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战略西部陆海新通道推进建设正值如火如荼，西线经成都→宜宾、泸州→百色，中线重庆→贵阳→南宁，东线重庆→怀化→桂林，皆达南海钦州湾。是推动沿线地区开发开放，深度融入共建“一带一路”的重要举措。历史时期，它在巴蜀大地的走向，与广义蜀道、特别是蜀道中的水道关联密切。本文以全新的思维，把四川盆地的水道，作了形象的空间诠释，贯穿“卌”字，围绕文化，以事以物、以诗以人力透先秦至明清，是蜀道研究和历史上的西部陆海新通道研究中的别样之作。
每每走出四川盆地，对人介绍家乡我用的就是这句话，自认为是我们川渝人对乡情的提炼和眷念。进出巴蜀，确实离不开这些山和水，尤其是古代天上没有飞机飞的时候。巴蜀的古代交通名称，最著名的当源于《三国志》所谓蜀道，经过李白歌咏，天下尽知。蜀道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狭义蜀道是指逶迤秦巴山区的金牛道、褒斜道、荔枝道、陈仓道之类[1]，百步九折，猿猱咨嗟。广义的蜀道，是指进出整个四川盆地的道路[2]，也是砯崖转石，湍瀑喧豗。还有就是巴蜀内部的通道也可以称为蜀道[3]，地陷盆地，恰与四围泾渭。先秦汉唐的古人，在盆地内主打的蜀道不是陆路，而是“行走”在若干江河构成的水路上，大部分河道，即使有滩礁、湍流的惊险，却带来轻松出行的得意。众人理解道路的“道”时，都会条件反射跳跃为陆道。其实，古人出行，转山转岭，必以水行为主。水能载舟，舟能承物。物重陆行，汗蒸如雨；物重船行，轻舟如箭。重庆学者蓝勇考证[4]，今天名声大噪的“东大路”直到唐代也了无踪迹。即使到了宋代，成都、重庆之间，也只有永川区老牛尾铺村的“牛尾驿”有唯一一个驿站记载，它还是水陆并举，宋代诗人张孝芳《昌州》一诗中，有“发舟马头岸，驻车牛尾驿”[5]便知端倪。巴蜀先民把盆周一关门，自娱自乐游弋，其实还是很有福气，很省力气。盆地内部奔涌的河流，是以长江东西向干流为经，南北向支流为纬，一北一南的支流，几乎垂直交汇在川江这条干流上，很像一个卌字。由此产生巴蜀历史上较为罕见的庞大水路循环交通网，纵观中国乃至世界绝无仅有。▲南方丝绸之路研究中心主任赵晓东一行，在四川巴中市巴河上游的渡水溪，察看河道走势。
从长江北面汇入，依西到东分别是外水岷江、中水沱江、内水涪江、西汉水嘉陵江，构建出卌字的上部。西北-东南流向的涪江不是长江一级支流，它在合川就和东北来的宕水（渠江）一样，汇入了嘉陵江。只是从航运角度来看，它和渠江支流巴河、后河等，比南面的大部分长江一级支流还运力强劲。卌字的下部，就是众多南面来汇的支流。从长江上游到下游，横江、南广河、长宁河、永宁河、赤水河、綦江、乌江等，像长江所蓄的胡须，须尾都在云贵高原飘呀飘的。还有一条特别的酉水河，古代被称为五溪之一，没在胡须之列，但是也斜长在长江脸上。它从湖北、湖南交界处南到重庆酉阳，转了一个大湾后，又从秀山北上湖南，再汇入沅江，在洞庭湖归入长江。巴国被灭，“巴子兄弟（流）入为五溪之长”[6]，就是顺河迁徙。卌字水网，舟运繁忙，长年有100多种木船船型，或牵挽上溯，或自在飞驶，船名千奇百怪，诸如中元棒、歪屁股、麻雀尾、黄瓜皮、歪脑壳等等。据统计，清末重庆唐家沱进出的木船就多达18000多艘，往来涪江有5000多艘，泸州港平时停泊达3000多艘[7]。水载舟，舟载物，每条河流都是古代的一条“国道级”通道，古今名声卓著的当属赤水河支流。汉武帝派唐蒙溯河通夜郎，出使队伍庞大达“食重万余人”。何以比张骞出使西域的二百多人多出了50倍？细究起来，就是物资运输，他把巫溪、云阳等地出产的食盐，运去“厚赐”缺盐的夜郎[8]。赤水河当有强大运力，才能承担如此庞大的物资运输任务。乌江的运载能力，早在先秦时期发挥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效果，巴寡妇清大开丹汞，富可敌国，史称“用财自卫，人不敢犯”[9]。“延伸阅读”就是所募雇佣兵众多，能使她稳稳坐镇枳（涪陵），控制乌江航运，保证了今重庆酉阳乃至贵州铜仁万山一带出产的沉重矿料的安全外运。比巴寡妇清再要早的水运，当属滇东黔西川南交界处的特产高放射性成因铅（“高放铅”），通过横江转溯岷江，运到三星堆铸造出美轮美奂的青铜器[10]。▲南方丝绸之路研究中心主任赵晓东（左）与贵州铜仁市博物馆馆长唐安民，察看锦江（辰水）边的江宗门古码头，进出古门的地面石级，磨痕苍桑，滑润可手。南方丝绸之路研究中心 李林雪摄
北来南来，向东向西的巴蜀河流，犹如人身上的血管网络，在巴蜀大地交联互通，战争时期调兵运粮更是快捷如飞、规模宏大。秦将司马错伐楚，是从成都平原沿江而下，“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伐楚”，绕道赤水河[11]，再进乌江攻入今天湖南地域。《永乐大典》中，有关于南宋四川为秦巴蜀道抗金前线漕运大米的记载：“凡嘉眉泸叙之米，沿蜀外水至重庆，沂内水至合寓于仓。又自合沂西汉水至利阆州。”[12]“合”指合州（合川），处于内水、西汉水及宕水交汇处。从地图上看，眉州（眉山）、嘉州（乐山）、叙州（宜宾）等地，北上经过成都平原到利州（广元）、阆州（阆中），比绕道重庆空间距离更短，据说宋孝宗也不明究里，曾奇怪地问过为什么？其实就是有效利用巴蜀水道循环地理。后来元军进攻四川，“陆挽兴元，水漕嘉陵”[13]，所需粮食主要靠从陕西通过嘉陵江运至广元，否则只有向粮食充足的宋军方面抢夺。▲四川省珙县沐滩镇傅家坝的西汉南广县治所在，河对岸为筠连县腾达镇。
▲南方丝绸之路研究中心主任赵晓东（中）在四川通江县通江河高坑坝处，向该县文物局原局长龚道勇（右一）了解天旱水降后船槽出水情况。
最巧妙利用巴蜀水道地形地势的战例，当为诸葛亮从荆州溯江入川那一次，他把四川盆地的水网通道运筹掌中，挥洒自如。穿过三峡到江州（重庆）分兵，自己和张飞走内水，派赵云溯外水，两路钳形而进。对于中水，还“空城计”了一回刘璋。他安排法正写信，我还有一路大军，将“并侵”资中（资阳）
一带的沱江通道，看你不降何处跑。后世顶礼膜拜的孔明品牌，由此一看，真不是空穴来风，确实可谓高高高。后来的东晋大将军刘裕，在篡位当上皇帝前夕，抄作业活学活用了一回孔明的这一招。为了不泄密，他命令讨蜀大军溯江到达白帝城时，才能打开密令看，是为“众军悉从外水取成都，臧熹、朱龄石于中水取广汉，使羸弱乘高舰十余，由内水向黄虎（德阳）”
。嘿嘿，他比诸葛还妙计，既空城套狼又声东击西，最后确实是中水沱江之军“乘船陷牛鞞城（简阳）”[14]，直打得蜀中割据的谯纵顾此失彼，蝼蚁溃堤。可以想见，刘裕的“羸弱高舰”从重庆逆嘉陵江北上时，可能故意战鼓咚咚，旌旗蔽日，沿岸震动，才最终出奇兵在中水收功。卌形蜀道既是争战之道，物运之道，更是风月之道。长江主流、支流，都有文化故事满满流淌。李商隐“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就隐隐给我们道出了一个围绕水道的故事，相思辗转却抵不住秋日水涨，无船返家。再有唐蒙顺南广河修南夷道，僰道令怠工当斩，流泪称没有见过繁华的“成都市”，他索性就送去成都商业区砍头。《华阳国志》为此记下“思都邮，斩令头”民谚，为巴蜀文化平添一段轶趣。乘舟水上，春风惬意，古代文人无不高吟，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大唱川江下游舟乘快速；明代蜀中唯一状元杨慎从嘉州到叙州，“好似乘风列子游”[15]，从上游补白一句，沁人心脾，味道大出。墨客们的题咏，可以让一座城市鲜味氤氲，成都、重庆自不必说，单说小小奉节，在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流”打头下，李白、王维、刘禹锡、李贺、苏轼、陆游等齐齐呐喊，一发力就把一座“中华诗城”的名头吹拂得开花开朵。“一只兰船当驿路，百层石磴上州门”[16]，白居易任忠州（忠县）刺史吟过的佳句，无出其右地把巴蜀沿江一带城市的诗、水、山串联，把巴蜀的山城、江城、铁城串联。和平时期，兰舟催发，城下人家水上城；战事来临，闭门一心，铁马金戈大散关。这是写实的，这是天生的；这是铁铸的，这是长存的。“天生重庆，铁打泸州”，一渝一蜀，道不尽川渝人民的先天禀赋，道不尽川渝大地的血脉悠悠，更道不尽川渝卌字水网馥润的关关雎鸠。▲南方丝绸之路研究中心主任赵晓东（左一）在四川遂宁察看涪江绕城走势。
▲南方丝绸之路研究中心主任赵晓东（左三）在重庆市秀山县石堤镇下码头，考察酉水河古代通航情况，向当地村民张阿妹（左二）了解酉水河流域风土民情。
有如忠县、奉节，巴蜀水道路网结出一颗颗璀璨的城市明珠，先秦两汉的城邑，基本上都位于水路之滨。巴国都邑，先先后后有江州、垫江(合川)、平都(丰都)、枳、阆中，全是傍水而生。在西南地域，有无秦时期所置古县，是衡量文明开化早迟的标志。目前可考的秦和秦以前古县古邑，除开上述城市以外，僰道（宜宾）、江阳（泸州）、符（合江）、临江（忠县）、朐忍（云阳）等位于长江干流，宕渠（渠县）位于渠江，郫（成都市郫都区）、资中位于沱江，涪陵（彭水县郁山镇）位于乌江支流郁江……《华阳国志》记载的巴国龟亭市，也是位于长江与綦江交汇附近。迨至明清时期经济最发达的成都平原、叙州府、嘉定州、泸州、重庆府、资州、涪州、顺庆府、遂州、绵州、富顺等川江流域的主要城市，也是继续高歌猛进、飞速发展。近代长江边的重庆、万县开埠以来，万县有四川第二商埠之称，重庆有小上海之称。▲南方丝绸之路研究中心主任赵晓东（右二）与湖南省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博物馆馆长储成（右一）等人，察看绕城而过的沅江支流渠水古代通航码头。该河水尾与珠江支流柳江水尾隔岭相对，翻山10公里不到，即进入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入水续航南海。南方丝绸之路研究中心 李林雪摄
历史时期，卌形水道路网中的城邑，既是镇控水道的重镇，也是交融少数民族地区的通衢，沿水而去，可以“诸此国颇置吏焉”，是中原文化泽被民族地区的强大杠杆。当前大力建设西部陆海新通道之际，追根溯源“老通道”有何史实依据，巴蜀的卌形水道就是最好的明证：国家确定成都、重庆分别抵至钦州湾的三条主干线，西线宜宾、泸州就是唐蒙巴符关出使之道，是秦傍横江所筑五尺道；中线重庆经过贵阳、南宁一道，就是唐太宗贞观年间，“渝州人侯弘仁自牂柯至西赵杨满洞出邕州（南宁），通交桂道”[17]，其乃沿綦江深入南去；东线重庆出怀化道，有如杜甫所咏“水散巴渝下五溪”，既是乌江在渝东南转顺酉水进湘西之道，也是乌江在黔东铜仁和黔东南镇远转顺辰水、潕水入怀化之道，它们继续东进楚秦洞庭郡可以寒雨连江夜入吴，它们继续南越“镡成之岭”可以日啖荔枝三百颗。
由此看来，浩浩长江赴沧海，船去船来自不停。卌形蜀道古老，更青春。本文原发刊发于2024年2月27日《重庆日报》和2024年第2期《长江航运》。
注：
[1]蓝勇：《巴蜀历史文化考二则》，《中华文化论坛》2013年第7期。[2]孟凡华：《蜀道研究的历史、现状与走向评述》，邹芙都、赵国壮主编：《西部史学》第8辑，重庆：西南大学出版社，2022年。[3]赵晓东、周努和：《大巴山蜀道中的水道功用考察》 ，《文史杂志》2024年第2期：蜀道是历史时期直至今天，进出巴蜀周边及以远和巴蜀内部互通的发散强烈巴蜀文化的主要水陆道路的总称。这与西南官话分布区地域较为吻合。[4]蓝勇：《盆地东大路与四川“东大路经济带”的兴衰》，《历史地理研究》2021年第4期（总第48期），第1-17页。[5][宋]王象之编著；《舆地纪胜》卷一百六十一《昌州·诗》，第10册，赵一生点校，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467页。[7]蓝勇：《试论中国川江历史文化的世界性》，《中华文化论坛》2022年第4期。[8]赵晓东：《中国西南陆海走廊：先秦汉晋南方丝绸之路东线出海通道研究》，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23年3月，第493-494页。[10]段渝：《南方丝绸之路与欧亚古代文明》，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10月，第160-161页；又金正耀、马渊久夫、Tom Chase、陈德安、三轮嘉六、平尾良光、赵殿增：《广汉三星堆遗物坑青铜器的铅同位素比值研究》，《文物》1995年第2期。[11] [晋]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第一版，2011年7月第5次印刷，第13页。[12][明]解缙：《永乐大典》卷15948《运·宋漕运六》，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1页。[13][元]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11《左承李忠宣公)，页213。[15][明]杨慎：《舟次叙州》。转引自周啸天著：《历代名人咏四川》，四川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99页。[16][唐]周振甫主编.：《唐诗宋词元曲全集·全唐诗》，第8册，黄山书社，1999年，第3205页。[17]《册府元龟》卷977；《资治通鉴》卷195《唐纪十一》，贞观十三年六月，中华书局1956年，第61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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