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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 | 试说《文心雕龙》如何接续《诗经》传统

张  辉

(北京大学中文系)



        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中,将全书分为三大部分,即论“文之枢纽”(前五篇)的序篇、“上篇以上(第六至第二十五篇)”和“下篇以下(第二十六至第四十九篇)”。他说:“盖《文心》之作,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所以人们一般将《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这最前面的五篇视作全书之统领,或曰“总论”。这完全顺理成章。


饶有意味的倒是,《宗经》又恰好处于前五篇的中心位置。“经”,或更准确地说是五经或六经,因而乃是枢纽之枢纽,关键之关键。



刘彦和是这样解释“道”、“圣”与“经”三者关系的。首先是,“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其次,则“论文必先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换句话说,道与圣二者之间不可分离,其中间不可或缺的连接乃是“文”。而最高的“文”,就其“人文”意义而言,当然就是经。所谓“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圣人不可世出;圣人的肉体生命,也不可能永久存在,因而与圣人连接的“至道”和“鸿教”的存在,事实上就只能长久地体现在经之上。于是,“本乎道”,“师乎圣”的指向和落点,必然是“体乎经”。


至于纬,本来就是配合经书的,“纬之成经,其犹织综”,毋宁说它就是经的或好或坏的变体;而骚,则与六经特别是《诗经》有最直接的继承关系,既是“词赋之英杰”,也更是“《雅》《颂》之博徒”。在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正纬》和《辨骚》中讨论了纬和骚的问题,不如说,它也同时是在讨论经的两种最重要的变化形式。


道与圣的直接载体是经,而经自身又衍生出不同的(亚)形式;离开了经,其他一切均失去依托。就是依循这样的逻辑,刘勰使经成为文之枢纽部分的重中之重。[1]


《文心雕龙》与《诗经》的联系,毫无疑问也需要以上述对经的中心位置的把握作为大前提。



而《诗》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文心雕龙》不仅在序篇部分高度强调了经的中心位置,而且也将对《诗》的认识与解释,置于所有经书所构成的整体之中。具体体现在下列三个方面。


首先是在《原道》中,刘勰揭示了《诗经》与其他各经的形成所具有的共同形而上根源,并回溯了其历史线索。


在标举“为之为德也大矣”的同时,刘勰立即区分并关联了“自然之文”与“人文之文”;而这一区分,接着指向了对“人文之元”的形而上关切,无论是说“人文之元,肇之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还是说“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刘勰事实上都把人文的本根归之于“神明”或“神理”。这无疑具有超自然的特质。而下面这段文字,则既将上述形而上的关切与伏羲、周文王、周公旦——特别是与孔子等历史或传说中的人物联系了起来,也与经——特别是《易》与《诗》联系了起来。刘勰这样叙述自“鸟迹代绳”至“夫子继圣”的历史: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
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
至若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性情,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


如前所述,在这里刘勰特别标举了六经中的《易》和《诗》(以《雅》《颂》为重心)。这当然并不是说,在刘勰看来其他经书不重要。但这至少可以说明,在刘彦和那里,夫子之所以能够通过“熔钧六经”,“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确实是与“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相辅相成的。“夫子述训”而“独秀前哲”,尤其与周代的两位圣人有最紧密的关联。一方面 “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夫子需要学习文王如何理解和阐发《易》的精义;另一方面,“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夫子需要追随周公,借助六经——尤其是《诗》“雕琢性情,组织辞令”。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诗》对于“事业”与“辞义”乃至“区宇”和“彝宪”的重要性,由此不言而喻。



其次,在《征圣》中,《诗》也与《书》《礼》《易》和《春秋》一样,成为所有“文”或“文章”的典范。圣人一方面在智慧与行为上“鉴周日月,妙极机理”,成为世人的楷模;另一方面也通过经的具体文本为所有文章立下了根本标准,所谓“文成规矩,思合符契”。这些规矩,说起来很简单,无非是该繁则繁,该简则简,该显则显,该隐则隐而已,只要做到“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就是最高境界了。而经正是这方面无可替代的范本。用刘勰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效《离》,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这里,虽然《诗》只提到《邠诗》,[2]甚至没有直接举出《尚书》的例子,但五经——当然包括《诗》的全部——实际上是并举的,每个经都包含圣人文辞所共有的上述四个方面特点。在此上下文中,《诗》毋庸置疑并非只具有“联章结句”的特性而已,这也自不待言。


第三,在《宗经》中,刘勰凸显了《诗》与其他各经相比所具有的独特性。刘勰对此做了格外详细的论述,“圣文之殊致,表里之异体”不仅体现在《书》(言经)和《春秋》(事经)中,也事实上体现在所有五部经典之间。《诗》固然在对诂训的格外要求上与《书》相类似,但细究起来二者却还是不能混同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照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备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


总括起来看,“言志”之所以成为《诗》最显著也最根本的特点,这既是由于《诗》的本身即如此,也是由于它与其他经书相比,形成了区别性特征。换言之, “《诗》主言志”,正是在与 “《易》惟谈天”、“《书》实记言”以及“《礼》以立体”、“《春秋》辨理” 形成对照的意义上得以成立的。



当然,在将五经作为一个完整整体,强调其“致化归一”的同时,又对各部经书的特质作进一步区分,展现其“分教斯五”的实际情形,这并不是刘勰独有的做法。此前,《礼记·经解篇》就不仅揭示了不同经书所具有的各各不同的特点,而且将之直接作为孔子本人的观点: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但是,将《文心雕龙·宗经》中所概括的《诗》的殊异特点,与《礼记》中的上述文字加以对照,“温柔”二字还是格外引人注目。这不仅是因为此二字,是两个文本涉及《诗》的论述中极少数重合的文字,而这两个文本对其他各部经典的定位则不尽相同——甚至差距很大;而且,更重要的是,“温柔(敦厚)”,众所周知也是儒家关于诗教的关键词。


进一步深味《宗经》中上面那段关于《诗》的看似简单的话,[3]则不能不佩服刘勰了不起的概括能力。可以说,他几乎将秦汉以降直至他自己的时代关于《诗》的最重要观念,浓缩在了这寥寥数语之中。兹分别简要申述如下。


“温柔在诵”四字,如前文所交代,使我们自然联想到《礼记》中“温柔敦厚,诗之教也”的说法,从而将《诗》教(或诗教)与《书》教、《乐》教、《易》教《礼》教和《春秋》教形成了富于意义的对照。这 “温柔敦厚”的《诗》之精神,也正与孔夫子所说的“思无邪”、“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遥相呼应。


与“温柔敦厚”具有内在联系的是另两个说法,即“摛风裁兴“与“藻辞谲喻”。而这两个说法,均可与《诗大序》中的下列段落对接:“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用孔颖达《毛诗正义》的解释就是:“其作诗也,本心主意,使合于宫商相应之文,播之于乐。而依违谲谏,不直言君之过失;故言之者无罪,人君不怒其作主而罪戮之,闻之者足以戒,人君自知其过而悔之”。这无疑揭示了《诗》所秉有的微妙而深刻的政治意义。言说什么、对谁言说与怎样言说、产生什么言说效果,都不仅仅是现代意义上的艺术问题,它们都与言说者的政治生存、与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或衰朽没落联系在了一起。


而无论是在《诗大序》“主文谲谏”的意义上,还是在《礼记·经解》“温柔敦厚”的意义上,去理解《文心雕龙》与《诗经》及其解释传统的关系,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同样要求“依违谲谏”。因为,这种颜师古所谓的“谐和不乖离”(《汉书礼乐志》注)的依违状态,与《诗》所要求的曲折委婉而不切直刻露的特点相吻合,也与《诗》所具有的“风,赋、比、兴、雅、颂”这“六义”不可分离。尤其是与“比兴”不可分离。离开了比兴,“依违谲谏”甚至无从谈起


因此,在“摛风裁兴”这个说法中,除了“风者,风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意义上的“风”值得重视;刘勰在《比兴》篇中所着重讨论的与“比”相对存在的“兴”也同样不可忽视。


《比兴》一开篇,特别提出了《毛诗》“独标兴体”的问题,既叙述了《诗经》解释史的事实,也实际上凸显了理解兴的困难之处,以及它在“六义”中的重要性。


《诗》文弘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


不过,如果将兴的问题与“藻辞谲谏”联系起来看的话,刘勰事实是并不同意郑玄 “以善恶分比兴”(黄侃语)的观点的。比较而言,他的观点更接近郑众的: “比者,比方于物;兴者,托事于物体”;而并不赞成郑玄下面这个说法:“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谄媚,取善事以喻劝之”。或者说,他更强调的是兴与比二者,“起情”与 “附理”、“斥言”与“环譬”的不同


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寄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对于兴,他以《诗》中的下述例证来加以说明:

   

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


而对于比,他则用了下面的例证:


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


可见,即使针对比兴问题,刘勰在郑玄与郑众之间有所选择和折中,但他并没有淹没在这些“技术性”的讨论之中,而忘记《诗》教的传统。“后妃方德”、“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金锡以喻明德”等等,便是明证。


而所有这些——“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都离不开那个概括性的重要命题:“诗主言志”。


“诗言志”,这个我们非常熟悉的《诗经》学的关键观念,一般都直接追溯到《尚书·尧典》中所记录舜帝的话:“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乐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孔颖达以为“经典言诗,无先此者”。《文心雕龙》则至少在《明诗》与《乐府》二篇中接应了《尧典》,并同时增益了新的解释。


《明诗》一开头,就好像是在对《宗经》中“诗主言志”做具体说明,不仅直接引述了《尧典》《诗大序》,而且还补充了可以与之形成对照的《诗》纬《含神雾》的内容,而落点则是《论语·为政》的“思无邪”: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细思《明诗》这一开头,确实耐人寻味。开篇所引“诗言志”,对《宗经》中“诗主言志”的呼应,从写法上来看,似乎在提示我们,“文之枢纽”中所概括讨论的命题,会在“上篇”和“下篇”中得以充分展开。这种展开,有时并不是线性的和直接对接的。好的读者需要对这种匠心独运的安排,再三留意。


这当然并不令人意外。更有意思的,应该是纬书在《明诗》中的出现。纬,当然是经的补充与延伸。而这是否也暗含着这样的意思:《明诗》以下的内容,对于“文之枢纽”而言,也在一定意义上,乃是纬与经的关系?


至少,我们应该特别注意到,《明诗》在接应“诗言志”(《尧典》)、“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大序》)的基础上,引入了《含神雾》中的另一个说法:“诗者,持也”。所持者,人之情性也。“持”,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乃是与“发”和“之”相对而言的:“‘发’而能‘止’,‘之’而能‘持’则抒情通乎造艺,而非徒以宣洩为快有如西人所嘲‘灵魂之便溺’(seelisch auf die Toilette gehen)矣”。[4]“发”而同时不忘“持”,刘勰如此言说,不难使我们又一次想起“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仪”的《诗》之教,想起《宗经》中关于《诗》的那段话。


《乐府》一方面涉及另一重要问题,即诗乐关系问题,并得出了“诗为乐心,声为乐体”的结论;另一方面,则与《明诗》一样,通过回溯整个诗歌史,提示我们注意,后代诗歌与《诗》之间的差异和距离。借此,刘勰在捍卫《诗》之神圣地位的同时,为我们描述了一条自春秋战国时代“雅声浸微”,终至后世——特别是齐梁时代——“诗声俱郑”的下行线路。“俗声飞驰,职竞新异,雅詠温恭,必欠身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在这样的现实中,“俗声”已经取代了“正声” ,《诗》的精神也濒临死亡。


因此,有必要再一次“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再一次复兴“《雅》《颂》所被,英华日新”的传统,“制《诗》辑颂,斧藻群言”,以“振其徽烈”。



如果说,《宗经》中基于与其他各经的对比所阐述的《诗》的特质,相对而言,使我们进一步看清了《诗》在横向对比上具有的独特意义。那么,《诗》对后世诗文的影响,则构成了《文心雕龙》接续《诗经》传统的纵向纬度。


关于此纵向纬度,《宗经》中说得很清楚,《诗》主要是为赋、颂、歌、讚“立其本”。落实到《文心雕龙》上篇的文本,则除了与《明诗》《乐府》相关,也与《诠赋》《颂讚》相关。


这是从文体意义上,《诗》对后世诗文的规范性意义,或后世诗文对《诗》对承继关系;这同时也以另一种方式,向我们呈现了《诗》之教兴起与沦亡的历史。



对这种下行趋势的认识,实际上《辨骚》中已有所体现。因为《离骚》的出现,在刘勰看来,就是“《风》《雅》寝声,莫或抽绪”的后果,《离骚经》固然可以“纷飞辞家之前”,却也不仅在时间序列中而且在价值序列上要“轩翥诗人之后”。而无论是高度褒扬还是部分质疑《离骚》,都需要以《风》《雅》为依据。


于是,刘勰这样褒扬《离骚》:


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恕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


褒扬的同时,刘勰又这样对《离骚》颇有微词:


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


而无论是肯定《离骚》的典诰,还是否定其夸诞,刘勰的结论是:“《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


《诠赋》和《颂讚》,在一定程度上“复制”了《辨骚》的价值标准:在这里,《诗》依然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后世诗文之所以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正是由于偏离了《诗》的精神、偏离了《诗》所设定的正确轨道。


《诠赋》的行文中,处处高调突出赋与《诗》的联系。其开头说:“《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其“赞曰”又总结为“赋自《诗》出,分歧异派”;而其正文中则以枝与干的关系和源与流的关系来加以说明:“总其归塗,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而不管是“殷人辑《颂》”,还是“楚人理赋”,在刘勰看来,“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


对于刘勰而言,“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乃是“立赋之大体”;而“逐末之俦”则“蔑弃其本”,“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并继而“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最终再次偏离了《诗》。


《颂讚》的整体写法和思想路线,也与《诠赋》一样,格外凸显与《诗》的内在联系。文中,刘彦和甚至直接花用了《诗大序》中的成句:“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之形容也……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为之雅,雅容告神谓之颂。风雅序人,故事兼变正,颂主告神,故义必纯美”。


《颂讚》中还有一个内容值得注意。它区分了“哲人之颂”,“野颂之变体”以及“末代之讹体”。那些被归为“野颂”或“讹体”的所谓颂,乃是因为它们未能达到“颂惟典懿,辞必清铄”的要求,也有违“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表”的目标。《诗》与所有六经,在这里依然是刘舍人隐在的最高标准。


行文至此,我们或许已经完全看出,刘勰对儒家经典几乎毫无保留的推崇与尊重,已经彻底落实在了他讨论《诗》以及《诗》与后世诗文关系的文字之中。


刘勰在《通变》中说过:“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堪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他又在《时序》中讨论《诗》的部分说过:“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一个如此了解“通“与”变”、一个并非不知道“与世推移”的人,为什么还要将《诗》乃至所有经书置于最高的位置?为什么还要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确有“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是刘勰太“泥古”,还是我们“太现代”,以至于无法理解“望今制奇,参古定法”的隐微教诲?在对《诗》的精妙解释中,他究竟寄托了什么样的 “深衷”?


《知音》有言:“知音其难哉!……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谁是刘子真正的知音? 



本文原刊《从古典重新开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有兴趣者亦可参看作者《朱熹<诗集传序>论说:文学与思想史研究一个案》,《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2期。感谢作者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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