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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遥知天命

青灯,小楼,明月夜。

远处的天边,有渐起的风声,松涛隆隆,一絮一絮的乌云飞快地在明月上飘过。

卷宗阁在一片松林掩映里,是神捕营中最为安静、隐秘的一个地方。

刘伯庵的宿处四十年如一日,朴素到了简陋的地步——松木的房梁,红砖的地面,一桌,一椅,一几,一凳,一个红泥火炉,火炉上搁着个黄铜水壶,墙角六口大樟木箱子,既装家当,又做床架,墙边吊个床板,放下来就是一张床。

他坐在白木书桌前,仰着脸看着房顶,似乎有着很难决断的事情——房梁上,油灯的正上方,有很大一片的熏得漆黑的乌烟。

他是一个驼背,而且一肩高一肩低,仰头的时候,姿势显得滑稽可笑,有点像只老乌龟。

可每个人看向他的时候,目光里都是充满了敬重的。

房间里很安静。

屋子中央,不算大的空地里,十二个少年挤成一团,都大气也不敢出,垂着手,低着头,眼睛看自己的脚尖。

领头的那个少年在人群最前面,深深低着头,一只手搓着衣角,紧咬着牙关。

一个黑衣的、四十上下的男子坐在一张矮几前,提笔匆匆抄写着些什么,另两个灰衣红袍、腰间佩刀的男子在他身后站着。

门外全是守卫,守卫安静而高效。

很快的,黑衣人抄好了,抬头示意刘伯庵,准备站起来。

刘伯庵摇手,示意稍等。

房间角落有扇后门,是通向外头的侧院的。

侧院里,一直传来打水和冲洗的声响——咯吱咯吱的井轱辘转动声,哗啦哗啦的冲水声,很用力的、近乎疯狂的揉搓头发的声音……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遍冲水声,最为猛烈,应该是一大桶水当头淋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楚随波擦着头发走进来,他手里拿了块旧的白手巾,换了身干净的、旧葛布长袍。

他的眼睛被烈酒燃烧得通红,胸口、咽喉和额头被自己搓得鲜红。

他走进来的时候,目光冰冷,脸色郑重,嘴角的两个小酒窝向上吊着,显得似笑非笑的讥诮。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手背上裂满了皴口,并没有多说话,随手把手巾整整齐齐折起来,搭在一边的椅背上。

刘伯庵向黑衣人伸了伸手,示意可以开始。

黑衣人站起来,呈上名单:“刘伯,您过下目,这是十二个小子的名录、年龄,和他们管带师傅的名录、职守。”

刘伯点了点头,接过来随便看一眼,“温督捕,子弟营的规则条例,我并不清楚,你全权做主就好。“

“好,卷宗阁清净机密之地,本来也不宜打搅。”黑衣人又向刘伯庵稍稍躬身致意,走到屋子正中,向众人罗望了一圈,开口,“诸位,我是神捕营督捕温鉴,本月的轮值,总领东西两营一应内务。今天晚上,在东门外发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按照例令,我这里需要先做一个大概的处置,等到各项结果出来之后,营里会发布公告,并且连同一应人事详情上报给刑部——既然我是督捕,首过自然在我,月末我会上表给刑部,自请下调一级,罚俸一年。东、西门守卫无责,巡卫失察,依例下调一级,罚俸半年,姑且免于刑责;这十二个小子,管带师傅有管教不严、疏于教导之过,立即原地解职,带过来问话——至于是不是有人暗中散布谣言,挑唆是非,这还有待详查。你们几个,传令下去,子弟营自此刻起四门禁闭,所有人原地待命,不许轻举妄动,不许串联套话,就在今晚,突击追查,每个人都要盘问到,如果有,一定要把源头找出来。”

少年们面面相觑——这个结果,比他们想象中严格太多了。

几乎所有轮值者,上上下下无一可以免于惩责。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更不是一个“错误”,这是一桩非常严重的事故——不管楚随波的人品和德行是否受到尊重,他曾经的身份是无法否认的。神捕营是一个等级森严、规矩如铁的地方,上下级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如果楚随波还是“代总捕头”,那么这样的攻击,是必须要出几条人命的;即使他只是一个“前代总捕头”,也会有一批人的前程就此受到株连。而且,即使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人,少年们就在神捕营的东门外,在巡卫们巡逻的范围里,策划、围殴、羞辱一个无力还手的无辜醉汉,一样触犯了雷池,会遭到顶格的重罚。

屋里一片死寂。

少年们的呼吸声,充满恐惧。

黑衣督捕面无表情,继续宣判着他们的命运:“至于当事本人,鉴于他们都已经过了十二岁,受训也已经过了三年,条令都清楚,属于明知故犯,没有通融的余地,但又都没有到十五岁,这就不能上刑责。按照规矩,领头的废去武功,待公告之后,择日离开神捕营;其余的暂停受训,观察一年,期间充劳役——当然,不愿意充劳役,可以选择立即离开。”

十一个少年一起惊叫起来——没有任何一种惩罚,会比“废去武功”更让人魂飞魄散了。

领头的那个少年眼珠子像被人戳了一下,他有点喘不过气,微微张开嘴,抬起头,轮流去看每个人的脸,想确定这是不是只是吓唬他的。

但很可惜,并不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那种很深的惋惜——这样的年龄,人生像是新竹一样刚刚拔出第一个节来,就这样废掉武功,太可惜了。

他的恐惧从心底一点一点向外冒,终于全部浮出来了,之后完全占据了脸庞——他站了很久,五官变得扭曲,发出了一声猛烈而短暂的尖叫,好像不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是从心脏里某个破碎的泡泡里挤出来的。他想往外冲,那个灰衣人预料在先,一把把他抄住了。

他在那个灰衣人手臂里挣扎着,不管不顾地跳脚叫着,“刘伯!温督捕!不成!救命!这不成!我没做什么啊!他不是好好的吗?不就是跳到大粪车里吗,我去跳啊!在里面呆多久都行!饶了我!给我一次机会!饶了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黑衣人用一种温柔而冷酷的声音回答他:“废去武功并不会伤害你什么,只是让你做回一个普通人。”

少年开始踢、打,想要冲开那道禁锢的手臂——以他的年龄而论,身手真是相当不错,情急之下,那个灰衣人一时制服不了他,然后另一个灰衣人也走过去,两个人一左一右,扳住了他的肩膀。

少年人喘着粗气,眼泪在眼眶里转着,然后就慢慢流下来。

他恨恨地瞪了楚随波一眼——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道歉。

黑衣人挥挥手:“这两天他冷静不了,带他下去吧,叫几个人留神看着他点。”

灰衣人点点头,带着少年出去了,一路挣扎的尖叫声在外面传了很久。

其他的少年们开始发抖了。

刘伯庵强行忍耐,十分不愿意看这一幕,他有点厌倦,挥手:“温督捕,你带他们也出去吧,守卫撤掉,我用不着……那个孩子你们先不要动手,这几个也找人看着点,别做出些什么不该做的来。”

黑衣人点点头,斜瞥了楚随波一眼,有些迁怒的厌恶,也带着人出去了。

守卫们依照命令离开了,四下安静得只有风声。

屋子里,只有刘伯庵和楚随波了。

刘伯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他是一个极度讷于人事的人,“三杰共掌神捕营”以来,卷宗阁里进出的无关人等,已经比前面四十年加在一起的还要多。

他没有开口说话,拿了个铜挑子,挑亮了油灯,又抽出一张信笺,铺平,凝神片刻,提笔开始写些什么。

他的字迹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加了一点魏碑的古朴,一笔不苟,横平竖直,工整如碑帖。

屋里空空荡荡的,冒然开口好像会显得尴尬,楚随波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刘伯,是不是国公爷、或者兰二先生吩咐过,神捕营上下,不许同我交谈?”

刘伯庵没有回答。

“好,我懂了。”楚随波一个人站着,这样的情境,真是有些难堪。

“你先坐一会。”刘伯庵答非所问,“那边有热水,杯子是干净的,自己倒一杯。”

炉边是有热水,也有一些陈旧的木杯——杯子用了很多年,杯口都有些开裂了,但依旧非常干净,一点污渍都没有。

楚随波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谢谢。”

“楚随波啊,你的事情,我了解得真不多,而且也并不是我职责所在。我听人说,你找兰雪拥找了一个月……咳,他是不会见你的,你非要说什么,说给我听好了。”

“刘伯?”

“咳,据我所知,你十八岁到神捕营,迄今为止十二年……我想,无论如何,你应该有说几句话的权利。”

“是,多谢。”

楚随波并不着急,他慢慢的,把那杯热水喝了下去——他的机会不多,剩下的时间也不多,神捕营是一个等级森严,而且规矩如铁的地方,如果关从周已经判决了他的命运,他翻盘的把握,近乎于没有。

他唯一可能的突破口就是刘伯庵了——刘伯是一个公认的好人,不仅善良,而且宽厚,不仅正直,而且公允。

这是个无欲则刚的人,可是心肠很软,刚才那个少年挣扎的时候,几乎局促地想要自己走出去。

如果不到万一,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人面前耍心眼。

但他也只能这么试一试了。

他放下杯子,用一种讥诮、甚至有一点刻薄的声音说,“刘伯……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神捕营里,一定有很多人,有同样一个疑惑——就是我这样的一个宵小鼠辈,怎么就平步青云、坐上了代总捕头的位置?”

刘伯庵皱了皱眉头,运笔的速度变快了——很显然,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有事没事先踩自己一脚的说话方式。

可楚随波并没有收敛,接着试探,“可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这个位置,是铁总捕头传给我的——铁总捕头为什么会把这个位置传给我呢?呵,他们不明白,你们老哥仨一样不明白,不然的话,你们就不会去问苏旷了,对不对?刘伯,你们问苏旷,都问了些什么问题?是不是猜铁总捕头那封遗书是我伪造的?哈,你们应该是这么猜的——你们宁可相信是我杀了铁总捕头,也不愿意相信,他真选了我做继承人。”

刘伯庵略惊讶,抬了抬头。

——他的眼睛里,一点儿鄙视或者厌恶都没有,只有一种很深的难过。

——楚随波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以前呢,我总是不太愿意往深里想,可这一个月呢,我是真没事干了,也没人搭理我,我想也得想,不想也得想。我就想啊——我来神捕营十二年,头五年,铁总捕头在,后七年,神捕营群龙无首。这十二年里头,我每年的九月七,能见到十大名捕回来,当然了,也能见到兰二先生和万老大,有幸目睹诸位的英姿风采,在风雨校场跑马升旗,喝两杯酒,英雄见面。不过,见完面,该离开也就离开了,一忙又是一年。还是这十二年里头,我除了过来这里查卷宗,在外头,只见过刘伯你六七次,行色匆匆,互相点点头。也是这十二年里头,那位前总捕头、关从周国公爷,我只见过他一回,就是他八十大寿那一年,咱们大家伙一起去他府上贺寿问安。铁总捕头七年前挂冠退隐,这七年里,靠的是大家各司其守,铁总捕头昔日的威望震慑,在外面,当然是诸位名捕的旗枪所在;至于在京城、这神捕营的萧墙之内,有些上通下达,鱼龙混杂,银粮收支,人事沉浮,靠什么呢?是我,商年玉,四位督捕,协同商议定夺。我想,至少这七年里,许多繁冗琐碎、艰难冷暖,三位并不知悉——国公爷也从未过问。嘿嘿,说起来,我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到了落难的时候,我忍不住就会埋怨啊——这么些英雄豪杰,仁人志士,早干嘛呢?当时神捕营风雨飘摇的时候,大家伙都去哪儿了呢?怎么就等到我楚某人犯了事,才一股脑地出来挽救时局呢?好,就算我竖子不足与谋,可我嫉贤妒能了吗?没有啊,我四处求人帮我一把,可谁愿意帮助我呢?没人。没人我才去外头找人帮我,这一找,就变成勾结匪类了。”

刘伯庵依然没有抬头,笔尖在砚台上舔了舔墨,继续写——

“我是和王素有来往——满京城达官显贵,不知多少人都和他有来往,直白了说,找他借钱利息低啊!能借到啊!我问他借了八万五千两银子,干什么用的?我猜你们都知道了,我赔的是王嘴村的人命银子,安置的是大别山里的铁总捕头,我自己的衣食住行,可没用过他一文钱!”

刘伯庵一张信笺写完了,搁在一边,吹了吹,拿了另一张。

他想说什么,忍住了。

“人人都说我构陷忠良,嘿嘿,我构陷是构陷了,构陷的是忠良吗?商年玉他没错吗?凭什么他堂堂一个副总捕头,一世碌碌无为,枉食朝廷俸禄,如今可以衣锦还乡?”

刘伯庵终于轻轻摇头,嘀咕一声:“恶讦恶以为直。”

“好一个恶讦恶以为直!”楚随波哈哈一声笑,“我是恶,商年玉也是恶,谁是直呢?回头想想看,真是不值——我和商年玉,本来确实有些旧隙,但也绝不至于翻脸成仇。我和他争斗起来,全是在这七年间,铁总捕头退隐、神捕营一盘散沙的时候。如今你们说我是个卑鄙小人,为了一己荣华富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是,我这人是求富贵,想往上爬,可我倒是不明白——商年玉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即便我退一步,让他做了总捕头,他能拿我怎么样?难道说我有什么短处,真能让他捏住七寸,让我永世不得翻身吗?我有铁总捕头遗命在手——他上去几年退下来,接上去的那个人不是我吗?再或者说,我既然奸猾至此,攀附这个权贵、结交那个匪类,那索性一开始和他交好不就完事了吗?我们俩可是兴味相投啊,都喜欢华服美食,池塘园林,夸奖一番他那个山水诗恐怕也绝非难事,我何必甘冒奇险,非要把他拉下马来不可呢?”

刘伯庵终于抬起头了,略好奇,舒腕停笔,等着楚随波的答案。

“刘伯,商年玉是为什么来神捕营的,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你们老哥儿仨更清楚了——你们不愿意说出来,或者不敢说出来,没关系,我说——他当年是刑部指明了来辅佐铁总捕头的副总捕头,说辅佐当然可以,说钳制也不为过。如今人人说他最大的过错是碌碌无为,他只是碌碌无为吗?才不是!他真正的职守,只有一样,就是做风筝下面的那根线,铁敖要是飞远了,拉回来,铁敖要是有二心了,拉回来,铁敖要是有朝一日不在了,那就把整个神捕营拉回来!那根线一头连着神捕营,另一头在哪儿?另一头是握在刑部手里的,刑部的另一头在哪儿?刑部是握在万岁爷手里的。这,恐怕也是他四十年来八风吹不动的原因。这种事情,你们每个老资历的人都知道,可你们谁也不敢说出来,因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神捕营是国之利器,欲自成一系那是非分之想,即便刑部要收回大权,也是天经地义。今年三月,我要干倒他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情形,我想刘伯你即使足不出卷宗阁,当时的情况也多少有所耳闻——那个时候圣驾缠绵病榻多年,汤药仰仗医佛一人,年事日高,疑心日重,既然神捕营国之利器,当然要握在自己手里,那些个日子,三公九卿,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即便是国公爷,也是在家过逍遥日子。这种情形之下,如果神捕营的总捕头,最终落在了商年玉头上——而且以我之见,当时除我之外,并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这个趋势——他能办的,一辈子最大的一件事,可能就是撤销了神捕营,一切复归刑部。这种情形,你们恐怕私底下也都猜到了,也都不愿意,可你们也是什么都不敢做,不能做,为什么?因为你们是执法之人,走得了带血的路,走不了带屎的路,只能依律,不可诛心。”

楚随波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听起来情难自抑。

刘伯庵的信也写完了,他把信笺装进信封里,封了口——他是信守承诺之人,拈着笔,在等着楚随波说完所有的话。

“所以,刘伯,楚某是不是可以斗胆回答最初的问题——我这样的宵小鼠辈,究竟是怎么平步青云,坐上代总捕头的位置?我想,答案只有一个,就是铁总捕头点名要我继任,无非是要借我的手除掉商年玉,至于脏活累活干完了,我什么下场,他并不关心,反正,有你们兄弟清理门户,到那个时候,他身后大事已定,他的宝贝徒弟也就可以从此光明磊落、逍遥快活了。”

“心胸偏狭至此!”刘伯庵微微皱眉,面露不悦之色,手掌带着笔轻轻拍在桌子上,啪的一笔黑,“楚随波,你以为苏旷对不起你?”

楚随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第一丝愉悦:“不然的话,他人呢?”

他找到那个谜团的线头了。


刘伯庵脸色一凛。

他有些过分同情面前这个年轻人了,但没有想到,这个人不仅在抱怨和鸣冤,也在伺机进攻。

刘伯庵站起来,结束了这场对话。

“楚随波,我想你可能酒还没有醒。”

“刘伯,我根本就没有醉。”

“没醉就好,到此为止吧——不该说的话,不要再说了,我也不会再听。”

刘伯庵一瘸一拐的,走到樟木大箱前,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走过来,“楚随波啊,我跟雪拥聊过几句你的事情……在我看来,关老爷是难为你了,既然铁了心打发你走,就不应该再讲什么随传随到。这个事情,我来做主——诶,你也听我一句,年纪轻轻的,到哪儿都有路走,其他的地方,不会比神捕营差——这样你看好不好?京城你是留不住了,最稳妥的路子还是戍边,我写了一封举荐信,也给你准备一些盘缠,你拿着这封信,先到川南去找……”

“我不去川南。”

“那你想去哪里?”

“我哪儿都不去——刘伯,实话告诉你,我今天来了,就已经不准备再走了。”

“你说什么?”

刘伯庵眼睛里,严厉戒备的神色一闪。

“是,我说,我来了就不准备再走了。”楚随波点了两下头,“我不知道是关从周还是兰雪拥,他们不让你们见我,跟我说话——恐怕不仅仅因为我的人品操行吧?是不是还担心我猜出来苏旷都干过些什么了?”

刘伯庵摇了摇头——这个年轻人在固执地向火里冲,可并不知道,他是飞蛾,还是凤凰。

“刘伯,我这人不是个好人,不过也不傻——当时,苏旷十万火急地来找过一趟,之后就消失了,再之后,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这必然是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你们都不愿意跟我讨论,我只能自己猜,苏旷这个人什么秉性,我大概是知道一点的,就那几天,京城里出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我大概也是知道一点的。一个月慢慢猜,怎么也能猜出一点来——你猜,我猜着猜着,猜到哪儿去了?”

刘伯庵问得平静:“说说看?”

楚随波用尽全部的勇气,吐出了八个字:“专诸要离,豫让荆轲。”

刘伯庵轻叹一声,转身,一瘸一拐,走到火炉边,把举荐信扔了进去——火焰明亮地飞舞起来。

楚随波确实已经再也走不了了。

刘伯庵转过身:“你来这儿要干什么,不想活了?”

楚随波居然还是点了点头:“这是你们哥仨的事了——杀了我,灭我的口,或者,觉得我有用,留我下来——只要你们三个肯一起留我,不可能留不下来,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说我当过代总捕头,知道太多秘密,不适合放我出去。叫我干什么都行,扫个地也行,送个粪也行,或者你们要是信不过我,关着我也行。”

“你到底图什么?”

“我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神捕营,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用武之地。”楚随波说,“关从周已经八十四岁了——我可以等。”



夜深了。

乌云蔽月,寒风里像是夹着铅,雪花和霰粒砸得人脸生疼。

神捕营里万籁俱静,只有总捕头的公署前,车骑云集,灯火彻夜长明。

如今三杰共同执掌神捕营,刘伯庵素来深居卷宗阁,万蜀戎又出了长差,处理各项事务的只有兰雪拥一个人。但最近这几天,兰雪拥白天大多数时候都在刑部,或者同关从周商议诸事,是以,许多公文、案卷、银两收支要等到深夜才能批复。

以前,兰雪拥不管多晚回来,总是会把该问的事情问一遍,该听的事情听一听。

可是今夜,任凭外面堆积了许多的紧急公务,众人都在火急火燎,兰雪拥就是没有开门放人。

他把自己关了很久,甚至连灯都没有点亮。

所有人都度日如年,可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盏灯摇摇摆摆地来了,是刘伯庵,他跛着腿,走起路来的时候,手里的灯笼一上一下,像一颗燃烧的心脏在跳。

“刘伯。”门口的人,一起同他打招呼,如释重负。

“大家伙辛苦了。”刘伯庵向每一个人点着头,“雪拥回来了吗?”

“早就回来了,在小书房里。”

“喔。”刘伯庵抬头张望,很奇怪,“他站在那儿多久了?”

“有将近两个时辰了。”

“知道了,跟厨房说一声,送两碗小馄饨过来。”


兰雪拥在小书房里,关着门,双臂撑在窗台上,寒夜看雪。

他的窗户大开着,屋里同屋外一样冷,地上落了茫茫一层霜白,他一动不动,任星星点点的雪花飘在脸上、鬓角上、胡须上,发髻上。

他十二岁那年进的神捕营,如今,已经四十年整。

他在无数个乌发飘扬的岁月里,也曾多少寒夜抬头向雪,忽然高堂明镜,这人间雪也满头。

“雪拥?”刘伯庵在门外轻轻扣了两下,“是我。”

“进来吧……门没闩。”

刘伯庵走进来,放下灯笼,点火引亮油灯——朦黄的灯火下,兰雪拥脸色奇差,须发好像都白了许多。

“伯庵,你怎么来了?”兰雪拥关上了窗户,回头,他神情有些恍惚,眼神还有点躲闪,走到桌边,颓然坐下,“你腿脚不好,这么晚了,有事应该叫我过去。”

“你怎么回事?”

“伯庵,大后天清早,蜀戎就该进京了。”

“这我知道。”

“老铁也终于回家了。”

“这我也知道。”

“伯庵,我今天在老关那儿呆了一天……讨论出殡的事情……”

“这我还是知道。”

“哦,对了,听老关的意思,老铁这回应该是要封侯了。”

“好事啊。”

“是啊,好事啊,伯庵哪,老关已经八十四岁了,到这个年纪,还在尽心尽力地给神捕营铺路,不容易啊,他跟我说,等他不在了,恐怕万事艰难,到时候,咱们有一位国公爷、一位侯爷的牌位顶着,路多少好走一点。”

“啊……这事算定了吗?”

“定了,万岁爷已经下口谕,就看礼部怎么酌情,据说呢,可能是世袭武安侯——啊呀,老铁一生没再往上走过,六部都没到顶,身后能封侯算是破格擢升了。老关呢,也在尽力替他再讨个荣封,享配太庙是够呛了,要是一切都顺呢,大礼上的鼓吹羽旌能赐个同三公。至于碑文这一块,老关拟了几个人选,我没细打听,总之是找一位本朝大国手来执笔……”

“哦,老铁家里头,还有什么人能袭爵吗?”

“当然没有。”

“堂兄弟、从兄弟呢?”

“伯庵,你糊涂了,老铁家里头……多少年前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也是,也是。咳,万岁爷这个爵位封的,真是只赚不赔。”

“诶诶诶诶,不当讲,不当讲。”兰雪拥指了指刘伯庵的鼻子,无奈之下,自己也苦笑起来。

小馄饨送到了,两个人就狼吞虎咽吃起来,奔波了一天,都是饥肠辘辘。

几次三番,兰雪拥欲言又止。

“伯庵啊。”兰雪拥一边把最后一点馄饨汤往嘴里倒,一边说,“老关是千叮咛万嘱咐,铁总捕头出殡,是咱们神捕营天字第一号的大事,要是这个规格荣光落稳了,今后,不管谁再上来,萧规曹随,规矩都能按着老铁定下来的走,不至于走回头路。这你千万得明白!咱们多少年!多少人命才堆出来今天的神捕营!咱们把这一仗打完了,以后小子们就不用再低头了。”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老关是直接告诉我,扶灵这个人选呢,四个人就可以了,咱们哥仨——我知道你不想去,但你一定要去——再加上老商,四个人。”

“商年玉?”

“商年玉。”

“明白了,老商这段日子磨磨唧唧,转来转去不愿意衣锦还乡,就图扶这个灵吧。”

“诶诶,让他扶嘛,扶完赶紧走人。”

“好,好,好,那什么人捧牌子啊?”

“蜀戎说,他带了个小孩子回来,就是那个关门弟子,叫风雪原的。”

“哦,也好——不过这样说起来,这事就没什么可麻烦的了,无非就是行礼如仪四个字而已。雪拥!你绕半天圈子,到底在跟我说什么呀?”

“伯庵……”

“到底怎么了!”

“今天,老关抽冷子问我——老铁究竟是怎么死的呀?讣告怎么发?碑文上要怎么落笔?”

“你怎么回答?”

“我说老铁是自尽,讣告碑文上写天年而终。”

“他又问我,跟外人这么糊弄也行,神捕营自己人这儿呢——老铁是怎么死的?”

“你怎么说?”

“我一时没有答上来。他就又追着问我——老铁这是扶灵回家了,可这么大的事,苏旷呢?怎么你们最近都不提他了,就跟铁敖没收过这个徒弟一样?”

“喔……”

“我一时还没答上来,他就又追问我,我们偷偷地发了十大名捕的通缉密令,要追拿苏旷,有拒捕格杀勿论,又是为什么?”

“谁告诉他的?”

“韦慈韦悲——老关如今是代行总捕头事,我们这种级别的通缉密令,不可能没人告诉他,本来也不应该瞒着他。”

“他们兄弟这算什么意思?”

“很清楚啊,他们是十大名捕啊,都是风雨校场跑马升旗的人物,到这个时候了,他们居然不知道神捕营抓苏旷是为什么,这口窝囊气谁忍得了啊?我们不让他们问,他们就让老关问哪。”

“最后你怎么回答?”

“我编不出来。没有理由能解释这一串的事。”

“那你……你告诉他了?”

“是。”

“也好,反正纸里包不住火,我也正想知道——他要怎么做?”

“伯庵,你千万得记住一件事——苏旷已经还手了,直接拒捕,放倒了蜀戎。说实在的,事情到这个地步,没有余地可言,他的人头,我们非要不可。”

“是,我知道,可那又怎么样?”


兰雪拥起身,打开壁间小书柜,拿了瓶酒,倒了两杯,分给刘伯庵一杯。

刘伯庵脸色凝重,接在手里——他几乎是滴酒不沾的,兰雪拥当然知道。

他想不出来,他们哥仨还有什么扛不住的事。

兰雪拥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天送我出门的时候,老关问我,问我们几个多大岁数了?我跟他说,我们三个是同年进的子弟营,一般大,就差月份,都五十二了。老关就说好哇,五十而知天命,也该知道天命了。”

刘伯庵凝神,看着他的眼睛:“什么天命?”

“老关出了个主意。”

“你说?”

“老铁的讣告,按照我说的发,还是天年而终。”

“嗯。”

“苏旷的通缉密令,也还按照我说的发,而且既然已经拒捕了,可以再升一级——不过,海捕文书还是不要动,惊州动府怕不好收拾,就神捕营内部,通达上下,出天字第一号令,花红升到顶,活要见人,死要人头。”

“嗯?”

刘伯庵还在等,可兰雪拥已经说完了。

刘伯庵略有些不解:“这和我们之前……有什么不同?”

兰雪拥轻声的、一字字回答:“当然有不同,这次要两个一起发,而且,要直接把大逆不道的罪过挑明了——对他来说,这两个罪名并没什么不同,可对我们来说,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

刘伯庵手抖了一下,酒杯直接落下去,兰雪拥一把抄住,递还到他手上——他接过杯子,手还在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扶着窗台,看外面雪落得如疯如魔。

他的姿势和神情,与刚才的兰雪拥几乎一模一样。

关从周不愧是位列三公的老刑部。

纸里包不住火,但火可以引到另一个地方去。

这样做,确实可以在不做任何改动的情况下,解决他们所有棘手的问题。

兰雪拥走到他身边:“老关说,叫我回来同你们商量。”

“我不同意。”刘伯庵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们可以要他的命,但不能这么对他。”

兰雪拥慢慢把这杯酒喝下去:“伯庵,我们恐怕没有别的路走了。我在这里想了很久,不是犹豫这件事该不该这么做,我是在琢磨,要怎么才能对你开这个口——如果你实在忍不了,你可以一言不发,回卷宗阁,从此不再管外面的事情;也可以选老铁那条路,等他的人头送到了,这个事情一旦了结,我下去陪你。”

刘伯庵想了一会儿:“雪拥,这件事如今几个人知道?”

“我们仨,加老关。”

“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知道了……我想,要不然,我们一起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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