关良作《醉打山门》：春风吹动乌江水，勾引智深酒虫儿
烂诗与烂人
作者 | 丁小村
一
读《水浒传》有一个特别的印象：水浒好汉真的是草莽英豪，文采诗才都不堪一提。这倒不是施耐庵先生无才。其实他顺手拈来的诗也写的不错。比如这首——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浇，王孙公子把扇摇。
这是白胜在黄泥岗上担酒唱的一首民歌，当然白胜并不是农夫，而是个乡村混混——平常酒店里帮帮忙，赌场里打打杂。这诗好在对比鲜明：老百姓日子难过，达官贵人却舒服得很。世道如此，草民造反也就是必然的。
白胜唱这首歌，纯粹是为了渲染一个“热”字：让杨志和手下一帮急匆匆赶路的人，越听越热，越热越渴……必须得喝点儿什么——比如一瓢下了蒙汗药的冰凉酒。精警如杨志，最后也还是着了道儿。
另一首民歌是鲁智深在五台山听到的，也是一个挑担卖酒的人唱的——
九里山前摆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这首诗纯粹是为了逗引鲁智深的：一个人闲得无聊，只想喝酒，偏偏就看到一个卖酒的来，还高声唱歌，这纯粹是勾引鲁智深肚子里的酒虫儿来了——这首诗出现在这里，不为表达什么意思，纯粹为了声响，为了让鲁智深听得抓狂。
这些诗唱出来好听，因为诗原本就是为了吟唱的，好诗不但要接地气，还得要通人心——虽然草莽匹夫，也能闻得出句子里边的生活气息、词语中间的世道沧桑。
二
诗当然不是乱写的，孔夫子编订诗三百，是给写诗的人定了标杆，像薛蟠那样乱整，除了跟班，没有人喝彩。至于水浒的这干好汉们，也不怎样，要说，那梁山好汉们，端的是写得一手烂诗啊！
比如林冲，火烧了草料场，成了朝廷重犯，没有了任何出路，只好去上梁山，但他跟梁山没有半点关系，连门都摸不着，于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寒之夜，走进朱贵的酒店。这时候英雄末路，林冲喝着冷酒，想到偌大天地，何处可容我立身？不由气血上涌，写下一首五言诗：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这首诗前四句是自吹，就好比今天某些烂诗人，天天高喊自己是国际性的，在诗坛拿了这奖那奖，就差诺贝尔奖了。五六句写得悲怆起来，把前边的全否了——这奖那奖，终究是个屁。最后两句是发狠使气：我若有机会，一定要荡平诗坛，叫你们这些龟孙子看看！
发狠使气的文字大部分都不是好诗，弄不好因为政治正确出了问题，还会被人抓了小辫子，把你的诗定位到政治不正确，就算一手烂诗，那也是摊上了大事。
三
宋江就干了这样的蠢事。因为一手烂诗，搞得身败名裂，差点儿被砍了脑壳。
宋江是因为杀了阎婆惜，又与梁山有勾结，被判了刺配江州。他本来是个很谨慎的人，作为基层公职人员，兢兢业业，很会为人处事：人缘好，工作能力强，有底线——虽然他重友情，帮了晁盖，但他绝对没有反叛之心，从来没想过要上梁山。就算犯了罪，也宁愿在脸上耻辱的红字，而不去落草为寇——这说明在政治上他是讲底线的。
虽然被发配到了江州，成了一名犯人，但他还是愿意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重新做人。这种日子当然很难过的，所以就算稳重如宋江，压抑很久，也会爆发。
于是他到浔阳江边的酒楼喝闷酒，喝着喝着有些醉了，酒醉吐真言，忍不住就诗兴大发，学李白题诗，在酒店的白墙上刷屏，来了两把烂诗——
第一首：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哪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抱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第二首：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湖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算是典型的诗言志：宋江其志不小。宋江的老乡黄巢，当年参加科举，屡次不中，最后发了狠，写了两首菊花诗：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咏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落第后赋菊》）
估摸着施耐庵先生写到宋江时就想起了黄巢，于是让宋江写了两首烂诗，敢笑黄巢不丈夫。但谁都看得出，黄巢的诗显然比宋江的诗漂亮多了。
四
黄巢的诗后来成为中国古代历史上最有名的“反诗”——从此以后，乱写诗是有有可能掉脑壳的。清朝书生徐俊就因为两句诗“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不但自己小命没了，连亲人家族也跟着掉脑袋。
清朝的文字狱，是从宋朝开始下种的。苏东坡就因为“乌台诗案”倒了大霉，进了监狱。后来下放到地方当官，写了一首咏桧的诗，把盘曲的树根比作“蛰龙”，他的好朋友王圭到皇帝那里告密，说苏东坡被下放了还不甘心，竟然把自己比作蛰龙！皇帝都被逗笑了：你真会读诗啊！
世界上有些人是有读烂诗的本事的，不光是某奖评委或者某些评论家，还包括黄文炳这样的政客，他就一眼看出来，宋江这首烂诗，那不是一般的好，是一首好反诗呀！
黄文炳不是不会欣赏诗，而是恰好欣赏了两首宋江的烂诗，当烂人遇上烂诗，就爆炸了：黄文炳看出来了，宋江要造反！
那么宋江的诗烂在什么地方？
第一是，自鸣得意吹牛皮。这一点他和林冲是一样的，他得意洋洋地说自己读了经史，还善权谋；不甘当犯人，有着凌云志。凡是吹牛皮的诗，一般来说都是烂诗。
第二是，自曝隐私。黄文炳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犯人，而且是从山东发配到江州的。这两点是宋江自己在诗里边暴露出来的。贼不打三年自招，文坛上流行自曝隐私，不是没有来历的。那些把自己做爱、偷欢的事儿都写出来的，肯定都是烂诗。
第三是，用诗来泄私愤。宋江言志不是一般的志，而是带有政治倾向的；他抒情也不是一般的情，而是泄私愤的报复之心。就这两点来说，宋江真是写烂诗的高手。黄文炳总结了：宋江这人，不是好诗人，他不但要泄私愤，还想造反。
五
《水浒传》里边最烂的诗，那是梁山好汉里边最有文才的人写的，这人当然是吴用。
他扮作算命先生，去赚卢俊义，在卢俊义家的粉墙上，留下了一首烂诗：
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
这不是一般的烂诗，纯粹是文字游戏：吴用给卢俊义下的套儿，所谓的藏头诗，暗藏着“卢俊义反”四个字。
要说卢俊义真是个冤大头：这么简单的诗他看不懂，这么烂的诗他还当真——以为是救苦救难的真经。
吴用在梁山属于学问最高的，但一造句就露出了本相：毫无诗才。
大名府的官员们都是贪官，只要卢俊义的管家出钱，他们就能判卢俊义造反：理由很简单，你家墙上有一首反诗。
说实话，这首诗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反诗，但只能看出来它是一首胡乱拼凑的烂诗。
只是一旦政治挂帅，烂诗也能变成罪证，文字里边包藏着灾祸：也就是在大宋朝，有一个很厉害的罪名，叫做“莫须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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