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丝语 || 《红楼梦.芙蓉女儿诔》赏析

第1423期

筱蕊：《红楼梦.芙蓉女儿诔》赏析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写晴雯被逼身亡，宝玉闻知，哀痛不已，他向小丫头们打听晴雯临死前说了些什么？有一个丫头说晴雯告诉她：“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宝玉又问：“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小丫头看着园中池上芙蓉正开，便信口答道：“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宝玉遂去悲生喜，动了写诔文的心念。

《芙蓉女儿诔》是《红楼梦》诗词中最长的一首，也是文学价值最高的一首，同时也是最难读懂的一首。不仅引用《离骚》、《楚辞》、《诗经》等典故，而且文体也采用骈体和骚体相间的形式。从内容来说，除了对晴雯之死表达深切悼亡之情外，作者对于这些惨遭命运之涂炭、毁灭的诸钗群芳，由怜惜而生悲愤之情，对此激烈地进行了斥责，痛加鞭挞，不同于以前文之含蓄委婉。

《红楼梦》之于写这些女儿之媚，一直有“晴有林风，袭有钗副”之说，所以《芙蓉女儿诔》名为诔晴雯，实则诔黛玉。宝玉到园中芙蓉池边，刚把诔文泣涕读毕，在芙蓉花里窃听的黛玉满面含笑走了出来，说“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她认为“红绡帐里”改为“茜纱窗下”更好。“茜纱窗下”者，黛玉所居潇湘馆也。宝玉立即将此句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命薄！”竟直接点到了黛玉的痛处。黛玉听了，陡然变色，无限狐疑。一方面她为宝玉的深情感动，所以笑盈盈从芙蓉花里走出来，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宝玉之诔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芙蓉女儿诔》（没有附原文，这是以散文的形式写的译文）：

在这样一个太平盛世的日子里，又是芙蓉和桂花竞相吐露芬芳的八月。而我怡红院混迹于浊世的宝玉，心情却是那样的无可奈何。露染胭脂色的芙蓉花在泪眼中映现，睹物思人，你如清水出芙蓉不妖不濯。只是红尘花非心中花了。花开花落，物是人非。而今思念你的我，唯有取来百花的花蕊，用你素日喜欢的冰鲛纱写文，再用沁芳泉的泉水，为你沁上一杯枫露茶。这四样东西虽很微薄，但却表达了我最诚挚最深深的思念。

用它们来祭拜你白帝宫中的芙蓉花神：心中静静地想，想你自从降临到这个污浊的世上，直到今天已经十六载了，你的身世始终茫然。而我却是那样荣幸地与你相遇，我们同衾共枕，梳洗沐浴，歇息宴游于朝夕。可这样美好的日子，仅仅只留存了五年八个多月。泪洒今日，忆及当时。你的美，你的好，你的情，你的真……如月光洒满我的心房。

可以这样来形容吗？你的品格，用金玉来比喻也不能描绘它的宝贵；你的性情，用冰雪来比喻也不能形容它的纯洁；你的神采，星星和太阳也呈现不出那片光华；你的容貌，花儿和月亮也无法渲染那样的色彩。姐妹们仰慕你的美好文静，妇人们也都看重你的贤惠品德。谁也没有料到，那些进谗言的恶鸟，却让高空飞翔的鹰鸷，遭遇捕鸟网的陷阱。苍耳和蒺藜这样的恶草也嫉妒你如兰的香气，香草样的美人就这样像镰刀割草般被除掉！娇艳的花儿原本就那么柔弱，怎么禁得住狂风的吹打；纤细柔嫩的柳枝原本就多愁，又怎能抵挡住暴雨的侵袭。你被那些毒虫噬咬，毒液进入体内，从此抱着久病的身体在生命中苦捱属于自己不多的日子。樱桃般的双唇消褪了红色，杏儿样的脸盘也失去了昨日的水润。面黄肌瘦，憔悴难耐，呻吟声起起伏伏，声声敲打在我的心上。

那些伤害你的污言秽语，是从怡红院里传出的吧？想不到就这样口耳相传，蔓延至每一个窗下。这并不是你自己招来的祸患，实在是那些谣言把你逼到了绝境。你心中有着无比的悲愤，内心的委屈又向谁诉说？因为高洁的品格遭人嫉妒，一身的清白被秽语玷污，闺阁女儿含冤而亡，比遭馋被贬为长沙王的贾谊英年早逝饮恨更甚；你那正直刚烈的性格，给自己遭遇危难埋下祸根，豆蔻少女死于非命，比不待帝命而被杀于羽郊的鲧还要悲惨。自己蓄积着辛酸的泪，可谁又怜惜你命丧黄泉！？就像天边七彩的云朵，说散即散，没有留下美丽的身影，我痴痴观望，枉自心悲。怎么就找不到去聚窟州的路，拿不来起死回生的神香？怎么就没有去海上的仙筏，无法得到回生之药？

你走了有多久？仿佛你烟青色的眉黛，还是昨天我亲手为你描画。你那双冰凉的玉手，谁再十指相扣为它送去温暖？炉上还残存着药渣，我衣襟上的泪痕还未被风吹干。和你的永诀，就像鸾鸟看到镜中孤独的自己，哀声而绝。这样的心痛，叫我怎忍心再打开麝月的镜奁？又如悬挂的木梳化龙而飞，我伤心地折损了檀云的梳齿，这断齿之痛是挚爱离去的痛啊！我们在一起欢愉的一幕幕，怎敢再去回顾。你就如镶嵌着金花的首饰被丢弃到杂草丛中，又如尘埃里掩埋了的翠羽发饰。你的离去，犹如鳷鹊楼空，七夕乞巧之期再也没有人去穿针引线。鸳鸯带断开，谁来续上这五色的丝缕？和你阴阳两重天，声声泣诉，不知回音是否可以传到天脉？你是否可以听到？

现在正是秋天，五行属金，是白帝掌管的季节。而我却一个人孤单地和梦相拥，屋里空无一人。梧桐下的阶台上，月光暗了，你的芳魂与倩影一同消失无踪。绣着芙蓉花的帷帐里，香气也惨淡了。你娇嗔的喘息和柔声的话语，也都永绝于耳畔。连天的衰草啊！我就将无限的深情寄托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幻影中吧！田野里一片悲声，不只是蟋蟀的独鸣；夜中的露水悄悄地漫过长满苔痕的石阶，捣衣的寒砧声已穿不过帘幕；秋雨越过长满薜荔的墙垣，断断续续听到隔院传来哀怨的笛声。屋檐下那只鹦鹉还在咿呀学语的喊着你的芳名，美丽的你就这样的去了，槛外的那棵海棠也失去了青春的颜色。我们嬉戏的那些时光，穿过记忆的长廊，清晰如昨。捉迷藏的那个屏风后，再也听不到你的莲步声了。斗过草的庭前，你如兰花般的笑靥还会重现吗？那些刺绣的绒线早已丢在一旁，已经没有人来剪花样裁衣赏了。洁白的锦衣满是皱褶，再也没有人去用熨斗把它熨平。

昨日遵从父亲的吩咐，我乘车走了很远的路去芳园，没有来得及和你道别。今天我违抗母亲的意愿，含着悲痛拄着杖来这里凭吊你，却不见你的灵柩，后来才知道你的棺木已被仓促抛掉焚化。曾经我们誓言同死共穴，还曾戏言一起化烟成灰，而现在你的棺木却让我无处找寻。如今我只能来此拜祭你的魂灵，我内心的惭愧不知如何向你诉说。唯我心可鉴，祁愿你的魂灵祥和安息！

那西风古寺中滞留着鬼魂青燐，落日荒丘下有散乱的零星白骨。楸树榆木风中飒飒，蓬草艾叶萧萧风中，大地同悲，仿佛雾霭弥漫听猿的啼哭，青烟萦绕听鬼的泣涕。自以为红绡帐中的公子有多么情深意长，直到如今才相信黄土垄中的女儿虽美丽通透，却命薄如蝉翼，就这样风消云卷般地失了身影，只留下一片幻彩。我对你的情感如同汝南王对碧玉的片片真情，斑斑血泪随西风追你而去；又如同石崇和绿珠生死两隔，只能冷月下默默诉说款款深情。

呜呼！固然是鬼域制造的灾难，却想不到神灵也有嫉妒之心。封住那些邪恶奴才的嘴巴，难道讨饶就可以宽恕他们？剖开那些恶妇的心肝，看看为什么如此恶毒，即便这样心里的愤恨也不能释然！我们有缘尘世中相遇，却成为了彼此生命中匆匆的过客。可是在我心中停驻了太多的美好，无限的怀恋，刻骨的思念岂有终了啊！内心蓄积的太多情意，忍不住就想对你倾诉。

起初听说上帝有旨意招募掌管花的宫人，而与兰惠相媲美的你得以封为芙蓉花神。原以为只是小婢戏言，似属无稽之谈。然我仔细想来，觉得这样的说辞有依有据。为何呢？曾有叶法善用法术摄李刺史的魂魄于梦中，为其祖父撰述碑文。还有李长吉将死时，一穿红衣、骑赤虬、手持诏书的人，从天上来，告知天帝建成了白玉楼，要召他去作文记述其事。这些虽然是不一样的事，但其中的道理是相同的。所以说一司一职一定要有相配的人，不可滥竽充数也。我始终相信天帝委任权衡合情合理，不会埋没每个人本来所具有的天赋，所以芙蓉花神非你莫属啊！

因为希望看到你不昧的魂灵，或许你真的会来到这里，所以我不想再用这些鄙俗的语言，污浊你聪慧的倾听。就让我来为你歌一曲，迎接你的来临吧：

苍穹高远啊，是你乘玉龙游么？

九泉辽阔啊，是你驾瑶象来么？

撑开如花的伞盖，是借箕星尾星的光芒么？

排列着翠羽锦饰，是危星虚星陪护在旁么？

云神做随从，是月神在为你驾车么？

车轨咿呀行，是你驾驭鸾凤出征么？

闻香气馥郁，是你把蘅杜当作佩带么？

看裙裾炫丽，是你把明月镂成耳坠么？

借花叶做祭坛，是你来点燃香烛灯火么？

以葫芦做酒杯，是你来斟上浮桂美酒么？

仰望天上的云彩，是我仿佛看见你的倩影么？

俯耳江河的波澜，是我仿佛听见你的细语么？

渴望和你在世外相约，你难道忍心抛弃我于尘世么？

祈盼风神送我上云霄，我可以和你同握缰绳归来么？

我心中感慨啊，只是徒然伤悲么？

你静静地长眠，难道天命注定么？

陵墓里已然安息，难道你还要羽化成仙么？

我还束缚尘世中，难道你没有魂灵感应么？

来了吗？停下脚步吧！我在等你来啊！

想你虽然居住在混浊的鸿蒙时代，而来去却是无影无形寂静无声了。所以即使你真的来临，我也无缘再睹你的芳容。我只有用茂密的藤萝做成遮蔽风尘的屏幕，用竹叶和蒲叶排成整齐的队列迎接你。惊醒柳叶般的眼，要它不再贪睡，但愿莲心释怀不要再因相思而味苦。月中的素娥邀约你来种满桂花树的山岩间，洛水之神也在飘散兰香的水洲上迎接你。引来凤凰的美妙笙音是弄玉为你吹响，还有散花仙女寒簧为你击鼓。因你的来临，嵩山神的夫人灵妃也姗姗而来，连骊山老母也惊动了哎！洛水的神龟背着文书来进献，百兽跟随咸池乐曲也欣然起舞。潜伏在赤水的蛟龙在吟唱，聚集于珠林的凤凰在飞翔。

祭器虽微啊！而我却是怀着无限的深情以最诚挚的礼仪来恭迎你。你乘车从神仙的居所碧霞城而来，然后再返回神山玄圃。忽而会看到你的身影，忽而又被密布的云雾所遮挡。人生如云烟般聚散离合，如雨雾般空朦迷离。多想尘埃不现，繁星高悬，月亮的光芒辉映着小溪和山峦。为何我的心中激动不已，仿佛和你在梦中相见。我泪眼婆娑，怅然张望，月下独徘徊。深夜人语寂寂，唯竹林中发出天然的音响。我的啜泣声让鸟儿受惊四散而飞，吵醒了的鱼儿，它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在感染着这份伤悲。将我的哀痛化为对你的祈祷，我的祭礼就是祈盼你永远吉祥！芳魂远渡，心内悲恸啊！请品尝这一杯沁芳泉水浸泡的枫露香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