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朋友田梦来信，讲述他在深圳淘金的幸福生活，信的末尾附了首短诗：“啊/深圳/我的天堂/肥沃的处女地/敞开保险柜的银行。”就是这几句破诗，烧得我第二天便背着旅行包，踏上南下的火车，直奔深圳去捡钞票。
其实，我这样做并非心血来潮。田梦这小子的底细我一清二楚，只会来几句狗屁诗，除了鬼点子多，没其他能耐，就他这样的居然都发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再说我，二十出头，在书画界已小有名气，特擅长画广告画，找份搞广告、装潢什么的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
到达深圳后，我掏出田梦给我的信，按信封上的地址打听田梦的GGCS公司，可人家都说不知道。好在地址后面用括弧注明在一家公司的对面，改问括弧里的公司，很快就找到了。我站在那家大公司门口，朝对面一看，天哪，竟然是公共厕所！想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这“GGCS”，不正是“公共厕所”的拼音缩写吗？田梦这小子莫非是在看厕所？我迟疑地过去问看厕所的大爷，有没有一个写诗的田梦在这里工作，大爷不耐烦地摇头说：“我这里没‘写诗’的，只有‘洗屎’的！”听了这话，我彻底绝望了，唉，龟儿子田梦，你混得不咋样，还死要脸，编谎话来蒙我，这下可把我给坑苦了！
不难想象，在举目无亲的他乡异地，那一刻我是多么孤立无助。我在街上晃到傍晚，最后只得硬着头皮住进了一家小旅馆。躺在脏兮兮的破床上，我想了一夜，就这么回家乡，那可太丢人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碰运气，看能不能找个活干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像饥饿的猎犬一样，在报纸上捕捉招聘信息，疯狂应聘，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就在我差不多弹尽粮绝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
一家广告公司要招聘一名绘制户外广告的美工，待遇诱人，我一看到启示，立刻夹着个人资料赶到这家公司。这家公司表面看并不起眼，可小小的主管办公室里已经挤满了应聘者。主管是个矮胖子，负责初试，他看过个人资料后，选择有基础的应聘者，让他们当场写几个美术字，临摹一张指定的画。
轮到我了，我将美专毕业证书，一本我的书画、广告画作品剪辑，还有厚厚一叠大赛获奖证书，递给胖主管，主管翻了一会，白胖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条件不错嘛，这样好了，你就破例直接参加复试吧！”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一个女声尖叫起来：“这不公平，主管，只有当众露一手，才能服众，现在的骗子，鬼点子多着呢！”经她这么一说，四周的应聘者也跟着起哄。
我愤怒地扭过头，恶狠狠地往身后瞪了一眼，本想发作，可看到对方竟是个美女，二十几岁，艳光四射，我被“电”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咦，又是你啊，”主管说话了，“我记得好几次都给了你复试机会，你一次也没来，怎么今天又跑来了？好吧，你同样可以直接参加复试！”
我听了主管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次复试你都放弃了，这回却偏偏跟我抢饭碗！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依不饶地说：“不行，我看还是大家都来露一手，才公平！”旁边的人也都随声附和，主管笑笑，同意了。
我原以为人漂亮不等于画就漂亮，可是我错了，低估了这个美女。等我完成了初试作品，偷偷瞟一眼美女的作品，我额上冒汗了：我遇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对手！再瞅瞅其他应聘者的作品，我敢肯定，如果没有这个漂亮的女对手，这个职位十拿九稳是我的。
主管还是有点眼光的，其他几个应聘者的画还没完工，主管便打发他们走了，只留下我和美女，递给我们一人一张名叫“清雅小区”的楼盘效果图，叮嘱道：“你们各自按照效果图，绘制一张楼盘的广告牌作为复试作品，原则上我们会在你俩中择优录用一人。不过，我要把话讲清楚，如果你们不能过老总那一关，我们宁缺毋滥，一个也不能录用。当然，如果你们都特别优秀，老总可能会考虑多增加一个名额，你们可要小心地画，老总的质量标准是很高的！还有，你们一定要守信用，明天一起在指定地点开工，一个星期内必须完工！”
“放心吧，主管，我知道您这样的大公司办事很规范，我绝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开公司的玩笑的！”我拍拍主管的马屁，顺带刺激了一下美女。美女甩了一下头发：“哟，恐怕有人巴不得我不来呢，做梦！这次我绝不放弃竞争机会！”美女的话像刀子，刺中了我的要害。
第二天，我和美女进入了没有硝烟的阵地，阵地设在一个废弃的旧礼堂里。我一看见靠在高墙上的两块大广告牌就特别来劲，广告牌有五米多高，十多米长，要说画这样的巨幅广告，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用了不到半天时间，我就轻松地打完了整幅画的轮廓线。而美女因为拿不准比例，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爬上爬下，手忙脚乱地改来改去，昨天的傲气没了影。我终于看出了门道：这美女功底虽然好，却没有画大幅广告画的经验，怪不得前几次不敢来复试，想必是在背地里练习。
我坐在远处的凳子上，和着二郎腿晃动的节拍，边审视构图，边得意地吹着口哨。
“喂！喂！喂！吹什么吹，知了似的，烦不烦？”美女恼了，站在脚手架上，扭头朝我做了个鬼脸，“你闲着，就不能帮着看看吗，一点都不绅士！”
美女就是美女，生起气来也别有风情。漂亮不仅是生产力，也是战斗力，我被漂亮冲昏了头，凑过去嬉皮笑脸地说：“嗨，美女！你可不可以不叫我‘喂’，像你这样的女孩，如果在大街上这么叫一声，男人们争着答腔，会打破头的！”
美女咯咯笑起来，这笑声像一缕阳光，照进我多日来郁闷、灰暗的心里。
几天下来，我们相处得很融洽。美女叫郭莉莉，画画的基本功很扎实，悟性也挺高，在我的帮助下，很快掌握了画大幅广告画的要领，画出来的效果居然跟我不相上下。郭莉莉对色彩很敏感，也很有品位，我请她对我的画提了一些意见，修改后我发现色调果然更加美了。
第七天傍晚，我最后一次审视七天来的成果，非常满意，我想：明天过老总的关，应该没问题吧！
“哇，真漂亮！”正想着，郭莉莉突然在我身后很夸张地叫起来。
几天来，我已经总结出一条规律，获得郭莉莉的夸奖是要付出代价的，接下来必然有事相求。我笑着问道：“又有什么要在下效劳？”
“嘿嘿，是这样的，我的书法要是一露脸，你的字还怎么见人？所以，我画上的几个字，就留给你来练习吧。”
这几天相处下来，我已经把她当朋友看了，这会儿根本没考虑应该不应该帮助对手，也有点想在美女面前显示的意思，抓起刷把一挥而就，一行粗犷大气的行书“无限温馨，尽在清雅”就出现在眼前，郭莉莉兴奋得手舞足蹈：“哇，好！有视觉冲击力喔！”
这时，我的肚子也被“冲击”得咕咕叫，我催郭莉莉收工，一起去吃饭，可郭莉莉说她还要再“加工加工”，她还朝我诡秘地一笑：“祝贺你，画了幅杰作，明天你一定会交好运的！”
我没多想，就独自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到工作室等了一会，主管来了，他说老总有事晚来一会，让他先审审看。主管对着效果图，看着我的画，过了一会儿，他的脸渐渐阴沉起来，显得非常焦躁，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心里直发怵。
主管看着看着，突然回头冷冷地质问我：“哎，你是不是哪家对头公司派来卧底的？想砸我们公司的牌子啊？”
我愣住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装什么糊涂！你看看，你看看，”主管拿起一把长尺敲着画板，“你在这窗户上画上这么大的蜘蛛网是什么意思？人家开发商花钱是请我们做广告，不是往他们脸上抹黑的！”
我仔细一看，窗口上真的有大片的蜘蛛网，尽管线条很细，不留意还看不出，可一旦看出效果，就觉得特别刺目。我惊呆了，但立刻就意识到，这是郭莉莉干的！一定是昨天傍晚我走后，她做的手脚！这条“美女蛇”，我三番五次帮助她，她居然在背后给了我一枪！
我急得哀求道：“主管，我可以马上修改过来……”
“不行，说什么也没用，你还是趁老总来之前走人，否则，他会要你赔偿材料损失费的！”
就在这时，郭莉莉到了，她瞟了我一眼，脸上得意洋洋。可事实证明，她的命运并不比我好。主管撇下我，开始看郭莉莉的画。只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我写的那几个字上，再回头看看我的广告牌上的字，斩钉截铁地说：“这位小姐，很遗憾，公司也不能录用你，如果我没有看走眼的话，‘无限温馨，尽在清雅’这几个字是你请人代笔的吧，女孩子的字不可能这么霸气，我们公司不需要滥竽充数的……”
“是吗？那我就让你开开眼！”郭莉莉冷笑一声，操起一把五公分宽的大刷把，提起漆桶走向广告牌，主管惊问干什么，要上前制止，郭莉莉凶巴巴地叫道：“你要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刻报警！”主管一听这话愣了一下，郭莉莉就趁着他发愣的机会，走上前去，刷刷刷，在整幅画的中间刷下了一行大字：无限欺骗，尽在招聘。字写得酣畅淋漓，霸气十足！我看呆了，原来她的字出手不凡啊！可是，好好的一幅画也被毁了。
郭莉莉还不解气，指着主管的鼻子说：“告诉你，那蜘蛛网是我故意画的！我现在也把它改掉。”说话间，我的广告画也被她涂得面目全非。
不知道为什么，主管非但没有发脾气，反而耷拉着脑袋，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像泄气的皮球。过了一会，他突然气急败坏地指着郭莉莉叫道：“你……你根本不是来应聘的，你是故意来捣乱的，对不对？”
“不错！可是你们难道是真的招聘美工吗？你们是骗子！你们以非常低的价位抢下广告业务，然后再以优厚的待遇作诱饵，吸引高手来应聘，等他们复试画好广告画后，你们再设法找个借口，打发他们走人。这些蒙在鼓里的应聘者白白给你画了广告！可是，这次你们失算了，我毁了画，交货日期已到，就等着客户和你们打官司吧！”
听了这话，我惊呆了。
主管涨红着脸反问道：“既然你认为我们公司骗人，为什么还三番五次来应聘？”
郭莉莉诡秘地一笑，说：“我的广告公司缺人呀！我到你们这里来招聘员工，不花招聘成本，暗中选人，还能顺便戳穿你们的骗局，多划算！对了，前几次我没参加复试，是因为初试者中没有高手，这次不一样了，我终于找到最满意的人了——就是他！”郭莉莉指了指我，接着说：“他不仅业务精通，更重要的是善于合作，心胸豁达，这太难得了，我将高薪聘用他！”
想起这几天来嚼着烂菜叶，竟然是在为骗子卖命，我火了，揪住主管的衣领吼起来：“我要告你们，我要找你的狗屁老总算账，他不是说今天来复试吗？怎么还没到！”
“谁在撒野？哼，胆子不小！”我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主管闻声像见了救星，结结巴巴地叫道：“田总，您看……”
我回头一看，妈的，这位长发披肩的瘦猴“田总”，不正是田梦这小子吗！
田梦张大嘴巴，吃惊地问我：“怎么……你几时也下海了？”
我气得直咬牙，正准备给他一巴掌，可看到他那一脸的沧桑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尴尬和无奈，我的心就软了。我轻轻地在他肚子上擂了一拳，掩饰道：“哈！小子，你真行啊……你怎么……不给我一个真实地址，让我找得好苦！”
田梦苦笑了一下：“哥们，我们公司是……‘移动公司’，地址一直在‘移动’，这不，明天不知道又要‘移动’到哪里……”
郭莉莉“扑哧”一笑，说道：“这样吧，田总，我劝你也别‘移动’了，你这人脑子挺活的，只是没用在正道上，看在你和他哥们的分上，如果你愿意，明天你也到我的公司来吧，你负责搞策划。”
第二天，我和田梦都去郭莉莉的公司上班了。后来我才知道，郭莉莉是美院毕业的高材生，字画皆在我之上。没过多久，我们这个超级组合使得公司业务蒸蒸日上，而我和郭莉莉的关系，也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袁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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