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退休”相关的他们永远是那么忙，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了另一个场所另一个平台另一张书桌，做手头怎么也做不完的事情而已。案头灯下，总有风月绝响。
撰文 | 姚峥华
薛冰老师发来一篇文章，题目是《工作餐》。文章写到，“稼句忽然冒了一句，说四月里，他满六十周岁，要正式退休了。”
四月，就是现在呵。王稼句老师要退休了？！
才意识到，稼句老师是有工作单位的，在苏州市文联、苏州杂志社、古吴轩出版社等地方呆过……
▲作家王稼句
脑子里一直觉得，他的主业是写作。
记得去年或前年有人问他，出了多少本书？他答，写的、编的、点校的加起来应该有100本左右。末了，加一句，策划主编的书不算。
单2017年一年，署名“王稼句”的就有五本新书出版，《夜航船上》《纵横姑苏》《人间花木》《坊间艺影》《吴门烟花》。书名个个浸润了江南水乡，滟潋灯影，月落参横，翠鸟啾嘈。加上以前出版的，要想记住姓甚名谁，非得拿个小本本用心写下来不可。
在他收发自如的冷笔热笔中，在片楮零墨的新景旧梦里，自有水墨烟影笑语足音，更有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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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提起稼句老师，都离不开一个“酒”字。酒确实是他的符号和标签，就像提起苏州，都会说他是“苏州名片”“ 苏州王稼句”“苏州活词典”“王苏州”。回到“酒”上，应该是“无酒不稼句”了。
他的小友王刃本着“做九不做十”的苏州规矩，在59岁时给稼句大哥过六十大寿。酒席上，稼句大哥三杯白酒下肚，口吐莲花，纵论古今。
深夜10点，他举杯，“今朝开心，人家服务员也要回家困觉了，大家把杯中酒喝完，散场。”回去的路上，王刃暗自庆幸，今番实在是恰到好处，等下将先生送至听橹小筑，寿宴便可大功告成。得意间，后座传来一句：“王刃，前头寻个地方坐坐，喝两扎啤酒漱漱口，啊好？”
儿童文学家安武林也曾写过，只要酒一到，稼句全部的热情和激情才会如浩瀚的江河一样，滔滔而来。那晚在湖南株洲，他们四个人宵夜，先上一箱啤酒……又再上一箱啤酒……
连年长他十岁的薛冰老师也说，几十年了，稼句一端起酒杯，旁边的人就拦不住他，必得一醉方休。只有我劝他少喝他不会发火，但嘻皮笑脸地耍赖，要么说没喝多少，要么说再喝一杯。
说他喝酒的人多了去了，写他喝酒的文章也多了去了。
这种场景，我亲历过。在深圳，在南京。
去年南京先锋雅集，南北书友齐聚一堂庆祝薛冰陈子善两位老师七十大寿，我第一次诧异地发现，稼句老师主持起偌大场面来竟是如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统揽全局密不透风——但凡眼风掠过，便能从犄角旮旯里“拎出”某个代表，祝寿道喜敬礼。各个领域，各个地区，各个界别，甚至座位上的各个角落，各个人，都被周全、严谨、细致、入微顾及到了……
▲王稼句正在主持薛冰陈子善两位老师七十大寿雅集
彼时，他是主持人，也是总管，还是轴心，是口令的发号者，也是集体步伐的统一者。那晚，一轮轮酒席散去，只剩最后的几位铁杆，累极了一天的他终于把着桌子指着酒瓶，一声令下：喝——
对，“喝”用在王稼句身上，再贴切不过。很多人说他是酒君子，酒正人、酒司令……
我不知道那晚后来他喝了多少，只知道与他同住一屋的书籍设计师周晨，半夜拎着行李着急地跑去找酒店服务员，因为他拿着王稼句给的钥匙，打开门却发现，那是一个杂物间，地上只扔着一个旧床垫，别无它物。而早前来过的稼句老师竟然安之若素地把行李一放，锁上门径直忙他的雅集与酒席。
过后多个场合周晨无奈地表达他的同情之理解，于王稼句而言，只要有个地方躺下，管它是杂物间还是标准间，尽管进他的黑甜乡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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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上不走心不计较，但在文字上创作上，他却自有其严苛的一面。
稼句老师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那年他还在大学念书。十年后开始出书，有人把他的作品分成两个时期，早期作品以书话为主，《笔桨集》、《枕书集》、《补读集》、《砚尘集》、《谈书小笺》、《煎药小品》，合称“四集两小”。这在当时的书话界读书界刮起了一阵“王稼句风”，引人注目。
到了2006年，他推出《看书琐记》。后记里写道：“近些年来，书话写得少了，因为觉得有点厌气。……看看外间的书话铺天盖地，既有我喜欢的，也有并不喜欢的，喜欢的不多，不喜欢的却实在不少，书话已成了一只大箩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
如果这是他的文风开始转向的话，那么，此后陆续出版的《看书琐记二集》、《书生风味》、《听橹小集》、《看云小集》、《采桑小集》、《怀土小集》等书，则更多地着眼于苏州历史人文研究，可以视为新四集或新小集。
他俨然成了苏州文化的总代言。坊间因而传说，邮件只要写上“苏州王稼句”，必定投递成功。
苏州，无人不识王稼句。
他坦承自己学知堂老人，“仅是姗姗学步，也明知是学不像的，稍得皮毛，于心足焉。”又是喜欢孙犁、汪曾祺一路的，淡得几无痕迹。
对于写作，他认为文章要“耐读”，要给人一点知识，一点道理，否则写了等于白写。“如果纯写个人风花雪月里的感受，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忘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否在酒桌上。反正，周晨曾发愿要记录整理出一部《稼句酒话》。
稼句老师的书话里，从叶圣陶早年的日记，徐志摩的年谱，王世襄的鸽哨蟋蟀谱，到张兆和的小说和编辑生涯……夜来寂寂杂感遣怀流于笔端。
他特别推崇出版大家钟叔河先生，感慨“选家固然需要眼光，眼光之外，实在需要讲究一点编辑的逻辑与艺术。”
▲钟叔河先生（图：长沙晚报）
所以，钟编《知堂谈吃》里，“谈吃也好，听谈吃也好，重要的并不在吃，而在于谈吃亦即对待现实之生活时的那种气质和风度”极有见地；钟编《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旁及地方文献，野记杂书，故老言谈，友朋通信等，“是我所见的近人著作笺释中最好的一种”；还有作者“怯于投军”插在方阵中怕跟不上队（某百家文库中钟叔河卷）而自除封面另制送人的《偶然集》，“从版本上讲倒还有一点意思”。
他甚至引黄裳先生评钟叔河文的笔路风致，可以到东坡、山谷、放翁的题跋里去找。“时至今日，既有如此笔墨，又具如此文体，且能把握如此火候者，实在已是不多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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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日晴和天高云淡，是他所见。我眼里，他却是六朝余韵宋词元曲。
文字下酒，于是倜傥风流。酒桌上，他捭阖岁时旧闻故实，际会天地风云苍生。下笔则古槐庭院，芳草池塘，清炒河虾，若烹小鲜。酒酣昏灯下，人生已然相忘于古今中外的墨色苍茫中，而友朋情谊则青山绿水亘古绵长。
每次忐忑地将新书寄去，稼句老师总是很快回复：书收到，文字好，有想法，云云。
这头我对照他十二年前《看书琐记》的书话“大箩筐说”，不免脸颊发烫，不自觉地将自己也对号入座。
想起先锋书店聚会那天，“薛冰陈子善先生七十寿庆暨南北书话名家金陵雅集”，几个大字貌丰骨劲，味厚神藏，出自稼句老师之手。我的书人系列小六即将交付出版社，书名题写可否也请他帮忙呢？短信发过去，几秒钟后，嘀的一声回复：这些天定奉上。
真的，豪气！
▲王稼句老师
薛冰老师在文章中写道：“风流旷达只是稼句的一面，有如冰山浮在海平面上的八分之一。与《世说》中人不同，稼句在有所不为之外，更是一位有所为的文人。”诚然。
这些年，身边一位位熟识的兄长师友接连退休，记得前年是李辉老师，然后是俞晓群大哥，接着是王稼句老师，还有我报社的老领导梁二平副总编……
退休，这个界定工作与否的名词，似乎越来越淡泊，越来越无感，因为，与“退休”相关的他们永远是那么忙。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了另一个场所另一个平台另一张书桌，做手头怎么也做不完的事情而已。案头灯下，总有风月绝响。
所以，王稼句老师要退休，我一点也不惊诧。这不是新闻。退不退休又有什么区别呢？
像李辉老师，退休前还能“闲闲”地在《报日人民》办公桌前写写文章，退休后，不是在张掖路上，就是在大象出版社内，不是在深圳新书的活动现场，就是在六根故乡行中……像个陀螺，转个不停。风雅颂书店的连真请他参加泉州蟳浦渔村的“妈祖巡香”，他都排不出档期。
▲前《报日人民》文艺部高级编辑李辉老师
王稼句老师想必也一样。
据说单庆祝退休，稼句老师已经喝了七顿酒，到我写这篇文章，估计数字还在变化。可喜的是，薛老师说稼句现在有节制了，“酒喝得很文明。”
想起夏承焘的长短句，“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无一语，答秋光，愁边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阑干半夕阳。”因退休故，借诗为稼句老师助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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