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当问奴，织当问婢”
至道元年（995）五月的一天，宋太宗把三司各个部门的胥吏，亦即小办事员二十多人召集起来，询问财政方面的事情。有个叫李溥的说，我很清楚财政方面的问题所在，但口头难以说清楚，还是给陛下写出来吧。几天后，李溥将财政问题与处理方案整理为71项上奏，当天就采纳了其中的44项。
对此，宋太宗大为感慨，过后跟宰相和执政大臣又讲起这件事。于是，君臣间就展开了一番对话。
太宗先引出话题：财政运营通畅与否，在于制度设置的好坏。我看办事员李溥等人的提案，也各有所长。以前我就告诉过三司使陈恕等人说，如果说写文章，引经据典，他们这些人自然无法与你们相比，但说到具体财政利弊，这些人常年置身其中，必然十分清楚。你们只要让他们具体分析条列，一定会有裨益。但陈恕等人刚愎自用，一直不肯不耻下问。
听了太宗的这番话，宰相吕端的对应十分简洁，只有八个字：“耕当问奴，织当问婢。”
参知政事寇准也引经据典说：孔子进入太庙，每件事情都详细询问。以贵下贱，不耻下问，是官员首先要做到的事。
对于吕端和寇准的对应，太宗深以为然。
上述史实与君臣对话，来自《宋史》卷299《李溥传》和《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7。
不管宋太宗是不是在烛影斧声之夜抢班夺权的，作为君主，很有智慧，他也知道“卑贱者最聪明”的道理，与地位高低无关，具体业务须请教专家，不唯上，不唯权。
寇准则说连圣人孔子进入太庙都要“每事问”，秉承孔子教化的政府官员，就更应当不耻下问。
整件事情让我很感兴趣，感慨前人的明智与谦逊。
不过，宰相吕端平实对应的八个字，让我更感兴趣。
“耕当问奴，织当问婢”。
这八个字，显然不是吕端的创造，而是一句俗语。
除了吕端，这句俗语在宋代也常常被引述。苏东坡也使用过。
在《东坡志林》卷9，东坡讲述他的家乡四川有个喜欢收藏字画的杜处士，一天曝书，晒他的字画，一幅戴嵩画的牛被一个牧童看到，拍掌大笑说，这是斗牛啊，斗牛用力在角，所以牛尾缩在两腿间。现在画斗牛，牛尾却都垂着，大谬不然。那个杜处士很认同牧童的说法。讲述这件事之后，东坡议论道：“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
俗语或成语的产生，都有一定历史背景的依托。而产生并且流行后的俗语或成语，却往往不因历史背景的改变而放弃使用。比如早就不是一斤十六两的时代了，但“半斤八两”这个成语依然在使用。从这个意义上说，俗语或成语像一种活化石，内含着时代的痕迹，折射着历史的隐秘。
奴为农奴，婢为家内女奴。
那么，“耕当问奴，织当问婢”是反映宋代的社会状况吗？
不像。宋代尽管也存在奴婢，但已经不是社会主流。农业以自耕农为主。甚至都不是均田制广为实行的唐代的社会状况。在《会昌一品集》卷17收录的唐代李德裕的奏疏中，也引用过这句俗语：
既然说“古人云”，想必不是当代。
因此，我猜想，“耕当问奴，织当问婢”这句俗语，至迟应当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不过，推论要以实证来着实，否则永远就是推论。
检视典籍，果然，这句俗语较早见于南朝梁代沈约所纂《宋书》卷77《沈庆之传》：
之，事何由济？
沈庆之传用这句话来回答宋文帝，说白面书生不如军人更懂得军事。看上去，这句话像是沈庆之的创造，但我依然觉得他是引用了当时人尽皆知的俗语。进一步，我在唐代魏征等人所纂的《隋书》卷62《柳彧传》中也见到了对这句话的引用：
柳彧家族由南朝梁迁徙到北周，柳彧历官由北周入隋，上述的话，是他给皇帝上表中的一句。这里明确指“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为“古人有云”，亦即古谣谚。
由于文献难征，对于“耕当问奴，织当问婢”这句谚语的追究，只能抵达南北朝。因此，我以为这句谚语至少是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特别是南朝的社会状况。当然，还不足以此一语来断定当时尚属奴隶社会。然而，至少是反映了在贵族庄园制下奴婢普遍存在的事实。
不知治魏晋南北朝史诸君以为然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