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代,郭祥正的“太白后身”人设是获得广泛认可的,而他的诗作也确实有很浓烈的太白遗风。
什么是太白遗风?用最通俗易懂的词语解释,就是“有仙气儿”。
这也是李白之所以是李白,并将李白与其他所有诗人区分开来的最重要标识。
而郭诗恰恰也有那么一点儿仙气儿,不多,但乍一看,给人的感觉,很像。
比如这首:
桃花不解饮,向我如情亲。迎风更低昂,狂杀对酒人。
桃无十日花,人无百岁身。竟须醒复醉,不负花上春。
——春日独酌
诗里有花,有酒,有杀,有醉,好巧不巧,李白就曾在当涂留下过一首大作《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诗中既有
“南昌仙人赵夫子,妙年历落青云士”
又有
“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
仙气十足。
唐宋相隔,这两首诗的格律、题材没有重合,但诗中流露出的仙气儿,是一路的。
郭祥正的“太白人设”,还体现在他在诗文中的“暗号”,最经典的就是对于乐府中常用的夸语“君不见”的使用癖好。
“君不见”是太白诗中最著名的符号,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
君不见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
当然,还有华人文化密码中最重要的诗句之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早些年,苏轼在徐州筑起黄楼,郭太白(请容许我这样称呼他,他对李白的热爱,实在太过可爱)给苏轼写的贺诗开篇即为:
君不见彭门之黄楼,楼角突兀凌山丘。
郭祥正对于“君不见”的热衷程度,也体现了他宋代李白的特色。
君不见日暮途穷逆行客
君不见鹦鹉洲前杀祢衡,三赤棁杖当雄兵。
君不见刘项存亡安在哉,暂时龙虎轰风雷。
君不见鸿沟欲将天下裂
君不见滕王阁庾公楼
……
甚至,他直接把自己的“前世”镶到了“君不见”里——
君不见李太白,朝为酒家仙,暮作金銮客。
不过,如果说北宋还有谁能与郭祥正对李白的热爱相媲美,那肯定就是苏轼了。
对于“君不见”的应用,苏轼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太白后身”竞争者。
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
君不见夷甫开三窟,不如长康号痴绝
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骭
……
君不见,元丰七年夏天的当涂,关于太白诗真伪的争论只是个小小插曲,功甫醉吟、东坡画竹的名场面,才是更值得传颂的主线剧情。
这场发生在郭宅的老友重聚,诞生了一段吐竹赋诗赠宝剑的佳话。
郭家有一座醉吟庵,两位仕途不畅的老友在唏嘘中饮而醉之,醉中苏轼就在庵壁上画了自己最擅长的竹石图,醉中郭祥正最欣赏苏轼的竹石,当即作二诗为谢,又赠予苏轼两把古铜剑。
一张泼墨于墙上的即兴之作,竟然换来如此厚赠,苏轼当然要作诗为记。
全诗意思直白,字里行间,全是迷离醉意。但是,如果仔细理解诗意,或许还可能发现东坡的一丝可爱的诡诈。公号:无犀之谈
要想理解这诡诈,就必须要有一个共识:中国诗人中,最爱酒的、最爱醉的是谁?当然是李白。
东坡此诗中的醉意,似有意为之,又似无所顾忌,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这位“太白后身”好友的面前,表演了一出惟妙惟肖的太白模仿秀。
怎么说呢,我在读到这首诗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李白最著名的醉诗——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醉欲眠卿且去”,是李太白在用一场模仿秀向他的前辈偶像陶渊明致敬,史载,陶渊明私藏一把无弦古琴,每饮必抚之,醉后都会吟出这一句:我已经醉了,我就要睡了,请回吧,请回吧!
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宋书》
李白对于陶潜的模仿,是醉后随性不羁,而苏轼对于李白的模仿,又有新意——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醉后的东坡,根本不需要设计,不需要比划,直接在好友家中墙壁上涂鸦,当然,这可不是普通的涂鸦,这是苏轼最擅长的竹石之涂。
甚至,在苏轼当时残存的意识中,这竹石是自己“吐”出来的,“吐画”是什么样的一种气概?那就是“奇气纵横,不可控制”(纪昀 点评)的气概。
而这气概,与当年李太白在山花之间与隐士对酌中的“一杯一杯复一杯”,异曲同工。
醉后,陶渊明与李太白的下一个下意识行为是什么?不能用“逐客”这样的说法,但究其结果,就是这样的,只不过,逐得那么可爱,逐得那么任性。
酒后的醉呕会有哪些后果?我们这些俗子留下的是秽物,东坡的“呕吐物”,是艺术,也是收获。
当适时,东坡可能还有一点意识,知道未经主人同意,就把主人家的墙壁给“吐”脏了,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显然,这种事,他以前没少干过,甚至可能还被其他不懂风雅的主人责怪过——
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涴:污染)
但对饮的这位好友,他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宋代的李白啊,他怎么可能责怪自己?
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
郭祥正非但没有责怪东坡,竟然还将这一墙的墨迹当成了珍贵的礼物,既然是礼物,就要有回赠。
回赠的是一对古铜剑,还有两首诗。
遗憾的是,郭诗已佚。
还好,穿越近千年的时空,东坡的诗中,我们仍能感受到这两首郭诗的锋芒气质——
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
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谢谢观赏,再见
无犀 原创
《重新认识苏东坡》至今三载余,以地点或事件为章节,讲述苏轼人生片段。
不求全,但求心与坡公片刻共鸣。
苏学已是显学,本作不乞更多新颖之贡献,但求世人了解、理解这具历千年而不朽之伟大灵魂,不枉余生“苏写”。
是为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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