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军：那一片土地

刘向军

最真切的乡愁只存在于乡村。乡村出产乡愁，乡愁滋养生命。

当我在五十多年前那个平淡的黎明啼哭着降生在晋南我的小山村的土窑洞里时，我全然不知道乡愁的根随着我的落草也同时扎在了那片土地里。

光着屁股在窑洞的大土炕上玩耍，趴在炕上看母亲在秋夜昏暗的小油灯下纺棉花，跪在炕头上摇曳的灯油边透过蒸腾的热气看母亲在土炕的锅台前端那几大篦刚出锅的馒头，拿一把笤帚跟着父母一起仔细打扫窑洞的每个角落来迎接新年，端着一小盆母亲自制的温热的浆糊帮父亲给每一孔窑洞的门框贴上鲜红的春联……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命的根也在一天天地扎深，我成了我的家庭、我的窑洞、我的院落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乡村的孩子早当家，乡村的童年过去得快，乡村的少年开始得早。九岁时，我已经独自养了一群颇具规模的兔子了，同时，还帮助母亲喂养那头个子高大而性情温顺的大母猪和她不断生育的一群一群的猪崽们。大地上生长的各类野草是我追逐的对象，我一镰刀一镰刀地把草割下来，或一根一根、一把一把地把野草拔出来，然后用大地上这些食物去喂养我的兔子、我的猪。兔子和猪崽卖的钱补贴我们的家用，兔粪和猪粪又被我们一平车一平车地运送到地里去营养庄稼。

每年收割麦子的时候，都是我们全家严阵以待、全力以赴的神圣日子。在闷热的麦垄里，无数次挥动着麦镰，伴随着“嚓嚓嚓”的割麦声，无数滴汗水洒在了大地里。还有运麦、翻麦、碾麦、抖麦、扬麦呢：把一抱抱的麦子满满地捆装在小平车上，一步步地拉着沉重的小平车把麦子从村外的地里运回到家里的大场上；一杈杈地挑动着厚重的麦杆，翻过来晒，翻过去晒，让烈日把麦子晒透、晒焦；雇来村子里的黄牛或是骡子拉起碌碡，一遍遍地在场上碾压麦子；一杈杈把碾好的麦杆挑起来，反复抖擞着，把麦杆搜集起来，让麦粒留下来；一木锨一木锨地把混杂着麦壳的麦粒铲起来，扬出去，让风把麦壳吹走，让金黄的麦粒脱身出来。在汗水和泪水混杂的日子里，大地上的这一切没有诗意，没有乡愁，只有充实，只有平静。

岁月一年年过去，不知何时，我的家庭、我的窑洞、我的院落、我的土地竟把根扎进了我的生命中，成了我生命里不可分割的部分。它们告诉我这样一个融入血脉深处的道理：在大地上流淌汗水和泪水，去耕耘，去守候，去收获，这就是生活。

乡愁是为游子准备的礼物。那一年，当我确定要远离我的土地、我的院落、我的窑洞、我的父母去远方时，面对年迈的父母，突然间，我的眼眶就湿润了。我强作微笑和父母告别，和生我养我的土地告别，而我同时在心里含着泪向父母和故土三叩首。那一刻，乡愁疯长。

我曾经有过一个计算，在异乡我曾有29次在夜深人静时惊醒，梦里梦外，我不知身在何处。又后来，这样的乡愁之梦时常出现，我不能再一一计数了。我只知道乡愁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它不时地呼唤着我，如梦如幻，如怨如泣，如诗如歌。

醒时更有乡愁。夏日麦收时节，不由得我就惦念着家乡的那一片麦子；中秋月明之夜，不由得我就想看又怕看头顶那轮一样照耀着家乡那片土地的无言的明月；重阳花黄时分，不由得我就牵挂着坚守在家乡那片土地上的衰老的父母。而父母在电话那头对我一声关切的挂念，更是让我心头涌起挥之不去的浓浓乡愁。

哦，乡愁，如此忧郁而美丽的乡愁！那片父母之邦上我曾经的汗水和泪水，再回首，全是化不开的诗意，全是读不尽的诗篇。

乡愁究竟是什么？乡愁，它就是那一片你生于斯、长于斯、耕耘于斯、收获于斯、欢歌于斯、悲哭于斯、出发于斯、魂牵梦绕于斯的土地。

我的乡愁具体是什么？我自然很明白，我的乡愁就是那孔窑洞、那座院落、那片土地，还有而今拄着拐杖依然坚守在那片土地上的我的年逾九旬的老父亲，和我家那片麦地边上那座埋葬着我的母亲的坟茔。

感谢那一片土地，感谢那片土地上根深叶茂的乡愁，它是我生命长河中永远焦灼的召唤和永远温馨的守望。

2019.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