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上，难免会犯错，但错有大有小。小错改之，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生活依旧；而犯了大错，只能通过赎罪，让无法弥补的错尽量得到原谅。当那个赎罪的人并不是犯错的人时，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师徒二人
光绪三年（1877年），山西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地，尸横盈野，随之瘟疫肆虐。当时，山西临汾一位名叫史乐仁的郎中知道自己虽无力阻止天灾的发生，但可竭尽全力救死扶伤。史乐仁原本只是一位走街串巷，摆摊卖药的江湖郎中，每日行医，也只挣口吃口，勉强度日。史乐仁在用药上，讲究富人用贵药，因为他们用得起，穷人用便宜的药，因为他们没钱，而实际上贵药和便宜的药，治疗效果一样。在这场瘟疫中，史乐仁施舍的药要比卖出去的多。钱没挣到，而名传出去了。由于病人太多，史乐仁难以应付，恰恰就在这时，一个孩子出现了。孩子刚刚十二岁，名叫王黑子，父母都在这场瘟疫中丧了命。
困苦中的孩子
原本，王黑子也是史乐仁的病人，只是在痊愈后，没有父母的他，就一步不离地跟着史乐仁。史乐仁看他聪明、机灵、勤快，况且自己忙又没有帮手，就收留了他。谁也不会想到，史乐仁的这个决定，却在几年后，让他搭上了一条命。没有先知先觉的他，自然不会预料到以后发生的事。就在这场瘟疫后，史乐仁正式收王黑子为徒。两人并没有在山西临汾定居下来，仍然走街串巷，摆摊卖药。过去一个人，一张嘴，现在两个人，两张嘴，但史乐仁卖给穷人的药没涨一文钱。师徒俩只能比以前更加勤走勤转，早出晚归，要挣出多出来的那张嘴的嚼谷。
晚清卖药郎中
师徒一路走，一路卖，一路救人，就这样走到了京师。到了京师师徒没有钱住客栈，只有暂住到寺庙中。当时京师的寺庙、道观、尼姑庵有2600多座，很多大寺庙各有自己的优势。智化寺的音乐最强，尤其是中音乐，石化寺负责印经书，寺中各种经书应有尽有，华严寺的医学最好，里面的和尚医术相当高超。就连尼姑庵也有拿手的本领，尤其做馒头更是一绝。是否还记得《红楼梦》中有一座馒头庵，这个名字虽不是真实的名字，但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过去很多尼姑庵擅长做馒头。尼姑庵蒸出的馒头又大又甜，相当好吃。这种馒头是一层层加厚，先蒸成普通馒头大小，然后在外面包上面，再蒸，反复五六次蒸成大馒头。当时的一个大礼盒才能装下两个，可见馒头之大。当然道观也有各自的拿手本领。在此不多表，回到正题。
晚清尼姑庵
史乐仁与徒弟王黑子来到京师，自然选择了华严寺。有人会说师徒俩住在庙中，难道不需要交房费吗？实话说，钱少少交，钱多多交，没钱也可免费住几天。这就和史乐仁卖药一样，钱少少给，钱多多给，对于那些实在没钱的穷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不治而死。史乐仁与徒弟虽然每天进项很少，但也多少交些房费。而在偌大的京师，靠着走街串巷，摆摊卖药，很难长久地维持生计。一天，寺中的一位老和尚看到史乐仁愁眉不展，就问他药卖得如何。史乐仁实话实说，直言药不好卖，在这样下去，难以维持生计。老和尚故意问了一些基本的医理，史乐仁对答如流。老和尚又提了一些病症，看看史乐仁有何对症下药的方子，没想到史乐仁说出的很多药方连老和尚都闻所未闻。但从史乐仁药方中使用的药材和剂量，老和尚知道这些药方也可对症下药。
晚清寺庙
这时，老和尚点点头，对史乐仁说了一句“你可以到宣武门会馆那里舍药，尤其对那些进京考试的举子。”史乐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进京的举子并不都是穷学生，如果连他们都需要舍药，我和徒弟更无计可生了。当然，在老和尚面前，史乐仁还是谦恭地说道“应该舍药给那些长途跋涉的穷学生。”老和尚知道史乐仁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但也没有多做解释。有时，别人的一句话，就是一次机会，没有领悟，你可能会失去一次机会，而失去一次机会，就会多走弯路，遇到更多坎坷。当然，最终能否抓住这次机会，还要看平时的修为，命中是否注定。
寺庙中的和尚与借宿的人
史乐仁没有领悟和尚的话，自然没有去宣武门会馆舍药。他只是和徒弟按部就班地走街串巷，摆摊卖药。几天下来，药没卖出多少，师徒俩却累得够呛。一天两顿饭（那时一天两顿饭）从两顿饱到上顿饥下顿饱，再到两顿饿得贴肚皮。师徒俩眼看着京师这个偌大的地方就要难有立身之地了。史乐仁含着泪对徒弟说道：“黑子，师父养不活你了，我请求方丈把你留在寺里，有顿饭吃就能活下来。”黑子听后，眼泪瞬间滚了下来，流在又瘦又黑的小脸上，噗通一声跪在师父面前，哽咽地说道“师父，不要丢下我，我能帮你卖药。”史乐仁昂着头，生怕眼眶中的泪水流出，嗓音已变得沙哑，说道“师父，打算以后不卖药了，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治病救人。”黑子边哭边说道“师父，我有力气，不管做什么，我都能养活你和我。”这一天，是师徒俩自进寺庙来唯一一天没有出摊卖药。两人收拾行李，打算明天把药全部舍出去，后天改行能有口饭吃活下去就行。而就在两人收拾行李时，徒弟王黑子死死地盯着师父，害怕师父离开，去和方丈说让自己留下。师父向门口走近一步，王黑子心里就揪一下，血压也随之升高。他心里想如果师父走出门槛，也要把师父拉回来，绝不能让师父与方丈见面。王黑子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行李，心和眼都在师父身上。
宣武门外景
收拾完行李，师父的一句“黑子，我和你出去走走”，又让黑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黑子心里猜想，师父要把自己带到方丈那里，是让方丈收留自己。黑子支支吾吾，不愿和师父出去，当然也不想师父自己出去。师父似乎看出了徒弟的小心思，又说了一句“咱们到庙外走走。”这时，黑子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往下放。他“哎”了一声，慢腾腾地挪着步跟在师父后面。师父背着手在前面走，黑子挪着步在后面跟着，两人的距离黑子保持的恰到好处。师父走着，走着，回头看看黑子，招手示意跟上。黑子看到，心里咯噔一下，慌乱着脚步，快速跑到师父左侧并行。师父和他商量明天舍药的事情，打算明天两人分开舍药。当师父一提两人分开，黑子脑子嗡嗡响，他认为师父是趁机离开他。而师父后面一句“舍完药，我们在庙里见”又让黑子放了心。那一天，师徒二人没有提以前的事，也没有说以后的事，只是简单聊了明天舍药的情况。
中药罐子
第二天，师徒分别舍药。这一次，史乐仁想起了当初老和尚的那句话“去宣武门会馆舍药，尤其是舍给那些举子们。”史乐仁虽然还是不明白老和尚的话，但他认为最后一次舍药也不要想那么多了，恰巧今年是大考，全国各地的举子齐聚京师。其中，肯定有些穷学生生了病舍不得买药，把药舍给他们，也能让他们安心考试。要知道，会试完了，晋级的贡士，还要接着考复试，复试完了还要考殿试，殿试完了还要考朝试，短短几个月下来，要考四场。很多考生难免身体撑不住，生病就需要治疗。史乐仁走到宣武门，看到了两大特色：一个就是令人心惊胆战的宣武门大街菜市口。16年前，咸丰皇帝最为恩宠的朝廷重臣肃顺在辛酉政变中失败，就被慈禧斩杀于此。而此时，作为一位行走江湖的郎中，看过各种生命终结的惨状，但走在这样的菜市口，史乐仁心里仍然胆战心惊。另一特色，似乎与此相反，各省的会馆汇聚于此，尤其在大考之年，各省的很多举子住宿于各省会馆中，进进出出热闹不已，就连周边的茶肆酒楼，也随着举子的到来，生意更加火爆。
京师一条街
就在此处，史乐仁摆起了药摊，最后一次只舍药不卖药。不论富人还是穷人没有对舍药反感的，不花钱的药，即使不管用，拿上一包对自己也没有任何损失。就这样，史乐仁的药几个时辰就施舍完了，有的举子拿了药，说了声谢谢，有的举子拿了药，还是随便留下几文钱。总之，那一天，史乐仁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那些拿药的举子更是笑脸相迎。卖药几天卖不出几包，舍药几个时辰就舍完了。舍完药，师父和徒弟可以说是前后脚进了寺庙。徒弟简单说了自己舍药的情况，而师父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听着。徒弟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以后，戛然而止。师父起身，刚说了句“要去和方丈辞行。”徒弟黑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到师父面前，有意却故作无意地挡住师父。黑子眼里渗出泪水，直勾勾地看着师父。师父挤出一丝慈祥的笑容，拍了一下黑子的肩膀，说了声“明天，一起走。”黑子笑了，从心底笑到脸上，用手一边擦着泪，一边闪开。
晚清学子
那一夜，师徒彻夜无眠，不仅单单要离开京师，还要舍弃难以养活自身的老本行。心中有多焦虑，夜就有多漫长，那夜对于师徒俩来说太长太长。天微微泛白，师徒俩已经起身，就在这时，突然一个与黑子年龄相仿的孩子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迎面碰上了往外走的师徒俩。孩子认识史乐仁，而史乐仁并不认识他。原来这个孩子是会馆里一名举子的书童，昨天也曾得到史乐仁的舍药。这个孩子把药给了在会馆中得病多日的少爷（举子）。这位举子吃过很多药不见好转，眼看大考在即，原来有病，又加上急火攻心，病情越来越重。没想到，昨天吃了史乐仁施舍的一包药，病情居然有好转。所以，这位举子让书童务必打听到舍药人的下落，请来亲自为自己“望闻问切”一番。史乐仁虽然要急于离开京师，打算从此不再行医，但人家找上门，也不能不去。史乐仁与徒弟跟着书童来到会馆，打眼一看已知那位躺在床上的举子的病情，主要还是急火攻心，再经过搭脉后，史乐仁写下一药方，让徒弟帮着去抓药。史乐仁好人做到底，等着徒弟拿来药，帮着把药熬好，然后让举子喝下。
今天的北京湖广会馆
一切做完，史乐仁和徒弟要走。这时，躺在病床上的举子突然说道“先生，请留步。”让书童拿出二两银子，交给史乐仁。二两银子足够师徒俩省吃俭用一个月的。史乐仁没有拒绝，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银子。举子说道：“先生能否暂时宿住在会馆附近的客栈，大考在即，生怕身体有恙。希望您能及时诊断治疗。”史乐仁有些懵了，原本想离开京师，再不行医，现在却不知如何。举子又让书童拿出一锭银子（五十两），当时一名旗兵马甲每月的饷银才3两，50两可是一年多的饷银。师徒俩见过五十两的银子，却从没拿过五十两的银锭。举子说道“这是先生住客栈的钱。”史乐仁还没想好，徒弟黑子却接了过来，师徒俩只好留在了京师。因为有了钱，就有了住的地方，有了住的地方，就有了立足之地，有了立足之地，一切都有可能了。
五十两银锭
从那一天开始，师徒二人一边重操旧业，一边为那位举子诊脉看病，保证其在大考之前不再出现状况。果然，举子吃了史乐仁开的药后，身体和精神一天天大好。而那些曾接受过舍药的举子们也觉得史乐仁的药确实不错。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口耳相传，甚至流于笔端，为史乐仁的药打起了“广告”。就这样，史乐仁的药出了名，史乐仁本人也自然出了名。有钱能让人出名，有名能让人赚钱，可谓名利双收。史乐仁就是这样，但他没有忘本，舍药的数量增加，舍药的范围扩大。这时，他才明白当初那位老和尚的话。
晚清三位读书人在一起
会试后，遗憾的是，那位被史乐仁精心调养的举子并没有考中贡士，但身体实实在在比以前好多了。举子向史乐仁辞行，打算苦读三年，再考。这时，史乐仁才知道那位举子名叫王耀祖，是湖南大盐商王福林的公子。王耀祖临走时，资助了史乐仁五百两银子，让其开家药铺，广施善行，医治贫弱。后来，史乐仁与徒弟在京师开了乐仁药铺，不仅每月初一、十五舍药，还搭帐篷舍粥、舍棉被、舍棺材。随之，史乐仁名扬京师，很多王公府邸，达官贵人，巨贾富商都请史乐仁诊治施药。
晚清同仁堂老药铺
三年后的一天，一位镇国公的额娘因便秘难忍，请了宫中御医，并吃了药也无济于事。最终，不得不请史乐仁前去诊治，普通的泻药药方已难以奏效。史乐仁就在药方中加了鲜石斛的草药，并让徒弟赶快回药铺抓药。黑子心灵手巧，很快就把草药抓回来了，并交给镇国府的仆人让他们赶快熬制。师徒俩这才回家，果然老太太喝了史乐仁的药，当晚就痛痛快快了。然而，接下来一连两天老太太都腹泻不止，甚至出现虚脱，镇国公赶忙又派人请来史乐仁。史乐仁诊断后，顿时脸色煞白，感觉老太太用药过猛，身体虚脱，气息微弱。他又赶忙为老太太开了药方，并亲自为其拿了几副药。当晚，史乐仁写出了前两天为老太太开的药方，并让黑子看看是否按照上面药材拿的药。黑子看了一眼，肯定地说道“完全按照上面一味一味拿的”。当师父让他再看一次时，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鲜石斛草药的量拿错了，按照普通人的量拿的，并没按照药方上的拿。黑子承认了自己的失误。
晚清大夫
但史乐仁没有原谅，大声呵斥徒弟，怒气之大从未有过。当晚，史乐仁以徒弟黑子拿错药，有损医德，不配做自己的徒弟为由，连夜“开除”了黑子。黑子跟了师父三年，已经十五岁，看着乐仁药铺从开始到现在，而现在师父要把他逐出药铺。他心里不甘，难道三年的师徒之情，就这样因开错一次药就断了。但他看得出来，师父这次是一定要让他离开的，没有回旋的余地。十五岁的黑子也有了自己的个性，三年间也学了很多，足够养活自己。那一夜，黑子没有辞别，师父也没有送别，他背起行李回到离别三年的老家山西临汾。大地方的人回到小地方确实令人高看一等。在京师混过的黑子回到临汾进了一家小药铺，比一般人眼光高，眼界阔。他既从师父那里学到医术，又知道从那里买到好的药材。
晚清卖药材
仅仅过了两年，王黑子就成了这家药铺的掌柜。又两年，王黑子开了自己的贵仁药铺，并在山西府州县开了四家分铺。此时，王黑子已改名王贺全，并成了当地有名气的药材商兼郎中。此时已经发达的王黑子知道是时候要去京师会会师父了。他有羞辱报复师父的心，但回想过去与师父的点滴，他又收回去了，只是想炫耀一番。他坐着华丽的马车沿着当初与师父进京的那条道，一路疾驰来到熟悉而又陌生的京师。他来到当初乐仁药铺的老地方，却发现这里变成了一家饭庄。他焦急而惊讶的问了店中的伙计。他提了师父的名字和老药铺的名字，伙计顿时一愣，又上下打量着他。随后，伙计摇摇头，惋惜地说道“可惜，早死了！”黑子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伙计闭了下眼，定了定神，说道：“四年前，因为，镇国府老太太吃了他的药，拉了几天肚子，不久就死了。史郎中被告上公堂，最终承认是自己用药过猛，导致老人身亡。史郎中被判了死罪，后来就在那菜市口问斩的。”伙计说到最后一句，还向菜市口的方向指了指。
徒弟
王黑子听了伙计的话，一下瘫坐在了地上。伙计慌忙把他搀扶到凳子上，黑子忙问道：“您知道，他葬在那里吗？”伙计一边扶着黑子，一边说道“听说，有个南方来京赶考的好心举子，在西直门外的坑口李家买了一块坟地，葬了史郎中。”黑子说了声“谢谢”，急忙跑了出去，坐上马车，向西直门赶。在西直门，他打听到了“坑口李家”（专卖坟地），在那里看到师父的坟墓。那一天，黑子一直跪在师父的墓前，往事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地流。后来，黑子买下了那家饭庄子，并在老地方重开了乐仁药铺。接着，黑子又在沙窝门外为师父买了大片墓地，并出钱让几户穷人作为“坟户”，一边在里面耕种，一边守护着师父的坟墓。百年之后，黑子也要葬在这里，与师父永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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