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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不二
​文/大漠荒草

【楔子】

火车停住了,在一个没有站台的陌生地段。

窗外是绿色的荒野,有小片水洼断续地嵌在草地里,像巨人的大脚印里积了隔夜雨。

列车员说前面一辆运煤的货车脱轨了,正启动吊机紧急处理,所以这辆列车不得不临时停下,等待铁轨畅通。对铺的大爷捏须一笑,感慨坐了这么多年车,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等事。

乔尔伸了个懒腰,心底偷偷发笑。

这么多年过去,人事变迁,连慧源中学门口的老铁树都悄么声开了花,她那强大的衰神气场却仍不减半分,如影随形,连累着方圆百米内的无辜群众。

但心态确然不同了。往常遇见这样的意外,她必会怨气横生,用力将薯片摇碎翻着白眼咒念着“又要晚点了,扫兴!”,甚至愤青地责骂几句铁道部顺便问候所有贪官奸商富二代,而一旁的萧童便负责用尽千方百计将她这团负能量浇灭。

神奇的是,他总有办法。

一物降一物,天下间只有他是她的克星,独一无二。就像长在情花旁边的断肠草,像同进同退一路向西的三藏和悟空。是解药,也是压制所有嚣张的法宝,但最重要的,是相伴左右,在伸手就能够着的距离内。

而此刻,乔尔在车窗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一个梳着荷叶短发,浓眉大眼的姑娘。一个形单影只的旅人。意外的是,嘴角竟牵着柔软的笑,仿佛已学会包容一切,像这世界上其他所有被磨得圆滑的砂。

她是在离开萧童那年才发现,之前的自己是个多么任性霸道挑剔虚荣的大奇葩,她相信能够忍耐她三年的萧童,便是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他了。所以,当时她走得很放心。

时隔五年,她坐着绿皮火车跨越大半个中国,就要回到他们的故乡杭州。

当在铁轨上暂停的火车再次启动时,似乎已有微微湖风裹着往昔从过道的那一端层层荡来,那潮潮的气息,好像萧童呵在她面上的呼吸。

【那时年少】

那一届的慧源中学,大约没人不认得乔尔。一个腿细得夸张,身体瘦得夸张,头发也长得夸张的女生,很难不引起少男少女的注意,只是那些目光都一致地不很友善。

她脾气不大好,思想早熟有些愤青,总觉得周围的同龄人幼稚可笑毫无共同语言。她嗓门很高胃口很小,吵架总是把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而凶狠,浑身自带一股神佛无阻的衰气场,像万有引力一般吸引着小范围内的霉运分子。

那天乔尔甩着长度超过屁股的马尾经过球场时,绿茵地里一片呼哨——

“喂,女巫来了,大家小心!”

乔尔冷冷剜一眼,余光里那个看着她发呆的男生被横空飞来的足球稳稳砸倒在地。女巫的魔咒又一次应验了,这是种越是相信便越是灵验的超科学怪现象。

那个被砸出乌眼圈的男生便是他们班的班长萧童。乔尔在心里叫他“斯文败类”,因为此人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招蜂引蝶。坐在他后座的刘芸是他的青梅竹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饭一起讨论习题。可即便是那样的形影不离,却也没能阻挡其他若干将他奉为男神的女生们在课间星罗棋布地环在身边。

“班长,XX欺负我。”

“班长,拜托跟生物老师说说不要再压堂了,只要他的课,中午肯定抢不到好菜。”

时代不同了,女生羞涩矜持的美早已不复存在,只要动机明确,借口可以信手拈来。

萧大班虽然除了帅并无太出众的其他资质,但人缘奇好,男女通杀。乔尔一直认为,萧童这样的人,只适合调戏怡情,根本不能考虑作为未来夫君的人选。

她崇拜河东狮,却也是只懒狮子,时时需要吼退情敌这种事,想想都累得慌。

所以,经过整个高一上学期,在大家不自觉形成的以萧童为核心而运转的星系中,她始终是游离在外的一颗孤星。不觊觎不靠近,甚或还带那么些没理由的不屑。而对于那天萧童被球砸倒的事她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本就不关她的事,那些虚伪的礼貌性的慰问她乔尔也说不来。

那天晚自习乔尔和同寝室的女生W大动干戈。W是乔尔起给她的外号,她有轻微脸盲症,为了方便记忆,很早就开始以个体特征为周围的人冠以形象精准的代号。比如W,是个发育超前的女生,波涛汹涌到有些下垂,正面看那垂体所形成的曲线便是个完美的“W”型。那年冬天的防火演习,同寝的牙套妹摘了W晾在窗外的胸罩想做防毒面具,结果那硕大的一只碗罩下她整张脸仍绰绰有余地漏着气。大家都惊叹W“胸怀天下,有容乃大”。

乔尔和W打架是绝不占优势的,W一个猛虎下山扑过来就将她压在身下,胸口挤得她几近窒息,更可恶的是,她那条长辫子被扯住了,头皮都要被拽下来一样疼。

“乔尔你有什么好得瑟的!”W气喘吁吁地叫嚣,“你不知道吧,全校人都觉得你是个怪物!”

乔尔咬着唇不吭声,其实起因不过是W将她晾在阳台第二天要参加比赛的Cos服沾上了巧克力酱,她质问的语气大约火药太浓,W便一句一个“清朝人”、“超A女”,将她引爆。

乔尔对那条辫子的守护,确实有些清朝人般的小心翼翼,“怪物”这个词也已经见怪不怪,但平板身材这件事,谁敢说出口,乔尔不惜与其同归于尽。

彼时乔尔感觉自己已经从平板被挤压成了超薄,很快要与这世界Say goodbye。萧童出现了,带着新鲜的乌眼圈居高临下望着她,灰色菱格的马甲,短得太过利索的板寸,微微蹙眉,大约她和W的对战姿势太暧昧,他的表情介于严肃与想笑不能笑之间。

静了好一会儿,他说:“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何况还是一个寝室的,怎么打起架了?”

这一次轮到乔尔觉得好笑,这架劝得也太主旋律了吧。

W却十分买账,嗖一声从她身上蹿了起来,理了理衣服,开始陈述乔尔的种种可恶。乔尔没理她,抓了旁边的椅子腿要站起来。结果椅子碰歪了桌子,谁放在桌上的一支圆规掉了下去,尖角稳稳当当扎进萧童穿凉鞋的脚背。

倒霉催的他不论是星系里怎样璀璨的中心人物,遇到乔尔这颗彗星,也都在劫难逃。
这一次乔尔亲自去医务室看望了他,做好了被责难的准备。他却在一堆女生送的零食里扒拉出两颗心形的喜之郎,递给她,“给你,记得你好像特别喜欢吃果冻。”

大约就是在那一刻吧,乔尔听见肋骨间有别样的撞击声。有什么悬浮起来,是失重的幻觉。

她觉得自己被一颗星际碎片击中了,手扶在门框上脑袋摇摇晃晃。或许,这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动心,而是一直偷偷在累积的量变,于是简单的一次借花献佛投其所好便轻易达到了质变。

否则,经过操场时,余光里为何偏偏只有被球撞倒的他?

可是,她怎么会喜欢他?她理想的王子应该是威武霸气,眉间隐一点忧郁,挥手却可斥退三军的英雄。而不是这个主旋律奶油派。

乔尔想,她需要冷静一下。于是一扭身走了,动作幅度有点大,辫子甩在他的脸上。

乔尔给了自己一节课的时间,在英语课本上画了一团乱麻。

她当然知道在许多人眼里,她是个怪物。在2005年萧山郊区的普通高中里,cosplay这项活动尚属新奇,在撞见乔尔和附近中专的几个朋友组成的社团,以一种还原二次元的方式参加了一场小比赛之后,全班都要炸了锅。她那次是反串cos了《犬夜叉》里的杀生丸,于是大家的反应是——奇装异服、妖魔鬼怪、不知所谓。而W说,乔尔那飞机场,扮男的最合适了。

于是乔尔继超长辫子之后,更奠定了在众人眼中的另类形象。

那些人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那些人。像互斥的磁极,力道是相互的,越推越远,渐渐就有了些势不两立的调调。

而萧童就像朵圣洁的白莲花,是永远主持公道的正义使者,随时可以代表月亮消灭她。

他和她……好像是名门正派的侠客和邪教魔女的关系。

面对这样落差巨大的定位,乔尔仰天呵呵笑了两声,做出重大决定。

晚自习下课铃声一响,她便风风火火拦住了萧童,刘芸正扶着他从医务室往外走,她自觉忽略刘芸的存在,目不转睛看着萧童,道:“我有话跟你说。”

他踟蹰着,乔尔被他的踟蹰弄得也有些踟蹰。

最后萧童忍不住打破僵局,微微红着脸说:“有话放学再说吧,我现在还有事。”

乔尔拦住他:“我要说的话很重要,必须现在说。”有句话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虽然现在她已有些提不起气。

萧童脸更红了红:“可是,我急着去卫生间……”

乔尔愕了一下,放下手臂,眼睁睁见刘芸搀着他胳膊拐下了楼梯。亲眼目睹他们手挽着手一起去厕所,这实在是历史性的跨越,叫她忍不下去。

“萧童,我好像喜欢上你了,你呢,喜不喜欢我?” 她在他背后大声喊出来。

他背影颤了颤,但脚步没有停住。刘芸回头看了看她,像审视一个莽撞的流氓。

其实乔尔决定向萧童表白时,脑子里并不十分清明。只隐隐有个词在心底蹦跶——报复,是的,像赵敏拐走张无忌一样吓傻那些“正常人类”吧。

张无忌没理她,她觉得这件事也就就此结束吧,自讨没趣也是有底线的。

可缘分是种不可抗力,总是牵着八字不合的两个人硬往一块儿凑,不知是何居心。

或者难以想象,五班的男神班长萧童大人,其实是成绩徘徊在班级后十名的、传统意义上的“差生”。父亲是白手起家的商人,觉得儿子性格腼腆急需开化,不知送了多少礼为他讨来这份官差,为的是锻炼他的人际交往统筹规划以及各种有的没的跟数理化无关的能力。

晚清时期,花钱捐个官做是件极平常的事,可这社会主义新时代,能接受父母如此安排而不奋起反抗的,那都是“孝子”。

萧童便是个十分配合的孝子,乔尔认为如果要接手家族事业坐享其成的是她,她也会百分百配合。那些叫嚣着“你以为富二代很幸福”、“老子也想自己闯出一番事业”一边挥霍着老子的人民币一边想要逃离家庭责任追求所谓自由的装×狂,她只能祝愿对方父母早日破产让他们美梦成真。

——其实如此隆而重之的铺垫,只为了告诉你,差生萧童和迟到大王乔尔在隔天早上的第一节课,狭路相逢在罚站的走廊里。

乔尔若无其事,对昨天的“壮举”选择性失忆,盘腿靠墙坐了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来不及吃的茶蛋在地上拍碎,萧童低头看了看她,挨着墙挪过来几寸,“那个……”

她猛地抬眼,发现他脸红得像抹了整盒的腮红。在她的瞪视下,略带结巴地说:“那个,昨天,我想了一夜……”

隔壁班传来一阵哄笑,不知为了哄学生听课而扮完了夫子扮木兰的语文老师今天又换了什么造型。可那笑声如此清亮,惊得走廊里飞舞的尘埃都静了静,忘记了飘落。

生命中总有那么些美好的时刻,彼时你连灵魂都被惊艳,可一旦试图描述,却发现泯于文字中它稀松平常,微不足道。因为那是只能你一个人体会的刹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分享的命运馈赠。

就像那一刻,乔尔仰头看着脸红的萧童,意识到自己对他的话有一分颤巍巍的期待。

“萧童,你可以回座位了。”

关键时刻,英语老太拉开门,将男主角赦免回朝。

乔尔把剥好的茶叶蛋塞进嘴里,拆开乱糟糟的长辫子重新编起来。

她觉得,一切应该就此收场。在她还来不及真正喜欢上他时便无疾而终地结束,恰恰好的一点心动,收放自如。

放学时萧童却站到她的课桌旁边,手上把玩着她的骷髅头手机链,忸怩说:“乔尔,我觉得,我们才念高一,这时候早恋……不大好。”

乔尔呆住,为他欠揍的拒绝理由而七窍生烟。于是一伸胳膊揽住他的脖子,他颤了一下,被她拽低的身体没有抵抗地低下来,一刹那白净脸颊红出霞光,竟不自觉合上了眼,微翘的睫毛在乔尔眼前抖啊抖。她没能忍住,吻在了他的睫毛上。

有湿湿凉凉的呼吸拂在面上,叫她想起西湖边上缱绻的风。

她知道她太放肆了,可谁叫他摆出那样一副弱受表情。
努力摆出恶作剧般的表情,却见被非礼的男生缓缓睁开眼,声音低得听不见:“可是,是不是只要不说出口喜欢,就不算是早恋……”

【桔梗姑娘】

或许你不能置信,可从那以后,这个呆萌的萧童,成了专属乔尔的神兽。不说喜欢,不过分亲近的,只能偷偷欺凌的神兽。

他们的关系究竟是怎样,没有一个仲裁机构出来定义。可回头看看,人生中追求的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都是太任性也太随机的经历。而一场心思萌动却从不说喜欢的暧昧,才是最纯美的回忆。

只是,全世界都嗅觉灵敏地对乔尔提升了敌意,并抓紧一切契机付诸实践。

那次化学实验课,实验做到一半,乔尔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热气,接着是一串火苗爬到肩头——不知谁用酒精灯把她的辫子点着了。她没有急着灭火,就那么瞪眼环视着前后左右,想要将凶手逼视出原形,火苗在她身后像漫画里少女暴走前的背景。化学老师和萧童手忙脚乱,灭火器白色的泡沫喷了她一脑袋,她谁都不理,摔了收集了一试管的氢气便走了。

泄出来的氢气在旁边W的酒精灯上发出一声短促微小的爆炸,猝不及防地把那个丰满壮硕的妹子吓哭了。

那天萧童是在江堤上找到的她,细长的一个影子,靠在江边粗大的防护铁链上,随着钱塘江上来的风一晃一晃。

“老师叫你出来找我?”

“不是,我自己追出来的。”

“班长大人,这可是早恋的迹象。”

“我担心你……”

乔尔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去了趟理发店而已。”

他微笑看着她,“其实你梳短发也蛮好看的。”

“腿站麻了。”她叹了口气,“你借我靠靠吧。”

他踟蹰了一下,就站近了将她轻轻裹在怀里,脸上火热的温度被江风吹散,“我记得你说想找个水乡旧屋拍照,周末我带你去吧……”

乔尔要拍一组cos照去参赛,衣服租好了,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外景场地,说好帮忙的搞摄影的哥们也被女友拉去拍淘宝店上新图。所以其实她最近比大姨妈驾到还要焦躁。但更大的伤心她谁都不肯说。

萧童提出这个提议后,觉得胸口湿嗒嗒的,撑起乔尔的脸,发现他校服上最白净的那块领地黏着乔尔的眼泪鼻涕和碎碎的头发茬子。

“你……哭了?”他紧张起来,“其实他们应该不是故意的……。”

乔尔笑了下:“你也觉得我很怪吗?”

“是……与众不同啦,很有性格。只是,为什么不试着和大家好好相处?”

乔尔白了他一眼,他一紧张又伸手将她按在胸口上,盖住她那双叫他紧张的眼。(按上胸口,和盖上眼,是什么逻辑?

周末萧童带乔尔坐了两个半小时的公交又赶了半小时的脚程,才到达他所说的旧屋。

一幢两层的小楼,木板门窗散发出潮湿的香气,乌瓦白墙偶有剥落,门前一排通进水塘的栈桥,塘里有王莲端正平整的叶子和四处躲着日头的锦鲤。

乔尔走进门里,摸着天井里一丛修竹,感叹这是多文雅的一户人家,萧童说:“这是我外婆生前住的地方。”

那时候冯小刚的《非诚勿扰》还没上映,西溪湿地作为一个稍冷门的旅游景点还不曾引来那么多跟风扎堆的游客,而位于湿地里面的这座旧宅子也还没有被拆迁变成后来贵的吓死人的悦榕山庄。

乔尔叹了口气,坚果般的心开了小口子:“其实前几天,我外婆去世了。”

南方的老嬷嬷喜欢留两条小辫子,银白色的细细的辫子搭在穿着碎花小褂的肩头,总有种古朴的穿越之感。

乔尔小时候身体弱,大人便像对待男孩子那般在她脑后蓄了一条长寿辫。乔尔觉得怪,总是不等它长长就亲自操刀了断了它,后来外婆哄着她说,外婆陪乔乔一起留头,这样就不怪了。乔尔伸出小拇指,要求拉钩,说好谁也不许先剪掉。

“那之后不久外婆就病倒了,常年躺在床上,其实老人的头发长得很慢很慢,可外婆还是像那些老嬷嬷一样编成了两条小辫子,医生说这样比较难清理建议剪掉,外婆坚持不剪说那是帮乔乔蓄的长寿辫,为了不麻烦护士她每次都坐在轮椅上,把水盆放在膝盖上自己洗头,洗完了在走廊里晾干,编好。这些都是后来同病房的病友告诉我的……”乔尔的语气史无前例的轻柔,像是怕打扰到谁的安眠一样,小心翼翼,“而我的辫子都像清朝男人那么长了,我不愿剪掉,因为这是我为外婆留的长寿辫,只要辫子在,外婆就会平安会长寿……可人终究会走,就连我的辫子也被暗算了……”

萧童伸着一只手,是想拍着她肩头安慰的姿态,她却用力一抖,将从包里拿出的红色衣裤抖擞开,“你先出去。”

“啊?”

“我要换衣服了。”

“哦。”

气氛转换太快,萧童同学懵懂地合上大门,想她真是一只坚强的小野兽,不用外伤药就可以让伤口迅速愈合,却不知急急将他赶出去的乔尔一边换着cos服一边泪如雨下。

换好衣服出来的乔尔把萧童看得呆住,是《犬夜叉》里的桔梗,白衣红裤阔袖飘飘,假发长到臀部,肩上背了把道具弓箭——那带些冷傲与忧郁的眼神,太神似。她看着萧童的方向眼睛放光地奔跑过来,男生的脸便红起来,缓慢地张开手臂,敞开一方并不结实的怀。

“刚刚怎么没发现这儿有棵树,简直就是御神木,来,我们开工!”乔尔跑过他身边,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拍了拍,“桔梗一箭将犬夜叉封印在御神木上,先来这个场景。”

萧童笑笑看着她:“虽然我不懂什么cosplay,不过看你好像真的很喜欢。”他觉得这背后大约也有一段故事,他想知道更多她的事。

乔尔站到远一点的地方,慢慢拉开弓,“是呗,就是单纯的喜欢,没什么具体理由,就像我喜欢……”男生专注地望过来,似有期待,“就像我早餐喜欢吃茶蛋一样,没有理由。而且,最喜欢的就是犬夜叉里的人物,我曾想过,将来我的婚礼一定不要穿什么白婚纱黑西服,我要扮成戈薇,而我的新郎必须是带着毛茸茸耳朵的犬夜叉,到场嘉宾一律cos,否则不准入场……”
“你……想得真远。”萧童被她认真幻想的模样迷住,“如果你和别人也这么热情的描述一番,她们不单会理解说不定还会加入吧?”

“为什么一定要让别人认可?”乔尔瞪大眼睛,“那些幼稚狭隘的人类!”

乔尔自觉自己的智力开化是早于旁人的,她眼中的W之流还是小屁孩,不理解,便不屑于被她们理解。

见她似乎生气,萧童掏出一支心形的喜之郎,放在她手心里,不说话,只是笑得温柔漂亮。乔尔也便笑了。

被果冻轻易收买的,又何尝不是个小屁孩。

那天的拍摄还算顺利,业余摄影师萧童扛着从他爹那里顺来的专业器材,一直拍到桔梗死而复生,生而又死。然而,他们忽略了乔尔的另一项特技——衰气场吸引体。

于是在最后一声快门按响,乔尔宣布“收工”的时候,萧童脚下一歪,身子向后倒进了水塘里。他一副董存瑞举炸药包的姿势将相机举过头顶,王莲叶子上的青蛙冲着他“呱”了一声跃进水里,溅了他一脸水珠。

乔尔笑了,他从没见她如此热烈开怀地笑过。

这样就对了嘛,像这个年纪所有女孩子该有的那般,无所顾忌。

【撒哟拉娜】

日子还是那般橡皮筋一样过去,有人觉得快有人觉得慢,弹性十足。

萧童对乔尔越来越好,虽然从不曾光明正大,却已是尽人皆知。奇怪的是,周围的人良心发现般不再为难她,甚或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何尝是个冷血的姑娘,敬她一尺的人,她恨不得敬对方三尺白绫(三尺白绫更像是赐死的)。

乔尔是在那时才发觉,人果然是群居的动物,当世界不再与你为敌,何其快乐。

刘芸是个高端大气的姑娘,对侠客与魔女的暗度陈仓只是表示了遗憾,然后换了个学长陪她上学放学吃饭以及装模作样地研究习题。

在一路奔向高三的过程中,要做的卷子越来越厚,是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架势,时间变得拥挤,人却变得寂寞。乔尔总觉得,那一刻她的心思和周围的人是最为接近的,一样的在按部就班的轨道上机械地前进,她甚至仿佛读懂了刘芸——只是想要一个人陪伴,让时光不那么难熬吧。所以那个人是谁,并不是特别重要。

寒假到来之前,几乎被乔尔遗忘的那次参赛的结果难产一般出来了,她得了二等奖,主办方在滨江区的动漫城搭了展台,邀获奖选手现场走秀。乔尔对此十分兴奋,萧童表示与有荣焉。

那天的乔尔表现得很好,单枪匹马气场俨然盖过一等奖的大海贼“团伙”。场面正值热烈,一大拨少女在台下集结起来,高喊了一声“犬薇万岁”,然后手中的饮料瓶纷纷砸向台上的桔梗姑娘。不知谁蔫儿坏地下了狠手,一只玻璃的芬达瓶子也鱼目混珠夹杂其中。少女们青春无敌,喊过砸过之后一哄而散,而那个第一时间冲上去护住女神的漂亮男生背对着观众,背后噼里啪啦挡了一阵空瓶子后,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

没有多严重,但是流了血,然后,他晕了过去。

“原来做coser也会有生命危险,要么,你还是别做了。” 输液室人满为患,萧童只能坐在医院走廊里,后脑勺打了补丁。

乔尔把果汁从他嘴边慢慢移开,道:“没什么,只是有的人希望犬夜叉和桔梗在一起,于是便说戈薇是小三,讨厌和她相关的一切;有的人希望小犬和戈薇在一起,就希望桔梗死得透透的,再也不要出来捣乱。都是些偏激的小孩子,这年头粉丝疯狂,但总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今天这事儿,纯粹是因为……跟着我会比较倒霉而已。”

其实,在乔尔说出“偏激”这个词的时候,脑袋里忽然一激灵。

身体里的自检系统最近升了级,她好像看到从前的自己。

更加惊讶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慢慢转变,那些故作成熟的愤世嫉俗,乖张的臭脾气,瞧不起不理解自己的人的所谓前卫……像是一根根刺着别人也铬疼自己的骨刺,被不可察觉地软化掉了。

而就在刚刚,那个挺身而出的萧童,也像个真正的英雄。那时候她忽然回想起,这个男生平日在班级里对待所有人都是成熟稳重带一点自发的诗意的优雅,也只有在她面前,才拧巴无措得像个孩子。

他最柔软和最强悍的一面,都为她而存在。

可惜的是,乔尔的初心,却只是一场恶作剧般的报复。

“萧童。”

“嗯?”

“你将来一定不要长成那种不学无术心狠手辣虚情假意的富二代,”她盯着他西子一般的眼瞳,温柔又郑重,“你要一直这么好,才能让我将来说出去都很有面子。”

他哧地一笑,有些羞涩,“我现在很好么……”

“不算特别好,刚刚够让我喜欢上而已。”她在心里说。

在彗星乔尔给萧童带来的噩运中,这是较为严重的一次,不可阻挡地惊动了萧童的母亲大人,护犊情深的萧母当即停掉一切生意,开车到滨江的医院接儿子,顺路将乔尔也捎了回去。彼时乔尔身上还穿着巫女的cos服,脸上有妆,手上有萧童的殷殷血迹,整体造型触目惊心。

在此衬托下,萧母和她这个罪魁祸首的谈话显得十分慈祥开明。

但总结一下领导的发言精神,中心思想是这样的:萧童高三毕业后将直接出国留学,家里只会他少部分经费,希望他在半工半读中得到锻炼。乔同学如果也有出国的打算,我可以帮忙安排,反正刘芸也会一起去,你们互相照顾。

乔尔大方地表示:阿姨不用费心,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出不起国,何况,我也从来不会照顾别人。

萧童深深看了她一眼,表情哀恸。

报志愿那天刘芸主动找了乔尔,谁都没能预见,这一场谈话直接扭转了时局。

“乔尔,如果你家里条件允许的话,就和萧童一起出国吧。他这么好的男生,丢在国外三年就说不定是谁的了。”

乔尔一愣:“不是有你在吗?”

刘芸笑了笑:“我可不想出去半工半读,而且,萧童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幸灾乐祸,心里带着安慰想:他所得到的和失去的相比,差得太多了。”
乔尔又是一愣,这真是个善于自我安慰的姑娘,可也总算知道她不纠缠不反扑转身便投入学长怀抱的举动,不是不伤心,只是贵族小姐般的骄傲使然。这一点就和乔尔太不同,因为她可以坦然地说:“真可惜,我家还在奔小康的途中,连每次出cos的服装道具都是我自己挣钱租的。出国留学这么洋气的事儿就不奢望了,至于萧童,其实最初我也并没有抱着长久占有的打算,只是想气气你们这帮花痴罢了。所以,他若有更好的选择,我替他开心,又不是谈一场恋爱就要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何况,我们连喜欢都没有说过……”她顿了一下,发觉心里是遗憾,“我们至多算是互相陪伴的朋友吧。”

刘芸奇怪地看着她,然后叹了口气:“萧童喜欢你,真是找虐的命。”

那时谁都不曾看见拎着志愿表的萧童站在与走廊一门之隔的后门之后,想要做的决心被取代,他垂着头,慢慢将志愿表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里,然后拿起篮球走了出去。

教育部把求学之路划归成一段一段,许多人的人生也便随之被划分成一截一截,让大家总有种此一段不成下一段从头再来的希望,而在每一截岁月里都相遇了一些人也告别一些人。其中某些人变成生命里的独一无二。

可独一无二的并不一定是陪你走完所有岁月的始终如一。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乔尔觉得,他日若他真的拐带了外国妞回来,生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混血宝宝,她只希望,后会无期。

她没有那么宽广的胸襟也没有刘芸那般贵族的骄傲。若你不幸,我必千里奔赴,若你幸福,请偷偷幸福。

【后会有期】

时隔五年,乔尔得知萧童突然定下了归期,便临夜从西安出发赶赴杭州,只买到一趟临客的车票,却揣了颗坐飞机般失重的心。

自高考报完志愿后她没再见过萧童,也不曾收到他的只言片语。但她从W处知道他几乎所有消息。葱葱少年岁月里,印象深刻的除了好朋友也便是死对头了,而两者之间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乔尔和W便属于此列。

据W说,萧童当年拒绝了母亲申报的外国高校一心想跟乔尔报考同一座城市,可后来不知为何也没有交志愿表,就这样复读了一年,发奋得很,最后去了美国一所商学院读书,提前一年拿到本科学位后又攻下了硕士文凭,在校时自己还尝试了几番创业,最后是在学校门口卖煎饼果子取得成功,现在在很多美国高校门口有连锁店。

乔尔听得嘴角直抽抽,她想象不出那个腼腆的大男孩与小商贩之间的形象该如何无缝接洽。W严肃了表情,神秘兮兮道:“乔尔你不知道吧,那时候萧大班长背着你请全班吃饭,希望大家不要孤立你,说你各种好话,肉麻得要死,结果被各种调侃,他一发威拍着桌子说:我就是喜欢乔尔,所以和乔尔过不去的就是和我萧童过不去。那时候的萧班可叫一个威武霸气……”

乔尔有些愣,他们曾说好的,不说喜欢……

“还有那段时间他打篮球伤了右肘,还报了个摄影班天天逃课去学,大概只是为了你那些不知所谓的角色扮演过家家吧……”

乔尔佯怒,W笑嘻嘻地缩了缩脖子,求饶道,“还有还有,烧你辫子的,其实是暗恋刘芸那男生,不过,他被萧大班揍了。”

他会打架?乔尔笑了,他在她背后做了三年的守护神兽,很尽责呢。

“还有……那个,为了缓和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他还替我买了一个学期的好丽友。”W羞涩地捧着脸,“萧班真是太温柔了,你不知道多少人妒忌得要死。”

其实乔尔一直知道,萧童是她所遇见的最美好的人。而那么美好的他值得拥有更美好的姑娘。她没有拱手让与别人的意思,只是多年来,她万分努力地让自己变成那个更美好的姑娘。

不是知名游戏原画师的头衔,不是成熟美丽的外表,而是更懂得怎样爱你的心。

在国际航班到达处的出口,当萧童推着行李走出闸口,一群奇装异服的人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路飞、女帝、鸣人……以及被困在皮卡丘外壳里的巨大W,远远站着的穿巫女服的乔尔叉着手臂一脸坏笑,看大家七手八脚替他套上大红的火鼠袍子,戴上那对毛茸茸的尖耳朵。

她眼底有泪花,可穿越人海看见他惊讶中依旧温柔带笑的眉眼,只觉得泪其实是甜的。

他们之间没有大灾大难没有病痛仇恨,只是经历了一场各自的成长,而后,相逢的再相逢。可就是这样简单的路途,多少人在路上错失彼此。幸而,乔尔是这样的大奇葩,当初不确定喜欢的可以横刀去抢,三年相处,慢慢爱上他,却在最后关头放他和那个目的不纯的自己去满世界打怪,修炼升级。

五年分别,她用每一天去确定,他就是她的独一无二。

所以,带着百分百的真心,女巫归来。

“乔尔!”他喊着,一路深情向她走来,脚下被犬犬红色的cos服绊了下,狠狠摔了个狗吃屎。众人哄笑:“女巫啊女巫!”

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但是谢谢你,没有变成恶俗的高富帅,也谢谢你,让我变成了更好更快乐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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