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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旭昇:谈谈训诂学如何运用古文字


一、前言


訓詁在中國有悠久的歷史,發展到清代,大家輩出,各擅勝場,留給我們很多精彩的論述。清朝末年甲骨文出土之後,金文、戰國文字大量出土,帶給我們很多第一手的先秦材料。這些材料,絕大部分都是漢代到清末之前的學者們所未能見到的。因此,對於前賢的訓詁例證及說明,我們可以有一些不同的意見。

訓詁最重要的工作是求其義訓,要求其義訓,就要先弄清楚一個字的本義、引申義及假借義。這一‍點,古文字材料的出土帶給我們很大的便利。以下,本文以尋本義、辨引申、明假借、正訛字、考韻讀等五方面舉例說明之。


二、尋本義


先秦典籍有些字,保留的本義比較古老,後人不懂這個本義,因而採用了別的詞彙去解釋這個本字,這就形成了以通假字訓本字。例如:《毛詩.豳風.破斧》:「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毛傳:「皇,匡也。」


陳奐《詩毛氏傳疏》云:


皇,讀與匡同。《晉語》:「是之不果奉,而暇晉是皇?」言不暇匡晉也。亦假皇為匡。匡,讀如「一匡天下」之「匡」,《爾雅》:「皇,匡正也。」故《白虎通義》釋「皇」為「正」,義同。①


熟悉文字學的人都知道,「匡」的本義是「飯器,筥也」,而不是「匡正」,「匡」有「匡正」的意義,是後起假借義。以「匡」釋「皇」,不就是以後起假借義來釋本字「皇」嗎?為什麼《毛傳》會這麼做呢?原因很簡單,當時人已經不懂「皇」的本義了。當時人比較熟悉的是「皇,大也」的假借義。

甲骨文有「

」字(《後》2.26.11),左从「戉(鉞的本字)」、右从

「(煌的本字,象火光輝煌)」聲。从戉,故有征伐義,甲骨文「皇」字有「征伐」之義,見:

壬子卜,王令雀皇伐

,十月"(《合》6960=《後》2.19.3)

「伐」是戰爭動詞,「皇」也是戰爭動詞,二者應該有一些不同(甲骨文時代不太可能有同義複詞),但是我們已無從瞭解了。金文「戉」形聲化為「王」作「

」(作冊大方鼎),其後的「皇」字都是繼承這樣的形體。《說文》釋為「大也。从自,自,始也。始王者,三皇,大君也。自讀若鼻。今俗以始生子為鼻子」,形義俱失。②

周代文獻幾乎看不到「皇」字有這樣的用法,只有《詩經》因為是韻文體,保留的古詞古義較多③,因此《詩經》「皇」字仍保留了「征伐」的意義。後人不明瞭「皇」字有「征伐」義,因此以「匡」釋「皇」,以後起假借義釋本字。幸虧甲骨文保留了這個字形及相關詞例,我們才能夠正確地解出《詩經》「四國是皇」的意義。



陈奂《诗毛氏传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页89.

②参季旭昇《說皇》,第六屆中國文字學學術研討會論文,臺中:中興大學中文系所,1995.4.30

③如《小雅.常棣》「鄂不韡韡」句中的「不」字,鄭箋釋云:「承華者曰鄂。不,當作拊。拊,鄂足也。」極為正確。「不」的這個義項,除了保留在《詩經》中外,其它沒有任何一種文獻用到這個意義。



三、辨引申



引申義與假借義的區別,除了極少數的例子外 ①,大部分的區別是比較清楚的。要能分辨引申義與假借義的先決條件是這個字的本義要弄清楚。本義不正確,則引申義的探求也會跟著出問題。例如「專」字釋為「專一」,應該是引申,但是有學者以為是假借:


起初只有假借字,後來又有後出本字,這後出本字未見通行,只見於《說文》。例如,《說文.女部》:「嫥,嫥壹也。」這應是「專一」的本字,但古今典籍都用「專」字,而「專」原有它的本義(《說文》訓為「六寸簿」),假借為「專一」。②


旭昇案:會以為「專」的「專一」義是假借,主要是依據《說文解字》來認定「專」的本義是「六寸簿」。但是,「專」的本義是否「六寸簿」?其實是沒什麼證據的。《說文解字.寸部》:


,六寸簿也。从寸、叀聲。一曰:專,紡專。③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


《說文》無簿有薄,蓋後人易艸為竹,以分別其字耳。六寸薄,蓋笏也。〈曰部〉云:「

,佩也。」無笏字。《釋名》曰:「笏,忽也。君有命則書其上,備忽忘也。」或曰:「薄,可以簿疏物也。」徐廣《車服儀制》曰:「古者貴賤皆執笏。卽今手版也。」杜注《左傳》:「珽,玉笏也。若今吏之持簿。」《蜀志》:「秦宓見廣漢太守。以簿擊頰。」裴松之曰:「簿,手版也。」六寸未聞。疑上奪二尺字。《玉藻》曰:「笏度二尺有六寸。」此法度也。故其字從寸。《小雅》:「乃生女子,載弄之瓦。」毛曰:「瓦,紡專也。」〈糸部〉:「紡,網絲也。」網絲者,以專為錘。《廣韻》曰「
紡錘」是也。今專之俗字作甎、塼,以專為嫥壹之嫥。④


依段玉裁注,釋「專」為「嫥」,顯然屬於通假。因為,我們如果同意「專」的意思是「六寸簿」,那麼「專」釋為「專一」,當然就是「嫥」的假借了。可是,《說文》把「專」釋為「六寸簿」,典籍上完全找不到任何證據,段玉裁對「專」字做了很多疏解的工作,就是找不出文獻中有「專」釋為「六寸簿(薄)」的用法;反倒是《說文》的「一曰紡專」可能才是「專」的本義,徐灝《說文解字注箋》云:


此疑當以紡專為本義,收絲之器謂之專,其錘謂之,引申為圜轉之偁,又為專壹、專謹之義。《史記.賈生傳》:「大專槃物兮。」大專與大鈞同義,皆言天道運行,陶育萬物,紡車旋轉,與陶人運鈞,其事相類,故皆以喻天行。〈索隱〉:「專,讀為鈞。」蓋由不知專字自有圜轉義,故破字為鈞。然以鈞釋專,則取其義近可知。⑤


《說文》「一曰紡專」,徐灝贊成這是「專」的本義,從這個解釋去推「專」的「專一」、「專謹」、「圜轉」義,都是由「專」的「紡專」義引申出來的,並非假借義。但是,徐灝贊成「專」為「紡專」,並沒有什麼證據,所以這個說法也未必能得到學者一致的認同。直到甲骨文出土,這個說法才得到證實。

甲骨文「專」字作「

」(《甲》3103),李孝定云:


其(徐灝)說極是。栔文即象紡錘之形,从又,所以運之。專、鈞聲義並近,其物古已有之(陶器之作早於甲骨者甚多),故制器象之也。⑥


據甲骨字形,「專」字从「叀」从「又」,「叀」即象紡甎之形,从又所以運之。紡甎所以摶絲線,因此引申有專壹、專謹之義。徐灝之說極是。那麼,「專」字用為「專一」義,就不應該說成是「嫥」的假借了。



例如「鳳」讀為「風」,葉玉森《殷虛書契前編集釋》以為:「鳥尾長則奮翼一飛,風象自見,故古風字从長尾鳥、从

疑舟帆之象形。長尾鳥與帆並可占風,故先哲制風字假二物以象意。」參《甲骨文字集釋》(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五十,1970 年)1362 頁引。

程俊英、梁永昌,《應用訓詁學》(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 年11 月),頁18。

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國書城,1989 年1 月),卷3 下,頁7。

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臺北:藝文印書館,1970 年6 月),頁122。

⑤據《說文解字詁林》(臺北:鼎文書局,1983 年4 月),冊3,頁1163。

⑥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五十,1970 年),頁1041。


四、明假借


王力在《古代漢語.通論十六.雙聲疊韻和古音通假》中說:


所謂古音通假,就是古代漢語書面語言裡同音或音近的字的通用和假借。……兩個字形體不同,意義不同,只是由於聲音相同或相近,古人就用甲字來代替乙字。例如早晨的zǎo,這個詞本該寫成「早」,但是《孟子.離婁下》「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卻寫成「蚤」。《詩經·豳風·七月》:「四之日其蚤」,也寫成「蚤」。「蚤」的本義是跳蚤,早晨的「早」所以寫成「蚤」,只是因為二者聲音相同,在記錄語言裏zǎo(早,早晨)這個詞的時候,「早」「蚤」二字通用。從「蚤」字說,它所以當「早晨」講,也只是因為它和「早」聲音相同,被假借為「早」,借用了「早」的意義。換句話說,「蚤」是「早」的假借字,「早」是「蚤」的假借義。總之,古音通假是古書裏字形分歧的現象之一,這種現象需要從上古語音的角度加以說明。


假借字的產生,大約有兩種原因:第一種原因是本來有一個正字,但是寫書或抄書的人,由於一時筆誤,後來相沿下來,得到社會承認;或者由於地方習慣,寫成了另一個字,例如早寫成蚤之類。①


劉又辛對王力這一段敘述,有不同的看法:


前面談到「蚤」假借為「早」字,被認為是「筆誤」,「寫別字」,或「地方習慣」,「本應該寫做早」,但卻寫為「蚤」。這是很通行的說法。這個例子也經常被人抄來抄去。好像把這個字定為「本有其字」的用字之假借,叫做「通假」,是不成問的。可是據我考察的結果,這個「蚤」字倒是千真萬確的「本無其字」的「造字之假借」。我檢查了一下,甲骨文、金文和先秦簡書、帛書都沒有「早」字。最早的「早」字,見於漢碑,如《尹宙碑》、《夏承碑》等碑文。《說文》日部有「早」字。這個字可以初步斷定,是漢代才製的新字,秦以前都借用「蚤」字。這還可以古代的典籍來證明。例如,《詩.七月》:「四之日其蚤。」《王制》注引作「其早」。可以斷定,這幾處的古本當作「蚤」,「早」字則是漢代人根據當時的用字改寫的。還有一條異文,更可作為這個論斷的有力證據。《老子》上有一句話:「夫唯嗇,是謂早服。」這句話,《韓非子.解老篇》引作「夫唯嗇,是謂蚤服」。究竟今本《老子》和《韓非子》引文哪個保持了最古的寫法?單就這兩項材料看,似乎不好判斷。但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老子》乙本正作「是以蚤服」。這個帛書是現在所見到的最早本子,可以作為這一判斷的鐵證。②


劉又辛根據先秦典籍及馬王堆帛書《老子》,指出「蚤」字比「早」字早出現,因此「早晚」義最早寫成「蚤」,是屬於「無本字的假借」,而不是假借為「早」字。這個說法,看起來很有說服力。因此,程俊英、梁永昌的《應用訓詁學》在談假借與通假時,引用了劉又辛的這篇文章,《應用訓詁學》說:


許多主張分別假借與通假的人,都用借「蚤」代「早」作例子說明本有其字的假借,似乎先有「早」而後借「蚤」代「早」,已經是定論。但近有學者考證,「早」字是漢代製造的字,先秦典籍借「蚤」作「早」,是千真萬確的本無其字的造字假借。古書流傳了上千年,經過多少次的傳抄、翻刻,用字不能沒有變改,據此判斷某字出現的時代,並不可靠。今天所能見到的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材料比較多,為分辨假借字與本字出現先後提供可靠的依據,即使如此,要準確地判斷一些字產生時代先後,亦需要進行深入的研究。為了區分造字假借還是用字假借,逐字進行這樣的研究,一般人恐怕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以訓詁學的角度來看,以假借字、本字產生的時間為標準,區分假借和通假,也並無多大意義。訓詁的基本方法是會通古與今、常見與不常見、已知與未知,從而由已知推及未知。對於假借字,訓詁學只關心它所表示的意義(假借義)是否為人所知,它所表示的是哪一個詞,所以需要有假借與本字或正字的概念,至於借字、本字孰先孰後,造字假借、用字假借的區別,倒不是重要的。③


劉又辛糾正王力,是對的。但是,程俊英、梁永昌的《應用訓詁學》據劉又辛說「先秦典籍借『蚤』作『早』,是千真萬確的本無其字的造字假借」,恐怕是劉又辛推之過度了,「蚤」、「早」字的情形,沒有那麼簡單。


首先,我們把「早晚義之早」用「X」來代表。商代甲骨文中,表示「X」的字有兩個,一個是「

」、一個是「
」。

甲骨文中有個「

」等形的字(以下統一隸定作「
」),學者或釋春、屯、禾、條(秋)、枼、才(載)、茲、者等④ ,並無定論。陳劍在〈釋造〉一文中指出此字上部應該釋為从「草」聲,下部从「口」。甲骨文此字本義究竟是什麼,其實很難確定,但是在甲骨文中或讀為「早晚義之早」 。如:


丙辰卜貞:今

(早)我不其自來  《合》4769 正


另外,甲骨文也假借「

」為「早晚義之早」:


甲辰卜:

祭祖甲,惠子祝   《花東》267⑥


據此,甲骨文時代表示「X」義的字已經有兩個:「

」與「
」。「
」可能是「X」的本字,也可能是假借字;「
」釋為「X」,則屬於假借。

西周銅器敔簋中有個「

」字,學者或以為即今字「早」,但據其詞例「于
五十田」來看,句中的「
」字只是個地名,與「X」義無關。甚至
從「早」字的字形演變史來看,此字可能根本不是「早」字(容庚《金文編》就不認為這個字是「早」)。

戰國時代,「

」字作為「X」義用,似未見繼承;「
」字作為「X」義用,則被繼承下來,但加上「虫」旁作「蚤」,見於先秦傳世文獻。一般常被引用的如:


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孟子.離婁下》)


據此,「蚤」字作為「X」義用,未必是「無本字之假借」,因為「」可能就是「X」義的本字。春秋末、戰國初年,越王勾踐之子者旨於睗(鼫與)戈上有「

」字,吳振武釋「早」,讀為「造」,當為目前可見最早之「早」字。 另外,戰國時代產生了一個表示「X」義的專字「
」。一九七七年,
河北平山縣出土了中山王銅器,其中一件中山王鼎,其上有銘文云:「昔者
(吾)先考成王, 弃群臣」,句中的「
」字从日、棗聲,很明顯的就是
「早晚」義的專用字。

楚系文字「X」義作「

」(《上博三.中》14「
(燥)
(變)不行」)、「
」(《上博四.曹沫之陳》32「
(將)
(早)行」)、「
(《上博四.曹沫之陳》32「
(早)飤(食)

(輂)兵」)等形。這三個
字,考釋者隸定為「
」,學者大都以為其實就是「
」的異體,應該是可信
的。

到了秦代,與現在「早」字相同的字形才開始出現。睡虎地秦簡有兩個「早」字,〈秦律〉五「邑之紤(近)早(皁,指牛馬圈)」、〈秦律〉二「早(旱之訛字)及暴風雨」,二字都不能釋為「X」義;真正當釋為「X」義的見〈日書〉甲種一四正貳「利棗(早)不利(暮)」,假「棗」為「X」(當承「

」)。

附帶說一句:越王鼫與戈和睡虎地秦簡「早」字,很可能是來「

」字的簡化。因為還缺乏足夠的證據,只能暫時如此臆測。

漢以後,表示「X」義的字則漸漸只剩「早」及「蚤」。


根據以上的分析,「X」義無論是寫成「早」或「蚤」,究竟是無本字的假借,或有本字的假借,我們目前還不好斷定,但是,我們至少可以說,在寫成「早」或「蚤」之前,已經有表示「X」義的字存在了。表示「X」義的字的歷史演變相當複雜曲折,如果不是大量古文字材料的出土,我們是很難弄清楚的。



王力,《古代漢語.古漢語通論(十六)》(北京:中華書局)。本書自1962 年至1964 年出版後,屢有修訂;1981 年出版了第2 版;1997 年,在郭錫良主持下,再次對全書進行了校改,1999 年出版了第3 版。我這兒的引文是根據下段所見劉又辛《文字訓詁論文集》轉引,劉文所批評的關鍵文字不見於王力《古代漢語》第3 版,應該是第3 版吸收了學者的意見,進行了修訂。

劉又辛,《文字訓詁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 年6 月),頁49-50。

③程俊英、梁永昌,《應用訓詁學》(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 年11 月),頁20。

參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五十,1974 年),頁1953-1974。又見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6 年),頁1355-1364。

⑤陳劍,〈釋造〉,《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 年12 月),第一輯,頁55-100。

黃天樹,〈殷墟甲骨文白天時稱補說〉,原載《中國語文》2005 年第5 期;收入《黃天樹古文字論集》(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 年8 月),頁228。陳劍,〈釋造〉,《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 年12 月),第1 輯,頁79 採用此說。

見吳振武,〈蔡家崗越王者旨於睗戈新釋(提要)〉,《古文字研究》第23 輯,頁100-101。2002 年6 月。本例承蒙審查人提供,謹此致謝。




五、正訛字


傳世典籍有訛字,學者多方疏解,仍難以通讀。古文字材料出來,學者才知道傳世典籍有訛字,經過辨正,使典籍得以通讀,這是古文字材料很重要的一個貢獻。

《春秋.昭公十二年.經》:「春,齊高偃帥師納北燕伯于陽。」《公羊傳》:「伯于陽者何?公子陽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側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爾所不知何?』」①

何休注說:


案史記,知「公」誤為「伯」(旭昇案:當作「白(伯)」)、「子」誤為「于」、「陽」在、「生」刊滅闕。②


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典籍訛誤的例子。顏之推《顏氏家訓》也談到:


《史記.始皇本紀》:「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於海上。」諸本皆作「山林」之「林」。開皇二年五月,長安民掘得秦時鐵稱權,旁有銅塗鐫銘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嫌疑者,皆明壹之。"凡四十字。其一所曰……其書兼為古隸。余被敕寫讀之,與內史令李德林對見此稱權,今在官庫;其“丞相狀"字,乃為“狀貌"之“狀",爿旁作犬;則知俗作“隗林",非也,當為“隗狀"耳。③


這也是大家熟知前代學者以出土文字材料糾正典籍訛誤的例子。《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簡(一)》出版後,其中有九篇與《書》關係密切的文章,對傳世文獻的解讀有很重要的意義。以其中的〈耆夜〉為例,其首句云:「武王八年,(征)伐,大(戡)之。」原考釋者趙平安注云:


,古書作「黎」或「耆」等。
, 後世寫作「戡」,……《書.西伯戡  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戡黎的「西伯」,《尚書大 傳》、《史記.周本紀》等都以為周文王。但是這個諸侯國的地理位置距離商都太近,文王征伐到那裡於情勢不合,所以從宋代的胡宏、薛季宣到清代的梁玉繩,許多學者主張應該是武王。 簡文明說是武王八年,證實了他們的質疑。


從情理上來看,文王時代不太可能在商都附近征伐,那必然會引起殷紂王的震怒,大舉反擊,所以宋代以後有學者懷疑文王伐耆不可信,主張應該是武王。但是並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實。如今,清華簡出土,證實了伐耆確實是武王所為。

又,同書〈尹至〉篇「

(夏)料 ⑤民入于水曰嘼(戰)」,原考釋者李學勤云:

水,地名。《墨子.三辯》:「湯敗桀於大本。」《道藏》本作「湯放桀於大水」。《呂氏春秋.慎大》則云:「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體離散,為天下戮。」王利器《呂氏春秋注疏》以《三辯》「大水」之「水」為「沙」壞文,並引呂調陽云:「大沙即南巢也,今桐城西南有沙河埠,其水東逕故巢城南,而東入菜子湖也。」又引《山海經.大荒西經》:「成湯伐夏桀于章山,克之。」《路史.後記》卷十四引其郭注云:「章山名大沙,或云沙丘。」《太平御覽》卷八十二引《帝王世紀》則云:「桀未戰而敗績,湯追至大涉,遂禽桀於焦,放之歷山,乃與妹喜及諸嬖妾同舟浮海,奔於南巢之山而死。」徐宗元《帝王世紀輯存》云:「大涉當作大沙。」⑥

同樣一件商湯討伐夏桀,最後到底打敗夏桀的地方在那裡?《墨子》作「大本」、《道藏》作「大水」、《呂氏春秋》作「大沙」、《帝王世紀》作「大涉」。已往學者多主張作「大沙」,但是清華簡出來後,我們看到作「大水」才是正確的。



①漢.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59 年),頁281-282。

②漢.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59 年),頁282。

③渭南嚴氏孝義家塾叢書《顏氏家訓》卷6,頁11-12。

④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上海:上海文藝出版集團中西書局,2010 年12 月),頁216。

料字原考釋隸定作「

」,讀為「播」,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以為當釋「料」,見〈清華簡《尹至》、《尹誥》研讀札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首發,2011 年1 月5日):「料」字見於《說文.斗部》,訓爲「量也」,「从斗、米在其中」(小徐本作「從米在斗中」)。《國語‧周語上》:「宣王既喪南國之師,乃料民於太原。仲山父諫曰:『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且無故而料民,天之所惡也……』」韋昭注:「料,數也。」整理者已指出「內(入)于水」之「水」乃地名,《墨子‧三辯》「湯敗桀於大本」,《道藏》本作「湯放桀於大水」。若此,《國語》「料民於太原」與簡文「料民內(入)于水」的說法十分接近,可證釋「
(播)」爲「料」是合適的。

⑥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上海:上海文藝出版集團中西書局,2010 年12 月),頁131。




六、考韻讀




先秦文獻往往有押韻,《詩經》、《楚辭》固無論矣,即使是《老子》、《管子》等諸子義理散文,也往往在文章中夾雜著韻文。但是,由於文字的演變,有些字產生了訛變,後人未能認得,因此看不出押韻,當然,文義釋讀也變得困難費解。李家浩曾舉出兩則很經典的例子:


1.《詩經.大雅.文王》:

命之不易,無遏爾躬。

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


段玉裁、王力都認為「躬」、「天」押韻,這是對的,但他們認為冬真合韻,則不妥當。冬真二部的字音相隔較遠,在先秦韻文裡似未見有押韻的例子。江有誥認為「躬」當是「身」字。「身」與「天」同屬真部。江氏的說法很有見地,但總不免有改字以就韻之嫌。楊樹達、沈兼士等謂此「躬」字讀「身」音,這是非常正確的。


2.《楚辭.大招》:

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

山林險隘,虎豹蜿只。

鰅鱅短狐,王虺騫只。

魂乎無南!蜮傷躬只。


上錄韻文的「蜿」、「騫」屬元部,「躬」屬冬部,元冬二部之音不近,因此人們一般認為「躬」字不入韻。從〈大招〉通篇押韻情況看,「躬」字應該入韻。江有誥看到了這一點,他認為「躬」「當作身」,是「元真合韻」。其實這個「躬」字跟前引《詩.大雅.文王》「無遏爾躬」之「躬」一樣,也應該讀為「身」,不必改字。元真二部之音相近,在先秦韻文裡常見合韻。就拿《楚辭》來說,〈九章.抽思〉以元部的「願」與真部的「進」為韻,〈九歌.湘君〉以元部的「淺」、「閑」與真部的「翩」為韻。①


「身」、「躬」換讀,李文舉出不少戰國例子,如「中躬」印當讀為「中身」,即「忠信」;「梁上官鼎」銘云:「宜(信)冢子(容)參(三)分。」銘中的「宜(信)」在尊古齋古印譜中作「宜(信)」;侯馬盟書「殁嘉之身」又作「殁嘉之」(「」為「(躬)」之簡體);戰國時期趙國兵器常見造者為「相邦建君」的銘刻,舊或釋「」為「」,認為从「邑」从「身」,不可信。黃盛璋已經指出,「建君」即《戰國策.趙策》的「建信君」。②


李文所舉的例子,有一定數量的戰國文字材料為證,應該是可信的。以之說明《詩經》、《楚辭》「躬」可讀為「身」,應屬可信。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恆先》簡5-6 云:


又(有)出於或,生(性)出於又(有),音出於生(性),言出於音,名出於言,事出於名。


這是原考釋的隸定,學者起先也都接受這樣的隸定。不過,我以為這樣釋讀不是很理想,「音」與「言」義近,在這麼短的敘述裡,要把宇宙萬物從最初混沌狀態到萬有皆備的「事名言」的階段都說完,必需極為精簡扼要。既有「言」,即不必有「音」。因此,我認為「音」應該讀成「意」字。最直接的文獻佐證,就是王念孫《讀書雜志》指出《史記.淮陰侯傳》:「項王喑啞叱咤。」《漢書》作「意烏猝嗟」。這是「喑」或作「意」、也就是「音」可以通「意」的例證。另外,《馬王堆帛書.老子甲》96「意聲之相和也」,今本《老子》作「音聲之相和也」,足證直到漢代,「意」、「音」仍然有互作之例。先秦古文字「意」和「音」的關係應該是非常密切的,知道這一點,我們再看《管子》,有些篇章的「音」字就應該讀成「意」,使得本來沒有押韻的句子也變成有押韻了。如《管子.內業》:


是故此氣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聲,而可迎以音。敬守勿失,是謂成德,德成而智出,萬物果得。③


王念孫《讀書雜志》以為「迎以音」之「音」為「意」之借字:


尹解「可迎以音」句云:「調其宮商,使之克諧,氣自來也。」念孫案:尹說甚謬,「音」即「意」字也。言不可呼之以聲,而但可迎之以意也。「音」與「力」、「德」、「德」、「得」為韻,明是「意」之借字。若讀為聲音之音,則失其韻矣!④


王念孫從押韻來說明《管子.內業》此處的「而可迎以音」當作「而可迎以意」。這是對的。否則「不可呼以聲,而可迎以音」,其意不通,「聲」與「音」並無太大的不同,「迎以音」與「安以德」、「敬守勿失」、「成德」也看不出有任何關係?因此李山譯注《管子》(中華書局,2009.3)依據王念孫的校改,逕改原文作「而可迎以意」。⑤

不過,王念孫此處用語頗為含混,「音即意字」、「音是意之借字」,二語是什麼意思?指同字?同意字?假借字?訛字?王念孫也說不清楚,因為當時的條件還不夠。


接著,王念孫又把底下的「彼道之情,惡音與聲,修心靜音,道乃可得」改成「彼道之情,惡心與音,修心靜音,道乃可得」:


又下文云:「彼道之情,惡音與聲,修心靜音,道乃可得。」尹注曰:「音聲者所以亂道,故惡之也。」念孫案:「惡音與聲」本作「惡心與音」,「音」即「意」字也。道體自然,而人心多妄,不脩其心、靜其意,則不可以得道,故曰「彼道之情,惡心與意,修心靜意,道乃可得」也。「意」之為「音」借字耳。脩心靜音,「音」與「得」為韻,明是「志意」之「意」,非「聲音」之「音」也,後人誤以「音」為「聲音」之「音」,遂改「惡心與音」為「惡音與聲」,尹氏不察,而曲為之說,其失甚矣。



旭昇案:王念孫這樣的校改是有問題的。「彼道之情,惡音與聲,修心靜音,道乃可得」,並沒有什麼問題。王念孫以為此處的押韻應該是「彼道之情,惡心與音,修心靜音,道乃可得」,「音」字讀為「意」,與「得字押韻」。其實,「彼道之情,惡音與聲」,尹注是對的,「音聲所以亂道」。下文云「修心靜音(意)」,跟「惡音與聲」相對。押韻則是兩句一韻,「彼道之情,惡音與聲」,情與聲押韻;「修心靜音(意),道乃可得」,音(意)與得押韻。《管子.內業》此處是兩句一韻的,全文如下:



凡道無所,善心安愛。心靜氣理,道乃可止。彼道不遠,民得以產;彼道不離,民因以知。是故卒乎其如可與索,眇眇乎其如窮無所。彼道之情,惡音與聲,修心靜音,道乃可得。⑥


但是,一開始的「凡道無所,善心安愛」兩句卻不押韻。黎翔鳳校注云:


張佩綸云:「所」字句絕,「無所」,言道無方也。元注非。「安愛」,《易.繫辭》:「安土敦乎仁故能愛。」 陶鴻慶云:此當於「所」字斷句,「愛」疑「處」字之誤。「凡道無所,善心安處」,「所」亦處也。言道無定,唯安處於善心也。《呂氏春秋.圜道篇》云:「帝無常處也,有處者乃無處也。」可證此文之義。下文云「憂悲喜怒,道乃無處」,與此文反復相明。「處」與「所」為韻,下文皆兩句一韻,此亦當同也。尹讀「善」字為句,而解之曰:「言道無他善,唯愛心安也。」殊不成義。 章炳麟云:尹注言「道無他善,唯愛心安也」,大誤。「所」字當斷句,處也。「愛」借為「隱」,《詩.烝民》「愛莫助之」,《傳》:「愛,隱也。」〈釋言〉:「薆,隱也。」是「愛」、「薆」與「隱」並以雙聲通假。此「隱」則訓「據」,〈禮運〉「今大道既隱」,注:「隱,據也。《說文》:「,所依據也。讀與『隱』同。」「安」借為「焉」,於是也。言凡道無常處,惟善心於是依據也。下云「心靜氣理,道乃可止」,「心靜」即「善心」也。 翔鳳案:《說文》:「愛,行貌。」訓安行義可通。然此文兩句一韻,誠如陶說。魏樂安王元緒墓誌「愛」與「處」極似,則「愛」為「處」之誤可矣。⑦



對「凡道無所,善心安愛」兩句,各家紛紛提出自己的看法。黎翔鳳引述各家之說後,贊成陶鴻慶讀成「凡道無所,善心安處」,謂「道無定,唯安處於善心」。殊不知《管子》此處與「善心」無關。旭昇案:「善心安愛」下文為「心靜氣理」,顯然二句有相承關係。「心靜」承「善心」,「氣理」承「安愛」,則「愛」為「氣」之訛字可知。

「氣」字戰國古文作「

」⑧ ,從火、既聲,「既」字從、旡聲(依《汗簡》,則「氣」字古文或作「炁」,從火、旡聲);「愛」字本作「
」,從
夂、
聲,「
」從心、旡聲,「
」、「
」同音而誤(若原作「炁」,則「炁」、「
」形近音同,訛誤的發生就更合理了),「
」字又以同音而誤
作「
(愛)」。「心靜氣理」為「善心安氣」的結果,二句相互呼應,義理較為妥適。

「凡道無所,善心安氣」,依全段體例應該要押韻,因此首句的「所」字應該是有問題的,我懷疑「所」應為「匹」字之誤。「所」與「匹」在金文時代就有形近混用的現象,于省吾已經指出來了,于省吾《尚書新證》以為《尚書.大誥》「天閟毖我成功所」、〈召誥〉「王敬作所」、〈君奭〉「多歷年所天」三句中的三個「所」字都應該是「匹」字之訛:


「所」乃「匹」之譌,弓鎛「所」作「

」,彔伯簋「匹」作「

」,二字形最易渾,故漢人仞「匹」為「所」,遺誤至今。⑨


戰國文字也承襲了這個現象,《郭店楚墓竹簡.尊德義》簡24「為邦而不以豊(禮),猶

之亡(無)適也」,「
」合文、袁國華以為當為「匹人」之訛⑩ ,其說可從。據此,《管子.內業》本句的「凡道無所」當作「凡道無匹」,意謂:道是猶一無二的。


經過這樣的校改之後,《管子.內業》本段全文如下:


凡道無匹,善心安氣。心靜氣理,道乃可止。彼道不遠,民得以產;彼道不離,民因以知。是故卒乎其如可與索,眇眇乎其如窮無所。彼道之情,惡音與聲,修心靜音(意),道乃可得。


意思是:道是唯一而無可匹配(獨一無二)的,人要善養其心、安其氣,心靜氣安,道才會長在心中。道在不遠,因此人靠它而生;道不可離,人因道而生出認識知覺。道萃聚在人心中,好像可以索求,但又渺渺茫茫找不到它在那裡?道的本質,不能用言語去描繪求索,只有修養心意,才能夠得到。全文兩句換一韻,義理也前後一貫。


接著,王念孫又把「音以先言,音然後形,形然後言」句中的兩「音」字讀為「意」:


又下文云:「音以先言,音然後形,形然後言」,兩「音」字亦讀為「意」,謂意在言之先,意然後形、形然後言也(尹注:「言從音生,故音先言。」亦是曲為之說)。前〈心術〉篇云:「意以先言,意然後形,形然後思,思然後知。」是其明證也。⑪


這樣的校改,當然比舊版合理。⑫


出土古文字材料中,類似的例子很多,學者甚至產生了出土古文字材料可以「改寫學術史」的呼聲,也有不少學者據以重新考釋古代典籍。從訓詁學的立場來看,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值得學界一同努力。



①李家浩,〈從戰國忠信印談古文字中的異讀現象〉,《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 年第2 期。

②同前注。

③《管子》(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6 月),中冊,頁931。

④王念孫,《讀書雜志》(線裝本,臺北:文海出版社,1971 年),卷8,頁40-41。

⑤李山譯注,《管子》(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3 月),頁216。

⑥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6 月),中冊,頁935。

⑦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6 月),頁936。

⑧參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北京:中華書局,1998 年),頁1197。

⑨參于省吾,《尚書新證》(臺北:崧高書社,1985 年),卷2,頁110-111。

袁國華,〈郭店楚墓竹簡從「匕」諸字以及與此相關的詞語考釋〉,「第十三屆全國暨海峽兩岸中國文字學學術研討會」(花蓮:花蓮師範學院,2002 年4 月)發表論文;後收在《史語所集刊》74 本1 分,2003 年3月。

⑪王念孫,《讀書雜志》(線裝本,臺北:文海出版社,1971 年),卷8,頁41。

以上「音」當讀「意」,參拙作〈《上博三.恆先》「意出於生,言出於意」說〉,《中國文字》新30 期,頁183-192。



本文原刊載於《東海中文學報》第23期



選稿錄入:泠泠花外

排版編輯:南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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