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

陈昌凌

    我的舅母，或许是名叫韦茂兰，也或许叫韦梦兰，姑且，无礼地称她为韦茂兰。早些年的印象，一副最平常的农村妇女长相，身材、容貌、穿着，真的没什么个性的亮点可以叙说。只是，她一说话，我们便知她是一个身上有"不足之症"的人。她说话很慢，声音很小，更不能与别人争辩，否则总有气喘吁吁、力不从心之感。更没见过她做过什么重体力劳动，我想，那样她是承受不了的，何况，有我身强体壮的舅舅呢！后来听外婆说，舅妈患有哮喘、心脏病等病症。
    舅妈嫁给我舅舅后，只生了两个女儿，分别叫作雨琪、燕琳，没敢再生男娃。其实，这两个女儿也是她冒生死危险生下的，“医生说，我有这种病是不该生娃子的。”换句话说，她是用自己的“老命”去换取两个新的生命。
    但是，咱老家这一块儿，女人生不出男娃，便说你有最大的缺陷——你绝了人家的种，断了人家的香火。
    我舅舅学历是高中毕业，上世纪70年代，农家出了高中毕业生，自然是秀才般的香饽饽。何况，舅舅一表人才。记得，在“上海知青”下乡农村劳动锻炼那会儿，见过很多知青，有大姑娘、小伙子，下了工以后，总是齐聚我舅家，想必就是因为我舅有文化、会讲话、颜值高，等等。
    但我舅舅之所以娶了仅为“一般妇女”的韦氏姑娘，推算起来，定是因为当时他家境贫寒。不过，我舅不只是有学问，不只是长相帅，还非常勤奋、能干。他会种地，会饲养牲畜，更会刺“五福字”。
    刺“五福字”是啥活儿呢？这么跟您说，安徽农村盛行着一种习俗，就是，过年的时候，每家的门楣、窗头，必定要贴上红纸刺成的“福字”——上面有“福”、“禄”、“寿”等字样，或者“年年有鱼（余）”、“鸡鸭成群”、“五谷丰登”等图案，都预兆着来岁是个好年成，这就称作“五福字”（至于为何衍生出“五”字，我也没考究过权威答案）；那么，刺“五福字”就是生产这些“五福字”的手工活儿。我舅舅有学问，能吃苦，所以他刺的“五福字”，在邻近五镇八街最为高大上，卖得最红火，可以说，一年到头，刺“五福字”,让我舅舅家赢得了最靠得住、最值得骄傲，甚至最让人家眼红的收入。我舅平日里，一遇农闲，他就在家中刺挑“五福字”。
    邻居家小夫妻，男人姓苏，女人姓姚，比我舅小上十来岁，一向也很勤劳、能干。当他们发现，我舅有刺“五福字”的手艺，挣起钱来，那么轻松、体面，刺出的“五福字”，那么有文采，靓丽，于是，就主动拜我舅为师，向我舅学习这门手艺。他们夫妻，尤其是姚阿姨，一得空闲，便坐在我舅家，边八卦家常，边学刺“五福字”。
    我舅舅能干，脾气好，舅妈贤惠知理，他们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似乎唯独不够美满的是，他们没有自己的儿子。
    不过一场暴风雨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这天黄昏时分，突然狂风大作，门前的树木歇斯底里地几乎摇折了腰，漫天的乌云，如同什么天神扯来一块硕大的黑纱，即将遮掩人们头顶上的苍穹。掩上门扉的人们，闻听雨砸瓦顶的声音，就知道邂逅的一定是一场无情的、会带来灾难的狂风骤雨。
   “不好，漏雨了！”舅慌张了起来，“茂兰，茂兰，快把洗脚盆拿过来张水！”
    舅考虑应该是屋顶的瓦片脱槽了，“必须及时修缮，不然，会漏坏瓦块下面的竹席子！”
    “你不能上房顶，房顶太高，湿瓦踩上去又会很滑！”
     舅稍犹豫了一下，“不行，不然可能会引起瓦块大面积滑脱。”他冲进了风雨里，“不要担心，我会小心的！”只留下他的叫喊声，用来安慰他的病弱的妻子。
    仅几分钟之后，突然，风雨里传来我舅舅凄惨地呼救声：
    “茂兰，茂兰……快来呀，快来救我呀!”
    “怎么了，怎么了，荣前!” 我舅妈不顾自己多病的身体，冲进了雨帘里。她可怜的老公，已从屋顶摔了下来，此时正淌在雨水里。从头到脚，似乎是从水沟里拖上来的，湿淋淋的，一侧尽是污泥，前额上倒伏着头发，正不住地往下滴着水。他想往前爬，但几乎动不了，因为他的右臂和右腿都摔断了。
    舅在村里人抬送他去往医院的路上，因为剧痛，两度休克。但感谢医护人员的悉心医治、照料，感谢发达的现代医学，我舅舅在病床上躺了半年，终于又能落地行走了。但是，他现在不能负重活了，而且家里因为替他治伤，已经一贫如洗。
    他不能做农活了，但是他的两个女儿读书需要钱，而且，我的舅母一向受不了太重的劳累。我舅舅终于来到了马鞍山。他结婚前曾在马鞍山打过工，在某砖瓦厂当过班长，马鞍山记录着他最荣耀的年华，这个地方他能找到照顾营生的人脉。最后，他在某街道的“鸿余菜市场”谋了个卖鱼的摊位。他指望自己在这儿挣钱，妻子在家带孩子上学，相信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过。
    他每天半夜骑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购海鲜，天一亮就开秤出售，虽然利润不薄，但对于他还没有痊愈的身体，是一个不小的考验。没想到的是，姚阿姨，她的邻居，竟然因为与丈夫吵架，也奔到了马鞍山，找到了他。一开始，她只是帮他购鱼卖鱼，后来他们合起伙来做生意……待姚阿姨的丈夫苏先生知道她的下落，待我的舅母为拥有一笔存款而欣喜的时候，姚阿姨与我的舅舅已经同床共枕一年多了。
    苏先生干脆同意了离婚，但是他要留下苏家的两个孩子。姚阿姨同意了，还同意定期付给两个孩子一定的生活费。我舅母哭了几场，终于没有去吵闹我舅舅，她说，她怨自己不能生男娃，同情我舅舅没有儿子：
    “让他们在一起吧，这样，早晚他会有个儿子，他会有香火继承人的!”
但是，她有要求，那就是必须对她的两个女儿好：
    “这就够了。我不闹，我这个身体也闹不动! ”
     我舅舅后来为舅母办了一张银行卡，而且总是保证舅母的这张卡里有一笔可观的存款。
    姚阿姨身强体壮，特别能干，又精打细算，加上我舅舅智商高、人缘好，他们很快在马鞍山发了财，从一开始租个简陋的单间，到租住豪华的套房，再到拥有自己的私人房产，一百多平米的房产从一套变成两套……最让我外公外婆欣喜不已的是：“你舅舅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香火继承人啦!”
    我舅舅的两个女儿分别初高中毕业了，亭亭玉立，但学业不佳，又不愿务农当“泥腿子”，舅舅于是将她们陆续带到了马鞍山，分别给她们安排了称心的工作。高智商的舅舅，又通过他的女儿们，终于说服了我的舅母韦茂兰，与她办理了离婚手续。紧接着，我舅舅与姚阿姨领了结婚证。（到这里，我应该称姚阿姨为“姚舅母”，称我的前任舅母为“韦舅母”了。）
    一晃，我舅舅与姚舅母来到马鞍山已经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我的韦舅母是怎样熬过来的，可以想像，她一个人守在村野老家，何等寂寞、孤独！女儿们陆续出嫁了，她不愿意随女儿去，因为她不愿去马鞍山，不愿见到我的“姚舅母”。她有一肚子的苦水无人倾吐，她心中有无言的怨恨，却因为为了两个女儿的前程而忍气吞声。
    岁月在摧残她，她多病的身体愈加衰弱。有一次，我在集镇上，在我的小吃店门口，忽然遇上了她，我的韦舅母。她的穿着依然很干净、得体，虽然苍老了不少，但讲话时依然多是微笑。
    果然，韦舅母的生命状态，正按照一般人的常规预测运转着，因为心情的抑郁，生理的衰老，她的病情在逐渐加重。终于，她倒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两个女儿也来到了她的床前。
    医生告诉她，这一次的手术有很大的凶险， 要求她好好地配合。她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女儿，泪水从她的眼角落到了枕巾上。大女儿准备在《家属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她摆了摆手。一连三天，她没有同意做手术，却又不愿说些什么，只是一直张望着病房的门口。女儿们知道，她在等我的舅舅来看她，等我的舅舅来签名。
    医生在警告病情，女儿家事缠身，大家需要她配合，需要她立马接受手术。
    “我恨你，我要到政府去告你！” 她突然大喊了一句，声音在病房走廊上回荡。接着，她泣不成声、泪雨滂沱。在场几乎所有的人都被震住了，没有几个人能够理解，我的舅母，一个平素最安静的人，一句大声话都没说过的人，此时竟然如此叫嚣。
    “你怎么啦？你要上告谁呀？”护士问。
    她只是哭，身体在颤抖，泪水从她的脸颊不断地往下滑落。不过，她最后同意了手术。
    但是，她终于没能从手术台上起来，她死了。两个女儿哭了。女儿签的《家属知情同意书》最终生了效，韦舅母的遗体被很平静地移出了病房。
    韦舅母的骨灰，被她的两个同胞弟弟送到了马鞍山。他们对我的舅舅在他前妻的最后时刻，都没能去看她一眼，表示非常愤怒，甚至要拳脚相加，我舅舅吓得跑出了家门。韦氏兄弟要把他们姐的骨灰盒，放在我舅舅和我姚舅母的新宅里，我姚舅母坚决不让。
    “谁敢端着它迈入我的门槛，我就跟他拼了！……再说，这么多年，我忍受了多少苦，谁能理解! 我一桶一桶的苦水只有向肚子里咽，能向谁倾吐! ……她韦茂兰花了我多少钱，谁能数得清！她不劳而获，却要我们养着她。她天天吃药，哪年不去看病，花的都是谁的钱！她与荣前的两个女儿，来到马鞍山，身无分文，是谁给她们提供了吃的、住的! 她们嫁得好，工作得好，如今各人过得都很顺畅、富裕，这又是谁的功劳！……”我姚舅母越哭诉，越伤悲，几乎晕倒。
    后来，我韦舅母的骨灰盒被她的大女儿雨琪捧回，并安葬在马鞍山市郊一公家墓地。
    “你要知道，你前任舅母的弟弟们曾经花了我多少钱！不然，他们怎么能这么容易罢休！在你前舅母的骨灰被安葬后，她生前的存折里，还存着我给她的十几万元。这十几万元，后来都让她的两个弟弟拿去了。”舅舅曾经这般对我说。
    我的前任舅母——韦舅母，一晃去世该近八年了吧！这八年里，我再没有去过我的舅舅家。“为了忘却的纪念”，我终于提起笔写了他们，祝生者、亡者都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