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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魔力与魅力 吕启祥

吕启祥

 

    红学前辈王昆仑在四十年代写就的《红楼梦人物论》里,有一句关于凤姐的名言,道是“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这实在是《红楼梦》的任何普通读者都会产生的真实感受,也是启示着《红楼梦》的爱好者和研究者深长思之的有趣课题。

    凤姐其人,不论在《红楼梦》书里还是书外,都是受到议论评骘最多的人物之一。在书里,上至老祖宗贾母,下至小厮兴儿,对她都有评论。贾母昵称之为“凤辣子”,兴儿以“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喻之。在书外,历来评家在凤姐身上做出了无数文章,有贬有褒,亦赞亦咒,比方旧时代的评家称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呼之为“女曹操”、“胭脂虎”;在现代,一种最常见且为一般读者所接受的说法是,凤姐具有美丽的外貌和蛇蝎的心肠。看哪,这么一个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少妇,却包藏着那么一付机谋权变、老辣歹毒的心计。如此概括凤姐性格,似乎也并无不可。只是比之作家展现给我们的这样一个丰满生动的性格世界而言,未免过于草率和简单。如果仅仅是披着一件美丽外衣的蛇蝎,凤姐就不成其为凤姐了。她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不仅使人觉得可憎可惧,有时却也可亲可近的痛快淋漓的人物。

    比较起来,还是上述王昆仑那一句话言浅意深、耐人寻味。事实上,读者在诅咒伐挞、为这个人物的魔力震慑的同时,又不可抗拒地被这一性格的魅力所深深吸引、由衷赞叹。《红楼梦》里的王熙凤,确乎魔力与魅力俱存,而且不可分割。

    人们恨凤姐,骂凤姐,为什么不见凤姐还要想凤姐呢?原因可以说出多种多样。如果仅仅对人物进行是非善恶的道德评价,恐怕难以完满回答这样的问题;只有对人物进行审美评价,才能进一步探索其中奥秘。红学史上有位评点者曾经发过颇有见地的议论:“吾读《红楼梦》,第一爱看凤姐儿。人畏其险,我赏其辣;人畏其荡,我赏其骚。读之开拓无限心胸,增长无数阅历。”(野鹤:《读红楼札记》)。这是多少带有美学意味的批评,不单把凤姐看成一个社会的人,还看成是一件艺术的杰作。

    《红楼梦》的读者之所以“第一爱看凤姐儿”,之所以“不见凤姐想凤姐”,时刻忘不了这个人物,从审美的眼光看,是因为这个艺术典型具有丰厚的社会容量和美学价值,给人们鲜明突出的整体感受。谁都知道,凤姐这个人物,心机深细,劣迹多端,而又才智出众,谐趣横生。读者爱看这个人物,恐怕不仅仅欣赏她的才智和谐趣。作为艺术形象,她的恶迹和心计同样具有美学价值。何况她的恶迹和才干,心机和谐谑往往是连在一起,很难分开的呢!

 

    艺术典型美学价值的高低,不在于数量上有多大的代表性,而在于它的概括力,在于它对一定社会生活的透视力。仿佛一面聚焦镜,各个光束经过聚合而落在焦点上。《红楼梦》中的众多典型都具有这种“聚焦”作用,凤姐形象应是其中“聚焦”功能最强的典型之一。且不说作家用了多少笔墨写这个人物,前八十回中有半数以上的回次都有关于凤姐的重要描写,回目见名的就达十余次之多,她的篇幅不在主人公之下.重要的是,这个性格联结着家族内外的各种力量,交叉会合着多种矛盾,能够伸向生活的各个角落。

    如果把贾府中长幼、尊卑、亲疏、嫡庶、主奴等等关系的错综交织比作一张网,那么,凤姐便居于这张关系网的相对中心的位置。她要同各个层次的各色人物打交道,所谓上有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叔嫂妯娌兄弟姐妹以至姨娘侍妾,下有大群管家陪房奴仆丫环小厮。凤姐同其中任何一个人物或联结、或矛盾、或又联结又矛盾的状况,都是某一种社会关系的反映。就整个家族而言,贾母虽则年高威重,然而已经颐养超脱。贾珍虽则身为族长,系宁府长房长孙,但只顾自己享乐,百事不管。甭说荣府,就宁府自身的红白大事,作为族长的贾珍,还要亲自委请凤姐料理,整治宁府这个烂摊子。至于荣府本身,凤姐之能够成为当家奶奶这一事实,正是各种矛盾发展的结果。有娘家“金陵王”的背景,有贾母宠幸的靠山,有邢王二夫人矛盾的牵制,当然还有她本人才干欲望的主观条件。这诸种因素形成一股合力,把凤姐推上了掌管偌大贾府家政的显要地位。同时,也把风姐置于火山喷发口上,成了众矢之的。众多旧矛盾的结果又成了无数新矛盾的导因。

    正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地位,使得凤姐身上所概括的矛盾,特别带有鲜明性和尖锐性。我们看到,凤姐其人势焰最足,结怨也最多。她一出场,众人皆“敛声屏气”。她一动怒,众人便不敢怠慢。她过生日,贾母作主命众人“攒金庆寿”,谁敢不来凑趣,连周赵二姨娘这样的“苦瓠子”有限的几个钱也不放过,“拘来咱们乐”。谁想谋差管事,第一就得巴结奉承凤姐,求了贾琏不中用,孝敬凤姐才会摊到油水大藏掖多的差事。有人若敢稍微到王夫人那里抱怨几句,凤姐挽着袖子,跐着门槛子骂给你听,声言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无怪邢夫人说她是“遮天盖日”,大权独揽。赵姨娘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鲍二媳妇诅咒她是“阎王老婆”。小厮兴儿更评议得淋漓尽致,说她只哄着老太太、太太喜欢,抓尖抢上,嘴甜心苦,两面三刀,是醋缸醋瓮,劝尤二姐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就连亲信陪房都说她待下人未免太严。足见凤姐树敌之多,结怨之深。赵姨娘暗中施术,欲将凤姐治死。凤姐借剑杀人,将尤二姐置于死地。矛盾激化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在小说中除去宝玉大承笞挞一幕之外,凤姐的此类情节,也够使人惊心动魄的了。如果说宝玉因为是未来的继承人,才成为争夺的对象,那么凤姐则因为是现在的当权派,更加切近地卷入漩涡的中心。一只雌凤,高踞于一片冰山之上,第五回中的这幅画面,恰是这个人物的写照。

    上述概括在凤姐身上的种种矛盾,不能视作琐屑无聊的妇姑勃谿、叔嫂斗法之流,其意义远远不限于家庭的范畴。在中国封建的宗法社会里,家与国,历来一脉相通。所谓“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除去褒扬“裙钗”、贬抑“金紫”的意思之外,将“齐家”“治国”并举,正合于“修齐治平”的大道理,也开拓了凤姐形象的典型意义。齐家与治国,大小不一,其理可通。封建皇帝“家天下”之内的权势消长、朋党倾轧、矛盾纷争,其胚胎和雏形,可以在宗法的家庭里看到。再从纵的方面看,所谓“水满则溢”“乐极生悲”一类人生阅历,在凤姐身上也最容易看到它的典型形态。如前所述,凤姐势焰最高,风头最足。尤氏就半带嘲笑地警告过,太满了,就要溢出来了。贾母都担心太逞了凤丫头的脸,众人不服,太伶俐了不是好事。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一节正是乐极悲生的显例。凤姐生日,贾母存心安排她痛乐一番,歌管盈耳,宴席大开,众人把盏,轮番敬酒。凤姐正如鸟中凤凰,被抬举宠幸得无以复加。当此之际,贾琏和鲍二媳妇私通密语,怨詈诅咒,盼她早死,还替平儿抱不平。凤姐偶然察知,怎不气昏!顿时由寿星婆婆变成“阎王老婆”,由众人供奉的凤凰落到众叛亲离的“夜叉星”。大喜大庆之后,弄到大哭大闹,持刀动杖。这一构思本身便有极大的凝聚力,对于透视人生、阅历盛衰、昭示变迁,有一种艺术概括的功效。

    在小说中,凤姐形象所能包容的社会生活的广阔程度,也是其它人物难以比肩的。这个性格的社会“触角”最长,往往越出贾府的门墙,伸向宫廷,伸向官场,伸向佛门,等等。唯其是当家奶奶,就得承应宫里太监无休止的索取。夏太监买房子,短了银子命小太监来“暂借”,凤姐变了法儿也得打发。这是一幅“太监勒索图”。唯其要巩固得宠当权的地位,摆布尤二姐,这边调唆张华去告状,那边派了王信去打点。这是一幅都察院衙门俯首听命于豪贵世家的社会画面。“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这样有恃无恐的话,正是从凤姐嘴里说出的。又唯其要显弄自家的体面和手段,凤姐才会被老尼的“激将”法所动,发兴干预,拆人婚姻。这里让人看到,佛门本是清净之地,却作营私贿赂的肮脏勾当。净虚一声阿弥陀佛,遮掩着攀权附势的利欲之心。庵堂的前门,原来通向达官贵人家的后门。这又是一种光怪陆离的社会相。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像放债生息、重利盘剥这样的经济细节,也只有通过王熙凤这个形象才能进入作品之中。虽则是侧写,然而相当精细具体,旺儿媳妇不止一次送利银,平儿亲口说出是挪用的月银放债,单这一项,一年就能翻出一千银子来,连数目都很具体。在贾府,体面尊贵的老爷太太不敢干也不屑干这种事,吟诗读书的姑娘小姐不知世事,更不会干这种事。湘云黛玉之辈,连当票也不识,戥子也不认。探春虽能理事,也是循礼守法,不会越规矩一步。唯有凤姐这一典型,才能担负起概括此类经济细节的使命。

    成功的艺术典型,就是这样地开拓人的视野,增长人的阅历。这不是靠堆砌故事、卖弄知识能够奏效的。作家的功力在写人。对于《红楼梦》的艺术整体而言,凤姐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她是举足轻重、贯穿全局的人物,抽掉了她,小说的整个艺术格局便会坍塌;而更在于这个人物的鲜活生动在全书中堪称第一。如果说宝黛等人更多地寄寓了作者的理想,比较空灵;那幺凤姐其人主要来自真实的生活,仿佛要从纸上活跳出来。活现在我们眼前的凤姐,就如冷子兴介绍的那样:模样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今天看来,最能体现凤姐式魔力与魅力的,除了标致的模样而外,当数她的辣手、机心、刚口这三者。三者虽密不可分,却各见风采。

 

    先看辣手。

    这是一种杀伐决断的威严,既包含着不讲情面、不避锋芒的凌厉之风,又挟持着不择手段、不留后路的肃杀之气。

    “协理宁国府”是小说用浓墨重彩推出的一段“阿凤正传”。凤姐受命于危乱之际,面对宁府积重难返的局面,一上来就理清头绪、抓住要害,抉出宁府五大弊端:第一件,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诿;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这几条,其实就是今之所谓人事财务两大经脉,都踩到了点子上。凤姐对症施治,责任到人,立下规则,赏罚分明,自己不辞劳苦,亲临督察,过失不饶,惩一儆百。经此整肃,果然改观,人人兢兢业业,事事井井有条,诸弊一时都蠲除了,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这一过程,充分展示了凤姐的治理手段,亦即“辣手”,除了人们常常赞赏的才干而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有一股不避锋芒的锐气,“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凤姐不怕得罪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没有绕着矛盾走,而是迎着矛盾上,结怨树敌也在所不计。这种作风倒是取得了宁府中多数人的认可,“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凤姐以快刀斩乱麻的辣手整治了宁府,验证了贾珍对她的评价,说她从小就有杀伐决断,于今越发历练老成。正因威重,方能令行。

    这种凌厉之风,即在处理日常事务和人际关系中也随处可见,有什么难缠的人、纷乱的事,只消凤姐一出场,没有不顷刻了断的。那么饶舌难缠的李嬷嬷,凤姐来了,三言两语,连哄带捧,一阵风摄了去;那么不识好歹的赵姨娘,凤姐来了,连刺带训,指桑骂槐,即时堵上了她的嘴。宝玉挨打之后,众人又疼又急,贾母王夫人只顾抱着哭,众丫鬟媳妇要上来搀,凤姐骂下人糊涂,打成这样还要掺着走,还不快拿藤屉子春凳来抬!可见凤姐务实明断,处乱不惊。

    然而,凤姐的辣手在更多的场合下表现为逞威弄权、滥施刑罚。她素常惩治丫头的办法是“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不给,“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当她发现为贾琏望风的小丫头,喝命“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有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威吓要用烧红的烙铁烙嘴,拿刀子来割肉,扬起巴掌打得小丫头登时两腮紫胀起来,顺手向头上拔下簪子往丫头嘴上乱戳。连清虚观不经意冲撞了她的小道士都被凤姐扬手照脸一掌,打了个筋斗。这种地方,凤姐出手之重,堪称名副其实的“辣手”,在贾府主子之林中,像这样亲自出手、且出手狠辣的,并不多见。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假手他人,而且往往是肉体刑罚和精神威压并施,怎不唬得丫鬟小厮魂飞魄散,在奴仆眼中,凤姐确像一个恶魔,怪不得叫她阎王婆、夜叉星,咒她早死。此时,这股杀伐决断的森然冷气确实令人不寒而栗。

    弄权铁槛寺一幕为人们所熟知,王熙凤的辣手伸到了贾府门墙之外,此刻单是三千两银子还不能打动凤姐,只有当老尼用激将之法,说出如若不管,“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这才击到了点子上。凤姐何等样人,何等手段,听了这话,顿时发了兴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幺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幺事,我说要行就行。”此言颇有凡夫让道鬼神难挡的气魄,只惜这样的魄力用在了邪恶的方面,完全丧失了协理宁府时的积极意义,十足地显现出凤姐肆无忌惮、唯我独尊的实用主义态度。这话并不表明凤姐不迷信,她照样遵行世俗的供痘神、查历书、给女儿起名求福祉这一套;而是强调凤姐的不虔诚、无顾忌,为了达到既定的目的那管巧取豪夺、伤天害理,在所不计。在这里“辣手”的利己和实用性质,表露得淋漓尽致。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回目点明“弄权”亦即玩弄权术,在府外勾结官府倚仗权势,在府内欺瞒长上,假借贾琏名义,神不知鬼不觉作成这椿肮脏交易。如果说,“协理”时是“用权”,权在威随,威重令行;那么,这里的“弄权”就是玩弄权术于股掌之上,假权营私。老尼心怀叵测地说,这点小事,“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小说中也点明自此凤姐胆识愈壮,更加恣意作为起来。足见“弄权”一节正是让人们领教凤姐手段的典型“案例”。

    俗话说,“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凤姐的心狠手毒,倒有丈夫气概,未见什么“妇人之仁”。她对于自己的怨敌,从不讲宽恕容忍。如果说,贾雨村对于知道自己底细的门子,最终不过寻出不是来,远远的充发就罢了;那么,凤姐对落有把柄的张华父子,定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才放心。《红楼梦》中同凤姐相关的几条人命包括金哥夫妇、鲍二媳妇、贾瑞、尤二姐,不管凤姐自觉的程度如何,也不管从法律上难以追究凤姐的直接责任,单看她竟能心安理得这一点,就令人吃惊。不要忘了,王夫人在金钏投井之后是落了眼泪,于心不安的。而凤姐则连这样的“恻隐之心”都没有。这股辣劲,在别的人物身上是感受不到的。

 

    再说机心。

    辣手常常是形之于外的,机心则深藏于内,但同样有迹可循。人谓凤姐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是形容她心计之多,机变之速,不仅辣手的背后潜藏着机心、谋略,便是日常的言谈行止,也常带利害的权衡、得失的算计。

    一次,为了大观园诗社的费用,凤姐李纨和姐妹们相互说笑嘲弄,凤姐儿笑道:“亏你还是大嫂子呢!”“你一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又有个小子,足足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年中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几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她们来闹我……”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

    李纨的话,虽属笑嘲,却是确评,“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质之凤姐,最恰切不过。她的克扣月钱放债生息,不仅对下人,连老太太和太太的都敢扣住迟放,即便是“十两八两零碎”也要“攒了放出去”。李纨说她“专会打算盘分斤拨两”,并没有冤枉她。王夫人屋里金钏死后大丫鬟名额出缺,凤姐迁延着迟迟不补,故意等那些想谋这个“巧宗儿”的人送足了贿礼才办。大闹宁府之时,不失时机地向尤氏索要五百两,而她打点官府实际用了三百两,真是既出了气,又赚了钱。连自己的丈夫贾琏也在“算计”之列,贾琏向鸳鸯借当,凤姐也要雁过拔毛,从中抽取。总之,凤姐的算计之精、聚敛之酷,是出了名的,连她自己也清楚:“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

    凤姐的机心固然用于敛钱聚财,更体现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在这方面凤姐的心机深细、谋略周密,有更为精彩的表演。

    在处世应对中,凤姐几乎像一个高明的心理学家一样,善于察言观色,辨风测向,以至到了钻入对方心窝的程度。常常有这样的情形,你刚想到,她已经说出了;你才开口,她已经行在先了。请看,黛玉新来,王夫人刚说要拿料子做衣裳,凤姐接口说早已预备下了。尽管脂评提示此处阿凤并未拿出,不过机变欺人,其实这正见出她善于揣摸对方心理。王夫人点头赞许,表明凤姐欺人成功了。再看,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凤姐看出这个村妪投了老祖宗的缘,便作主留下刘姥姥住两天,和鸳鸯等计议如何调摆这个女“篾片”,取笑逗乐,别有风趣,果然大合贾母之意。大观园诗社初起,探春这里刚出口,说想请凤姐作个“监社御史”,那边凤姐即刻猜到是缺个“进钱的铜商”,宣告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慢慢作会社东道。凤姐虽则打趣,却说到了点子上,众人不由得笑起来,李纨当即称叹:“真真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通体透亮,照人心曲,发人隐私,委实是凤姐的一种“特异功能”。

    碰到对方也是个乖巧伶俐人,那就更加热闹好看了。贾芸来走凤姐门子那一段描写是书中精采的篇章之一。其对话曾有人赞曰,“两个黄鹂鸣翠柳”不足喻其宛转,“数声清磬出云间”不足譬其清脆(《觚庵漫笔》)。其实,言为心声,语言的流利圆转,正是心态的游龙变幻的反映。贾芸深知凤姐吃捧,不惜借债办了香料,编了谎话来奉承。说是这些香料,“便是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没个人配使,因此想起婶子来。往年间还大包银子买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这端阳节下,自然加上十倍去了.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席话,把凤姐作为显贵之家当家奶奶的手面气派烘托凸现出来。凤姐心下自然十分得意,如坐春风,因夸贾芸说话明白有见识。但以凤姐心眼之多,情报之灵,岂能看不透贾芸装神弄鬼,不会平白无故来送礼。既喜他知趣,待要委他差使,转念觉得倒叫他小看自己见不得东西,忙又止住,一字不提。贾芸再次来求,只得明说。凤姐又卖关子,道是等明年正月烟火大宗下来再派。馋得贾芸忙说先派这个,若办得好再派那个。凤姐笑说你倒会放长线儿。经过几个回合,这才把种树的差事派给了他。贾芸的情切编谎,绕着弯儿也要达到目的;凤组的喜欢奉承,又时时顾到自己的身份。我们仿佛看到了各自心理变化的轨迹。这不单是应对的流利,简直是心智的较量。

    凤姐善于探测对方的心理,调整自己的言行。这不仅表现在一条心理轨道上同方向的制动自如,而且在必要时还能刹车掉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毫不费力。我们看她在鸳鸯问题上怎样向邢夫人回话,便可领略这种随机应变的高超本领。邢夫人因贾赦欲讨鸳鸯作妾,不得主意,先来找凤姐商议。凤姐一听忙说,别去碰这钉子,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成,何况常说老爷放着身于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凤姐劝告邢夫人,“明放着不中用,反招出没意思来。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不料邢夫人丝毫听不进去,反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这么胡子白了的又为官的大儿子要个房里人,老太太未必好驳回。”还埋怨凤姐,还未去说,“你倒先派上一篇不是”。凤姐听得此言,知邢夫人左性大发,方才那番实话全不对路,立即调头转向,改换话锋,连忙陪笑:“太太这话说得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幺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好一个聪明的呆子,凤姐改变口气陈说贾母能给鸳鸯的理由,其“充足率”简直胜过邢夫人所能想到的多多。她随口举出贾赦邢夫人自身的例,说琏二爷有了不是,老爷太太恨得那样,及至见了面,依旧拿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请看,出言何等现成,何等有说服力。不由得邢夫人立时又喜欢起来。这里一正一反的两番说辞,说的是同一件事,同出于凤姐之口,居然都通情达理,动听人耳。这种顺应对方心理,急转直下又不落痕迹的本领,大概只有在凤姐身上才看得到。

    凤姐之所以为凤姐,她的优势不止于金钱权势。在心理状态上,常常保持一种强者优胜者的地位,也是一种重要的优势。这当然不是说她“得人心”,而是指她能够体察对方心理的动向,捕捉弱点,一击而中。因而她能玩人于股掌之上;能幕后指挥,陷入罗网;能借剑杀人,不露形迹。即使是夫妻之间,亦无例外。读者都会为“俏平儿软语救贾琏”那一幕的惊险程度叫绝。对贾琏其人,凤姐是摸透了,防够了,“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说得贾琏脸都黄了。仿佛已被凤姐看透了他心怀鬼胎,已经抓住了那绺头发的把柄似的。给读者的心理感受,就像一个擦边球。本来贾琏也并非窝囊之辈,也有伺机“反攻”之时,向鸯鸳借当,贾琏怨凤姐太狠,说句话还要利钱。那知凤姐竟说,后日是尤二姐周年,想着给她上坟烧纸才用钱。只一句话便说得贾琏低头无语,明知是在借题撒谎,却不敢说破,反过来还要感念凤姐想得周全。这是怎样高明的攻心打围的战术,一刀戳在贾琏的伤口上,心中流血,却口不能言。

    如果说,凤姐的“杀伐决断”让人看到她的阳而威的一面,那么凤姐的机心谋略则让人领教她阴而狠的另一面。后者在小说中最著名的事件要数毒设相思局和赚取尤二姐,这是在回目上见名,而且赫然标明是“毒设”、是“赚入大观园”和“弄小巧用借剑杀人”,亦即是说,作为行动主体的凤姐自觉地有意识地控制事件的进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她的机心和谋略。

    贾瑞和尤二姐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不同性质的死。但有一点却是类似的,即就他们对凤姐的关系而言,开初都有某种优势,继而都在凤姐的导演下转为劣势,终至走上绝路。我们看到,贾瑞是男性,怀有调戏凤姐的非分之想,仅管是幻想,但他处于主动地位,是可以看作一种优势的。当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种优势带有很大的虚妄性。凤姐只消略施小计,稍遣兵将,便教贾瑞落入又冻又饿,又脏又臭,欲进不能,欲罢不甘的尴尬境地。贾瑞之死确属自投罗网,而罗网恰恰是凤姐张设的。凤姐一次次地假意挑逗、虚情承诺,完全合于诱敌深入、围而歼之的用兵之法。贾瑞以假作真,执迷不悟,屡中圈套还声言“死也要来”。濒死之际,代儒向王夫人求人参,凤姐以渣沫搪塞,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贾瑞送命。果真应验了“叫他死在我手里”的预言。应该说,置贾瑞于死地,凤姐是带有很大的自觉性的,是她充分掌握了贾瑞性格弱点的必然结果。在这一回合里,凤姐易如反掌地运用了自己模样极标致,心机又极深细的优势,陷贾瑞于歹毒的“相思局”中。

    至于尤二姐,她当初所具的优势就不是虚幻的,而是实在的。因为贾琏将她娶作二房,已成事实。况且枕边衾里,贾府内幕,凤姐劣迹,尽行告知。两口儿小日子过得十分富足和美。当此之际,不能不说尤二姐之于凤姐,是具有相对优势的,这不仅指容貌脾气,深得人心这些方面,尤其是贾琏钟爱且有生子育嗣的可能,最是凤姐无法比肩的。这一点凤姐深知而且深忌。她充分估量要“反败为胜”,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可以捉弄贾瑞于股掌之上,对尤二姐则不得不煞费苦心,以退为进,造成种种假象。且听凤姐亲临小花枝巷延请二姐入府的那一番言辞,“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口内全是自怨自责,不要说二姐认她作极好的人,便是读者也疑心凤姐改弦更张、立地成佛了。这种把黄鼠狼扮成雏鸡、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要真的演技,真令人叹服。

    同是这一个凤姐,有胆量在背地发动一场官司,唆使张华状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并扯出贾蓉。借此声势,凤姐大闹宁府,“威烈将军”贾珍吓得溜走,尤氏贾蓉母子被搓揉得面团一般,陪罪不迭。在凤姐,衙门不过是手中傀儡,收放线头都在她手中,而察院收受凤姐贾珍两头贿银,吃了原告吃被告,又何乐不为?此际,凤姐紧紧抓住了尤二姐的弱点,即所谓“淫奔无行”,捏牢了张华这张王牌,擒纵收放,行云布雨,凭借衙门的法、家族的礼,造足了舆论,布满了流言,使二姐坠入软绵绵、黑沉沉的陷井之中,不能自拔,不得挣脱。

    正如用兵一样,凤姐是知己知彼的,她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即使暂时处于被动,她也能充分利用对方的弱点,把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最大限度,使事态沿着她设计的轨道行进。在达到目的的过程中,凤姐不仅要越过外部的种种障碍,而且要克服自身的种种矛盾。诸如她同贾琏是合法夫妻却并无真情,她要巩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却并无子嗣,她要博取贤良的美名却不容得丈夫娶纳二房,她唆使张华告状又不使真的把贾府告倒,她要除掉尤二姐却从不露丝毫坏形。这需要怎样深细的机心和周密的谋略,它所展示给世人的,已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

    “机关算尽太聪明”,这是凤姐的过人之处,也是凤姐致祸的内因。

 

    三说刚口

    在贾府说书的女艺人曾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 “刚口”是指口才。连说书艺人都甘拜下风,足见王熙凤口才不凡,这并非是吹捧,凤姐确实当之无愧。我们借用“刚口”一语来标举凤姐的语言才能,也就是冷子兴所介绍的“言谈极爽利”的风采。

    凤姐赞赏小丫头红玉不负差遣,把“奶奶”“爷爷”一大堆的四五门子的话“说得齐全”“口声简断”,讨厌那些扭扭捏捏、哼哼唧唧,咬文咬字的蚊子腔儿。这也正是凤姐话风的自白。凤姐出言的简断爽利、醒人耳目,从她出场的第一句话“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就带出来了。以后不论在什么场合凤姐都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去给宝黛劝和,就说“黄莺抓住了鹞子的脚”,都扣了环了;同姐妹们打趣就说,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数落尤氏说她“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给你嚼子衔上了?”是“锯了嘴子的葫芦”。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凤姐不会作诗,那起句“一夜北风紧”却浅而不俗,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其干净爽利仍是凤姐声口。

    会说话决不等于光会耍嘴皮子,“言谈极爽利”和“心机极深细”是密不可分的,同一件事,由凤姐来说和别人来说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贾母问及袭人怎么没有跟来伺候宝玉,言下有责怪之意,王夫人忙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不以为然:“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回子也不在这里不成?”凤姐忙接过来解释,说出一番“三处有益”的理由来,一则“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那园子须得细心的袭人来照看;再则屋子里的铺盖茶水,袭人都会经心准备,“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三则又可全袭人的礼。这番话既合于主仆上下的名分次序,更投合老太太怕节下失火和疼爱孙子的心理。贾母听了称赞“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不但不怪袭人,反而还关爱有加。可见,说话动听的前提在于想的周到。前文述及当邢夫人出马为贾赦讨鸳鸯,凤姐前后截然相反的说辞,盖因开初凤姐不假思索直陈不可,一旦发觉全不对路,立刻变换角度顺着邢夫人“左性”的竿子爬上去。若不是头脑灵敏反应迅捷,哪能说得邢夫人转怒为喜呢。

    由于是当家人,凤姐的善于辞令也体现在同各色人等的接交应对上。她能不卑不亢分寸得宜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那说话的艺术很值得仔细体味。比方刘姥姥是个身份低微但年高积古的乡村老妪,与贾府并不沾亲带故不过同姓连宗,虽偶来走动却也不可简慢。凤姐裁度着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神态之间,虽显矜贵,言语还是很得体的。说出来的话既有谦词,“我年轻,不大认得,也可不知是什幺辈数,不敢称呼”“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又告艰难,“外头看着轰轰烈烈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不过是个空架子”;更不乏人情味,“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有照应才是”“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这次接待,凤姐是请示了王夫人的,她的语言应该说符合既不热络又不简慢既不丢份又不炫耀的原则,可以算一个上对下即凤姐接见打抽丰的穷亲戚的例子。再举一个下对上即对付宫中太监的例子,七十二回写到夏太府打发小内监来借银子,凤姐让贾琏先躲起来,自己出面应付。小太监说夏爷爷买房子短二百两,上回借的一千二百两等年底再还,凤姐接口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命人把自己的首饰拿去押了银子开发小太监。凤姐这几句话,看上去并未得罪夏太监,却软中有硬,绵里藏针。警示这样名为借贷实为敲诈已不知凡几,预告府中已被掏空,须靠典当度日。无怪有的论者评道,弱国的使者如能这样对付贪得无厌的强国,也算得上不辱君命了。凤姐确实有当外交使节和公关经理的潜能。

    最为人们熟悉和称道的还有凤姐语言的幽默和谐趣,贾府的丫头仆妇们只要听得二奶奶要说笑话了,都奔走相告。其实凤姐说笑的精彩处不在于她所讲的“聋子放炮仗”一类笑话,而在于能即景生情、就地取材,亦即“对景儿”的说笑。比如,用“外人”“内人”的对偶互换讥嘲贾琏,逗乐了赵嬷嬷;或以谐音打岔,声称自己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同作诗的姐妹们取笑。有时则用拟人之法,玩牌时指着贾母素常放钱的木匣子道:“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要平儿把刚送来的一吊也放在老太太一处,“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笑的贾母把牌撒了一桌子。

    谁都知道,凤姐是贾母的开心果、顺气丸。回目上曾点明“王熙凤效戏采斑衣”,斑衣戏采这个二十四孝中老莱娱亲的故事其实很矫揉造作,此处不过取承欢之意。在《红楼梦》里,贾政的娱亲倒有几分老莱子遗风,他讲的那个怕老婆的笑话令人作呕;出了谜语怕老太太猜不出,悄悄将谜底告诉宝玉转知贾母。总之是既俗气又笨拙,相比之下,王熙凤的承欢娱亲不知要高明多少。在贾母身边,凤姐的笑谈随机而出,自然天成。比方由做莲叶羹说到贾府的饮食“都想绝了”,凤姐接口道,“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引得众人大笑,正是用说笑的形式极言贾母花样翻新的高档饮食。又如逛大观园,贾母提到小时跌破头落下个窝,凤姐即刻说:“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请看,一个疤痕也能讨出吉利口彩,还扯上老寿星作证,人们明知是凤姐在随口编派,可编的这样喜庆圆满,不能不佩服她出色的即兴发挥。如果说,像这样化庄为谐,随机而生的笑谈,在凤姐不过家常便饭,毫不费力;那么,要使贾母转怒为喜、扭转气氛,难度就要大一些,而凤姐照样能举重若轻,别出心裁。如贾赦讨鸳鸯之事,贾母正在气头上,众人噤声,气氛紧张,连本无干系的王夫人也被怪罪,还埋怨上凤姐。当此之际,凤姐不慌不忙地回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众人称奇,倒要听听老太太有什么不是。凤姐说出理由来:“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这真有点奇兵突出,立即奏效。吃凤辣子这一刺激,先贬后奖。贾母气也消了,心也开了,空气也缓解了,又有说有笑的了。对于尊亲长辈,只有凤姐会用这种方式取笑,常常对大人物说小家子话。清虚观的张道士是有职法官,达官贵人都尊为老神仙,独有凤姐见了,竟说张道士托了盘子,像是化布施来了,唬了自己一跳。众人听说,哄然大笑。再如说贾母到园中赏雪是“躲债”,要赖薛姨妈的银子等,都属此类。凤姐嘲笑戏谑,看似失调少教,粗俗冒失,实际效果却总能使对方开心大笑。这种笑谑总伴随着某种新鲜的刺激,提人精神。如果老是平平淡淡,早就令人昏昏欲睡了。

    可见凤姐的承欢取乐,也常带辣味。一上来似乎叫人受不了,回过味来不由得气顺心开,比那一味奉承的更加高明。凤姐在贾母跟前说笑,表面看去,出言放诞,似乎越礼犯上,骨子里总能讨得贾母喜欢。王夫人曾对凤姐拿长辈取笑提出异议,认为“惯得他这样”“明儿越发无礼了”,贾母却说“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凤姐的确是贾母晚年生活中须臾不可或缺的带来乐趣的人,贾母曾戏说:“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凤姐病了,贾母倍感冷清,叨念“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

    正因为贾母是个较为开明情趣不俗的长辈,能够容纳和赞赏凤姐的“放诞”,所以凤姐的承欢娱亲少有媚态谄相,不那么肉麻,不那么俗气。当然固宠行权首先得巴结奉承老祖宗,其中的功利之心是连兴儿这样的小厕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然而凤姐的巴结奉承不同庸流、自有特色却是谁也不能否认的。这里可再举一例,五十四回写贾母悄到园中赏雪,凤姐随后找来,贾母道:“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正疑惑间,来了两三个姑子,“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饭去……”一行说,众人一行笑。请看,凤姐当着贾母的面声言自己不是出自孝敬之心,足见凤姐至少不着意把孝敬之名挂在口边上,这里当然也是取笑,骨子里仍然是孝敬,但能像凤姐这样放得开则殊为难得。

    处在凤姐的地位,“哄着老太太”喜欢固属于首要,也不能不顾及其它。比如上举为鸳鸯使贾母转怒为喜,就还须顾及贾赦、邢夫人的脸面,赦邢夫妇正是凤姐的正经公婆。贾母听凤姐数落自己会调理人,便说“你带了去罢”,凤姐道,等“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说:“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道:“琏儿不配,就是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在这里,凤姐既要使贾母开心,又不能得罪自己的公婆,出言既诙谐又得体。能使紧张的矛盾消弥在轻松的谈笑中,这是凤姐的谐谑所奏的奇效,也是她处理人际关系的艺术。仔细看去凤姐的说笑常常是滴水不漏,不会产生副作用;当然,如果她本意就想指桑骂槐旁敲侧击,那么一定会命中和扫到。凤姐的风趣和心机结合得天衣无缝。

    较之红楼诸钗中其他读书做诗的姑娘小姐,凤姐胸中文墨欠缺,她的语言没有什么书卷气,然而却有一派扑面而来新鲜热辣的生活真气。仔细品味,凤姐的语言独多俗语俚语歇后语等口语中的精华,状物拟人叙事言情亦无不生动逼肖;尤其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肚里似有无数新鲜趣闻。看上去凤姐的能言善辩幽默谐趣仿佛无师自通,寻其源头不在书本而在生活,在于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通过凤姐的语言,人们不仅眼界大开,可以看到种种生活态和社会相;而且心智大开,可以窥见聪明绝顶变幻莫测的机心。

 

    近二十年来,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人们在呼唤“女强人”时常常提到凤姐,深为“凤辣子”的魔力和魅力所倾倒;同时,随着人们视野的拓展和心态的从容,也对这一性格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文化反思,其中凤姐之欲和凤姐之妬值得再加申说。

    以往的评论几乎一致肯定凤姐的才干,而常常不加分析地否定她的欲望。其实,作为一个“女强人”,无论在当年或现代,这二者都是不能截然分开的。

    前文提到“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回的回后诗对,在“家国同构”的封建宗法社会里,可算得对裙钗女子的高度评价。凤姐的才干是作品用浓墨重彩着意渲染,并且以贾府那一班“须眉浊物”作为参照系来凸现的。秦可卿临终预感家族危亡,如此重托,不嘱别个,独期凤姐,因为“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这决不单是出于可卿同凤姐的私交,而是贾府爷们自身也承认并且甘拜下风的。“协理宁府”那有声有色的一幕得以演出,推荐人是贾宝玉,当事人是贾珍,凤姐就是在此种“舍我其谁”的情势下出山协理,果然不负所托,威重令行。

    在这里,人们往往看重凤姐的“治绩”,由此赏识她的才干与魄力,而比较忽视她表现自己才能的欲望。小说曾写她素喜揽事,“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众人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这种想“露一手”、渴望有更大的舞台来施展自身才能的心态,在那个社会条件下的女性当中,是比较独特、井不怎么合于“妇道”的。至少在擅于自我修养的薛宝钗那里,不可能有类此心态,一般都认为“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方合乎温和贞静的女范。倒是林黛玉,颇有“扬才露己”之嫌,大观园试才题咏之日,她本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咏,不好违谕多作,未展抱负,颇感不快。尽管一个是诗书翰墨之才,一个是当家理事之才,有所不同,但表现和发展自己才能的愿望是共通的。而这种愿望,不能不认为是合理的个性要求之一种。

    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信条,所扼杀的正是活泼泼的自由个性。“人欲”包举一切人间欲望,饮食男女、物质财富、精神需求,也包括展露才能的表现欲等等,都在杀灭之列。当我们触及到过去时代的人物尤其是女性的欲望问题时,是否应当多作一点分析、采取较为客观的态度呢!

    凤姐这个人物是以“欲壑难填”著称的,为了达到自己的欲望,可以不避芒锋、不计利害、不顾后果、不择手段。人物的“辣”,与其内在的“欲”的骚动密切相关。小说展现的是一个活人,她的展才逞能、自我实现的愿望不是孤零零地表现,而是和她种种的现世欲求纠结在一起的。特别是对于金钱和权势无休止的贪欲,在小说中恐怕没有谁表现得像凤姐那样淋漓尽致了。她挪用下人的月钱放高利贷,捞取家族的资财化为个人的私房,为保持和巩固自身当家奶奶的地位,弄权使招、费尽心机。凤姐欲望的膨胀造成了种种劣迹和恶果。由此看来,人欲又不啻洪水猛兽,是该当灭绝的。

    可见,这欲的骚动在凤姐身上是一种又相矛盾又相谐和的存在。当着这种欲望作为一种合理而正当的个性要求生动地甚至是火辣辣地表现出来时,是不应当粗暴地、笼统地加以抹煞的。即便是对于物质和精神财富的追求,如果是在一定的范围内,也并非就等于邪恶;尤其是表现和发展才能的愿望,更应该受到珍重。在那个社会条件下,具备凤姐式才干的女性恐怕不少,然而能够得以实践的恐怕不多,原因之一是她们本人不见得都具有这种“表现欲”,或者虽有而自我抑制,使才能成为一种未被释放的潜能。在小说中,凤姐的“自我表现”诸如逞能、要强、抓尖、放诞等等,当其并不损伤或危及他人时,这个人物往往令人钦佩、讨人喜欢。如果深藏不露,又有谁能欣赏呢。很可注意的是凤姐的逞强,竟到了硬撑、“羞说病”的地步,足见其欲望的执着和彻底,“辣”不单对别人,有时也对准自己。

    当然,从小说的全部描写看,凤姐的欲望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无节制无穷尽的贪欲,常常以压抑他人的欲求、牺牲他人的幸福、危及他人的生存作为代价。这种贪欲和权欲发展到了极致,便会成为独夫和暴君。凤姐的惩罚丫头、拷问小厮、盘剥奴仆、追剿无辜等,便带有分明的暴君气息。而她的工于心计、擅于权术又使这暴君带有“文明”的色彩。

    可否认为,凤姐外在的“辣”同她内在的“欲”存在着有机的联系。人们嗜辣又怕辣的美学效应,是否同凤姐身上“人欲”的复杂情况,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呢。

 

    由于是女性,凤姐的辣还带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这就是“辣中带酸”。单从小说回目上看,赫然标明的便有“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第六十八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第四十四回)之类。酸也罢,醋也罢,都是一回事,用一个更显豁的词,便是“妒”。凤姐之辣,常常同妒纠结在一起,矛头既对着她的合法丈夫贾琏,更对着与她争宠的一切女性。

    为了辨析这带酸的辣味,就得弄清“妒”的含义,尤其先要考察一下凤姐同男性特别是贾琏的关系。

    “妒”这顶帽子,常常是封建道德对女性人格扭曲后加上的恶谥,也是女性维护自身权益的一种变相的手段。在“妒”的名义下,使女性自相虐杀,保护的是男性中心的多妻制。在《红楼梦》里,以凤姐为轴心,生动地反映了这样一种典型形态。

    除去惯作“河东吼”的夏金桂外而,王熙凤是《红楼梦》中“妒”性登峰造极的人物,素有“醋缸子醋瓮”之称,一旦碰翻了便不可收拾。我们可以从作家描绘的一系列精彩绝伦的艺术画面中,对中国传统文化孕育出来的这样一种畸形心态,作些分析和思考。

    近年来,有的研究者在对中国古代的女性意识进行文化反思的时候,认为宗法社会大背景下中国人所形成的强烈的从属意识,在士大夫身上表现为对君臣关系、名分本位的谨守;而在女子身上,从属意识的发达则主要表现为对个别的、具体的男子的忠贞、驯服,“三从”的道德规范融进女性的意识,成为她们处理人际关系的指南。封建夫妻关系中妻对夫的爱,往往是与思恋爱慕结合在一起的强烈的从属意识。这种以从属意识为核心的“夫纲”和“妇道”,实际上是一种奴性。这对于我们考察古代女性很有启示。

    凤姐和贾琏之间存在着合法的婚姻关系和夫妻生活,但却少有真情,彼此同床异梦、尔虞我诈,这是读者容易看清的。这里,应当特别提出的是,琏凤夫妻关系的特殊性,还在于从凤姐一方看不出多少忠贞驯服的从属意识,倒是相反,显得不那么忠贞和不那么驯服。从冷子兴演说伊始,便给人留下了“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的最初印象。琏凤虽共同管家,但凤姐是实权派,人事、钱财几乎都要凤姐拍板、内定。这固然同凤姐娘家的豪富权势有关,也同凤姐本人的才干素质有关。即就夫妻关系而言,贾琏也不是凤姐的对手。一次,平儿替贾琏掩饰了多姑娘那一绺青丝,贾琏趁凤姐不在,发狠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得正;你行动便有坏心”。联系小说的大量具体描写,可以看到:第一,凤姐在同贾府内外其它男性的交往上,比较自由开放、挥洒任意,这从她同贾蓉、贾蔷、贾芸、宝玉、秦钟、以至贾瑞等“不论小叔子侄儿”的各种交道中,可以印证。但正如平儿所说,“他原行的正”,并无什幺把柄可抓,“你醋他使不得”。第二,贾琏惟知淫乐悦己,离了凤姐便要生事,其心性行径为凤姐深悉,所以像“防贼”似的提防查察,也就是平儿说的“他醋你使得”。第三,从贾琏这方面看,凤姐这样的妻子“惹不起”,她的“辣”带着一股强劲的酸味,以至于有时吓得“脸都黄了”,要靠平儿来救援。因此,“辣中带酸”在一定意义上表明凤姐在夫妇关系中没有多少驯服的从属意识和奴性表现。这一点,不论是上一辈的邢夫人、王夫人,还是同一辈的李纨、尤氏,都不可企及。像邢夫人那样为贾赦娶鸳鸯亲自出马、尤氏听任贾珍同姬妾取乐,在王熙凤那里是断然通不过的。

    然而,生活在封建宗法关系中的王照凤,最终仍旧不能摆脱“夫纲”和“妇道”的拘约,她不能不承认丈夫纳妾是正当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子嗣,即使三妻四妾也是冠冕堂皇,无往而不合于礼。在强大的宗法礼教和社会舆论面前,争强好胜如王熙凤者,也要竭力洗刷自己“妒”的名声,构筑“贤良”的形象。这实质上是一种屈服。凤姐的屈服,首先表现为有条件的忍让,比方说容下了平儿,成为“通房”丫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平儿的善良和忠心,何况目的还是为了“拴爷的心”。其次,表现为对贾琏的施威泼醋作适当节制,火候已够即收篷转舵。诸如在鲍二家的事件被揭发后,虽则掀动了一场轩然大波,而最终不能不接受贾母的裁决,凤姐尽管争得了面子,而贾琏明显地得到了老太太的袒护。回到房里,贾琏问:“你仔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明摆着是贾琏偷情惹出事端,然而凤姐不能理直气壮地回答“谁的不是多”这个问题,不能指斥和警告贾琏,受夫权和族权的钳制她只能在宗法家庭内以“二爷要杀我“为题目哭闹,不得已转移矛头。因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凤姐的屈服事实上是变了形、被扭曲了的,也就是说她那被醋妒强化了的辣的锋芒,更加自觉地转移到了与之争宠的女性身上,使她们成为牺牲品。夫妻矛盾转换成为妻妾矛盾,不能治本就转而治标,把一切仇恨、怨毒、谋略、手腕都用在治标上头。这正是上文所说的“妒”成了封建宗法礼教下女性自相摧残的毒箭,其矛头主要指向没有人身自由的妾和其它地位更加卑弱的女子。小说所展现的王熙凤同尤二姐关系的全过程,淋漓尽致地表明了这一点。

    比之《金瓶梅》中妻妾间的争风吃醋,《红楼梦》中有关“妒”的描写具有更为高级的形态,也就是说,包含着十分丰富的社会文化内容。在凤与尤的较量中,特别含意深长的是:第一,凤姐竭力塑造自己贤良的假象,得悉偷娶秘事后,她主动登门将尤二姐延入大观园中,又主动引见给贾母,以致二姐悦服、长辈欣慰、众人称奇,其目的在摘掉“妒”的帽子,在宗法礼教上占得一个“制高点”。第二,凤姐又调动一切手段揭发尤二姐“淫奔”的老底,咬定其悔婚再嫁,一女竟事二夫,把尤二姐置于名教罪人的地位。第三,因此,所谓“借剑杀人”,固然假手秋桐之流,但更是凭借着全部封建宗法的权力和舆论机制,其操纵运筹的精明熟练,真可叹为观止,这不是小辣,而是大辣,足以置人于死地而不承担任何法律和道义的责任。

    可见,为妒所强化的辣,在其与贾琏的关系上表现为较少从属性;当其将矛头指向其它女性时,尖锐程度虽达到你死我活,但表现形态则由于被官方的道学伦理装裹着,因而是“文明”的。这才是凤姐之妬的重要特征。

 

    如上所述,放在中国传统宗法社会的文化背景下来考察,以辣名世的凤姐,其女性意识的独特性便较为清晰可辨。历来融化在中国女性人格中深入骨髓的从属意识,在她身上居然相对弱化,不仅可与男性争驰,甚至还能居高临下。凤姐不仅才识不凡,并且具有强烈的自我实现的欲望。这一切,当其出格出众、向男性中心的社会示威时,的确扬眉吐气、令人神旺;当其为所欲为,算尽机关,为无限膨胀的私欲践踏他人特别是同为女性者的人格、尊严以至生存权利时,又不能不使人寒心、深恶痛绝。这二者交织、纠结、迭合而形成了一个以辣为特色的中国女性性格的奇观。

    俱往矣,又似乎俱在矣。“凤辣子”人格的某些素质在今之“女强人”身上复现,不是偶然的;同样,其末流演化为某些毫无教养的泼妇无赖,亦不足怪。如果我们对这一性格能够进行较为冷静的文化反思,而不仅是从表象出发,比附式地呼唤所谓“女强人”,就能保持较为清醒和客观的态度,有所分析,知所弃取。

 

    最后不能不说及人们关注的王熙凤的结局。

    王熙凤的结局是怎样的呢?这是一个确定无疑又众说纷纭的问题。

    说确定无疑,当然是从小说对凤姐全部艺术描写所展示的性格逻辑和生活逻辑来看,其结局必定是惨痛的,是悲剧。第五回的曲子和判词早已明示:“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可见凤姐悲剧带有很大的自食其果自取其祸的成分。加之还有脂评的多处提示,如十五回弄权铁槛寺一节,“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又如四十三回尤氏对凤姐说“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脂批:“此言不假,伏下文后短命。”然而原稿中凤姐结局的具体状况究竟如何,由于对“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判词的不同理解,存在着各种猜测,从清代以来,笔墨官司不断,总有人提出“新解”,成了一个难以确解的红学之谜。

    “一从二令三人木”应当寓含王熙凤的一生遭际和变故,句下有脂批:“拆字法”,如何拆法,并没有说。历来都据此进行解析,具体说法有数十种之多,大多数解法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以“一、二、三”为序数,以“人木”合成“休”,契合“拆字法”的提示。其间又有许多差别,大体说来,可分两类,一类着眼于夫妻关系、个人悲剧,另一类则以权势消歇家族颓败的全局观之。前者认为这句判词概括了凤琏夫妻关系的三个阶段:“一从”指出嫁从夫,或言听计从。“二令”指“阃令森严”或发号施令。“三人木”指终被休弃。后者认为应作较宽泛的理解,“令”是指利令智昏、威重令行、挟天子令诸侯,或皇帝下令抄家,“休”亦不必拘于一事,可作万事皆休解。总之是贾府靠山冰消、彻底败落,凤姐身败名裂、万事皆休。看来,两者兼容或较妥当,因为凤姐是个关系全局的人物,《聪明累》一曲里本有这样的句子,“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慘慘似灯将尽”。完全是大厦将倾、家族败亡的末世景象。今天作为《红楼梦》的读者,对于“一从二令三人木”,只要有合乎情理的了解就可以了,不必花费过多心思去猜这样找不出确切谜底的谜。

    此外人们不应忘记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人物,也是归入于“薄名司”的。因此,对凤姐其人,作者固然有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的揭露,却也不可遏制地赞赏她的才能和叹息她的命运。前文论析的辣手、机心、刚口诸端固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概之;即以判词和曲子而言,何尝不充溢着精警的箴言和反复的咏叹。足见无论是作者的态度还是读者的感受,都是复杂的。何况杰出的作品更有作者意识不到意想不到的远期效应和永久魅力在。红楼梦里的人物多属女性,然而这些女性艺术形象的悲剧意义和人性内涵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即以王熙凤而论,她的才干、她的欲望、她的命运都如同一面镜子,岂止是“风月宝鉴”而已,其光彩照人的正面和身败名裂的反面难道不是一柄“人生宝鉴”吗!它对当今那些才华横溢又贪欲难遏的风云人物具有一种特殊的警示作用。这大概是曹雪芹意想不到的吧。

    至于艺术领域内,王熙凤永远是创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峰和评论家阐述不完的课题,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这个艺术形象直如“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既亲切可感,又有点把捉不定。

 

    艺术作品类似生命现象,应着重于总体把握。凤姐的魔力与魅力产生一种使人怕辣又嗜辣的整体美感效应,即本文开头所引“恨凤姐,怕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这样的复杂的审美现象。我们难以用固定的逻辑概念来规范和解释,比方说是好还是坏、是高还是下、是此还是彼,只能在总体直感的基础上做出一定的理性分析,而这种感受和分析也同它的对象一样,是鲜活流动的,生生不已,难以穷尽。

 

文章来源:黄安年博客

http://blog.sciencenet.cn/home.php?mod=space&uid=415&do=blog&id=10488

 

    作者:吕启祥(1936.10―)研究员。女,汉族,共产党员。生于上海,祖籍浙江省余姚县。196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后留校任教。1980年调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1993年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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