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朝歌风云》剧照
01.《封神》的多重叙事线索
《封神：朝歌风云》（以下简称《封神》）带给我一种过山车式的观影体验：开头冀州大战，惊鸿一瞥，恍为天人，使人血脉偾张，满怀期待。中间漫长而琐碎，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让我一度灰心，跌落谷底。然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结尾姬发还乡的史诗气概再度唤起我的感动，雪龙驹驮着姬发穿过金色的土地和麦田，劫后余生的轻松、英雄还乡的悲壮和田园牧歌的诗意扑面而来，我不禁飘然神思，心里泛起意犹未尽的怅然。直到字幕升起，我才意识到竟已在影院里老老实实地坐了两个半小时，令我奇怪的是，这段时光似乎既短暂又漫长，它使我觉得如此充盈，而又如此乏味。这份好奇驱使我反复回味，我想透过情绪和记忆的涟漪重返《封神》构筑的想象世界，以便勘破情绪背后的隐秘。
电影开篇即高潮，冰火交织的冀州大战将观众拉到一个沉重而遥远的神话空间。这场戏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对话干练地勾勒出背景、人物，情节粗细兼备，有战马火海冲锋的震撼场面，也有苏全孝自杀前悲哀无助的独白。配合着恢宏的背景音乐，搏杀变得无比悲壮、激荡、富有感染力，将战争本有的残酷消解得无影无踪，使观众可以毫无负担地释放振奋的情绪。
冀州大战落幕，随着苏护伏诛，妲己受俘，质子旅凯旋，电影开始了一场漫长而庞杂的叙事，角色众多，线索繁杂，荧幕被旺盛的表达欲塞满，然而，由于缺少明显的叙事重心，多线索叙事的弊端由此显现，使《封神》陷入了一场叙事困境，观众在不同角色的视角切换中感到疲惫，不知所措。作为影片的重要线索及支撑角色行动的核心逻辑，姬发的内心冲突缺少有力的镜头表达，角色内心的怀疑、痛苦、挣扎、整合被忽略，这让角色行动的转变显得生硬。线索纷多还带来叙事的仓促，部分镜头切换、情节推进、线索交叉、人物互动略显突兀，有时临到动情之处，方欲宣吐，不料电影的渲染不过蜻蜓点水，才酝酿好的情绪难以为继，不得不重新咽回肚子里，可谓高兴而来，败兴而归。
当然，分析《封神》的叙事困境，还是要回到电影本身，将电影的视听语言视为一个完整的文本，进行文本细读，以伺捕捉突围的可能性。
故事的主线是姬发“弑父”、“寻父”的成长过程。在电影中，姬发起初是质子旅的一员，在八年的质子生涯和战火的淬炼中，他渴望成为殷寿一般的英雄，不觉将殷寿视为自己的精神之父，成为殷寿麾下出色的战士、忠诚的“儿子”、愚钝的棋子。随着殷寿称帝、四大伯侯蒙冤、比干挖心、殷郊受戮，姬发逐渐发现了殷寿不为人知的野心和虚伪残暴的一面，开始陷入怀疑和挣扎之中。在父亲姬昌的启发下和哥哥伯邑考的关怀下，他最终也走上了“弑父”之路，手刃了曾经崇拜的“父亲”——殷寿，反出朝歌，千里回乡，找回了真正的根，找回了真正的父亲，也找回了真正的自己，正如电影中姬昌所言：“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
如果以角色作为切入点，结合姬发“弑父”、“寻父”的主题，电影叙事的主要线索/视角有殷寿线、姬发线、姬昌线、姜子牙线，其余角色则编织在这四条主线之中，或勾连交错，或重合平行，如妲己线就与殷寿线相互缠绕，她本身即是欲望的化形，是欲望的放大器，也是殷寿内心之恶的外显，所谓“心怀恶念，妖邪自至”，在某种程度上，她与殷寿是一体的，他们在轩辕坟共同经历了一场“唤醒仪式”，殷寿的血解封了狐妖，而狐妖也“唤醒了一头野兽”，而且在电影中，殷寿欲望的膨胀与妲己蜕去兽态的过程是基本同步的。
值得一提的还有殷寿之子殷郊的线索，官方宣发及部分粉丝或许会称《封神》是一部双男主电影，然而殷郊这一角色的叙事功能与姬发是类似的：完成由“尊父”到“弑父”的叙事使命。殷郊线与姬发线彼此对照，互为补充,在某些姬发无法参与特殊场合，殷郊则充当起姬发的耳目，代替姬发将视野延伸到家庭与闺帏之中。作为姬发最好的朋友，殷郊对生父殷寿的怀疑也成为撼动姬发观念的重要推手。殷郊与姬发的功能性“重合”还体现在两者都拥有“天下共主”的身份，殷郊的身份源于姜子牙的误会，姬发作为真正的“天下共主”尚未被确认，二者明暗相对，一隐一显，真假对照，这组对照人物或许或许在未来两部还有更明显的对照表现，但这里暂且将殷郊线归入姬发线中。
《封神：朝歌风云》剧照
她是妖，虽残忍却没有人的虚与委蛇，因此她的残忍显出一派天真；但她的天真毕竟源自嗜血的兽性，因此她的天真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02.殷寿线：人性与兽性的水乳交融
回归《封神》的主要叙事线索，每条线索都完整且自洽，它们各自背负着独特的立意，拥有可靠的动机和相对完整的发展脉络。
殷寿线主要以质子、四大伯侯、姜皇后、比干、姜子牙等旁观者的视角展开，意在逐渐暴露他的虚伪和残暴。其他线索与殷寿线或重合或交错，诸多角色也在殷寿线中依次出现，他们每出现一次，就会剥去一层殷寿的伪装：
天谴异象拉开了悬疑的序幕，借助殷郊的视角，发现白狐吃人，由此揭开阴谋的一角；借助申公豹的视角，可以初窥殷寿的虚伪，他表面上准备焚身祭天，平息天谴，背地里却急召术士讨要焚身不死之术；借助姜子牙的视角，可以看到祭天台苦重的徭役，及殷寿的滥杀无辜；借助四大伯侯、伯邑考的视角，可以看到殷寿背弃父子人伦的倒行逆施，操控质子、玩弄权谋的帝王之术，草菅人命、借刀杀人的兽行；借助姜皇后的视角，可以看到殷寿的荒淫；最后，在宗祠中，借助比干、殷郊、姜子牙、姬发等人的视角，给殷寿的罪恶下了定论：弑兄、弑父、弑君、弑神（殷寿焚毁宗祠）者，实为殷寿本人，与狐妖蛊惑无关。
所有角色的视角共同还原出一个老谋深算、阴鸷恶毒的暴君，当殷寿撕去伪装，角色形象完整呈现的那一刻，使人不禁心生战栗。可以说整条殷寿线就类似悬疑剧解密推理的过程，环环相扣，而谜底就是殷寿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人性之恶。
妲己是殷寿线里的一笔亮色，与以往各版封神题材中的妲己不同，编剧摒弃了“红颜祸水论”的荒诞不公，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为这个角色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诠释视角。所以我们看到妲己被塑造成了一个纯粹的妖，纯粹到不分善恶，几乎没有“人”的观念。她的身上带着动物性，多半按照动物的本能生活,即使附身于人，言谈举止中还会带出四足动物的妖异。
她既吃人又怕人，既亲近人又提防人。当姜皇后劝谏殷寿时，她若无其事地向她发出永享欢乐的邀约；姜皇后抚摸她的脸庞时，她露出羞怯而小心的微笑；而当姜皇后欲置其于死地时，她也可以毫不手软地血溅酒池。她是妖，虽残忍却没有人的虚与委蛇，因此她的残忍显出一派天真；但她的天真毕竟源自嗜血的兽性，因此她的天真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妲己线与殷寿线通过一场“唤醒仪式”紧密地缠绕在一起，殷寿唤醒了轩辕坟中封禁的野兽——狐妖，狐妖附身妲己，衰弱的狐妖灵体借助人的血肉逐渐恢复元气，开始了由兽到人的蜕变，根据封神第一部官方发布的物料，在该系列的第二三部中，妲己“人”的特征会越来越明显，体现之一就是她的服装式样会由简而繁，服饰颜色也将由象征欲望的鲜红变成象征成熟、阴郁的深色。狐妖在殷寿的庇护下采食血肉，恢复灵体，只为享受自由和人间至乐，她在鼍鼓声中舞尽妖娆，会因能以人的躯体感受冰凉的雨水而忘情发笑，还会在酒池乃至宗祠的烈火中与殷寿纵欲逞欢，她没有善恶观念，更不懂何为敬畏，何为亵渎，只是追随自己的动物本性，纵性而为。
妲己唤醒了殷寿内心的“野兽”——欲望。在欲望的蛊惑下，殷寿从人性之岸一步步堕入兽性的深渊。值得注意的是，《封神》中的妲己并不是通常意义上以色邀宠的“蛊惑者”，妲己虽美且欲，可真正打动殷寿的并非她的容貌，而是她治好了殷寿的伤口，察觉出了殷寿的野心：“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而她之所以博得殷寿的信任，也是因为她替殷寿做了一系列罪恶的勾当。因此妲己与殷寿构成了一对奇特的共生关系，他们之间有男女之欲（殷寿与妲己酒池共浴、亵渎宗祠），但几乎看不出任何爱情的痕迹，二者更像为了各自利益而联合的盟友，殷寿在妲己的帮助下，名正言顺地从父亲、兄长手中夺取至尊之位，他真正渴望的是权力，美色不过锦上添花的点缀而已，这样看来，《封神》里的殷寿并不是一个头脑昏庸的好色之徒，他有勇有谋，更有野心和狠毒，他的本性渐渐浮现，让人们看到了一个被欲望扭曲的英雄的堕落。
如果以人性和兽性作为坐标，就会发现妲己与殷寿的人物线索相互纠缠，互为倒像，纣王实现由人到兽的退化，最终成为徒具皮囊的野兽，妲己完成由兽到人的进化，最后成为保留兽性的人。
或许还可以这样理解，殷寿开启了轩辕坟的封印，也打开了心灵的魔盒，他释放了狐妖，其实是象征他释放了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兽欲，而妲己正是他欲望的化身，这样看来，或许妲己便是殷寿，殷寿便是妲己。
明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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