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阿瑟｜幽默是人生的重要部分
春秋时，晋国与楚国是两大强国。晋楚争霸，基本是晋强楚弱，但晋国也有吃败仗的时候。当年“两棠之役”，楚庄王亲率大军面对强大的晋国将军荀林父，结果击败晋国。晋国的战车在逃跑过程中陷入泥淖，后面追击的楚兵教他们如何去掉车前的横辕，把车拉出来，晋国的士兵对楚兵说：“咱们不像贵国经常打败仗逃跑，所以没经验啊！”
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见《左传·宣公十二年》，阿瑟注）
以我有限的阅读所及，这是我看到过的，最早的记述完整的幽默故事。在战争这个这么严酷的事上，楚兵的行动和晋人的言语，充满幽默，让人莞尔。
《左传》是严肃的历史书，尚且还有这类幽默的笔调，那么，在这之前反映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社会生活的《诗经》，更有众多的幽默调子，如讲人有福不会享，有“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之句，讲一个妙龄女子对一个男子警告，说了“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之句，都是极具幽默感的，读到这样的句子，鲜活而生动，如在眼前。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焚书坑儒，官方的文献中，六国时代如《战国策》所言的雅谐不复存在，已经看不到幽默的调门了，在民间是否继续保留着这类幽默的天性，因没有档案为普通人作记录，所以是永远地无从知道了。这似乎说明，高大上的统一大业，与讲个性、求趣味、识幽默的做人天性，是相冲突的。
秦朝二世而亡，迎来汉朝的四百年。司马迁写《史记》，内有《滑稽列传》，滑稽与幽默虽不相同，但毕竟是幽默的孪生姐妹。但总体上，从汉武帝开始，整个社会开始走下坡路，人的精神世界开始变得刻板而无趣。董仲舒这个大恶人，拍汉武帝的马屁，提出“独尊儒术”的错误价值观后，主流社会的精神风貌变得呆滞僵死。当然，董仲舒这种大恶人的出现，实是汉武帝的缘故。现在，愚昧的人常常认为汉武帝是个伟人，其实，汉武帝是中国先进幽默文化的最大杀手。自汉武帝始，腐儒滚滚而出，流毒历两千年而至今，到今天也还没有肃清。在公务员队伍混迹的人，很多人斤斤计较，拘执于棺椁之厚薄尺寸，正如现在以“死后葬八宝山”为人生唯一奋斗目标一样可笑。身为知识分子，也只以做官为人生唯一目标。社会风气为此开始变坏，人的幸福指数开始暴跌。
人毕竟是高等的动物，幽默的天性只能暂时压制。魏晋时代，特别是东晋时代，中国人天生幽默的风调又回来啦！由汉武年代的郁闷，跳转到东晋时代的欢愉，是翻读史书的一大乐事。伟大的东晋，以金陵（今天的南京）为中心散发出来的先进幽默文化，为世界文明贡献了华丽的篇章。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孟子的夙愿，终于在东晋实现。
结成幽默文化硕果的代表人物，是东晋晚期的陶渊明老师。他一改庄子、屈原等人的愤世嫉俗的厌世主义，变得气韵生动、温厚饱满。脱离了愤与嫉的不良情绪，幽默、温厚之旨就自然汩汩而出。屈原、贾谊等人很有才华，但很少幽默，就是这个道理。超脱而同时加入悲天悯人之念，陶渊明老师才是真正的榜样，连后来北宋最伟大的知识分子苏东坡，也只认陶渊明先生为老师。
“幽默”一词，来源于英文humor或humorous,，按柯林斯词典的解释：
If someone or something is humorous, theyare amusing, especially in a clever or witty way.
把这个humor或humorous这个词译成“幽默”，是林语堂先生的发明和贡献。是他，把中国人同样爱自由、喜幽默的天性，写成一本英文书《The importance of living》介绍给西方社会。
幽默与滑稽有不同，与讽刺更异。幽默非轻快自然不可。历史上的东方朔和枚皋等这样的人，是中国式滑稽的始祖，但不是幽默的本色。讪笑嘲谑与幽默也是不同，前者是饱含自私，而后者却是同情的，所以幽默与谩骂不同。因为谩骂自身就欠理智的妙悟，对自身就没有反省的能力。幽默的情境是深远超脱，所以不会大怒，只会小怒或不怒，而只是笑笑。
幽默与机警（witty）也不一样。幽默是出于自然，机警是出于人工。幽默是客观的，机警是主观的。幽默是冲淡的，机警地讽刺是尖利的。
幽默是基于明理，基于道理的参透。麦烈蒂斯说过，有幽默感的人，使人有同情共感之乐。而谩骂者，其情急，其辞烈，惟恐旁观不与同情。林语堂先生说得好：
温和的幽默家，知道世上明理的人自然会与他同感同路，所以用不着热烈地谩骂讽刺，那多伤气力啊。所以也不急急打倒对方。因为你所笑的是对方的愚鲁，只消指出其愚鲁便罢。明理的人，总会站在你的一面。所以是不知幽默的人，才需要谩骂。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悦，用轻快笔调写出，无所挂碍，不作烂调，不忸怩作道学丑态，不求士大夫之喜誉，不博庸人之欢心，自然幽默。
现实生活中，二千多年间来，庙堂的帝王和士大夫们，皆负经世之大才，都在佐王者、命诸侯、治万乘、聚税敛，都在讨论周鼎之尺寸、石臼之大小，开口仁义，闭口忠孝，张嘴和谐号闭嘴新时代，自欺欺人，相率为伪，还不许人揭穿，毫无幽默的一个细胞。但幽默毕竟是人类的顽固天性。假使你相信文化是基于明理的，你就会在静观人类之时，得出一个基本的结论：人活着需要幽默。
在各种风调之中，幽默最富于情感，也符合人性，因为幽默来源于自由。
让不懂幽默的人，继续在孔庙中翻筋斗，在理学场中捡牛毛吧。
2018年1月22日星期一，于浙江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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