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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观涛:同一性疑难和结构稳定性 | 双体实验室

双体实验室接着《金观涛:理性在困境中》《金观涛:建构主义的尝试》《金观涛:量子力学的黑箱解释和鱼龙混杂的哲学遗产》《金观涛:对经验可靠性标准的重新考察》系列文章给大家推荐金观涛老师所著《人的哲学——论“客观性”》第三章的内容。

大家是否听说过逻辑驴子的故事呢?一头驴在面对两堆大小、颜色、香味完全一样的干草,且完全不偏不倚地站在这两堆干草之间,会选择吃哪一堆草呢?金老师认为,微小干扰会带来判断失误,各种条件情况相同下,只要微小的干扰使驴偏离这一堆或那一堆,都可以导致它选择两堆干草中的任何一堆。

这个故事指向了“同一性”这个恒久的哲学命题。驴面临的微小干扰与同一性的关系如何?内稳态是否必然走向同一性?结构的稳定性是否可以使内稳态社会化,从而实现经验可重复?人作为认识的主体又在这一系列哲学推论中扮演何种角色?阅读本文,我们可以深入了解金老师对这一系列哲学问题的思考,一起探索同一性疑难与结构稳定性。

同一性疑难和结构稳定性

文/金观涛

我认为,建构主义不用独立于观察者的纯客观性作为鉴别经验可靠性的基础,确实使理性的严格化大大前进了一步。但是由于他们一直没有对作为本征态的稳定性给予足够重视,这就造成其整个哲学构架有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他们认为只要某个观察者对操作系统各种变量(观察条件)进行详尽地区分,我们就在原则上可以设计和达到与这个观察系统完全一样的系统,从而使各个系统本征态相同。而这一点实际上是做不到的。

一个科学家虽然尽量严格地根据别的科学家对一个实验的描述去重复实现这个实验条件,例如用同样的观察仪器,控制同样的温度、压力……用同样的操作程序,等等,但事实上,要实现两个观察系统(认知结构)完全同一是不可能的。温度总有零点几个K'0的误差,实验室的磁场强度、空气里正离子浓度、实验对象离月球的位置……实验室外面的风速等等都会有不同(任何两个观察者的神经系统也必然有微小不同)。

其实,任何实验科学家在做实验时除了去实现建构主义强调的明确相同的操作条件外,必定同时去做另一件哲学家经常忽略的事情,这就是去计算各种误差,并估计预期现象误差可允许的范围,只有当预期现象在误差范围内被观察到,实验才算被重复。超出误差范围和一点误差都没有,都是使科学家极为不安的事情。在误差范围之外,表明实验没有重复。没有误差常常也意味着实验一定在某个环节上出了毛病。科学史上大量事例证明,当某一实验一点误差都没有时,这个实验往往是有问题的,因为观察者是生活在误差和不可控微小的干扰的海洋中的!

忘记了微小的干扰无处不在,表面上几乎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忽略,但这一疏忽却足以动摇整个建构主义哲学基础。我们怎么能担保,这些微小干扰和误差不会导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后果呢?不考虑微小误差而假定抽象的同一这是古典哲学家的出发点,而分析怎样在干扰和误差的海洋中做到基本同一这正是近代控制论思想的精神,非常奇怪,在这个问题上起源于控制论的建构主义者的思想则是类似于古典哲学的。我们后面将指出,不确定性的存在,干扰的存在将成为今后新哲学构架的重要基础。

也许,那个著名的逻辑驴子的故事很能反映忽略微小干扰带来的判断失误。据说,十三世纪法国哲学家约翰·布锐顿对一头驴子进行了长时间的逻辑训练,最后他为了考验这头驴子是否真的完全用逻辑来决定它的行动,他做了一个著名的实验。他设计了两堆大小、颜色、香味完全一样的干草堆,然后把驴子不偏不倚地放在这两堆干草之间。他断言这只驴子由于用逻辑思维,完全一样的条件使它不能决定先吃哪一堆干草(先吃哪一堆干草是要有充份理由的,而这两堆干草完全一样,驴子离它们的距离也完全一样),结果会饿死在两堆干草之间。这个故事当然是一个笑话。事实上任何一头逻辑驴子都不会饿死在两堆干草之间,它总去吃某一堆干草。这倒不是这头驴子不可能真正用逻辑思考,而在于干扰的存在和这个系统刚好是结构不稳定的。

我们假定可以用计算机来设计一架真正的逻辑驴子,它吃哪一堆干草的决定完全取决它离干草的距离。一开始我们把这架计算机放在离两堆干草的绝对准确的等距的点上。

在不考虑误差和干扰时,我们可以得到逻辑驴子这个故事描述的结果:计算机永远处于两堆干草之间不动。但实际情况如何呢?计算机是处于大地的震动,风的影响等等干扰之中的,只要微小的干扰使它偏离这一堆或那一堆,都可以导致它选择两堆干草中的任何一堆

逻辑驴子的例子给我们一个启发,在微小干扰的作用下即使两个极为相似的(几乎同一的)系统必定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即使微小干扰存在,它们的内稳态还是相同,即我们可以说它们同一另一种可能是它们是结构不稳定的,只要这两个系统的条件有微小差别,它们的内稳态就会完全不同。因此当我们分析一个观察者经验可以被另一个观察者重复的条件时,必须研究整个系统的结构稳定性。

为了考察结构微小变化误差对本征态的影响,在此我有必要引用一下我在《整体的哲学》中提出的研究结构稳定性的方法。结构稳定性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数学概念,但是我发现只要采用自耦合分析,则可以从十分简明的结论中领悟到某些深入的哲学结论。

对于如图2.8那样的典型的自耦合系统,我们可以设想整个系统的功能函数F是依赖参数a的。当a取不同值时,F的形式不同,它表示自耦合系统的结构不同,现在让我们来考察两个结构基本相同的自耦合系统。一个的功能函数为F(a)(图3.1A),另一个只是参数a受到误差的干扰,是F(a+△a)(图3.1B)。我们可以认为它们分别代表相当近似的两个观察者的认知结构。这两个系统本征态So有什么不同呢?根据本征方程(2.1),我们有:

So=F(So)

当F(S)是一般的非线性函数(而不是运算子)时,本征态可以用珠网法求得,这时So为内稳态的条件如下图:

显然当a受到干扰,变成a+△a时,对于图3.1B所示的系统内稳态为 So+△So,它也满足相应的本征方程:

So+△So=F(So+△So, a+△a)

将方程右边用幂级数展开后有:

So+△So=F(So,a)+F′s(So, a)△So+F′a(So, a)

△a考虑(3.1)式,我们可以求得△So为下图:

△So=(F′a(So, a)/(1-F′s(So, a))·△a (3.2)

我们从(3.2)式中可以得到十分重要的结果,显然F′a(So, a)≠0,那么当F′a(So, a)≠1时,只要△a→0必定有:△So→0,即当参数变化很小时内稳态变化也很少。F′s(So,a)≠1就是指自耦合系统结构稳定,于是对于那些结构稳定的系统,只要我们使自耦合系统B的结构充分接近自耦合系统A时,B的内稳态也可以充分接近A的内稳态。但是,当F′s(Soa)→1时,即使△a→0两个系统内稳态也可以有很大的不同。F′s(Soa)→1就是指自耦合系统结构不稳定。这时,虽然我们尽可能使3.1自耦合系统B的结构接近于自耦合系统A,但无论如何它们结构不能完全同一,只要有一点点误差△a,它们的内稳态就可以大相径庭。

图3.2给出一个结构不稳定的内稳态的实例。由于功能函数 F(S)在So处和对角线相切(即斜率F′so(So,a)=1),使得它是结构不稳定的,但在So点F(s)的高级导数不等于一,这就保证了当参数不受干扰的So仍是内稳态。它满足内稳态必须遵循的条件(3.1),用珠网法对曲线作图,也同样可以证明当So受到干扰离开平衡点时,自耦合系统可以产生一个变换使系统回到So。但一旦参数a有微小改变,系统的内稳态就与原先完全不同。例如图3.2B中的系统有三个本征态。

人体的结构稳定性:为什么有清醒的直观世界

当F(s. a)不是非线性函数而是非线性运算子时,上一节讨论的结果也是普遍成立的。这样我们就得到一个十分重要的结论:当人认知结构是结构不稳定时,即使人们按照Maturana要求的尽可能使两个规定操作系统的各项条件相同,两个不同的观察者也不会具有共同的经验。只要两个操作系统(认知结构)有无穷小差别,就阻碍了一个操作系统的经验在另一个操作系统重复。因此,我们必须把那种对个别观察者在某种特定条件下可重复的经验和对一群观察者可重复的经验严格区别开来。认知结构的内稳态充其量只保证了某一个观察者某些经验可重复,因为一个具有内稳态的认知结构可以是结构不稳定的,这时我们不能保证别的观察者可以重复他的经验,即使别的观察者想尽办法去模仿他的观察条件也不行。

这样我们就得到了用于建造新的认识论大厦的基础性原理:如果我们以操作经验普遍地可重复性(特别是指经验可以社会化)作为鉴别某一个观察者的经验是否可靠的最后标准,那么只有当一群观察者有着共同的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这个认知结构中的内稳态才是真正可以普遍地社会地重复的。这些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的内稳态是观察者可靠的经验,只有它们才能作为事实存在。严格地说,一般的结构稳定的组织系统的内稳态(包括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构成实在和理性的基础。它们是用于鉴别理论和其他各种经验的最后标准,并构成人类整个理性的基础。

当我们利用上述原理对人类经验进行初步分析时,就可以推出,人的感觉—操作系统获得的各种经验(基本经验)必然由三大类构成。一大类是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的内稳态,它们满足个人可重复和社会化的要求,另一类是那些认知结构的非内稳态,这类经验是不可重复的,它们常常和错觉、误差、幻听以及种种不可思议的事件混杂在一起并不可分离。在这部分经验中,大部分是假象,但也有部分经验是真实的,因为它们只是由于条件所限(例如在某个时代还不可能形成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不能具备广泛的可重复性,但不排除今后能够重复。

第三类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经验,即那些结构不稳定认知系统的内稳态,虽然对于某一个个人的认知系统来说,它是内稳态,内稳态保证了它具有个人可重复性,但这又要求参数绝对同一作为条件。因此,这种经验即使对这个观察者个人,也往往并非绝对可重复,因为他每次观察构成的认知结构不一定能保证参数绝对同一,这种经验只有个别观察者偶然地能重复!

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推论和人类经验可重复性种种复杂情况十分符合。凡是那些人类可以共享的作为真实的经验,只要我们深入分析,就会发现它们都以认知结构的结构稳定性为基础。“我认为这个球是圆的,别人也这样认为。我看这杯硫酸铜溶液是蓝色的,别人也不否认。我看到的拨浪鼓形状与别人看到的拨浪鼓完全同一”。这些公共经验因为具有社会普遍可重复性,人们都同意它的代表客观经验。

实际上,严格地讲这些经验之所以可以共享,可以成为公共的,关键在于它们是对每个观察者来说都是相同的本征态,而不同观察者本征态之所以可以做到互相同一,这是因为人们有着相同的身体构造,相同的神经系统,相同的视觉感受器,相同的手(可以对外界进行同类操作)。相同的身体构造保证作为观察者的人与同一环境耦合时,形成几乎相同的认知结构,而且这些认知结构是结构稳定的。这样,虽然人与人之间有微小差别存在,但它们的本征态几乎完全相同。这是人可以共享很多日常生活中的经验的基本原因。如果你同一个具有青蛙视觉系统的人去交流有关周围环境的知识,你会发现很难和他有公共的经验。今天科学家对青蛙视觉系统的研究表明,青蛙视觉系统的本征态和人是大不相同的。

显然,一个结构稳定的认知系统中的内稳态一定是个人可以重复的,但某一个人认知结构中的内稳态不一定是结构稳定的,这就意味着并不是任何一个观察者个人可重复的经验,一定可以转化成社会普遍的公共经验的。我们可以举出许多例子,例如:气功、瑜珈术以及某些个别人特有的特殊功能。这些都是个别观察者所拥有的独特的个人经验。这些经验虽然对于这个特定的观察者在某种条件下是可以经常重复的,它是这个观察者个人的内稳态,但无论别的观察者怎样模仿,都不可能重复这个特殊个人的经验。

这一类事情不仅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甚至对于某些十分高超的技艺,也是如此。中国古代寓言中那个著名的制轮子工匠,他的技艺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对于他个人,他能使自己的运动肌输出充分准确可靠,使他的技艺具有很高的可重复性,这种经验肯定是他个人的内稳态,但他要将这种技艺传给他儿子却不可能。

当然,必须指出,对于很多技艺来说,它们不可能社会化除了系统结构不稳定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就是别人没法模仿这些系统。因为一个观察者模仿另一个观察者的认知结构除了结构稳定性条件外,还需具备另一些条件。否则,即使是某一个观察者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也是不可能社会化。历史上很多失传技艺大约多属于这种情况。总之,对于每个个人,那些可重复的经验是他那大脑经验记忆海洋中坚实的岛屿。它们代表了观察者正常的理智和清醒状态。因此我认为,个人认知结构的内稳态(包括结构不稳定的内稳态和那些虽结构稳定但不能社会化的内稳态)就是人清醒的直观世界。

由于只有那些结构稳定的可社会化的认知结构的内稳态才能成为社会公认的事实,那么对于正常的人,哪些认知结构一定可以社会化呢?显然由于人身体结构的相同,使人掌握一些共同的可操作变量,在和日常生活中认识对象耦合时,所有正常人都能构成类似的认知结构。这一类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的内稳态就是所谓的常识,它们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起着核心作用。它们是人类积累下来的经验中最可靠的部分。人们常说的用客观事实来鉴别就是指用这一类经验来作为鉴别感觉和经验的标准。因此它们就是人类某一个时代的社会化的直观理性,代表了人类那坚持常识合理的理性精神。

如果人仅仅满足于这个直观的世界,他们知足常乐,并不企图去鉴别他们关于星空、雷电、疾病以及苍海桑田这些超出日常生活以外的观察经验和想象的可靠性,那么自然界天赋给人类的身体结构的基本同一,即基因决定每个正常人都享有基本相同的手和眼以及大脑、神经系统,这已经足够了。人类完全可以用这些天生耦合系统结构稳定性造就的内稳态来鉴别那虚假的表象,区分错觉和流言甚至神话迷信,而成为一个正常的清醒的、具有直观理性的人。

但是,一旦他们企图扩充他们的经验范围,去鉴别那些日常生活以外的经验和观察是否可靠,那些奇奇怪怪观察是否可以社会地重复,问题就出现了!因为他们必须和一些新的未曾定义过的观察对象耦合,他们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在日常环境中进化而来的人的天生的身体结构的同一,不能保证这些新的奇奇怪怪的耦合系统具有相同的结构,更不能保证其稳定性。因此,为了使人类那社会可重复的经验(它们是真理)不断地扩充,这时就需要确立一种原则,即我们如何保证新形成的认知结构中的经验是内稳态,而且它们是结构稳定的呢?这是一个十分复杂而迷人的问题,它也就是科学理性的秘密!

结构稳定性的扩张:科学以人为中心

根据上一节的研究,自耦合系统结构稳定分析已经在理论上为确立正确的科学认识论提供了答案。无论人们与怎样新的研究对象耦合,只要任意一个观察者保证他和对象构成的自耦合系统与别的观察者形成的系统基本一致(可以有微小误差),而且只要这些自耦合系统结构稳定,我们就可以保证观察经验可以被每个观察者重复,新的经验是可以社会化的。它们必定是一种真实而正确的经验。我们可以用严格的形式语言将这一结论表述如下:

当某一观察者之和某一新研究对象构成一个自耦合系统时,这个系统的结构可以由一个参数集 Ai={a1,a2……}规定,那么当别的观察者只要实现这一参数集 Ai±△Ai,而且当这个系统是结构稳定时,这些观察者可以获得普遍可重复的新观察经验B。他们得到的新知识B必定是真的和可靠的。从理论上讲,上述定理完美无缺,它使得在日常生活以外怎样不断获得新的可靠经验这一问题已经解决。在我们的哲学中,无论对于科学还是常识,用于获得可靠经验的理性原则是一样的。但是一旦我们严格分析上述理论构想的可行性,马上会发现存在着一个实际困难。

新经验{Bi}的可靠性和社会可重复性除了取决于整个认知结构的稳定外,还必须保证每个观察者都可以实现参数集:{Ai}±△A,显然,这就要求参数集{Ai}必定首先是社会化或者可以社会化,即是可以被观察者广泛重复的。但我们如何保证这一点呢?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构造相同的认知结构理论上讲起来并不难,但实际上不一定能做到。我认为,正是为了保证一定能做到这一点,近代科学确立了一个认识论的基本规范,这就是用受控实验来发现新现象的原则。

我们前面已论证过,对于一群观察者共同的认知结构,如果它结构稳定,其内稳态必定是可以社会化,被大家无误重复的,那么我们只要让{Ai}是这群观察者已经掌握的结构稳定认知结构的内稳态,那困难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也就是说,为了保证新知识的可靠,我们必须实行如下认识程序来扩充新知识,一开始,一群观察者必须共同审视那各人都可以具备的共同的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由于这个认知结构中的内稳态是可靠的,它们是可以被观察者广泛重复的,那么这群观察者就可以进一步利用这些已经掌握的内稳态组合成一个结构稳定的{Ai}集,Ai可以有一定结构,也可以是一个时间序列。

即用这些已经掌握的内稳态来建立一个新的认知结构,当这个新结构是结构稳定时,这种新建立的认知结构一定是可以社会化的,可以重复的。然后在这个新认知基础上,当我们观察到新的结构稳定的内稳态B时,就一定是新的可靠的经验。在这个程序中,最为关键的要点是观察某一新现象的认知结构参数集{Ai}一定要是这群观察者共同的内稳态,甚至它们大多是人类已掌握的可控变量。我们马上发现这正是科学家们早已奉为金科玉律的受控实验原则。

众所周知,近代科学开始于实验科学的兴起,而所谓实验科学的建立正是指如下“受控实验”原则在探索各个领域的自然现象时被应用:“科学家必须在严格控制条件下进行实验,他在报告自己实验成果时,必须准确刻画自己观察到某一现象的特定条件。”人们常常很奇怪,为什么受控实验原则那么重要,为什么自16世纪受控实验原则建立后,科学很快脱离自己的原始蒙昧阶段,开始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加速发展。如果仅仅根据字面上的定义,受控实验原则是很容易被误解的,实际上今天很多哲学家还沉浸在这种误解中。

由于受控实验原则中要求科学家在严格控制条件上观察某一新现象,人们常以为这一原则的重要是因为它要求科学家准确地刻画某一新现象的条件性。实际上受控实验原则的关键在两点:第一,实验必须是结构稳定的系统,如果系统结构不稳定,观察到的新现象不能算是一个新现象。第二,条件必须是受控的,即可以脱离个别观察者而为其他观察者实现,也就是它必须是一群观察者原来已经确认过的(或可以确认的)内稳态。如果今天一位炼金家声称他发现了某种新自然现象,但它依赖的条件是他本人的精神处于某一特殊状态,科学界并不理睬这位炼金术士,因为他所陈述的条件不是一个可社会化的受控交量,不是现在科学界已掌握的内稳态。

正是这两个条件保证了新经验{Bi}是可靠的。如果没有这两个条件,仅仅是要求观察者详尽而准确地描述观察新现象的条件,那么可以说几千年以前人们已经这么做了,无论是亚里士多德还是普尼林,都是很详尽地描述有关新现象的各种条件的。但是,只要条件集{A}不是人类已经掌握的内稳态,这样的观察仍是不可重复的,人们仍然不能把假象干扰和可靠的经验区别开来。例如鲁迅写到他童年有关他“父亲”的病时曾举过草医的例子,这些郎中认为治某种病的某种药引子有着十分严格的限定,这些条件并非都满足受控实验的规范。

正因为如此,受控实验原则的确立,意味着人类在可靠经验的扩充方面发动了一个伟大的革命,人类能象建立金字塔一样把新的可靠经验建立在原有可靠经验的基础之上。人们只要利用原来已确立的内稳态,积极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各式各样组合,建立新的认知结构,人类必定会有所收获(请回想一下法拉第怎样做实验)。也许科学家本身并不意识到,实际上它必定要求科学观察按照一个合理的程序展开。

首先人类先利用那些已经掌握的结构稳定的内稳态系{Ai}。然后利用这个集合的元素的各种组合来无误地确立那些普遍能重复的可靠新认知结构(图3.3(1))。在这个结构中得到可靠的新经验B。我们假定集合{Bi}为一切利用{Ai}各种组合所能形成的结构稳定认知结构的内稳态。这样,我们在进一步扩大经验时必定可以从集合{Bi}出发建立更复杂的认知结构。并在这种结构中获得新的更大的内稳态集合{Ci},这样就保证了可靠的经验从集合{Ai}向{Bi} 、{Ci}这样一级一级扩张(图3.3(2))。这里{Ai}、{Bi},{Ci}……就是人们常讲科学在不断发现新的“科学事实”。受控实验的重要性正在于它确立了在科学上不断扩充新的可靠经验的基本方法。

现在我们可以来总结一下建立在认知结构稳定性之上的鉴别经验是否可靠原则和直观的(形而上学的)反映论认识论的基本差别了。

第一,科学从来只是用操作经验的可重复性来鉴别经验的真伪,但直观唯物论将其误解为应用独立于观察者的纯客观来作为经验是否可靠的标准。而严格分析表明,是否有独立于观察者之外的客观存在,这与经验可靠性鉴别准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那些社会可重复的操作经验不一定是要独立于观察者的,它们只要是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中的内稳态,就保证了他们的可靠性。例如我们在受控实验中获得的不断扩张内稳态集{Ai} 、{Bi}、{Ci},它们是科学事实,但并不一定是独立于观察者的客观实在。因此,发现科学事实是和观察者有关的这本身并不会动摇(实际上也从没有动摇过)用科学事实来鉴别理论的原则。这一点原则上建构主义已经指出过。

第二,既然科学只证明了操作经验的可重复性是鉴别经验是否可靠的唯一标准。那么只有结构稳定的认知结构中的经验才是建构科学理论的基础。人们只能用某一观察是否对所有观察者可重复(而不是对个别观察者可重复)来鉴别这一现象是不是假象而别无它择。那么,根据这个标准,我们可以推出在科学界至今坚守的一条不可动摇的原则:“一个新现象,只有当它可以被科学共同体共同观察到,即观察可以社会化时,这个现象才能算一个真实的现象,它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

这方面一个有趣的实例是UFO,虽然不少观察者都报导过他们见过外星人,但至今科学共同体不能确认这种经验的可靠性——即社会的可重复性,因此,UFO不能算一个确定的科学事实。在这里我们对科学研究的对象有着严格定义,即科学家可以确定这些现象为真,虽然它的原因不明。科学无法把真假不明的现象定为提出理论和假说的基础。当然我们也可以把搞清某一现象是否为真也定义为科学研究对象,在此我们对科学研究对象取第一种定义。

这条原则是直观唯物主义很难理解的。直观唯物主义由于把不依赖于人的客观存在误解为鉴别人经验真伪的基石,于是,一个新现象只要被认为是客观的,那么它就应该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而不管它是否可以被观察者重复!因此直观唯物主义者常常抱怨科学界保守,因为严肃的科学界至今拒绝把心灵学当作科学研究的对象,在科学规范看来心灵学实验虽然新奇,但不满足社会可重复性,因此,在这些实验达到社会可重复性标准之前(包括在概率上可重复),科学拒绝把它当作一个新发现,拒绝把它当作自己的研究对象。因为科学理性无法把它和假象、骗局、错觉相区别。

实际上,科学界不仅对心灵学运用这一原则,对一切发现都公正地实行这一鉴别原则。在伦琴发现X射线之前,X射线早被别的科学家发现过,但在伦琴以前的观察是不可重复的,科学家把拍到的照片当作干扰丢到垃圾箱里,确实在伦琴发现X射线以前,科学家拍到的照片不能算发现了X射线,因为他们没有指出可以使观察重复并社会化的条件。对于科学来说,人类的某一种新经验,它是否是真的,不是看它是否违背理论和直观,和它是多么不可思议,关键看这种经验是否可重复,它能不能被社会化。因为,科学界只能坚持经验的可重复性是区别真实和假象最终标准,从而确立了一种严肃的大无畏的理性精神。

第三,根据认知结构稳定性的讨论,可以推出科学必定以人为中心,这也是直观唯物论很难理解的地方。直观唯物论中,凡是客观存在的一切都是科学研究的对象。因此科学对象并不存在中心,一切都可以是科学研究的对象。而在我们哲学系统中的新理性原则看来,只有那些可以普遍重复的可靠经验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我们可以证明,这些新的可靠的经验(科学事实)必定“主要”是以人为中心展开的。

因为那些受控实验中发现的新现象是真的现象,它们是科学的事实,而受控实验的发展则沿着图3.3(2)所示的内稳态展开链进行:{Ai}→{Bi}→{Ci}。这个链必须有一个开始。由于人类刚开始着手做最初最基本的受控实验时,能控制的条件集必定是人自身本来具有的内稳态或者是在日常生活经验中和维持生存的历史中已经掌握的内稳态,这些内稳态要依靠人的身体结构的结构稳定性。这样,这些内稳态必然成为展开链的初始集合。

科学史也证明了这一点,例如对位置的控制是人日常生活中早就掌握的技能,空间位置、几何变量是人掌握的第一批结构稳定的内稳态,几何学也是严格符合近代科学规范的第一门学科。这样一来,既然内稳态展开链的起始端是人的身体所能达到的内稳态,那么由这个内稳态集组合展开而形成的整个链必定是以人为中心的。受控实验结构规定了科学事实增长的方向和它的出发点。因此并非所有的现象、所有的事物都是科学研究的对象。

当然,这并不是说科学家可以限定只有哪些现象是科学研究的对象,因为{Ai}→{Bi}→{Ci}→……这个链可以无限扩充而没有一个终点,科学的对象是在不断扩充之中的。但由于展开链有一个端点,那么科学家必定可以断言哪些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这就是人的身体操作直接可以使其成为内稳态的集合。这并不是说,人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我们必须把人本身以及人的行为结构和人身体所有直接控制的内稳态严格区别开来。“口吃”这是人的行为但并非人所能直接控制的内稳态,“口吃”是科学研究的对象。位置变量在一般精度下是人直接可控内稳态,所以不是科学研究对象,但要一旦要求精度高于人直观可控精度,它们又变成科学的对象,因为它已超出这个最初内稳态集。

今天,从天上的白云,星星,黑洞到地上的蚂蚁行为,从人的血液流动规律到细胞结构,似乎没有东西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但是人们很少去想,为什么我的桌上的茶杯放在这儿,而不放在那儿,我站的地方以及我走路时脚碰到小石头的位置,这些变量没有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呢?实际上,这些变量中的任何一个值,都是人的身体操作所能控制的第一批内稳态,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茶杯放在任何一个位置,由于这批最初的变量是人用自己的身体能掌握的最初内稳态集,它们应是用来构成所有认知结构的要素,所以它们不需要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

科学以人为中心,这是哲学家经常爱讲的观点,以往人们一谈这一点仅仅是从科学的目的出发的,现在我们则发现,即使我们不涉及价值问题,在认识论上,科学也是有着特殊的中心和座标系,这就是人的结构!人们曾把科学事实比作不断扩大的圆周,圆内是已知的科学事实,而圆外是未知的,现在我们则可以用精确的语言来描述这个以人为起点不断向外扩展的过程。根据图3.3(2)的内稳态扩张链考察人类的可靠的经验知识(科学事实)的集合{Ai} 、{Bi} 、{Ci}……之间的关系,可以发现,{Bi}考虑了{Ai}的一切组合,于是{Ai}必定是{Bi}中的元素,这样这个链代表了一个不断扩大的集合。即有:

{Ai}*{Bi}*{Ci}*……而且这个集合的中心正是{Ai}∩{Bi}∩{Ci}……,即与人身体结构直接有关的集合{Ai}。

至今为止,我们讨论的都是基本操作经验,而没有涉及科学理论。众所周知,理论和观念是建立在基本经验基础之上的高层次的复杂系统,因此,理论是否正确必须利用操作经验的可靠性来鉴别,但是理论具备什么样的基本结构才算是科学的,才最有利于经验的鉴别和扩张呢?什么样的理论是最符合理性精神的呢?这从来是理论研究的难点,能否解决这个问题往往是鉴别一种认识论是否有效的试金石。如果我们真的发现了建立新的认识论的基石,那么它必定对理论结构的研究提供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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