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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剧本创作中塑造人物的三大族群和十种类型

 金老爷子左手政论,右手武侠,挥洒间把传统武侠一脉几乎写绝了。后金庸时代,黄易踏上玄幻之路,萧鼎走上修真之路,方白羽打造了智侠,凤歌写出了“山海经”,孙晓甚至喊出了“金庸封笔古龙逝,江湖唯有英雄志”。凤歌曾说,要脱离金庸的“阴影”,就得打造新的武林门派和武功路数,于是,“山海经”系列中出现了东岛西城;武功是以数入武,从三才变到周流六虚功;孙晓的《英雄志》打造了四大金刚“观海云远”,用的是旧瓶装新酒。凡此种种,后金庸时代的作品,在高度上未能与金庸相提并论,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人物!


       芦苇老师曾说过,身为一名编剧,技巧不难,难的是对人物的理解。金庸笔下的人物,从儒侠到道侠再到混混、从正气英雄到悲情英雄再到反英雄,写尽了人间百态。金庸之所以封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想写的人物写完了,如果再写,就只能重复。


       以下试着从心理学的角度,对金庸笔下的人物做一些深(cu)刻(qian)的分析,希望能抛砖引玉造福江湖。


       人是世间最聪明的动物,也是最复杂的动物。古希腊希波克拉底用血液粘液黑黄胆汁将人群四分(布伦南, 2004),三国刘劭(2007)以人之筋骨血气肌对应五行五德,都是早期的分类尝试。到现代心理学兴起,分类法让位于维度法。心理学家尝试提炼出内在的维度,勾勒复杂人性的剖面,例如荣格(2014)秉承先哲遗产提出的四轴(内向-外向、直觉-感受、思考-感觉、感知-判断)和Goldberg(1992)用词汇学方法评定出的大五人格(神经质、外向性、开放性、宜人性、尽责性)。


       至于临床心理学,更接近于金老爷子的路子。历代心理治疗师在咨询室阅人无数,兼具深度和广度,逐渐提炼出十种人格特质(APA, 2000)。每个人都是一副独特的画,十种特质颜料交融混杂,芸芸众生,绝无雷同。但每幅画都有主色调,每个人也有最突出的人格特质,即主人格。金老爷子笔下的人物让人过目不忘,正在于人物鲜明,主人格极其突出。


      人格特质可以分为A、B、C三个族群,我们从金庸江湖的各色人物中攫取一瓢,一一道来。


A群中的三大类人格


人格特质的第一个族群是A群,性情古怪,异于常人,但人畜无害,属于五自散人型,即自编自导自演自娱自乐。A群有三类人格,分别是偏执型(paranoid)、分裂样(schizoid)、分裂型(schizotypal)。


1
偏执型


偏执型,顾名思义,属于怀疑猜忌恨,任旁人万般解释,我心自岿然不动。灭绝师太与大师哥孤鸿子有嫁娶之约,奈何孤鸿子被光明左使杨逍活活气死,从这点可以看出,灭绝师太跟孤鸿子真是绝配。后来灭绝师太的得意弟子纪晓芙又被杨逍拐走(这让我想起《饮食男女》里梁妈妈的嚎叫:你这个杀千刀的老朱,你拐饿女儿,不拐饿),自此,灭绝师太怒发冲冠,仰天长啸,虽千万人吾往矣,誓与明教不共戴天。最后万安寺塔一役,纵然心知跳下去会身消玉殒,也要以毕生功力发掌相抗,拒绝明教小子张无忌相助,活活摔成了八瓣儿(金庸, 2006)。灭绝师太这辈子也不容易,令人神伤,若有来生转投,希望别再成为偏执型,好好做个安静的美尼姑吧(擦,仪琳?)。


2
分裂样


分裂样看似分裂,其实内心很统一,就喜欢孤独寂寞冷,不爱跟人群瞎掺和。或许五柳先生终其一生,都在梦想达到分裂样的境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在金庸江湖中,分裂样都是仙人闲人散人神人,总是远离江湖逍遥自在。小龙女在终南山活死人墓清修,不谙世事,绝情谷底独居十六年,对她来说也是小case一碟(菜呢?);黄老邪一生偏居桃花岛,性情孤僻,狂傲不羁,后来郭靖黄蓉大婚数月之后,黄老邪留下书信一封,飘然离岛,逍遥天下。




3
分裂型


分裂型跟分裂样虽一字之别,却相差甚远。分裂型比分裂样走得更远,不仅在社交场合会紧张焦虑不自在,而且语言混乱,行为古怪,思维怪异,且常常身着奇装异服,造型犀利。金庸的作品中,疯疯癫癫的人群大有所在,要么是走火入魔,要么是亲人离丧。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后,神志不清,一直思索“我到底是谁”,竟褪去当年为求“天下第一”不择手段的凶狠毒辣。老毒物变成了老怪物,流露出真性情,反而有几分可爱。四大恶人中排行老二的“无恶不作”叶二娘,在孩子被萧远山抱走之后,忆子成痴,专门盗取他人的婴儿来耍,耍完就下手残害,令人发指。




B群中的四大类人格


俗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反派。上回说到,A群性情古怪,异于常人,但人畜无害,而B群则是漠视道德,缺乏共情,正是反派的绝佳胚子。B群可以分为四大类:反社会型(antisocial)、自恋型(narcissistic)、表演型(histrionic)和边缘型(borderline)。


4
反社会型


反社会的主要特征是极度漠视他人权益,甚至会侵犯他人权益,大有哥们打你是看得起你、老子灭你与你无关的气概。一般来说,反社会人格基本都是反派,但反派不一定都是反社会人格。例如南海鳄神,鳄鱼剪信手拈来,看谁不顺眼就随时咔嚓一下,但是他言而有信,说拜师就拜师,说磕头就磕头,毫不含糊,坏得坦率可爱,顶多算是个坏蛋,不能算坏人。 

(这厮演过周伯通、赵半山、木高峰、茅十八,还有章进、史火龙等,真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啊)


在金庸的反派阵营中,人才济济,众星闪耀,随时可以组个全明星阵容出战《最强恶人》,分分钟爆灯。“西毒”欧阳锋除了吸毒之外什么事都干,洪七公在海上对他施以援手,欧阳锋却恩将仇报,用杖上的蛇毒加害洪七公,更使出蛤蟆功将之重创;“混元霹雳手”成昆为了报复明教教主阳顶天,不惜拿徒弟金毛狮王谢逊开刀,使他家破人亡,激他血洗江湖,最终引发众怒围攻光明顶;左冷禅处心积虑,为了成为五岳剑派的盟主,没有条件创造困难也要上,早早派劳德诺卧底华山派,对另外三大门派威逼利诱,但手段卑鄙,明眼人一看即知,所以任我行在三个半最不佩服的人之中,左冷禅忝居首位。


前面几个好歹算是真小人,而伪君子岳不群将反派的境界上升到量子力学的层面,将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则(Uncertainty Priciple)发挥到极致,引发了读者正邪的空前大思考,何为正?何为邪?正兔脚扑朔,邪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正邪?为了促成五岳剑派结盟,岳不群不惜利用定闲、定逸师太的信任,突施暗算;对劳德诺的卧底隐忍多年,关键时候使出反间计,诱使左冷禅修炼假《辟邪剑法》,最后一刀拿下(严格来说这不算坏事,只是小魔高一尺,大魔高一丈);更利用令狐冲对岳灵珊的情意,多次诱捕,甚至不惜震断腿骨自残,最终骗过了左冷禅,成为五岳剑派的盟主,真是当得了孙子,装得了大V,笑迎四方客,杀人不见血。大家在饭局上尤其要小心这类人,老毕一路走好。




但在金庸武侠中,岳不群只能屈居第二,因为说到反社会人格中的集大成者,当属前任教主任我行。这厮武功既高,心思又机敏无比,武功吸星大法也是损人利己的功法,当得上邪光闪闪照我去战斗。他一心想要光大日月神党,先吞并五岳剑派,尔后灭少林诛武当,一统天下,然后书同文行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为反社会人格奠定了万世一毛不拔之鸡。




5
自恋型


自恋型沉醉于自己的能力、权力、声望和虚荣,纵然因此而伤害自己伤害他人,也毫无觉察。偏执看似可怕,却大都止于意念,顶多言语伤人心,很少动手,而自恋的人一旦被伤了自尊,就会爆发小宇宙,烧毁银河系。如果百晓生推出江湖自恋排行榜,状元非《天龙八部》的康敏绝莫属。康敏幼年时,因嫉妒邻家女孩,潜入邻家剪坏新衣服;少年时,王妃之梦落空,为嫁给丐帮副帮主,亲手掐死刚出生的孩子(媚娘有点坐不住了);盛年时,为报复当年始乱终弃,对段正淳施加啮咬之刑。至于临终时,康敏的一番话让读者暗自心惊,“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这是多么惨痛的教训啊!各路英雄好汉,行走江湖时,别以为自己颜值高、为妹子两肋插人鱼线就无往不利,遇到自恋型的,妥妥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糊涂。当然,康敏的下场相当凄凉,竟然活生生被自己的花容月貌吓死,也算是为自恋型这个人格立下了标杆。



6
表演型


自恋型渴求周围的赞赏,要有掌声,还得是真心的。而表演型则无论真心假意,只要万人目光聚焦,五毛左愤来者不拒。因此,表演型行事高调,情感猛烈,喜欢奇装异服,举手投足都是一台戏。金庸武侠江湖中,说到表演型人格,舍丁春秋其谁。先看外貌,丁春秋虽为白髪老翁,但脸色红润,手持鹅毛扇,神情潇洒,宛如神仙中人;再看武功,逍遥派的武功看上去赏心悦目,即使大战虚竹,也打得飘飘然如出尘仙人;至于排场,丁春秋出行动辄数十人跟随,众门人大张旗鼓,高呼“星宿老仙,法力无边,一统江湖,寿与天齐”。基于星宿派的种种出色表现,郑重建议星宿派改名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星宿派”。




7
边缘型


边缘型是诸般人格障碍中最难治最难缠的,江湖人称“咨询师杀手”。芦苇老师曾经提过,人物要有内在的统一性,而唯独边缘型人格,是以“不统一”为“统一”,以“无逻辑”为“逻辑”,端的是无招弄死有招。由于自我形象不稳定,边缘型的行为变幻莫测,时而温和,时而暴烈;人际关系高低震荡,爱你时奉若天神,厌你时弃若敝屣,恨你时赶尽杀绝。李莫愁当年是纯情女子一枚,挨不住清心寡欲,对陆展元倾心相与,竟而反出古墓派。奈何痴心守候无回音,落花跟着流水去,李莫愁就此种下心魔,转型成赤练仙子,随时随地血洗江湖。




C群中的三大类人格


上回说到,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反派,而有反派的地方就会有人装作名门正派。B群放肆无忌,情谊法度规矩一概不管;相形之下,C群焦虑恐惧,对情谊评价责任极度在乎,可以分为回避型(avoidant)、依赖型(dependent)和强迫型(obsessive-compulsive)。


8
回避型


回避型的主要特征是对负面评价异常敏感,害怕被嘲笑、羞辱或拒绝,因而在社交上往往感到羞怯无能。之前提及的A群分裂样是高冷型,享受孤独寂寞冷,而回避型则是纠结型,被亲近人群的渴望和远离人群的冲动撕裂。金庸笔下,仪琳、曾柔、双儿、盈盈等害羞女子都是未语面先红,霞光满天飞,但这只是娇怯惹人怜,不妨碍交友恋爱。相比之下,老顽童周伯通看似一派天真烂漫,但逢人只谈武功不提往事。周伯通早年做下荒唐事,使得瑛姑痴情相随,却因愧疚避而远走。这一逃,就是大半辈子,要不是杨过因九尾狐造访百花谷,周伯通甚至都不知道瑛姑曾为自己生下一子。周伯通当年坚拒段王爷的许婚,除了觉得愧对朋友,不知是否对锦帕中的四张机又爱又惧?



9
依赖型


依赖型在心理上极度依赖其他人,需要其他人来满足自己的情感和物质需要。因为害怕被抛弃,依赖型会把自己的需要放在第二位,甚至自己的人生决定权交给依赖对象。相应地,在金庸笔下,陷入痴恋的人物往往极度依赖对方,因爱生为爱死,信奉“你是天,你是地,你是唯一的神话”。神仙姐姐王语嫣自小痴恋慕容复,为讨表哥欢心而强迫自己研读各路武功秘籍,甚至因江湖疯传姑苏慕容的谣言而离开自小生长的山庄,踏入诡谲狡诈的江湖。找到慕容复后,王语嫣生死相随,在慕容复与人过招时,屡次不顾自身安危,提点对手武功来路。得知慕容复一门心思争夺驸马之位时,王语嫣伤心欲绝,竟欲跳崖自杀。在新修版结局中,王语嫣并没有跟段誉同回大理,而是回到发疯的慕容复身边,这般结局不由得令人唏嘘,但却更符合依赖型的选择。




王语嫣对慕容复只是痴情难收,游坦之对阿紫则是畸恋癫狂,将依赖型推到顶峰。游坦之少年时不学无术,终日无所事事,后来父母双亡,虽立志向乔峰复仇,却从未勤谨练功,整日浑浑噩噩,手法幼稚卑鄙,受挫之后竟听到乔峰的所在就惊惶逃走,整一个怂根面瓜。但遇到阿紫后,三无青年游坦之成了四有新人,为爱上刀山下火海,从放“人鸢子”、铸铁面具到喂毒练功……阿紫乐此不疲,游坦之绝不言悔,施虐受虐,堪称天生一对。在误打误撞练得《易筋经》之后,游坦之夺丐帮帮主之位,手段狠辣,及至献出双眼,皆与家仇血恨无关,一切只是为了讨阿紫欢心。到了最后阿紫抱着乔峰跳崖,游坦之也随之而去,悲惨一生就此收场,真是情之一字,生死相许。




10
强迫型


C群最后一个走T台的是强迫型,其主要特征是遵守规则,行事要求完美主义,对细节极度在意,对环境有超强烈的控制欲,因此不惜牺牲灵活性和开放性。为了大事业忽视小情谊,正好造就诸多名门正派老古板。在众多门派中,佛门戒律尤其严格。少林玄慈方丈虽曾行差踏错,但始终以维护少林清誉为至高准则。玄慈情关难过,跟叶二娘纠葛,却在二娘怀孕后离开,二十多年不联系;玄慈误信朋友慕容博谗言,担当带头大哥铸下雁门关大错,纵然后来萧远山大肆屠杀知情人,玄慈始终隐而不发;至于武林大会时,真相浮出,玄慈跟虚竹母子相认,却在受刑后抛妻弃子,立即自尽。玄慈也曾算是性情中人,但为了维护少林百年声誉,一再隐忍,最终身败名裂,以身殉寺。



(玄慈大可抛弃方丈之位,与叶二娘、虚竹共享天伦,可惜可叹)


以上三期,管中略窥金庸笔下的各色人物,至于借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自我、本我、超我概念剖析反派主角,且待下回分解。


作者:王婷婷 叶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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