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军：姓令狐的弟弟

刘向军

弟弟属兔，叫永杰，1975年夏天一生下来——准确地说是在不足月时从危在旦夕的母亲的肚子中取出来——就送给了一户在县城工作的姓令狐的人家。

于今，他该20岁了。在这20年里，我只见过他两次。我想，下次，如果我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他的时候，我也许还是认不出他来的。自然，他更不会想到会有我这样一个哥哥。但是，我心中永远记得，我有个姓令狐的弟弟。

我第一次见到弟弟是在1977年，那时他一岁零八个月。那时，他刚会走路。他的养母带着他从县城来到农村我的贫穷的家。

那是个星期天，我整个下午带着穿戴很新的这个我第一次见到的弟弟在野外玩。那时，我在万分地喜爱他的心情中，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我有一个弟弟，一个生活在县城的弟弟，长得聪明、穿着漂亮的弟弟。于是，我便感觉有着无穷的力量似的，有了可以在小伙伴前夸耀的资本似的。

那时，农村的生活十分困难，但是，父亲特意让我大哥从街上买了一些猪肉，招待我们的兄弟——他的小儿子、小客人。母亲一直把肉往永杰的小嘴里喂，永杰也吃得很香、很多，就这也仿佛还没吃够似的。我记得永杰走后，母亲还在唠叨，埋怨永杰的养母虽是县城里的挣钱人，怎么就不舍得让孩子吃好呢！母亲在唠叨时，似乎忘了我们一家一年四季过得是总吃咸韭菜、红薯面馍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弟弟的养母就带着他走了。我那一夜，也不知是睡着了没有，但即使是睡着了，我梦中也知道我是和小弟弟一起睡在大土炕上的。在他养母要走时，父亲对永杰看了再看，对永杰的养母说：“我看我这几个孩子中，只有我这个小儿子将来最有出息。”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是否有些偏爱这个长相与他最像的儿子，但我相信父亲的话是绝对不错的。这绝不只是因为他一生下来就生活在一个比我们兄妹几人都要优越得多的家庭中，还因为我们全家人都相信这样一个长得聪明可爱、浑身透着灵气的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这是我们一家人共同的坚定信念。

星期一早上，一下了第二节课，我利用课间10分钟时间飞快地跑回家，邻居说：“你妈送你弟弟刚走。”我便扭头撒腿向公路边奔去。我穿过一片桑树林，向公路一望，只看见正在返回的父亲和兄妹。我的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吃午饭时，我忍不住带着哭音对母亲说：“还不如不来呢！还不如昨天下午我把他领走，不给别人了！”母亲听了只是发怔。后来我知道，那时我的几句小孩子气的话，却也正说中了母亲的心事。那一年，我刚11岁。

一晃，近20年过去了。这中间，永杰跟着他的养父母到运城去住了。父母凡是遇到永杰身边的熟人总是忘不了打听孩子的情况。但想到永杰的年龄小，想到或许永杰的养父母并不愿我们去打扰他们宁静的生活，我们就一直没有再去找永杰。

今年四月初，永杰的养父找到我家，希望我的家人能去运城认认永杰，他们的家在运城地区水利局。从他口里，我们知道永杰现在当了工人，有了女朋友，依然很顽皮。

四月中旬的星期天早上，我和两个哥哥赶到运城地区水利局去找永杰。二哥专门带上了一部相机，想着能和永杰一起照张相。我们先在楼下见到了永杰的养父，他说：“当天就相认，怕过于突然，永杰也许会误解的。可以先见一面，以后再相认。”于是，我们兄弟三人以陌生人的身份走进了弟弟生活了多年的家。见到我们，永杰对着我们笑了笑，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而后，他便推着自行车出门去了。

我们和永杰相见，前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来不及说什么话。我只是记得他那比我们三个兄长都高的身材，记得他冲我们的那一笑。他这一笑使我本能地感到：我们是亲兄弟。

永杰走后，我们还见到了来找永杰的他的女朋友，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我们又看了永杰的厚厚的影集。永杰的养父母都年近花甲了，他们都爱永杰，他们全部的家产，都会留给永杰。我们在弟弟家里吃了午饭就告辞了，走时我们和永杰的养父母约定以后另选时间，慢慢相认。

走到运城市区的人流中，我的心忽儿沉重忽而轻松。我们三个兄长是从农村一步一步走到城市的，永杰是一生下来就生活在城市里的。当我们过去以至现在为了生存而努力时，永杰一生的生活似乎就已经完美地定型了。我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但我们又是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我记得临来运城时父母再叮咛的话：见到永杰后，要鼓励他踏踏实实地工作。很可惜，我们见到他时没能说什么话。但我相信永杰是会好好地工作和生活的，是会在工作中干出样子的。这是我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坚定信念，和18年前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坚定的信念。

永杰，我的弟弟，也许你并没有想到，在你的身上，寄托着两家人对你的祝福：愿你过得比我好，比我们大家都好！

【此文写于1995年5月11日，看望永杰后的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