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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之前换你孤单
文/张皓宸

  一

  室友失踪的时候理惠刚从自修室回来。

  听说是跟班上的女生打赌,看谁可以成功要到烹饪社长的电话,而失败的那一个就要去被称为“鬼楼”的簏簌楼独自待一下午。传说因为风水原因,簏簌楼没有设第七层,六层上直接就是八层,但是邪门的居然有人到过七层,而且再也没出来过,听说里面有一个小男孩,如果跟他说话就会变成墙上的影子。

  凌晨三点,理惠蜷缩在被褥里簌簌发抖,窗外零星的光线透过窗帘扫在大理石地板上好像张牙舞爪的人影。

  到了后半夜,眼皮终于偃旗息鼓,理惠正准备合眼的时候,手机提示收到一条新简讯,幽暗的萤光像是一朵诡异的花绽放在桌子上。

  屏幕上“鬼楼!救我!”四个字让理惠惊得咽了团口水。犹豫了一会,她跑出了寝室。刚一出门,就被楼道上灌进的冷风呛得打了个喷嚏,她往毛衣领里缩了缩,鼻子里呼出大团淡寡的白气。

  来到簏簌楼下,才终于体会到这栋传说的老楼有多么阴森,楼体的红色墙漆已经剥落,无数夜虫绕着亮灯的楼层外打转。这栋大楼本来在上学期就要拆迁的,可是因为一些办公室安排不过来,只好继续留用。下面几层用作储物间,从第五层开始,才陆陆续续有一些老师在办公,因为这里确实闹过几次学生失踪的事,所以几乎很少有人来往。

  大楼里面的布局错综复杂。理惠绕过管理人员蹑手蹑脚来到电梯间,从电梯上的按钮看果然没有第七层。室友会在哪一层呢?

  理惠搓了搓手,随意按下了八层的按钮。

  逼仄的甬道里还有零星的白炽灯亮着,整层楼死一般安静,理惠把手机的光线调到最亮给自己安慰,绕了一圈没发现有人。于是她下到了六层,这里是社团联合会办公的地方,木门上还贴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海报。越往里走空气好像越稀薄,强烈的窒息感让她腿有些发软。

  她在一盏最亮的灯下靠着墙站着,然后拨通了室友的电话。寂静的空间里,尖厉的铃声穿透空气,仔细一听,是从楼上传来的。

  但是,明明才从楼上下来,没有看到她啊。

  铃声一直响着没有人接听,理惠把听筒放在耳边,再一次坐上了去往八层的电梯。

  “您拨打的电话无人应答,请稍后再拨。”随着电话里温柔的女音,室友的铃声也停了下来。电梯门打开,墙上的数字“8”好像在对自己嘲笑。

  “有人吗?”理惠朝里喊了一声,却只有自己的回声。

  心里腾起的不安慢慢清晰地贴在脑门——没有再往里走,她退回到电梯口,按下室友的号码。

  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从楼下传来的。

  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上了八层又立刻下到六层?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理惠壮着胆子往楼梯间走,刚来到八层的拐角处,就听见那铃声越来越清晰,似乎就在自己脚下。

  “喂!”伴着一声惊呼,理惠几乎是跑着下楼的,可是等到踩完最后一阶楼梯,她彻底怔住了。因为那个铃声正从自己头上传来。

  又去了八层?

  难道既不在六层,也不在八层,真的存在第七层空间?

  理惠大口地吸着气,按住自己的胸口,努力让自己镇静一点。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不远的走廊传来一阵小孩子的笑声。

  黑暗里晃动着一团白色的阴影,理惠背后升起一阵鸡皮疙瘩,笑声越来越近,白影渐渐清晰成一个矮小的人影,是一个穿着白色雨衣的小男孩。

  他一边发出怪异的笑声一边朝她缓慢地挥手。

  理惠惊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一只脚被塑料袋绊住,整个人朝地上栽了下去,刚好撞在墙边的铁凳子上,意识像被针管瞬间抽去,掉进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正躺在电梯间的地上。

  理惠脑袋疼得厉害,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突然电梯一阵剧烈的晃动,头上的灯管诡谲地闪烁起来,理惠吓得缩到墙角,随着吱呀一声响,电梯门徐徐而开,四周扬起满是凄清的烟尘,强烈的天光刺得理惠遮住了眼睛,视界被照耀成一片迷幻般的惨白,她拨开眼前的雾气,电梯外的墙壁上,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数字。

  7。

  这里是簏簌楼的第七层。

  理惠几乎是爬着出去的,她根本不敢看墙上的数字。窗外晴朗的日光投在走廊上,不仅是黑夜变白昼,温差在这个空间也失去了规律,暖和的温度,让人有一种春末夏初的错觉。

  整条走廊只有一扇刻着奇怪字符的门。

  大脑已经完全空白的理惠瞅了瞅金属的门柄,进到屋里发现对面又是一道门,只是相反的,那个金属门柄在木门的左边。

  正准备向前,视线扫在斜上方一团酱黑色的阴影。

  理惠仰起头,恐惧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天花板上,几个人形的影子孤单地贴在上面,就在最中央,有一个与那些瘦削的影子格格不入的阴影,它大张着手臂,头发如同庞杂的丝线散开,身体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是她那个胖胖的室友。

  正当腿软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小孩的笑声,不敢多想,扭开前面那道门,疯狂地逃了出去。

  这是怎样一个迟迟不肯离去的盛夏。

  小镇到处是吵架的声音和永不停歇的犬吠,偶尔经过一片黄角树下,会有一阵凉风拂过,可是顷刻之后,又被洒下来的光斑给严实地裹住。

  整个世界都快热得爆炸了。

  簏簌楼前,烹饪社新一季的甜品试吃会,浅田面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水晶盘里淋在冰块上的酸奶沙拉还在冒着冷气,他抹了一把汗,小心翼翼地把荔枝一颗一颗围在上面。

  围观的女生一个个面红耳赤地拿着相机,偶尔浅田会忽然抬起头笑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于是那些女生都应和着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再溺死在那抹笑容里。

  “救命啊!”一个穿着毛衣和冬季制服的女生从簏簌楼里尖叫着跑出来,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视线,直接撞到了浅田身上,连着他前面的桌子和所有点心全部打翻在地。夏日的阳光扫在脸上,那双近视镜片后的瞳孔闪着光,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写满了惊讶和恐惧,好奇地看着这个偌大的晴朗世界。

  “请问这里是哪里?”理惠拨开头发,问道。

  二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的故事是用每天时速100公里的速度发生着,两个情侣由热恋到分别,朋友由彼此熟悉到彼此陌路,幼稚到成熟。

  爱上一个人和忘记一个人。

  可是也有例外。在既定规则之外的一些事,却在以时速101公里的速度追过来。

  这个世界,所有一切都在,只是逆转了,你相信吗?比如盛夏,比如短袖制服,比如校门前那棵黄角树应该是种在右边的,现在却立在左边,而朝着小街蔓延的副食店同样该在右边,现在却如同镜面的反射出现在左边,再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后山,还有小镇最出名的地标,统统换了一个方向。

  昏昏沉沉在这个“相反”的世界里上了一天课,理惠对簏簌楼的遭遇仍心有余悸,看来这两天是没有勇气再踏入那里了,只是来这里之前,在墙上看到的那个像是室友的影子,让她不得不相信“鬼楼”传说的存在。

  一定要找个恰当的时机回到现实世界去,想着想着,肚子有点痛,刚好前面就是卫生间。

  三分钟前,浅田在镜子前整理分叉的刘海,三分钟后,他正站在小便池上解开裤子拉链,就在这时,理惠的出现让他呆怔地转过身。

  然后你可以听见几乎可以掀翻整栋教学楼的尖叫。

  “上次破坏我社团活动的是你吧,”浅田把理惠堵在墙角,紧缩的眉头堆在一下一下跳动的眉间,“今天的偷窥狂又是你!”

  “谁想偷窥那么恶心的东西啊,走错厕所我还委屈呢,不知道要回家洗多久眼睛!”理惠握紧拳仰头睨着他。

  对方183的个子在她面前就像一颗树,他把视线向下移,在她的胸口停住,理惠尴尬地一把护住自己,面红耳赤想躲开,结果被浅田撑在墙上的手臂拦住了去路,他揶揄一笑:“我是看你的胸牌,紧张什么呀……好了,理惠,你这周的纪检活动我知道该做什么了。”

  听到纪检活动四个字,理惠像在大冬天被冰水淋遍全身,传来从脚底蔓延到头顶的凉意,本以为在相反的世界不存在这种近乎变态的考评课程(每周由纪检组给学生下达打扫街道、一日便利店服务生、照顾老人小孩等实践活动,换取合格考评成绩),运气差的她过去总被派到几公里外的旧街区打扫卫生,流浪动物的粪便让她现在想来心里还是毛毛的。

  “浅田,烹饪社社长,”浅田扯起自己的胸牌,露出狡黠的坏笑,说出下面的话时,瞳仁似乎闪着光,“……也是纪检组组长。”

  “……”

  镜头旋转180°之后,两个人出现在后山的一个用石头砌起来的小院里,旁边是木质结构的小阁楼,湖蓝色的瓦片屋顶上蹲着一只肥硕的野猫,在它后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茶园。

  浅田给理惠布置的任务就是晒茶。

  理惠学着他的样子把茶叶和茶杆分开,好不容易折腾完一筐,却被浅田抱怨没有分拣干净,要知道,原本这事由始至终的受害者都是她,来这破山坳里弄得满手都是恶心的湿土味就够委屈了,结果认真对待了还被嫌弃,终于把她最后的忍耐神经给崩断了,理惠气冲冲想离开。

  “这周的纪检评分估计要不及格了呢。”浅田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憋不住气正想转身骂回去,谁知房顶上的野猫居然偏巧出现在脚边,害她猝不及防地踩到它的尾巴,只听一声凄厉的猫叫,挥起爪子朝理惠的腿上就是一挠,痛得她直接摔到了浅田身边,出于本能想要拽住什么,可惜不幸地拽错了目标,把已经筛好的茶叶全部抛了出来,跟地上刚采的新茶混成一团。

  浅田先是停顿了两秒,然后不顾在地上摔得五体投地的理惠,捂起肚子大声笑了起来。

  理惠见状立刻蓄起眼泪,抓起地上的茶叶渣就往他身上丢去,浅田也不示弱,丢还回去,接下来,变成了丢茶叶大战,地上桌上一片狼藉。

  “哎呦,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一个穿着像油漆匠的中年男人从阁楼里出来,长长的自来卷被高高扎起,编成俏皮的马尾。

  “爸爸,同学来家里帮忙啦。”浅田笑着丢完最后一枚茶杆,然后把地上的理惠扶起来,正襟危坐在一旁。

  听到爸爸这个称呼,理惠顿时晴天霹雳,跛着脚呵斥道:“你不要告诉我这里是你家!”

  浅田得意地一笑。

  理惠气得肺都快炸了,厚重的框架眼镜因为鼻子上的汗滑到鼻尖,她用力往上一推,拽起书包就一瘸一拐地朝院门走去,浅田爸爸看见她腿上的爪印,二话不说对着浅田的脑门就是一击,义正言辞地训了他一通,大意是“欺负女生真掉价”之类的,然后带理惠去屋里清洁伤口。

  折磨人的自尊心在看到如此袒护自己的成年人时终于碎得不成样子,理惠抓起浅田爸爸的衬衫哭了起来,直到最后浅田爸爸邀请她在家里吃饭,让浅田一个人在外面收拾残局并且不能上桌才心满意足地停下,乐呵呵地一口一个“叔叔好年轻”“叔叔好有型”叫得浅田爸爸忘乎所以,不但做了一桌的大餐,还特地包了一大包最新鲜的霜雪茶送给她。

  理惠满足地咬下一口鳗鱼寿司,故意对着木椅上赌气的浅田吃得极其陶醉。

  这时的浅田,对着空气打了个饱嗝,然后把腿翘到扶手上,把头转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三

  理惠和浅田爸爸果真变成了好朋友,而且还是相见恨晚级别的,理所当然的,理惠也成了浅田家的常客。当浅田爸爸知道这学期理惠还没有社团可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拍了拍浅田的肩,说,交给他吧。

  第一次联考成绩下来,理惠破天荒的考了全班第一,在现实世界里,理惠往往都在及格线下徘徊,而到了这里,看着试卷上猩红一片的对勾竟然还有些不知所措。

  真是——相反的力量啊!

  正沉浸在全班同学各种羡慕和尊敬目光的时候,浅田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三班的教室门口。所有女生都齐刷刷地把视线抛向他。在尖叫声中,浅田走到理惠身边,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然后把社团申请表放到她抽屉里,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他带着往日最常见的温暖笑容走了出去。

  教室里瞬间成了战场,女生可以容忍比自己漂亮的人、自己成绩好的人,但是最忍不了的,就是喜欢的男生居然跟别的女生亲热。理惠被团团围住,“浅田跟你什么关系啊”、“你凭什么认识他啊”各种问询像钉子一样一颗一颗敲进耳朵里,要知道她并没有要和他有什么关系,就在刚才,他说的也仅仅只是“让你进了烹饪社,就不要给我爸告状了”这样像警告的话,并不是她们所想象的对白。

  这件事后,理惠对加入烹饪社有些动摇,但在浅田爸爸热情的询问是不是又被浅田欺负后,以不引起误会为原则只好硬着头皮写了申请。

  在烹饪社新成员见面大会上,理惠感觉自己是一个靶子,正等着四面八方的飞镖随时正中红心。在铺天盖地的议论声中,她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什么?”

  “好难记哦。”

  她们是故意的,潜台词是:“这种货色还能当浅田的特助!”、“八成是学校领导的家属吧,这么嚣张。”

  最后还是浅田出面解决,他在黑板上写上理惠的名字,然后招呼她坐在第一排。之后是的社团活动安排,理惠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因为身边不时传来不甚动听的声音,像是一群变异蚊子,嗡嗡地吵闹着还要在自己身上留下创口。

  浅田清咳了两声,宣布下个月的社团形象大赛参赛的新菜色——栗香蛋包饭,成员的任务就是周末去后山采摘香料,坐在理惠身边的几个女生拍手叫好,她用余光扫过去,在她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住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浅田。

  那一刻她突然想,自己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这次荒诞的旅行该结束了。

  四

  后山上一片香甜。

  女生们满足地吃着浅田做的牛角面包,只有理惠一个人捧着发呆,浅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理惠惊异地回过神,然后把面包塞进背包里,一脸尴尬地跑开了。

  浅田倒也单线条,完全察觉不到周围女生脸色的变化。

  做蛋包饭的香料是月见草,生长在山林深处靠近水源的地方。于是他们二十来个人一共分成四组,抽签决定路线,浅田和几个男生从东面进山,理惠被分进一个娇滴滴的少女组从西边出发。

  理惠一路闷着头走自己的,到了半山腰却发现同组的女生已经不见踪影,看了看手机,信号已经渐渐微弱到三格。

  半个小时后她们才陆续上来,一个戴着太阳帽的女生大老远就朝她挥手,“社长在找你。”然后朝右后方伸出手指,“让你往那边走去找他们,说有发现。”

  “哦。”也好,不用跟这几个女生一队,于是做了个表面和平的道别之后迈着大步子离开了,尽管后来听到背后几声低不可闻的轻笑。

  四周的树木也越来越浓密,清亮的天空就开始慢慢失去了光,延绵不尽的山峦在远方的浓雾里若隐若现,柔软的线条勾勒出整座山如睡佛一般的姿态。

  “浅田!”理惠拨开挡住去路的树枝,朝更远的山林里吼着,空寂的树林里只有一些鸟叫的回应。已经忘记来时是从哪一条小道进来,只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一个偌大的迷宫。

  手机早已经是无服务状态,理惠靠着屏幕幽暗的光行进着,可能下一秒电量耗尽之后就要无限迅疾地回归黑夜。再往山林深处走,是越发茂盛的草木,空气变得潮湿起来,扶着旁边树枝的时候,会有一阵恶心的滑腻感。

  理惠把灰色的外套裹紧,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就算进来没多久就反应过来应该被那几个女生骗了可也不及失踪了那么久浅田都没来找她那么难过。

  突然,手机屏幕忽闪了一下,带着仅存的光源一起消失了,四周陷入泼墨般的漆黑。理惠小心翼翼地向前挪着步子,她知道就算返回也折不回原路,索性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白天听着爽朗的鸟鸣声在夜里竟然多了一分阴森,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不知从哪里传来青蛙的呱呱声。

  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脚踝!

  “浅田?怎么是你?”那双手的主人现在正窝在路旁的枯草堆里,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靠那双大眼睛辨别。

  “总算找到你了。”浅田试着从地上站起来,可是挣扎了一下,然后无奈地朝理惠伸出手,“快扶我一下,来找你的时候掉下山坡,好像把脚崴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呢。”最后几个字声调明显变轻,理惠心里生起一阵羞赧的满足感。

  “要是把你弄丢了,我爸不杀了我!”

  理惠嗤笑了一下,上前搀起他。两个人一起在小路上缓慢行进,没走多久天就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两个人的腿上溅满了泥土,每次抬起脚的时候都要吃力地把鞋从泥地里拔出来。理惠在前面慢悠悠地晃着,因为担心便不时用余光瞟一下浅田有没有跟上,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早知道就不要分组行动了!”浅田在后面抱怨。

  “你应该是早知道不要那么吸引那些女孩才对。”

  见对方迟迟不接话,理惠才觉得太唐突,于是收拢起表情,转身朝后看,发现浅田正躬着身子在几米外就停下了,脚踝上的伤口被雨水淋得火烧火燎的疼,关节已经彻底肿胀起来,伤口黏黏的,分不清是血还是雨水。

  理惠蹙眉踟蹰了一会,把书包跨在胸前,然后背过身朝他蹲了下来:“上来。”

  浅田抬起头,防备性地往里缩了缩,“什么?”

  “背你啊,”理惠仰头示意,“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

  浅田哭笑不得,自己183的大个子怎么可能让女孩子背。

  “我劲儿很大的,再啰嗦一会,我们都会淋感冒的。”

  终于还是妥协了,当浅田把双手放在理惠肩膀上的时候,全身像通了电一般有种酥麻的感觉,理惠咬咬牙,径直把他抬了起来,在下面闷闷地说:“其实我中学是铅球队的哦。”

  一点都不好笑,浅田在女生背上几乎都快哭了,脸颊烫得似乎发了高烧,其实真像发烧的是理惠,从意气风发地说要背他开始,心脏就加速到120码。好像看到这个男生受伤,身体就重组成最强大的超人,想要保护他。

  还没走几步浅田就跳了下来,东倒西歪地朝前面晃去,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她背了,于是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向前走,两旁的枯草被压变了形,直到雨声渐渐变成潺潺的溪水声,两个人的心里才开始晴朗起来。

  “听到没有?”浅田问。

  理惠点点头。

  两个人颤颤巍巍朝密林深处跑去,绕过一些过人高的蒿草林,终于看见一大片开阔的溪流,大大小小的石块躺在溪水中央,月光倾泻,像是打翻在水里的一颗颗光亮的水晶,围着溪水的,是一大片绿色的月见草。

  五

  后山之旅回来,浅田伤口感染需要卧床休养,而这期间理惠答应宫本每天来给他补课。

  浅田的房间是在阁楼的二层,角落里有一个烤箱,是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浅田爸爸送给他的。有一次,理惠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做吃的,他说那是爸爸的梦想,他三十多岁时候最想开餐馆,可是因为经费不够才成为茶贩的。

  “完成爸爸的梦想,难道不会失去自己的自由吗?”理惠问。

  “我有爸爸,就是最大的自由了。”这是那天浅田说得最意味深长的话,也就在那一天,理惠对这个单线条的男生有了彻底的改观。

  学校里,理惠的不公平待遇不减反增,当她知道那天浅田后来把那几个骗自己的女生骂哭了之后,自己的处境已变得更加尴尬,接下来的事也都一一应验了,比如寝室的床上被堆满了吃剩下的瓜子壳,比如教室的椅子被涂满胶水,作业本不翼而飞,甚至有那么几次回家的路上,觉得身后会随时跟着几个鬼祟的男生。

  这样的事情多了之后,由内而发的恐惧和自卑感渐渐洗脑,她试着做出要再次踏入簏簌楼的决定,试着跟这个短暂相处的世界说再见,最后要鼓起勇气试着忘记浅田。可是就在这颗坚定的心正在抽丝剥茧的时候,大病初愈的浅田突然严肃地告诉她在下个月社团大赛前必须要寸步不离地帮他鉴定出最好吃的粟香蛋包饭。

  再忍受几天,应该没关系吧,理惠自我安慰道。

  每天放学后,浅田家的厨房里,都满溢着月见草和栗子的香气,空气似乎都变成童话般软绵绵的质感。

  “怎么样?”浅田满心期待地看着理惠舀起一勺饭,眼神好似小孩子般天真无邪。

  “嗯……好吃,”理惠瘪瘪嘴,香甜的微小分子叮叮当当撞击着味蕾,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她仰起头,“不过我觉得香味不够。”

  浅田也尝了一口,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然后捣鼓了一下食材,重新开火做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应了那句“认真的男人最帅”,理惠突然发现,这个睫毛长到让女生妒忌的男生,确实拥有最光亮的外表,如果把刚认识时的偏见摘掉,应该是个很有爱的艺术品吧。

  “怎么,爱上我了吗,一直盯人家看。”浅田斜起眼盯着她。

  “胡说八道,做你的饭啦!”理惠强装镇定,一脸红润地别过头帮忙打鸡蛋。

  “哈哈,还害羞呢……话说回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怎么穿着冬装从簏簌楼里出来啊。”

  被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弄得双手失去节律,直接把搅鸡蛋的筷子甩到浅田脸上,疼得他哇哇大叫起来,“我是想告诫你不要去那栋大楼啦,因为那里闹鬼呢!”浅田捂着脸颊一脸委屈。

  难道这个世界也存在第七层空间的传说?

  理惠故意用很轻松的语气回应:“给你讲个秘密吧,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你是火星的。”

  可想而知,最后两个人以厨房大战收场。

  六

  理惠心想,社团大赛结束就要回去了,也没有必要跟他分享鬼楼的事情,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用百分的理性和耐心来消化这个根本不可能成立的遭遇的。

  一年一届的社团形象大赛如约而至,学校把福利社、网球场和簏簌楼重新布置作为各个社团的展示平台,在学校的上空挂起硕大的氢气球,传来的喧哗声让行人都忍不住趴在围墙外驻足观看。

  理惠早早就到簏簌楼前帮忙打理现场,等到现在再次近距离接触这栋大楼的时候,才终于在天光中看清了它的全貌,它隐藏在茂密黄角树里像是神秘的佛塔,每一层都有一个尖顶,错落有致地向上延伸着,直到最后一层,变成硕大的圆形棚顶。原来在白天看来,都这么难以靠近呢。

  理惠咽了团口水,努力把注意力移到会场中心。到了中午,越来越多的人驻足在烹饪社的展位前,只见浅田把栗子炒饭娴熟地放进金黄色的蛋皮里,洒上月见草屑的时候,围观的学生都发出一致的惊呼。

  道路两旁的黄角树有些变黄,就在离理惠最近的一棵黄角树上,一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吹着摇晃了几下,然后恋恋不舍地朝地上下坠。

  啪。

  近乎在耳边柔软而又立体的落地声,手机也在这时震动了起来,理惠翻开手机,错愕地把眼镜向上推了推,屏幕上显示的是四个字——未知号码。

  离开人群,迟疑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到耳边接通,听筒里先是安静了几秒,随后响起一阵熟悉的笑声,那是记忆里最不想触碰但一直浮在表层里那个男孩的声音。

  “你、你到底是谁?”理惠喉咙开始搐动起来。

  对方一直咯咯的笑着,理惠没有再多问,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可怕的笑声,两个月前闯入这个世界的经过像电影般又慢放了一遍。突然笑声停止了,停顿了几秒后,他说话了:“簏簌楼要被拆了,这个世界的末日终于来临了呢。”说完便是一阵仓促又刺耳的盲音,理惠移开手机,慌忙挂断了。

  世界末日?理惠抬头看了一眼大楼,黑黢黢的窗户如同隔绝世界的讯号,把现实和虚幻分崩离析。浅田在背后叫她打断了不安的考虑,理惠迅速把手机放进制服兜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重新回到人群里。

  所有试吃蛋包饭的老师和同学都眷恋地不想走开,不一会儿,展位前的投票箱就装了满满一桶。毫无疑问的,在管乐社获得2500票高票的同时,烹饪社用3700票成功蝉联冠军。

  直到下午放学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理惠在教室里收拾书包,她偏头看了看窗外被染红的天色,一如往昔,心想中午的电话应该只是一个恶作剧吧。

  刚到楼下,就看见浅田正坐在单车上等她,远远就露出招牌的白牙,心情大好地挥手:“晚上去我家庆功,我给你做好吃的!”

  理惠注意到两旁刺刺的眼神,埋着头拉起背包的肩带小步移到他身边,浅田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理惠有些抗拒地窜向一边,眼神闪烁:“……我今晚有事,就不去了。”

  “你能有什么事!”说着便粗鲁地想直接把她拉到后座上,理惠急了,朝他发脾气,“不要动手动脚好吗!我要回去了!”

  “回家?那我送你回家好啦。”

  “不用……”实在说不出那些太伤人的话,理惠狠下心,头也不回地撇下浅田向校门走去,也不管他在背后叫她的名字,就像一条自顾自出发的射线,以浅田为原点,向无限延伸出去。

  刚经过校门,电动的推门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金属声,反应过来的下一秒,推门像装上了马达一下一下抖动起来,准确来说,不是门在抖,而是地面在震颤。

  “地震!”不知是哪个学生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随着四周升高的音波,地面呈波浪似疯狂晃动起来,理惠猛地转过身,前方的教学楼里白炽灯开始忽明忽灭,从大厅里涌出惊慌失措的学生脸色铁青,四周开始陷入巨大而又绵长的轰鸣。

  现实世界的簏簌楼前,大型的卷扬机正在作业,泛起的灰尘直接扬到了八层的窗户外。

  没有多做考虑,理惠发了疯似的大步跑向已经惊呆了的浅田,一把牵起他的手就往已经开始掉落石块的簏簌楼冲去,脚边顺着花坛石阶的方向开始裂出黑色的破口,如果瘦小一点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把脚陷进去。两个人在人流中逆行,天空已经被下落的黄果树枯叶盖住,渐渐趋于黑暗。

  老旧的簏簌楼里,水泥墙体呈网状剥落,空气里满是灰白的粉尘,理惠捂起嘴把浅田拽进电梯,可就当再次踏入这里的时候,却傻眼了,她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去第七层空间,只能像当初一样,随意按下一个按钮。

  八层的按钮亮起来,一路没有出声的浅田吐出几个长音:“你……是……”

  “我要带你回去!”理惠大声打断他,靠在摇晃的电梯间,脸颊上停留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屏幕上显示已经到了八层,可是电梯除了剧烈摇晃并没有要开门的意思,理惠咬着牙小声呜咽起来,耳边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失去理智奋力捶打起电梯门。

  “果真是这样呢……”浅田突然很平静地搭住理惠的肩膀,在她背后说,“理惠也是从那边的世界过来的吧,没有变成影子,却取代了相反世界的‘附属’,成为了这里的人。”

  理惠突然静了下来,微蜷的手心隐隐渗出汗,放大的瞳仁里发亮的晶体在不住抖动,“所以浅田的意思是,你也是……”

  “怪不得从第一天见到理惠,就有种熟悉感呢,或许在现实世界里就已经遇见……我发现我慢慢喜欢上理惠了,我的嚣张和霸道也只有在你面前才什么都不是,怎么到现在才敢说这些话呢,想一直陪在你身边……这样的话。”

  眼泪霎时堆叠在眼角一串一串落下,理惠转身带着闷声的叫唤扑在浅田怀里,她抓起他发皱的制服,狠狠地说:“那我们一起回去,不要死,谁都不要死……”

  话音未落,电梯间的顶灯熄灭,摇晃的力度越来越大,连接电梯的链条好像发出了断裂的声音,仔细听,还伴着若有似无的笑声,属于那个穿着白色雨衣,诡谲而又绝望的嘲笑。

  电梯在这里时候突然急速下坠,两个人拥作一团失重腾空,就在以为要接近地狱的那一刻,又快速地攀升,来来回回几次之后,电梯停住了,电梯门缓缓打开。

  楼梯间的墙上,是数字7。这里是簏簌楼的第七层。

  像终于看到曙光一样,理惠连滚带爬钻出电梯间,晃动的频率无法站稳脚,好不容易扶住墙壁准备牵起浅田的时候,发现他还在电梯里。

  他也站了起来,身形被上下的频率抖成重影,在昏黄的光线里,他哭了。

  “怎么了……浅田,快出来啊!”

  浅田摇摇头,然后用手背揉了揉通红的眼眶,对她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有离开这个相反的世界吗,因为在这里,爸爸没有因为心脏病而永远停在三十六岁,我喜欢理惠,非常非常喜欢,但是这个世界里的爸爸,才是我存在的全部自由,我不想回去又见不到他了,我要陪着他……”说着,浅田露出一个往日最阳光的微笑,然后缓缓抬起了手。

  “不、不要……”理惠努力站稳,哭着像前冲去,电梯门像是一张怪兽的血口,活生生把浅田吞了进去,就在那么几秒相差的时间里,一个闪着光的少年,突然消失了。

  “遇见理惠,是最幸福的事了,就算我们不能在一起,但至少拥抱过,我是如此确定这份心情,不管在哪里,都要像我每次见到你的那样,一直一直坚强下去,一个人,也不许悲伤。”

  世界陷入高分贝的轰鸣,理惠捂住嘴巴向后跑去,扭开门柄的声音,石块掉落的声音,金属断裂的声音,机械运转的声音,还有老师和同学尖叫的声音,像是调配好的一剂药物,强迫自己吞下,然后便是长达几个世纪的沉睡。

  七

  小镇的夏天全被蒙在窒闷的空气里,行人穿着各色的新款短袖,像点亮的发光体飞快地消失在街道尽头,卖冰棒的小贩蹲在路边,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从公园跑出来的小学生手里攥着新买的卡通贴画,乐此不疲地追逐着,直到不小心碰到了路旁的黄角树,一片叶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头上,突如其来的异物感让理惠打了个激灵,她回过神,跟着三三两两的同学进了大门。

  走廊的通告栏上,烹饪社新一季的甜品试吃会广告单上画着一个男生的笑脸。

  有些事从发生开始就注定会留下遗憾,有些人从陌生开始就注定会不舍。

  我们勇敢地如同蝴蝶轻轻煽动翅膀,就能激起整片海洋,如同我们没有预言的相遇,希望天晴之后永不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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