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短篇小说 | 吃烧鹅


(本文共计16000字,阅读大约需要30分钟)

喜玛拉雅之旅 陈劲 - 再见张炬

一切都被改变了。

路城里的那座教堂,我没有进去过。耶稣到处建房子,他一定住不完。我突然很希望自己能替他在这儿住一夜,鬼使神差地走过来。牧师如果让我忏悔,我想不到什么话对他说。有一些画面,是可以臆想的:牧师告诉我,迷途羔羊们为了离神更近,才自愿建造教堂,等待主的降临。而这对我来讲,与现在无知,没有任何区别。我只关心,他住不完。我忽然就想进去住一夜。

教堂外的红砖早褪色了,至于白的部分,也成了灰的。世界规律,即使是神的住所,也一样无法改变:“如果任由一切顺其自然,那么事情的结果均不会如心所愿。”

有一只鸽子在天空绕着洋葱头式的圆顶飞得累了,有意落在我的脚前,结果我只稍微动了动,它便宁愿再受劳累——它扇起翅膀,飞到更远处——它飞去教堂门口拴着的德牧身边去了。

要让我看,这只德牧比我更具危险性。纯黑色的嘴和脊背,深棕色的肚子和爪子,全散发着人类无法比拟的肮脏与原始气质;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圆滚滚地不停溜转,射出的光亮肯定比得上同是我臆想出来的猎鹰;它生来是一对三角形的耳朵,还总是竖着,警惕性十足啊;就连那鲜红的肉舌头,不仅立出绒芽,上下更是环绕了两排狰狞尖厉的牙齿。

我才动了动脚而已,即便我有心伤害鸽子,它只需像刚刚那样扇一下翅膀,我就束手无策了,但是我敢打赌,如果鸽子进入到德牧的攻击范围——德牧被一根半径约在1.5米,足有女人小臂粗细的铁链拴着——至少要丢掉一只翅膀。结果,令我有些失望的是,我以为看似凶狠残暴的德牧,实际上并没有吃掉鸽子。它们相安无事。

我望着鸽子。

鸽子和德牧仍然相安无事。

我为什么要伤害它?它在我身边歇脚,我们也会和现在一样安宁。我心想,信任实在太珍贵了,我甚至有自疑,假如我从一开始,对陈虹能保持足够的信任,那现在我们的感情是不是意味着会一路平顺。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鸽子”。一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坚定地说,可我的目的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了。“我不会伤害它的。毕竟它太小了,肉还不够吃上五分钟,比烹饪时间要短太多,得不偿失。除非它能是一只鹅。肥美笨拙的一只鹅。那样一来,我说不定会在捕捉之后杀掉它。煲汤清炖:加葱段,姜片,加党参,枸杞,加野生蘑菇,出锅撒入一把香菜;或者卤制:配好料包,熬好糖色,分割后淋汁,装入砂锅;还可以怎样?”

我看着鸽子,想尽方法。而它在我眼中竟然正在逐渐变大,羽毛越来越白,脚长出用来戏水的鹅蹼,尖小的嘴巴增得大而平滑,颜色更加澄黄。最后就连脖子,也不可思议地变弯变长了。


这一幕没有吓到我,反而使我的代入感更强,更加能持续专注地思考。我连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大叫声,都没有听到。恍然间,我甚至感觉自己正身处一家餐馆的后厨,而不再是刚刚还迫切向往的教堂。厨房里,火星四溅,调料味满屋。无数种处理鹅的手段逐一生成,又被我因各式不够完美,不能更好地享用它的理由而逐一推翻。这感受,真是像极了曾经买不起的房子,即使所有理由都说服不了我,到底为什么要拼命购入,但我在筹款过程中,却一次次自己给自己增加困难,不断想要追求更好的。

我问陈虹房子的事儿怎么办,她说,随便。于是,我把这两个字理解成加码的要求与鼓励。再加十万,加三万,八万,换个地段好的小区,再借五万——

天逐渐黑下来,胡同中出现解开德牧锁链的教士。他差点儿将我打扰。我无暇看他的样子,也无暇顾及他圈养牲畜是否有违背宗教礼规。幸好在他动作开始,即将发出铁链碰撞或者犬吠声之前,我终于想到了答案:烧鹅。烧鹅,才是我最理想的一种吃法。至于我为什么会满意这个答案,这无需过多解释。人,难免会莫名要一样东西,比如,在成百上千个早已习惯独自醒来的清晨,突然想要得到爱。又比如,在某个全世界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夜里,忽然向往解脱。我和陈虹每次总是这样,要在毫无准备时,去面对突然结果的。

铁链的终端出现在教士的手里。我看不清他的年岁,但却清楚地看到他瞥了我一眼。他的行为,和我想象的背驰。他没有过来问我,“善良的孩子,是什么让你困惑?”

德牧兴奋地转了两圈后,发出一个尖锐而短暂的叫声。我从其中能听到它近乎扭曲的懦弱。变成鹅的鸽子早在我得定答案,并为之兴奋的瞬间,不知所踪。剩下的都是些什么,斑驳的教堂?对世人冷漠旁观的教士?信仰?还是什么呢?狗?路城早没有人关心这些了。

今年是我来到路城的第三年,在这座不到十年间,平地而起,完全没有任何过往的城市里,我期望自己的回忆也能一并得到掩埋。路城自治政府的规定,每位外来路城的人,要出具之前所在城市的相关证明,其中包含教育背景,工作单位,收入房产,存款以及基本的人际关系等等——我猜——是要以此证明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加入路城的建设队伍。

在来之前,由于陈虹无所谓的态度,常使我误以为我没有满足她预期,所以导致我原本想随便购入一套单居室,然后结婚的计划,因各种八字没有一撇的补足条件——如,结婚家具会增加,生孩子需要更大环境,未来父母可能过来住等——硬是扩充到了黄金地段的三居室。最终我问亲戚朋友借遍了钱,才把首付交齐,还没有来得及看它竣工。幸好,进到这里以后,一切财产由路城政府计算,可以最大限度抵消债务。

谁都知道,路城惊人的高福利:到来之初,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工作,政府不仅会无限期提供住宿与生活用品,还会每月发放各项补助,以供开支。但能与这乌托邦交换的代价,便是在各项条件符合要求,成功申请进入后,再也不能出去。以至于,大多在此闲居的人,时间久了,就会深刻意味到另一种不可言喻的、由潜在束缚所带来的、强烈的挤压感。

挤压感,让我们行动迟缓,呼吸困难,亲眼看着自己的灵魂一点一滴地在身体内抽离,在空气中蒸发,消散。身处在这画面中,便会意识到这其中暗藏的恐怖。不过,等我们开始为这一切感到后悔,往往发现,一切早都已经为时已晚了。进入路城,不管是路城本身,还是路城以外的世界早与我、与你、与我们任何人再无任何瓜葛。慢慢的,我们的大多数人,百无聊赖,只能在这个没有功名利禄的“理想国”里,利用原来的学识与经验,参与建设。至于报酬?从我们发觉后悔却无可奈何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早就成了打进路城脉络中的细胞或螺丝钉。加入我们,它会更牢固,离开我们,它也不松动,我们作为可有可无的环节,根本无足轻重,没有人会夸赞你好,还是坏。没人会逼你参与建设,都是你自愿做的。所以,是如刚来一样,只拿补贴,维持生活开支,还是像在外界那样,被欲望驱使,从而索取。在功名利禄都没有的环境下,拥有自由选择机会的光芒,掩盖住了本应有的预设选项。

狭窄的巷子里,我甚至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可他似乎还在原地,根本没有动,保持着原有看见他时的姿势。是我的自尊心抑制住我欲回头的好奇。

“要跟我走吗?”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回头看。

果然是那个教士。

“不去。”以为他要感化我,我回驳道,“在这里相信主,还是相信谁,有用吗?鸽子敢轻易落在我的脚边吗?我们到死也走不出去了。在路城,你的主也救不了我。就连撒旦也不能带走我们。”

他驻步看我,几秒后,他把左手抬高,手中的锁链顺势被提起,这算是他发出让德牧转向的命令。他要离开了。

“坐坐也好。”我忽然又改变主意,叫住他。我安慰自己,没准他能给我一只烧鹅,也说不定。另外,我还是偶尔能在闭上眼睛以后,看见陈虹,并且要命的是,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我昨晚想到她时,甚至哭了。

走近教士,他循规蹈矩的长袍让我觉得厌恶。

我说,“我想撕碎它,会有什么惩罚?”

他加快步伐,和我落开距离。但我能看得出,他并不怕我,这样做,显然是故意的恶作剧,羞辱我而已。看出我明白他的想法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得意。他笑了,笑的样子非常愚蠢,不过却打破了他出现以来建立的所有刻板。

他的愚蠢,使我误以为自己很安全。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我饶有兴致地对他观察起来:他的眉毛很细,细到有些可笑的程度。鼻子很小,和嘴巴一样,都很小很细。白白的脸,因为得意,肉还在不停颤抖。我猜他是个胖子,尽管宽大的长袍罩着他。

“你笑什么?”我问。

他不回答,继续那副愚蠢至极的表情。

“你比我大吗?”我又问。

他反问我,有没有香烟。在路城吸烟被抓到,会被重新划定行为区域。路城没有牢房,只会一步步地剥夺自由。进入即不可以出去;吸烟即会被划定路城五大区的其中之一,不可到其他区域;再犯错,就也许只可以在住宅附近的街道活动;再错,便和拘禁没有太大差别。还没有听说过谁被处罚到那一步。

教士不回答我,我也没有回答他。我严重怀疑他是否是真正的教士,如果不是,就把他惹厌的长袍先撕碎,再批判他。不过,对陈虹失去信任导致的后果,给我敲响警钟,我立刻在心里纠正自己的态度。

“我相信你,”也不知怎么,想到陈虹,我内心的自律竟被我脱口而出。

教士这时已经牵着德牧到了教堂的另一个门口。是个偏门。

他说,“来吧,跟我来,我知道你会跟我来的。”

“我相信你。”我对他说。这次不是喃喃自语。

本以为他会带我进教堂,而等我走近门口,他已经向更远的地方去了。他是从教堂里出来的吗?穿着教士的长袍,一定是教士?这样的刻板印象似乎是不正确的。怀疑不屈不挠地再次来临。爱情来了,难道不会再离开吗?什么都会改变的。我想吃烧鹅,他能给我烧鹅吗?不如我去追刚才那只变成鹅的鸽子,是不是更好?去他妈的教士。

我们从门口,沿着教堂的墙角走,直到离开这条巷子。我已经无法再控制我一会一变的想法。德牧的舌头伸的老长,口水流了一地。恶心。

“去哪儿?”我烦躁地再次提问。

“你都不知道的问题,为什么要问我,假如没有我的存在,你知道你要去哪儿吗?”他说,“看你的年纪,一定结婚了。那还来路城干什么呢?有小三是吧?一定有小三。”

“去你妈的。”我说。

骂完了他,我控制不住,还是和他一直向前走。

穿过第五条马路时,他回过头来。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我见他看我,顺势问道。而且,我有些疲惫,脚很痛,这是我骂过他之后,第一次开口。

“现在你终于觉得是‘我们’,而不再是’你‘和’我‘了。”他说。

“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救了你的命,你还这样说我,真让我难过。”他说。

看他认真的神情,我差点儿真以为他救了我的命。这时,嘈杂的声音出现了。尤其是喇叭声,没完没了,此起彼伏。路中央的车流,在我们身后塞住。我看过去,原来是交通信号灯坏了。我看到指引交通的四座信号灯中,距离我们最远的那一座,冒出滚滚呛人的黑色浓烟烟。烟把云彩都熏黑了。路城极少发生类似意外,有经过的人大叫,边叫边回头看。

路人诅咒着,“都他妈疯了。”

“那边怎么了?”教士拦住路人。

“一群狗和一群鸟,”路人紧张得满头大汗。没说完话,匆匆走了。

透过烟,的确是有一群鸟在信号灯附近,它们似乎正对它发动着猛烈的进攻。细听,还有不断撞击金属的声音。一定要细细听,穿过车喇叭声,真的可以听到那密集的、炙烈的、疯狂的声音。就是鸟群在撞击金属。它们在有组织地攻击那座无辜并时刻都辛勤工作的交通信号灯。

“它们在啄红绿灯吗?”我不可思议地找身边的教士确认。

“也有狗在下面咬,”回答我的,不是他还能是谁?教士的眼睛眯起来,肉再次颤抖地笑着说,“咬破铁皮,咬碎里面的电路。破坏交通系统,破坏电力系统,破坏指挥系统,掌控整个城市,杀掉所有的人类。”

“什么?”我心浮气躁地问,我觉得一定是有人疯了。

“你如果想离开路城,就和我走,我带你逃出去。不然我们就在这里等死。”教士收起笑容,斩钉截铁地说,“相信我,我能帮你。”

“我——”还不等我说话,教士用力拽了一下德牧脖子上的铁链,避免它向起烟的方向跑。“嗷——”德牧又是发出一声无力如撒娇般的叫声。不等我再次问起它为什么会发出这样滑稽的叫声,教士说,“快,我们走。”

难以抵抗的力量再次出现,正是它让我来到路城,让我忽然想入住教堂一夜,让我渴望吃到烧鹅,让我和这个陌生的奇怪教士走了一条又一条街。它的每一次出现,都让我的理智全无。

“我或许该和你介绍一下我自己了,”教士说,“我是河北人。”

“我是东北人。”

“我看得出来。”他说,“我在路城六年了,我六年没有工作过,我也不想工作,但和你不一样的是,我不想出去。从来没有想过出去。我进来时,妻子杀掉了我九个月大的女儿。”

“为什么?”

“我妻子杀我女儿的原因,是她以为为了我们的爱情付出很多,为我们的女儿付出更多。她为了我和我结婚,放弃了她跟我描绘的青春年华,和未来的种种可能性。那是我所不熟知的。为了女儿,她遭受十月怀胎之苦,看到绿色的菜和红色的肉,就都干呕。但我除了悉心照料,我还能干什么呢?她常常给连话也不会说的女儿讲,为了怀她,挺着肚子摔倒在楼梯上的故事。现在想起来,倒还不如当时就把孩子摔掉。”

“有些事情,”我安慰他道,“你应该了解,人总是在努力得到一样东西之后,便立刻开始倍加怀念因得到这样东西,而当失去的那些。比如你妻子,有了婚姻,开始怀念自由,生了孩子,还想要孕期的健康。”

“我妻子后来觉得她的哭声太吵,把她掐死了。”

“人总是愿意用回忆痛苦的方式,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幸福。”

“你不该问问我妻子最后怎样了?或者——”教士仍然保持极快的步伐带领我向前走,可他的情绪却变得不如先前那样冷静了。他哽咽道,“或者问问那些关键时刻,诸如我妻子跌倒,我女儿被掐死的关键是,我在哪儿吗?”

“你在哪儿?”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是个跑长途黑车司机。”他说,“有些地方,我离开地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听到他话里的漏洞,但却没有追究。他说,他除了悉心照料,别无他法。可他在关键时刻,都不在妻子身边。

“她还是爱你的吧,总之?”我问。

“不,后来法医告诉我,孩子不是我的。”教士说。

“那是谁的呢?”

“是谁的重要吗?“教士已经有些神经质地说,“妻子给我发过那张女儿躺在血泊里的照片后,我便想离这个孩子。我看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婴儿,脑海里接下来的画面是那么一致。红褐色的流体摇篮,散发着腥臭,沉睡的孩子,再也不能醒来,他们的头上不会再有蓝天,漆黑的宇宙中,苍蝇是唯一的光斑。”

我们要到走到路城的边界了。在这里,我看到了在其他地方早已见不到的城墙。城墙足有四十米高。墙体没有设置电网,但它光滑的表面,没有人可以爬得上去。而且唯一运作输专用的几个开口,均有不下千人日夜看守。它像拴住德牧的铁链一样,为了拴住我们而特地建造。并且,它借助实际阻隔与心理暗示的双重功效,进一步提醒我们,想要逃出路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听说,路城的下一步扩建计划,针对地下开展。我当然相信,在这里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在地表七十米以下的深处建造另一座城市,规划更完备的交通系统,分明更规整的生活区域,让一切效率像宣传那样以倍速提升。他们叫它“路城B面”建造计划。

然后呢?然后再招进更多的人,建造C面,D面,甚至到Z面,接下来再用罗马数字加以标记,直到整个世界都拆改成大大路城。我由衷相信,我能见到这一切,至少“路城B面”肯定能见到。毕竟路城的开发也不过十年光景。而且即使是我想不看,也无法去往别处。有城墙挡着我,凭两条腿,哪儿也别想去。

城墙,是一种象征,时刻告诫所有人:“进来了就别想出去”——我看到城墙上,很多鸟。还有一些是鸽子。我努力寻找有没有能变成鹅的那一只。它们飞得很高,而且整齐。

“它们跟平时的鸟比,好像完全不同。”我好奇地说,它们太整齐。

“这不是鸟。”教士说,“是军队。我六年以来,没有想过离开,更没有和你们这些可笑的人一样,认为这里拘束。我早早看清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真正的自由。你永远无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使小心翼翼不去妨碍其他人,其他人也会不经意间干涉你。我想让我女儿活下来,健健康康的长大。我本以为这个没有任何人可以干涉,可是她却被我妻子杀死了。我想她是我的女儿,可她到死也不是我的女儿。你说有意思吗,你说有自由可言吗?”

“所以?”

“所以,我不想离开,不想和你们一样,逃离之后,还嚷嚷着渴望自由。再次逃离?你们要去哪儿呢?回到那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够残忍,你们就要回到那个相对不那么残忍的世界吗?这就像你从人间跑到撒旦面前,说天堂的光太亮。如果自由真的存在,根本没有人在任何地方,会选择逃离。当选择逃离的第一瞬间开始,自由在哪里,也不过都是一种奢望。无论要逃去的地方是哪儿。”教士说,“你每天看的世界新闻报,都是删减过的。你想知道真相吗?”

“什么真相?”我以前从来不看世界新闻报,外面的世界早和我没有关系了。不过最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总会在门口拿上一份。这是普通路城民众唯一和外界取得单方面联络的途径。我总以为在这上面会看到陈虹的消息。

“真相是,外面正在大规模消灭变异动物。动物们在变聋变哑之后,团结起来,和人类对抗。只要有哪怕一只正常的狗,与另一只变异的狗的眼睛不小心形成对视,那么它就加入了。”

“加入什么?”我脑子的脑子走神了,我猜想是离城墙太近的缘故。我这些日子,一直想念陈虹,我想出去找她。是住进教堂的念头,和想象烧鹅的味道出现,才让我暂时放下这一心病。

“加入军队。”教士看出我的心不在焉,他严肃地说,“加入变异动物的军队。它们会形成组织,变成军队。我不否认它们具有思想和逻辑。它们先破坏人类的设施,杀掉人类;然后再寻找更多的动物,把它们变成军队的其中一员。它们被人类压迫久了,现在终于反抗。”

“哦,那不和路城的扩建模式挺像的吗?”我打趣道,“我们失去自由久了,寻找到路城,以为这就是撒冷。而事实上,这是什么,真正的自由之地都是以牺牲自由建立起来的。你说的这些猪狗鱼鸭,反抗了人类,而它们自己不也先一步变异,成了行尸走肉吗?那反抗的意义呢?”

“你说的也对,”教士不理会我轻佻的态度,继续说,“路城最近已经出现变异动物了,刚刚的鸟和狗,也许就是。但我也听说,因为没有足够的武装力量,只要路城出现,事态严重,他们就要炸毁路城,重建。而我们,你和我,都是无法再重新活一次的,我们不逃出去,就会死在这里。”

“那路城B面呢?”我仍开他的玩笑。

“对他们来说,只要消灭掉变异动物,想要一百个B面都行。”教士道,“他们早就有人不满意现在路城的局面了,这里本就是一个巨型的实验室。外面还得救,因为他们是人。我们则是一片法外之地,我们是一群可笑的小白鼠——”他翻了个白眼,“但愿那些该死的变异动物,也能把我们吸纳进它们的军队——”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我问。

“我想带你走,我有出去的方法,但两个人一起更稳靠,”教士说,“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想离开这个城市。”

“你六年都不想走,现在想走——你就那么怕死?”

“不,”教士的脸再次阴沉了下来,同是仿佛犯了极大罪过似的,”我忽然在死之前,很希望能再见到我的妻子。”

“见她干什么?”我问这话的时候,百感交集。

“六年,我没有停止恨她。这意味着,六年的时间,我还是不能忘记她。我想念她,想临死之前去看她,想为我六年前,面对惨剧发生后的一走了之后的遗憾,做些弥补,我想亲口问问她,所有的来龙去脉。”

我忽然觉得,我们两个一样可怜。

几天以后,当这成功博取我的信任及怜悯的教士,死于非命后,我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当然,我对他所有的话都可以嗤之以鼻,把他定义成一个肮脏的骗子。可我不得不相信动物们的的确确正在有组织的变异。

我在一步步相信动物变异的过程中,越来越担心陈虹的安全。碰巧她在宠物医院工作,没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危险了。她的医院里,猫狗居多,它们都是这场变异的主要参与者。我忍不住幻想,那只定期来洗澡,偶尔因单身女主人出差,需要寄养的加菲,第一个杀死,用来做投名状的目标,说不定就是陈虹。连我都早就看出,它笨拙肥胖憨实的外表下,隐藏了深渊炼狱般的恶毒和狡猾。它总能在前一秒黯然神伤目送它漂亮苗条的女主人离开后,后一秒就会缩成一团,故意惹得陈虹出笑声来。

我那时常加班到夜里十点左右,在去接陈虹下夜班的等待中,看到这一场景。

其实我不愿意接她。当医院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见我又比她下班时间更早,总是忍不住牢骚,抱怨医院的种种规章制度,或者骂几句常以孩子无人看管为借口,而和她换班的中年同事。我劝她,她就断定我是在说风凉话,立刻就又表现出她惯常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让我为难。

陈虹始终不会明白我的困苦。而那只猫的女主人倒似乎和我一样,都是极少可以有准时下班,而且需要随时出差的办公室工作者。每每见她,从她的眼神,与离开时迈出那强装振作的步子中,我便能得出结论。

她走后,陈虹说,“七仔(就是那只狡猾的加菲)可有心眼了。它最能知道跟谁在一起,该什么样子。比你强,做我男朋友,还总盯着她看,眼睛不老实。”

我听陈虹称呼猫的女主人大概是卢小姐,不过也或许是姓罗我听错了。我每次遇到她,她都是只把七仔送到靠近进门处的第一宠物室就离开。那里距离为等陈虹而坐的休息区,隔得很远。

“没有,”我说。

“多好看啊,又瘦又白。”陈虹醋着我。

我避而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走,带你吃夜宵。”

陈虹的分寸感很好,永远在我们吵架任意一方的耐心消耗到极限之前,及时停手。她从不在任何事情上表现出极端喜或怒的情绪。她身上一切都是小的:小抱怨,小调侃。时而在身边,做只有灵魂但从不发声的艺术雕像,时而又用轻描淡写的声音发出些小世俗,告诫我,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教我总提高警惕。

我喜欢她如此的性格,可更因此琢磨不透她。看不到她狂怒的样子,就永远找不出她到底对什么真正在意。我总忍不住胡思乱想,假如她什么都不在意,那这里面一定也包括我。所以,我总隐约有预感,我们定会分开。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陈虹安慰我,说不会分开的。但是我不相信,我只能继续和她小心翼翼地在一起,享受她的绝对艺术和小世俗的同时,无法放下我的怀疑、敏感,自我消化我的疲惫不堪,生怕和她再多说一句,惹她心烦便会突然消失——要知道,她的其中一面,即一件货真价实的艺术品,本来就不属于任何人。

果然有一天,我们因为丁点儿琐事开始冷战。我带着探索结果的好奇心,尝试一下不主动与她说话,她就也不和我说任何。她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不吵架,也不低头。此时,短信提醒我还款日期,我们的房子,还在建设当中。我没想过会就此失去她,我要在和她怄气的日子里,更努力赚钱。

我服从所有的加班、出差、汇报。我继续加班、开会,修改。我被一项项工作折磨的体无完肤,来回飞了两次上海。第二次在上海的最后一晚,我在酒店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坐我附近,和猫的主人有几分相像。我们在酒店的酒吧里,喝酒喝到很晚,我骗她说我该回房间跟我女朋友回电话了,而事实上,我手机的所有通讯功能,面对陈虹,仿佛坏掉。

我被一件件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得遍体鳞伤,在上海做的提案因种种原因需要再次修改。我在飞机上吐了两次,空姐建议我尽快就医,我苦笑,没有说话。凌晨两点,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我坐在共同加班的同事中间,耳朵忽然失聪,听不到哪怕一点儿声音。中央空调的运转时听了,零星有人张嘴却不说话,笔落在桌子上如遇海绵,最后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没有了。

我看看手机,陈虹还是安静的躺在里面,什么也不说。已经快一个月了吧,时间对我来说早已经变成一片浑浊的污水。我再无法承受陈虹的无所谓了。我发信息过去,说,“分开吧。”

早上六点四十五分,陈虹回复,“好。”

接下来,我们没有和其他情侣那样,所有剪不断理更乱的争论或各项奇怪仪式在我们这统统没有。我们既没有找对方要回自己的东西,也没有送还对方的物品。两个人如我突然失聪时一样安静。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关心我在干什么。

我开始失眠了。闭上眼睛,总是她对我微笑,一副不厌恶,也不喜欢的表情。我熟悉的,挺拔的个子,笔直的背和腿,但却如一条一眼望不到边线的寂静公路,冰冷凄凉。她狭长的眼睛,细长的嘴巴,只有善意,没有爱。有时穿她贯穿的白色上衣和牛仔裤,有时穿她在宠物医院的统一着装,也有时穿我从没有见她穿过的奇怪的裙子:有其中一条,裙摆长到地面,灰色,印着带有强烈的中世纪宗教风格的印花。她每次穿这条裙子出现,风总是很大,吹得裙子胡乱飘扬,吹的身后的风景凌乱掉帧,吹得她的身体走样,吹得她的头发失去引力的控制。唯独剩下五官,还是没有表情,还是那处变不惊的微笑。

那天,我在梦里面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的另一个凌晨,我没有看表,一直瞪着眼睛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直到天亮。等天亮了,我洗洗脸去了医院。手机总有人问我,为什么没有上班,我索性把它关掉。我给心理医生讲她的裙子,讲那奇怪的大风,我对心理医生讲,“她只微笑,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我先开口。”

“那你可以找她说点什么,做些尝试。”心理医生建议。

我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也再也没有过一次安然入睡的幸运降临。我被生活裹挟的越来越紧,母亲打电话过来,问我银行的欠款怎么没有还,是不是经济上有困难。我说,忘了,然后挂断,关了手机。当我最短的胡茬在嘴唇上也能碰到我的鼻子以后,我打开手机,给我的公司打电话,告诉他们不必再为我留着职务。挂断后,我再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能去路城。我想摆脱掉一切,它们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出发路程之前,是我唯一一次怀着希望与不甘心,想侧面了解了一下陈虹的动向。没想到她和宠物医院的副院长结婚了。因此,我去路城的路上,无怨无悔,即没有其他不该有的希望了,也心甘情愿了。

教士告诉我,“因为有道德的约束,所以当一道单选题写过答案的时候,大家通常的做法,往往不是看其他的选项是否正确。而是愿意用更多精力来证明现选答案的合理性。意思就是,你在这儿的话,她就选择你,你离开,她自然要再选择一个比你更好的。你没错,她也没错,错的是这单选规则。”

“是吗?”通过两天的相处,我已经越来越信任他。

“住在教堂,感觉怎么样?”

他话锋一转,又转到了我另一个想聊的话题上,从来没有人这样了解过我。他知道我要离开路城,知道我要睡教堂。我甚至怀疑,他连我想吃烧鹅的想法也知道。想到烧鹅,厨房的味道加重,陈虹又模糊了一些。烧鹅能让我好受点儿。

“挺好,”我说,“只是没想到这里就你一个人。”

“当初我进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这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说,“只有有个长袍,和一条狗。我和它们在一起六年。”

“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提起狗,我又着急了,怕陈虹有危险。

“别担心,外面对变异动物的打击,不次于路城对我们看守严谨。没有问题。”他再一次说出了我的心事,并安慰我道,“为了万无一失,我们必须要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不然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其实他会保护她的,你说对吧?”我问。

“副院长保护陈虹?”他说,“当然会的。我们一直都有个天真的误区,就是在我们爱的人那里,除了我们会挖空心思爱她,剩下的她选择的人都是些只会吃饭睡觉购房买车生孩子的思想木头和繁衍机器。”

“其实我们都是人。”

“在路城我们不是。”他强调,“现在该睡觉了。”

德牧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教士也没有再提起它。星期三的一个下午,他带我去见了两位号称是守卫部队里的人,他们一个黑,一个白,一个圆眼,一个嘴巴有点歪。他们穿守卫部队里的衣服,他们都很矮,很结实,我觉得,黑的那个有几分像是印度人,另一个白的像韩国人。教士给我介绍,黑的代号是44,白色代号是73。我没问他们的名字,连教士的名字,我也一样不想知道。用教士的话来说,“我们出去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路城的唯一武装,就是他们。守卫部队,有一千人,均分成五支队伍,分别看守四门,剩下一队用于机动和检查。他们没有名字,彼此之间称呼只能用数字编码称呼。黑色的44告诉我,“如果彼此相互介绍名字,会被立刻送上军事法庭。”他们需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荷枪实弹,没有人能从他们眼皮底下跑出去——到路城三年以来,我从未听过有人想要跑出去的消息。

而我们就是这样消亡的:不再有人要求自由,久而久之不仅忘记了自由该有的样貌,就连想象同样也丧失了功能。从未有过谁想要逃出路城的消息产出,就代表着以后永远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逃亡者出现。

“他们都被秘密抹除了。”73说。

“你们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逃跑吗?”我自然清楚抹除代表的含义。

“抓住一个人,抹除后,奖金十万块。”44说,73瞪了他一眼。

“没关系,他是值得信任的。”教士不知在对谁提醒道。

他们点点头。

“你们要钱有什么用?路城能买到的东西,只有不需要花钱的。”我问。

73回答,“我们服役期四年。”

“是的,”44说,“四年后,我们和路城没有关系。”

“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教士。

“我带我的狗在城墙处散步,我的狗爱上了他们的狗。”教士说。

“这太扯了。”我说。

“事实上,”44怂了怂肩膀,“是他的德牧被我们的黑背给操了。”

“是的,所以连它也被抹除了。”教士说。

“狗也……?”我惊讶地问。

“路城,”44说,“在我们中间不允许任何和路城发生抓捕和看守以外的关系,不然任何东西都要抹除,连一个勺子被扔到活动区域外,都要被专人捡回来融掉。”

“那你没事儿?”我问教士。

“是的,我不想解释,我们能成为朋友,一样说不清楚缘由。”教士说。他知道我会信任他。

在最近经常进出路城的车辆中,我们选择了运送木材的队伍。关于大量运进的木材,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说路城B面的首个项目,是要在一块不算太大也不小的区域内,复兴木器时代。为此,前期特地做了大量土壤成分测算和干预,对即便已经经过化学处理的木材,进行先锋性的屏障保护,严防虫蚁侵蚀。此外,未来复兴地区的附近几公里范围内的规划,也全围绕于此展开建设,为确保安全,甚至取消了明火设施。

“干什么?路城的实验性难道还不够吗?”我问。

“不然,你以为兴建路城B面是为了开发旅游业吗?”教士说。

“随他们的便吧。”

其二,是听教士的说法,要把这些令人误以为,外面无法完成的加工、连根部拔来的原生树木移植到路城。这样做的目的是源于另一个传言:“已有科学家找到和变异动物沟通的方法,谈判结果最终打算把路城回归成一块封闭原始的自然地,送给它们占领,此后和平相处,”至于这传言的真实性,似乎比复兴木器时代更不可靠。

总之,在44和73的安排下,我们能登上最后一辆木材车逃亡出去。代价是一年后给他们每人一百万。44说,他不怕我们反悔,只要路城在,他们随时可以抓我们回去。这个赌局对他们两个来说,只有赢,没有输,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而且,之所以选择木材车的原因,一是,他们总是夜晚出城,二是,并不是所有木材车都是满载进入路城,再卸空出去。他们会留下好的原木,把不合格的再送还回去,重新卖进挖出来的地方。看来,外面的资源一样非常有限,环保口号,不是随便呼吁的。

大概已是凌晨一点,我和教士,躲进了事先安排好的废弃临检帐篷里隐蔽,等待卸货完毕的木材车成队逐一查证离开。虽然很远,但我还是能看到与44和73同属看守部队的数字人们,成列在通往城门道路的两侧排开。他们统一着装,挺得笔直,胸前横着武器,一副警惕的样子。他们的样子,让我又想起了初见教士的那条德牧的场景。德牧已经离开很多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也再没有回来过。我想,我们可能再也无法见面了。

来不及叹惋,再过几个小时,我就可以去救陈虹。我和教士一样,想要弥补当初一走了之的烂账。认识教士得知他的经历后,我总在心里暗暗假设,如果我没有来路城,而是去找陈虹,事情会不会有所转机——“等我出去,等我出去。”我在一遍遍的叮嘱自己,“等我出去,把一切都挽回。”

我开始筹划逃出路城后的每一个行动步骤,我该怎样找到陈虹,如果她遇到危险我要怎样做?她会不会不幸遇难了?73告诉我,现在外面大概已经有几千人死在动物的谋杀之下了。碰到那些变异的动物,我要用什么方法去对抗?接下来,我的一百万去哪里找呢?我兴奋的同时,又不禁出现退缩的情绪。“我能救得了她吗?”这一念头在我即将成功离开之前,与现实交配而生,它一崭露头角,便立刻像教士描绘的动物变异速度一样,蔓延我整个身体。“陈虹——她需要我来救她吗?”我无法回答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可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在我的脑子里接连不断地冒出来。

这时,为首的木材车车灯已经照亮了城门的门洞。门洞的尽头就是我曾经极为熟悉的世界。巨大的门洞用黑暗中的张开大嘴吞噬了车灯的光亮。我看到一辆——两辆——三辆——木材车队比我想象的要长许多。至于它们身后的车斗里的木头(准确说是离开土壤的大树)几乎占据一半以上比例,由此可见能达到他们选用条件的实在太少。不过,这从侧面是不是说明了,复兴木器时代的说法更为可信一些?和变异动物谈判、把路城建造城封闭原始的自然之地,纯属扯淡。我突然又根本不想相信还有那样可怕的事情发生。说不定,连变异动物的事儿都是假的,是这个不知名字的该死的肥胖教士编出来骗我的——我现在彻底混乱了——我马上就能见到陈虹,我要为了没去她的婚礼而和她道歉,她一定希望我能出现——我被恐惧、紧张、茫然三种情绪同时折磨。我只能用些美好的幻想自我安慰,只有在安慰中,我才意识回归一点儿理智,提醒自己要对人保持信任。可现在,我越是劝自己,我便越觉得教士的话不可以信任。

“122,123,”教士数着数,忽然说,“我们该走了,还有二十几辆。”

“我们上去最后一辆吗?”回过神,我向教士确认道。

“是的,快,跟我走。”边说,教士边低着腰冲向车队。

“你说的动物变异的事儿,是真的吗?”

“快走,”教士说。

在远处的观察,不够完整。我跟在教士身后,穿着深色衣服,冒着腰,越往前,越发现看守部队的人与人之间,距离相当之远。我们有足够的空间快速爬上车。

终于,我看到排在看守队伍最后一位,距我们最近的,是我熟悉的44。

我说,“马上最后一辆了。”

“果然越往后行进速度越慢,我们得抓紧冲上去。”教士说。

“44对面的人一定会发现我们。”我提醒道。

“没事,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没说取消计划,就一切按原计划进行,那人即使看到我们,相信也不会声张。”教士沉着且自信地说。

“你怎么判断?”我问。

“感情,信任,这两样还不够吗?”教士看向我。

我哑口无言,这两样东西显然还没有和自由一起战死。

关于后面的事情,由于太过于紧张,让我觉得,我像是在做一场剧情时刻急转直下,时间轴不断震颤跳跃的梦。在这场梦里,我看到在我们埋在夜色里低头奔跑冲上最后一辆木材车的车斗里的时候,我们脚下的道路变成了能令我们加速的传送带,两旁吹过的风,则变成了能让时间减速、对流的神秘力量。所有的一切都在对我高声宣布,我要回家了。回到家,我要去找陈虹,我要去救陈虹了——我们所乘木材车上方的天空中,忽然出现了无数只成群结队的飞鸟。它们密集地聚拢,遮住了月光,遮住了远处旋转扫射的巡逻灯。它们时而盘旋,时而向下俯冲,再极速上拉。它们如同一架架编队整齐训练有素的战机。它们展开双翅,像是在帮我,又像是准备把我毁掉。

“这些是什么鸟啊?”我一个箭步上去后,问教士,教士却还在向车上跑,不回答我。我看他肉噜噜的双腿冲刺到最高点后,弯曲弹跳,身子向我射来,他的胳膊举过脑袋的一瞬间,是我见过最滑稽的场面。真奇怪,天空的颜色这么黑,我竟还能看清他,他的五官还是那样又小又细,如铅笔直线加粗的描绘。我抓了他一把,他用力,屁股扭着,上来了。同时,我也看清了!天上飞的,是一群鸽子。

教士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同时很紧张的环顾四周。

“鸽子,”我囔着,我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趴下,”教士迅速按下我的头,两颗子弹嗖嗖从我耳边划过,但我没听到任何枪声。应该是随机发射的巡逻子弹,消过音,意在威慑,制造看守部队滴水不漏的压力。

“小心被打死,”教士很声说,“那些人抓住尸体一样奖励十万。”

我没深究其中意思,我隐约觉得他笑。

天上,不出我所料,就在子弹经过的瞬间,这些我熟识的鸽子们也一起变了模样:它们羽毛更白,脚长鹅蹼,嘴变大变黄,一个个都伸出了长长的脖子——“鹅,是烧鹅,”我情不自禁地大叫。

“趴下,”教士又按住了我背部。我们这时已经进入门洞内,漆黑一片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嗖——”又是一颗子弹划过,我趴着听到有东西摔落的声音。光亮起来一些,我们的车头已经出了门洞,教士说,“妈的,今天怎么——”他的脏话还没说完,又是“嗖”的一声,他原本半趴着的身体一颤,我感受到他按我后背的手僵硬住——木材车彻底开出门洞,环境亮了一些,我看到我的身旁,有一摊鲜血,是教士流出来的。我又看到,大概一米以外的地方,还有一只鹅的尸体,我认出了它,是那天在教堂门口的那一只。再也没机会变回鸽子。

随后跟着我们缓行的车,从门洞里走出来的,是嘴里叼着香烟,手上端着正冒青烟的枪的73。他血白色的皮肤此刻看起来狰狞邪恶,他的枪对着我们。他和他后边的其他同伴说,“我先发现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那样混乱黑暗的环境中,我还能清楚地听到、看到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我往左侧偏头,子弹划过我的右耳。73咒骂着说,“有两下子,”教士又替我吃了这颗子弹,他不是自愿的。

73把烟丢掉了,所有的车已经停下,他一步步向我走近,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我的双膝发软,跪倒在车斗里,死去的那只鹅永不能瞑目地瞪着我看。我再也不想着要救陈虹了。

“快,跑。”教士说。

73邪笑着。

“嗷——”一声懦弱的狗叫传来。一个黑影向73扑过去。

德牧,是教士的德牧。它在众多奔跑来的变异狗队伍中,一把马当先地冲过来,咬断了73的脖子。73倒在地上抽搐,德牧还是死不松口。后面跟上来的其他数字人开枪打死了它,它飞出去,狗毛变成了红色,到死都没有再叫一声。后面的狗群冲上来,咬死开枪的人。然后,就是狗和人短兵相接,场面异常恶心。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哆嗦着,哭着问向垂死的教士。

“跑,快跑。”教士说。

“到底怎么了?”我被这恐怖的场面吓得早已失去行动能力,哭着继续问。

“最后一单,”教士出气多过进去。

“最后一单,我们做完最后一单就不做了,”教士像忏悔似的说道,“我们都是同一个训练营训练出来的,目的就是来这儿当第二批补充看守,四年就能回去,分五十万奖励金,但——”

我听懂了教士的故事,或者一部分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他与44、73在同一所训练营,参加路城看守的训练。起初,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去执行什么任务,只是听说有晋升的好机会,会使仕途更加光明。如果不是妻子在他训练期间,杀掉他女儿的案子发生,他或许也会通过考核,参加到守卫部队的阵营里面。

女儿死了,妻子入狱,他找到妻子外遇的男人,把他打成重伤,利用关系逃往路城。他告诉我,路城远没有看起来那样干净,不是通过正规手续来这里的,大有人在。

路城的衣食住行都不用花钱,于是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熟悉这个奇怪的城市上。渐渐的,这个城市隐藏的秘密,越来越多被他发现。为了不引人耳目,他来到教堂,杀了老牧师,假装做起教士。那时的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觉得在这个闭塞的环境下,探索是另一种实现欲望的玩具而已。老牧师原本是最早一批志愿者,在无人拥有信仰的路城里,每天躲在教堂,虐待那只可怜的德牧。

是他救起德牧,德牧才引领他偶遇了正训练军犬的44和73,他们在训练营时关系就很好,出于好意,他告诉他们,他听说所有的守卫部队,一旦服役期满,就会被集体处决,以此来保持路城的神秘。再后来,他们做起了生意,不期待退役奖励金,只拿抓住逃离路城人的十万块。他说,其实每天都有人从路城往外跑,数量比我想象的多得多。但不好抓,毕竟有一千个看守,所以他们只能自己创造机会,有他想办法骗人逃跑,再让44和73抓住他们。

他们约定,出去分钱,而我是44与73退役前的最后一单生意。骗到我这十万块,他们就收手不干,全心计划出逃。可没想到,连他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他们要的不止十万,而是二十万。

“不是的,”教士纠正我,“他们要的是我那份,一共一百一十万。”

“这么多?”

“三年多,我们一共诱骗了三十三个人逃出路城,你是第三十四个。”

教士死了,我的车,被一群恶狗包围,它们的牙齿上沾满了鲜血,随时会跳上来。教士的最后一口气,问我,“你还想救陈虹吗?”我看着天上盘旋,嘴上同样沾满鲜血的鹅们,哭着说,“我想吃烧鹅。”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再接下来,我身后的门洞坍塌,整个路城,即将毁灭。我在这一切改变之前才真正看得清楚,路城要消灭的不是自由,因为那确实是如教士所说,不存在的东西。路城在做的实验,是世界上能否有一个地方,可以不存在也不滋生任何欲望。

“我想吃烧鹅,”我又重复了一遍,狗扑上来,鹅俯冲下落,教士,陈虹,在这一瞬间,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wan)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觀照是最短的可能途徑。
[黄石诗坛]陈虹润的诗《腊八》
花样滑冰女神陈虹伊上演倾城之恋,年仅19岁为国出战花样滑冰
#上热门 #广式烧腊 #烤鸭 #烧鹅 #同城美食
是老烟城还是北方的雅典?历数皇家英里大道的奇特景致和名人雕像
#陈虹伊 面容如玉,身姿如松,宛若游龙,翩若惊鸿,冰上起舞,惊艳倾城!#冰上芭蕾 #花样滑冰 #陈虹...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