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江湖儿女》,我把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循环听了一晚。
这不是贾樟柯第一次在电影里用叶倩文的歌。
事实上,从《小武》《山河故人》到这次的《江湖儿女》,我们跟着科长回味了叶倩文数首经典歌曲,《选择》《珍重》《潇洒走一回》《浅醉一生》……
香港流行文化对这位“迪厅小王子”的影响显而易见。
在那个录像带时代,和小武差不多大的贾樟柯每周末都泡在录像厅里。港片构成了他对“江湖”的最初定义,男人间的惺惺相惜,肝胆相照,为一个“义”字喋血街头。
叶倩文的歌则进一步丰富了这个定义——
她唱,“愿那一天你来临时,轻轻给我你的接受,给我知道眼眸里的人,承诺的一切永没改变。”
沧海桑田,世事流转,她还在牵挂一个“承诺”,期待曾经的设想永不改变。
其中用情之深,义气之盛,在速食时代已经鲜少被歌颂。
因而,贾樟柯的记录显得意义非凡。
与《山河故人》相同,《江湖儿女》采用三段式结构叙事。
故事跨度长达17年——在时间面前它太短,对爱情来说已足够绵长。
2001年,矿城大同正处于时代交替的夹缝。
小镇偏远凋敝,有些新产业却暗暗开花。
年轻的斌哥(廖凡 饰)手下有不少生意,麻将馆、迪厅……
他是这一方江湖中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巧巧(赵涛 饰)是斌哥的女朋友,长伴他身边,被别人称一声“大嫂”。
他们情投意合,行事之间颇有点“侠侣”的风采。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街头斗殴中,眼看斌哥遇袭,巧巧情急之下朝天鸣枪,救他一命。
二人双双入狱。
巧巧为斌哥顶下非法持枪的罪名,在监狱里度过五年。
2005年,巧巧出狱,想要找到斌哥重新开始。
可是,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一段绵延17年的情感,将人物置于时光的罅隙里,其身上折射出的时代变迁真实而生动。
但贾樟柯并没有刻意将故事往“大”了说;恰恰相反,他这次专注讲述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故事。
但他们之间微妙而宏大的情义结早已超过爱情本身,既撑起一部电影的精魂,又让人窥见许多随时代逝去的印记,非常迷人。
用陈可辛的话说:
“非常高级的商业片,特别迷人的情与痛。”
斌哥所在的江湖,豪迈,热血,讲规矩。
是解决兄弟纠纷时请来的“关二爷”;是迪厅中央忘情舞动的身影;是录像厅里古惑仔拼死争斗的拳脚;是拿出烟后一群兄弟递上前的火;是倒在搪瓷脸盆里痛饮的“五湖四海”酒……
这些符号见证了斌哥意气风发的时刻。
尤其是KTV里喝酒的场景——
伴着叶倩文的歌,十来种不同品牌、不同度数的白酒一瓶瓶全倒进搪瓷脸盆。
一人拿杯子舀一杯,“走一个”之前不忘放下豪言:
“五湖四海皆兄弟!肝胆相照!”
鲜见的震撼场面,将旧江湖的张狂快意挥洒得淋漓尽致。
斌哥这个人物来自贾樟柯幼时崇拜的小镇大哥“小东”。
他曾用文字描绘记忆里小东以一当十独自作战的场景:
“用山西话来说,那是一张‘精干’的脸,精力充沛,行为干练。更让我惊诧的是他的沉着,他没有一丝慌张,原来镇定是尊严的底线。他不逃遁,也不放下武器告饶,而是沉着地应对。即使满头是血,也保持身姿的体面,直到对手散去,留下他一个人擦拭伤口。”
贾樟柯认为他有着男人该有的样子,“架可以输,事可以败,但人不能垮。”
这样的精气神被完美还原于电影中——
斌哥莫名被两个毛头小子偷袭,打瘸了腿。
抓到人之后,他处置得大气又仁义:
象征性地教训一把,说了句“年轻有为”,就把人放了。
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位江湖大哥值得为后辈说道的故事。
可万万没想到,讲究道义的旧江湖秩序被年轻人打破,故事变成了“事故”。
小广场前突如其来的斗殴,斌哥的鲜血滴在车头,而巧巧拔出枪射向天空,救了斌哥。
爱情沾染上血色。
影片前半段,斌哥徜徉在旧江湖的等级制度中自得其乐。
巧巧始终以陪伴者的姿态出现。
她不懂什么是江湖,也不认为自己是江湖中人。
两人漫步野外时,斌哥曾握着她的手打响一枪,告诉她:
“现在你拿着枪就是(江湖人)了。”
在被围困的街头,巧巧主动举起了枪。
那一瞬间,她真正进入了江湖。
而巧巧与斌哥的位置也开始发生转换。
时过境迁。
现实中,贾樟柯多年后偶遇小东,他已经是一个寻常的中年男人,“那样专注地吃一碗面条,与世无争。”
电影里的斌哥也一样——时代在裹挟着他向前走。
他想要的已经不是一片江湖,而是闯出一番大事业,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时间磨去当年大哥的棱角,将他雕塑出另一个灵魂。
时间同样雕塑了巧巧,不同的是,她守住了情义底线,让缓缓逝去的旧江湖在女性视角里多了一丝温柔与决绝。
出狱之后,巧巧奔赴三峡寻找斌哥。
对方避而不见。
终于再见面时,她也只说一句:
“我为你做了五年牢,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
话能说清楚,感情又怎么算明白?
可是巧巧接受了不复返的一切,青春、爱情、江湖。
这个段落里两人的对手戏太好看了,男人有男人的百炼钢,女人有女人的绕指柔,人物在进化蜕变中双双显现弧光。
从山西到三峡到新疆再回到大同,巧巧为了谋生一路辗转。
她有着独特的“底层生存智慧”,很有趣,且实用。
她与偷自己钱包的女人“相爱相杀”,混进婚宴蹭吃蹭喝,去大饭店“碰瓷”有钱无脑的土大款……
绝对称不上标准意义的“好人”,但如此鲜活生动,为影片中的江湖增添了一抹真实意味。
巧巧对斌哥的感情同样耐人寻味。
几番起落,从一开始的执着,到决绝放手,再到回归小县城后的尊重与接纳。
环境变了,性情却不改。
她没有在爱人风光时攀附,也没有在爱人落魄时远离。
在经历种种生活暴击之后,她的内心依然保留一片尚未崩塌的地方。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江湖,亦可能是贾樟柯心中的江湖——
一面令人向往,一面遭人唾弃。
一面豪情万丈,一面缠绵缱绻。
一面漂泊崩塌,一面始终不渝。
廖凡饰演的斌哥自然动人。从年少轻狂走向中年颓唐,他的表演始终燃着火光。
但影片最让我惊艳的,依然是巧巧女性视角下江湖如梦似幻的一面。
她用脚步丈量着贾樟柯构建二十年的电影宇宙——
“斌哥”和“巧巧”最早是2002年《任逍遥》的男女主角。
两位巧巧身上甚至穿着同一套花衣裳。
再后来,巧巧去往三峡水坝,找寻准备东山再起的斌哥的片段,又自然令人联想到2006年的《三峡好人》。
种种即视感,勾勒出一幅动人心魄的画卷,呈现出这片土地二十年来的某些变迁与某些固化……
她也用目光记录下那些被时代洪流席卷的普通人——
在出殡仪式上跳拉丁的舞者;
被生活折磨、还去偷别人钱包的女乘客;
因为老婆去打工而觉得“寂寞”的野摩的司机;
自称旅游开发商的小老板;
已经习惯用手机拍下一切的中年男人;
……
巨大的时间与空间跨度,让人不得不承认:
时代真的变了,江湖也早就变了。
而在《江湖儿女》中,在巧巧身上,我们看到贾樟柯灵魂中的一点执拗。
他愿意让巧巧保存心中江湖的完好。
这份义无反顾的流连,亦如叶倩文《浅醉一生》歌里所唱那样:
“编织海市蜃楼,一天一天浅醉一生。”
至此,贾樟柯将江湖的壮美、孤独与浪漫刻画到了极致。
用他自己的话来推荐这部电影,再合适不过——
“心中有江湖的,对这部影片会有感应;原来心中没有江湖的,看完会发现自己在江湖中已经很久了。”
高级且迷人,贾樟柯之江湖,不悔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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