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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一星丨陈仓:我有一棵树(下)
不管他人在哪里,但是他的心在陕西,每篇作品里都有陕西,实实在在是陕西作家。
他过去是诗人,现在依然是诗人,“中途”闯入小说界,以“进城系列”“扎根系列”共计15本著作立足和扎根文坛。
他的新作《动物万岁》,入选2020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
他是作家陈仓。
7月31日,文學陝軍以文学对谈的方式,和陈仓老师从《动物万岁》谈起,回溯他的文学历程,推出了专访《微访谈丨陈仓:我想替动物们说话,不能给动物们丢脸》。
今天,文學陝軍推出“每月一星”陈仓专题,今日推荐陈仓《我有一棵树》后半部分,让我们在陈仓的“乡愁”里感受他的创作之根;我们更期待他的省亲之行,做客“文學陝軍会客厅”。

作为棺材的树


村里的马铁匠,既会打铁又会打家具,有一年正月初六,父亲预备了两包红糖去找马铁匠。父亲请马铁匠,不是让他去打铁,而是让他以木匠的名义去家里打一副棺材。马铁匠问,给谁呢?父亲说,还有谁?给我自己呀。马铁匠说,你几岁了,不是属虎的吗,刚过四十吧?父亲说,已经四十好几了,黄泉路上无老少,有时候喝口凉水命就没有了,而且眼下闹灾荒,说不定明天就被饿死了。马铁匠说,我看你起码再活四十年,四十年之后寿木也四十年了,还不让虫子给操掉了?父亲说,预备着总不会错的,山上好点的树越来越少了,谁晓得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马铁匠提着斧子、刨子、凿子和墨斗等家伙,正月初八中午赶到了我家。马铁匠有点不情不愿,一是还在过年中,二是很少给这个年纪的人打棺材。但是马铁匠一进院子,看到房檐下堆着的几块棺材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父亲喜欢任何一种活着的树,只要看见那些树随风摇晃,他就很高兴。烧炭,打床板,做家具,点木耳香菇,不过是被生活所逼。如果生活有着落的话,他肯定舍不得砍树。每次无论砍什么树,砍多大的树,砍树干什么,他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疼痛,似乎砍在自己身上。马铁匠也喜欢树,只是与父亲的方式不同。马铁匠喜欢那些死了的树,看到那些树能在自己手下死得其所,他就十分高兴了。比如有人砍了桃树,让马铁匠打几把梳子,他就十分高兴。他认为桃树一旦被砍了,只有做成木梳子,给女人梳头才是最好的归宿。比如有人砍了梨树,让他打几只箱子,他就十分高兴。他认为梨树无论是木纹、颜色还是味道,都适合打箱子,供小媳妇小丫头装一点针头线脑的尤其有意思。
父亲让马铁匠来打棺材,准备的木料既不是橡树的,也不是松树的,而是柏树的。柏树长得慢,木质比铁疙瘩还要硬,十年八年的木材根本打不成棺材。要想长到打棺材的时候,恐怕至少得等三四十年。柏树活着的时候,上边会结树籽,样子像大茴,味道也像大茴,所以大家经常用它煮肉。柏树砍掉之后经过太阳一晒,便会散发出一股子用大茴焖肉的味道。马铁匠笑眯眯地说,你终于把它们砍掉了?马铁匠欢快地架起了棺材板。对着柏树干活的时候,马铁匠才会感觉自己既是一个铁匠又是一个木匠。


柏树除了长得慢之外,不好打家具,不长香菇木耳,不长什么果子,不开任何花,当柴火烧吧,破不开,烧不烂。但是柏树寿命长,耐干旱,而且又四季常青,在城市里是有用武之地的,主要用以象征万古长青。在烈士陵园,在黄帝陵,在孔子庙,必定会有柏树的,都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地活着。
我们村里历史上有三棵柏树,全部长在老太奶的坟头上。我听父亲说,那三棵柏树是他五岁那年栽的。父亲在老太奶坟头上栽柏树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刚刚可以爬山的小毛孩子。那是春天,父亲随着我爷爷去给老太奶上坟,他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三棵小树苗子,像三根草,扒开泥巴,栽在了坟头上。当时我爷爷问他栽树干什么呢?父亲说,陪老太奶玩呀。我爷爷说,为什么不栽几棵别的树?栽柏树有什么用呢?父亲当时的回答,让我爷爷吃了一惊。父亲说,柏树长大了,可以打棺材。我爷爷说,给谁打棺材?父亲说,还有谁呀?给我自己。我爷爷说,你才五岁呢。父亲说,等我长大了,树就长大了,打棺材要好大好大的树对吧?
三棵柏树长到四十年的时候,已经有盆子那么粗了,足够打一副好棺材了。
我们县城有个当官的,据说是个副县长,家有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本来想买一副水晶棺材——水晶棺材不会腐烂,而且非常好看。但是他老父亲死活不同意,说水晶冷冰冰的,自己有风湿病,躺在里边腰腿不舒服,棺材既然要埋在土里,像种洋芋种苞谷一样,还是木头的比较好。所以副县长把方圆几百里都找遍了,烈士陵园里的那些柏树不敢砍,最后相中了我家的三棵柏树。副县长找到我的父亲,一开口就是两百块。父亲不作声。副县长又加到五百块,父亲还是不作声。副县长咬了咬牙,开出了三千块,说可以抵几两金子了。被副县长缠得不行,父亲说,你别说几两金子,就是几根金条,我也不能卖。副县长说,为什么,不就是三棵树吗?父亲说,你看它们是三棵树,确实是三棵树,但又不是三棵树。副县长说,别那么玄乎,不就是图钱吗?我给你六千块吧,平均一棵两千块。父亲还是摇摇头,说你晓得它们是谁吗?它们是我自己!谁会把自己卖掉呢?副县长说,树就是树,就是长在坟头上的树。父亲说,我五岁的时候把它们栽在那里,它们的根已经扎到老太奶的身子里了,每次看到它们站在那里摇啊摇,我就把它们当成自己了。
多年之后,父亲告诉我,你想想,钱多少都是可以赚的,但是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五岁,从头再栽三棵柏树了。
父亲决定砍下三棵柏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原因是有一个瞎子,跑到我们家要饭,家里人都没有东西吃了,哪有东西给瞎子吃呀。瞎子很生气,掐着指头说,你过不了年。瞎子原来是一个算命的,当时人人的愿望就是有饭吃,所以每次瞎子一张口,人家就说,用得着你算吗,我自己的命自己就会算,明天照样吃不饱肚子。没有人算命,瞎子就沦为要饭的了。但是半年前,瞎子给一个人义务算了一次命,说人家吃不上当年的新麦子,那个人说,我家地里的麦子颗粒无收,当然吃不上新麦子了。说是这么说,那个人还是心发慌,在麦子刚刚壮浆的时候,就跑到县城从别人地里割了一捆麦子。麦子还没有熟透,磨粉擀面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他打了半升麦粒子,煮了半锅麦子稀饭。当他端着碗,一边从厨房向外走,一边得意地说:“谁说我吃不上新麦子了!”话音刚落,从房檐上掉下一片瓦,正好砸在他的脑门上,一下子把他给砸死了。
父亲明白,瞎子说的也许是气话,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决定给自己准备一副棺材,也算是冲冲霉头。
砍树前,父亲呼呼噜噜地抽着烟,坐在树下嘟哝了大半天。嘟哝的基本就是几句话,我对不住你们,我栽你们的时候有言在先,是要给自己打棺材的,我四十好几的人了,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两颗牙齿都掉了,半边头发也白了。那天下午,村里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把整个山坡全部给盖住了。天冷的时候砍树是最好的,树比较结实,不会裂缝。父亲认为那是天意,回家把斧子反复磨了磨。父亲从来没有那样磨过斧子,一边磨一边用手试着锋刃,试着试着,大拇指被割出几道口子,血流下来把磨刀石都染红了。父亲提着斧子来到树下,抬头看了看树梢,跪下来磕了几个头。不晓得父亲在拜老太奶,还是在拜树。父亲说,我把斧子磨快了,砍得会利索一点。说着,扬起斧子,不到两个小时,就把三棵柏树砍好了。


马铁匠为父亲打棺材的那几天,总是笑眯眯的,而且两眼放光,感觉他面对的不是几块棺材板,而是自己奶子结实、屁股浑圆的女人。无论锛、刨和打铆,他都非常体贴。马铁匠有时候啧啧地自言自语:太硬了!世上有这么硬的木头吗?会不会是一块铁疙瘩?有时候摇摇头自言自语:太过瘾了!真是太过瘾了,这辈子不枉为木匠也不枉为铁匠了。
有一天,父亲挑水经过,马铁匠正在给棺材板抛光,他喊住父亲说,你站住让我看看!马铁匠像不认识父亲似的,死死地把父亲浑身上下扫了一圈。马铁匠对父亲说,我在想,你睡在这么好的棺材里,尸骨起码一百年是烂不掉的,恐怕要做神仙了,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神仙,神仙原来就是你这个屁样子。
马铁匠平时打一副棺材,最多需要十天工夫,那次花了二十多天。年已经过完了,早到二月天了,冰雪开始融化了。父亲有些着急,总是不安地围着马铁匠。马铁匠说,你不要催我,一看到这些家伙,我心就嘭嘭地跳,我与自己媳妇睡觉也没有这样激动过。父亲说,说明什么?说明你是个好木匠。马铁匠说,我仅仅是个好木匠吗?应该还是个好铁匠吧!
棺材打好的那天,马铁匠有些恋恋不舍,这里摸摸,那里拍拍,叹着气说,以后再不会有了。父亲说,我们村里谁家没有棺材呀?马铁匠说,柏树棺材有吗?如果放在几十年前,我也栽几棵柏树,但是现在老了,来不及了。
父亲从几棵漆树身上割了一水桶的漆,把棺材里里外外地染了染。父亲每染一遍,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一遍。总共染了五遍,晒了五遍。正是二三月间,天气十分好,棺材放在太阳底下一晒就散发出十分好闻的味道,在整个村里都能闻到那股味道,害得大家不停地流着口水说,谁家用茴香煮腊肉了——那可是家家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年代啊。而且招来一群蝴蝶,朝我家的院子飞,有红的,有黑的,有蓝的,多数是白的,像一只只前世的精灵在房檐下翩翩起舞。蝴蝶在村里是不叫蝴蝶的,叫洋叶。它们趴在棺材上扇动翅膀的时候,真像一片片被风吹动的叶子,感觉木头又活过来了似的。
父亲看着完全打好的棺材,拍了拍,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呵呵地笑了。
我妈看父亲得意的样子,就说,是棺材,你以为是家呀。父亲说,它是这辈子的棺材,不就是下辈子的家吗?我妈气呼呼地说,那是你一个人的家,我们这些人哪有家呀!父亲明白我妈的意思,便笑着说,我们一起死,就一起装进去,下辈子还是一家人。我妈说,如果不一起死呢?父亲说,谁先死就归谁好了。那句话说完不到一年,我妈就去世了。我妈下葬的时候,马铁匠也来了,他拍了拍棺材,摸了摸棺材,又看了看我妈,然后抹着眼泪说,这个女人真有福气。
在柏树之下,最不容易腐烂又不容易裂缝的只有橡树了。我妈去世之后的某一年冬天,父亲去山上砍了几棵大点的橡树,依然在正月把马铁匠请了过来,准备重新给自己打一副棺材。马铁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用了八天时间把棺材打好了。父亲十分消极,经常坐到我妈的坟头嘟囔半天。父亲一会儿说,我在你的坟上栽了柏树,它们长得太慢了;一会儿说,我给自己又打棺材了,是橡树的。
也许又是天意吧,隔了几个月时间,村里杀猪佬的儿子,放牛的时候遭到了雷劈,同时劈掉的还有我家的核桃树。按照规矩,那么小的年纪,用席子卷起来随便埋在哪块庄稼地里就行了。但是杀猪佬却拦着不让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儿子十几岁了,虽然没有成家立业,你看他都长胡子了,应该有一副棺材了。杀猪佬那天晚上一身酒气,提着一把杀猪刀冲进我家院子,说我要杀猪,是你叫我来杀猪的吧?父亲说,我家还是猪娃子,怎么能杀呀?杀猪佬说,我想杀的就是猪娃子。杀猪佬趔趄着,朝自己手指头刺了一刀子。父亲看到血顺着刀子向外喷,说猪在圈里,你想杀就去杀吧。杀猪佬说,谁说猪在圈里?猪明明在我手指头上。杀猪佬说着,又朝自己手指头刺了一刀子。父亲说,你到底是真醉了,还是有别的想法?你家儿子是雷劈死的,又不是我劈死的,你缠着我干什么?杀猪佬说,因为你有棺材,他是一个大人了,村里的大人谁没有一副棺材?父亲才明白,杀猪佬是冲着那副棺材来的。父亲说,你别发疯了,要棺材你明天抬去吧。


拖了好长一段时间,父亲再没有打棺材了。一是父亲没有好心情,二是父亲实在找不到像样的树了。有一年大年三十下午,父亲把灯笼挂好的时候,刚刚转身呢,灯笼突然掉下来,把他的头砸出一条口子。父亲觉得太意外太不吉利了,意识到不预备棺材不行了,于是伤口还没好透,他就提着斧子上山了。没有太好的橡树可砍了,只好准备砍两棵松树,但是跑到山上一看,秀了多年的两棵松树突然不见了。那些年,无论是做床板卖椽子,还是点香菇木耳,都是村里人的主要生活来源——孩子上学没钱了砍一棵树,没有油盐了砍一棵树,婚丧嫁娶再砍几棵树。所以,树不仅仅少了小了,有些一夜之间就失踪了。
父亲空着手回到村子,一进村子就骂:那是留着打棺材的,难道谁家死人了?杀猪佬说,我们没有偷呀,我们没有上过山。马铁匠说,你到我们家楼上楼下看看,有没有你们家的树?我看不是村里人干的,恐怕是城里人干的,城里人现在什么都偷,别说两棵棺材树了,连现成的棺材他们也会偷的。
父亲最后一次专门为棺材而栽的树,不是柏树,不是橡树,不是松树,而是泡桐树。他没有在山上栽,没有在坟头栽,没有在地边栽,而是在自己家院子里栽。马铁匠问,你栽那种树有什么用?烧柴太泡了,做椽子太脆了,点香菇木耳根本就不长。父亲说,它有一身的毛病,但是它也有个长处。马铁匠问,树叶子可以擦屁股?父亲说,没有办法,只有它长得最快,长得太慢的话,我早就死了。
泡桐树当年就长到一人多高,五六年就长到盆子粗了。有了那些泡桐树,父亲并不急,又秀了好几年。因为泡桐树特别轻,特别软,刨起来容易,打铆也容易,马铁匠用了七天时间,就把棺材打完了。父亲割了两水桶的漆,总共染了五遍。那副棺材抬起来轻飘飘的,但是看上去是油光闪亮的,人往前边一站,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用手拍一拍,发出的声音十分柔和。马铁匠走的时候,父亲说,你不拍一拍?马铁匠说,又不是柏树棺材,有什么好拍的。马铁匠转回身,轻轻地拍了拍,又拍了拍,然后笑了。马铁匠说,拍着柏树棺材的时候,像拍着一个男人的肩膀,拍着泡桐树棺材的时候,有点像拍着一个女人的屁股。
父亲说,以后哪怕亲娘老子死了,这副棺材我也让不起了。

留住故乡的树


每次回家,大门多数是虚掩着的,那种虚掩着的感觉真好。每次推开大门,大门就吱咛一声。只有木门才有那样的声音,城里的防盗门全是钢板的,关上或者推开,哐当声冷冷的,而且十分刺耳。我家的大门纯粹是橡树的,一扇估计有三尺多宽,两寸多厚,而且由一整块木板做成的。那么粗的树,除了在几座寺庙里遇到过,即使在一些原始森林也为数不多。
因为夜不闭户,什么门都是一种装饰,除非出远门的时候,才挂一把黄铜锁在上边。我提醒父亲,那种黄铜锁非常简单,随便拿铁丝捅一捅就开了,还是换一把大铁锁吧。父亲说,人家要偷你,换一把拳头那么大的锁都没有用处,什么锁都是锁君子,不锁小人。所以塔尔坪的大门,用得最多的不是守家护院,而是被卸下来,平放在大木桶上边,杀猪。把猪按在大门上边,放血,刮猪毛。每一家大门上边多多少少都沾有猪血,据说沾一些猪血,反而是好事情,可以辟邪。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挨家挨户地从人家门缝中朝里看,大部分时候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少数时候会看到小媳妇掏出白花花的大奶子在喂孩子,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大丫头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光衣服坐在院子中间洗澡。塔尔坪每家每户的大门上都会有几条缝,两扇门中间的那条缝最宽,旁边还有一些炸开的小缝。每天放学之后,几个小伙伴要举行撒尿比赛,谁尿得最远,中间那条大缝就归谁。每次下课的时候,我就趴到小河边咕咕嘟嘟地喝水,喝完水一直憋着不上茅司,也就是厕所。我基本是第一,可以从小河这边尿到小河那边,每家每户最宽的门缝自然就归我了。所以,我看到的总比别人多,其他人只能看到一条白光,而我看到的是一道白一道黑,有时候还会看到一道红。
挨家挨户地看过去,日积月累,谁他姐的屁股大,谁他妈的奶子大,都是一清二楚的。唯独我的姐姐,他们谁也没有看到过什么,因为我家的大门是没有一条缝缝的。
关于为什么没有缝缝,父亲说,还能有什么原因?做门的树如果太小太嫩,经风经雨就容易炸缝缝,如果是大树老树,即使用来杀猪,照样是没有缝缝的。父亲告诉我,兄弟几个分家的时候,我们分到了三间房子,他在方圆几百里的山上跑了一遍,把最大的一棵树砍回来,为自己换了一副大门,算是另立了门户。


当年的塔尔坪,深山里都是合抱粗的大树,树林子中间有成群的锦鸡、老鹰、野羊、麂子、獐子、果子狸,当然还有大灰狼。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遇到老鹰抓锦鸡,老鹰自己吃不完就让给老鸹。老鸹容易得瑟,每次吃大餐的时候,大家一齐伏在地上哇哇大叫,我们循着它们激动的叫声,拿着棍子把它们赶走,就能捡回半只锦鸡。树林子里还有野猪,大得出奇,多得出奇,经常黑压压一片,像游行示威的队伍一样,明目张胆地从山上经过。每到秋天,县武装部会发枪让大家打猎,不然庄稼就被它们糟蹋光了。有一次,大家把七八头野猪围在山上,拿着几杆枪放了几枪,没有想到给野猪挠了痒痒。野猪又蠢又莽撞,一旦被逼急了,朝着人扑过来,比狼还要凶猛。当时父亲也在其中,来不及逃,只好爬上一棵碗口粗的树。没有想到野猪牙齿更厉害,三下五除二就把树给咬掉了大半边。父亲幸好怀里抱着枪,里边还有一颗子弹。万分危急之时,父亲顶着野猪的头,嘭地补了一枪,把野猪给放翻了。
父亲死里逃生,就开始研究自制猎枪。爷爷留下来几杆枪,解放之后全部藏了起来,陆陆续续拿出来之后,全部生锈了,枪栓拉不开,枪眼给堵住了。父亲找来钢管子,自己摸索了两个月时间,制作出了第一杆猎枪。父亲制作的猎枪和武装部的差不多,只是枪托枪栓十分大,枪膛十分深,枪管子也有擀面杖那么粗,像鸟枪那样也是打散弹的。我没有见过正规的子弹,但是见过父亲制作的散弹,除了火药之外还有钢珠和钢条。钢珠是从架子车上拆下来的,钢条是用钢丝截出来的。
父亲扛着自制的猎枪满塔尔坪地吆喝,让人上山去打野猪。因为上次被吓着了,有人说,你的枪能和国家的比吗?国家的枪是在军工厂制造的,是能上前线打鬼子的。父亲说,国家的枪打仗比我厉害,那是因为打人,上次你们看到了,对野猪来说球用不顶。有人说,你的枪关键时候打不响怎么办?我们就要被野猪给啃掉了。父亲装好火药,装好滚珠,又装了几根两寸长的钢条,说我可以试给你们看。
当时我被学校选为代表,要去县上参加珠算比赛。父亲说,我们家出大人物了,我要为我儿子送行。他高兴地扛着一杆新枪,随着我走到村口,东瞄瞄,西瞄瞄,却迟迟不见他扣动扳机。我说,你这枪是玩具吧?会不会打不响啊?父亲嘿嘿一笑,说怎么会呢?既然为你送行,你说打什么就打什么,保证百分之百。我说,你打野猪吧。父亲说,打野猪要守半天,怕是来不及了。我说,你打喜鹊吧。父亲说,喜鹊飞得太快了,怕是打不住的,而且喜鹊是好鸟,打死是不吉利的。我说,你就打树吧。父亲说,打树有什么意思?树又不能煮着吃。我说,电影里为人送行,都是朝天上打的,那就朝天上的白云打一枪吧。父亲说,这不是放空枪吗?火药、钢珠和钢条是很金贵的。
隔壁的男人正好追着一头猪窜了过来,对着父亲骂道,你家的畜生是野的吗?好好一块苞谷让它给啃光了,你得赔吧?父亲说,赔什么?隔壁的男人说,当然是赔苞谷,难道赔命吗?父亲说,它吃了你家的苞谷,肯定是长肉了,我赔肉给你吧。父亲说着,端起枪,轻轻一扣扳机,只听到嘭的一声,我们家那头猪翻了几个跟斗,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死掉了。父亲对我说,怎么样?厉害吧!赶紧去拿个奖状回来,我煮一锅肉给你接风。
大雪封山是打猎的好时光,大家凭雪地上的脚印子很容易发现猎物的踪迹,然后几个人端着猎枪在关键的地方守着,几个人顺着脚印子一边吆喝一边朝前赶,就能把猎物直接赶到枪口上。开始几年,每年都能打一两头野猪,每家可以分一些野猪肉,后来大树一棵一棵地消失了,猎物也随之越来越稀少了,连野猪都变成了保护动物。如今锦鸡还有一些,老鹰没有了,野猪还有一些,珍惜动物不见了,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告诉父亲,我数过大门上的木纹,应该有两百多条,也就是有两百多年,说明我们家这块门板是用两百多年的大树做的。父亲说,所以呀,太阳能扳得过它?水能泡得软它?虫子能咬得动它?别说炸一条缝缝了,你用斧子试试,恐怕破也破不开吧?
我确实数过我们家大门的木纹,最多的一次数出了二百二十二条木纹,如果加上大门本身的岁数,可以断定,我们家的大门应该将近三百年了。有几个文物贩子,认为它已经成了文物,于是找到父亲,有出五千块的,有出一万块的,也有出两万块的,死活想买走我们家的大门。父亲总是一句话,不卖。父亲说,砍掉那棵树之后,肠子都悔青了,如果那棵树依然活着,差不多三百岁了,塔尔坪如果有一棵树开枝散叶三百年那该多好啊。
在封闭的年代,无论是长果子,盖房子打家具,还是烧火做饭,够吃够用就行了。那时候树就是树,都能好好地活着。塔尔坪通车之后,树似乎已经不是树了,衡量的标准直接变成了钱,无论什么树有点利用价值的,都被源源不断地砍掉了,最初是卖木炭,后来直接卖木头,再后来是卖木板,再再后来是卖香菇木耳,慢慢就只有树孙子已经没有树儿子了,最后各种各样的树都慢慢地消失掉了。
如今,我们村里剩下一种树还活得好好的,那就是显得无比孤单的核桃树了,原因是核桃越来越值钱了。
村口有一棵大核桃树,有什么事儿大家就聚集在树下。村口那棵核桃树长得又直又高又粗,枝丫够不着,爬又爬不上去,想摘几个青壳核桃剜剜不行,想上去掏个喜鹊窝更不行。树上的喜鹊窝有筛子那么大,喜鹊跑出来黑压压一片。有一次在核桃树下放电影,好像是《红高粱》,电影里唢呐一吹,喜鹊以为真有人在结婚,便一股脑儿地飞出来,喳喳地叫个不停,把电影里的声音都给遮住了,大家什么都没有听清,只晓得“我爷爷”在高粱地里把“我奶奶”的裤子给脱了。
最让我生气的,是每次往树下一站,头一抬,喜鹊就朝头上拉屎。所以我拿着竹竿子,想把那个喜鹊窝给捅掉,除了报仇,还想捅几个喜鹊蛋下来。我还没有跑到树下,父亲一把夺过竹竿子,朝我抽了过来。父亲说,喜鹊是专门给人报喜的,哪里是随便欺负的?我说,它朝我头上拉屎。父亲说,你不站在下边,屎能拉到你头上?我说,大家都站在下边,它就往我的头上拉屎。父亲说,你在下边都想干什么?人家畜生也灵醒着呢,那么大个喜鹊窝如果让你捅掉了,它们去哪里睡觉?我说,村里的树多着呢。父亲说,其他的树小,能承受得起吗?它们分到几个树上,那不就分家了吗?再说了,为什么这棵核桃树长得好,每年核桃结得稠?因为喜鹊的屎呀尿呀撒下来,在上肥料呀。我说,原来这样啊。父亲说,当然了,喜鹊把屎拉到你头上是你有福气。
有人准备烧红砖盖房子,把大核桃树四周掏空了,树根被挖断了,伤了元气,一蹶不振,枝桠慢慢地死了,树心烂出一个大洞,常有黄鼠狼出没,是父亲把它救活的。
父亲第一件事儿是从山上挖土,挑下去填那个大坑。有人说,我挖的坑关你什么呀?用得着你来填?父亲说,下雨积了那么深的臭水,人掉进去淹死了你要负责的。父亲说过不久,真有一个孩子掉进去差点给淹死了。有人说,你不会是图大核桃树吧?你就是把它救活了,老枝老桠的也结不出核桃了。父亲说,大家都是它看着长大的,它好像还有一口气呀。父亲整整挑了半个月时间,把那个大坑给填平了,又和了一堆泥巴,里边加了牛粪,灌进了那个树洞。泥巴开始灌进去的时候,从里边逃出两只黄鼠狼,巴掌那么大小,是刚刚出生的。父亲还把大核桃树上有疤的、有缝的、烂了的地方,全用泥巴糊了一层。有人说,你这是干什么呀?父亲说,我这是给它包扎伤口。有人笑着说,你以为你是医生呀?
父亲的办法十分有效,第一年春上,风一吹,雨一下,大核桃树就抽出了新芽芽,不多,但是挺有生气的。第二年,第三年,芽芽开始疯长起来,不几年又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核桃树,自然慢慢开始长核桃了。起初能打十斤八斤的,后来就超过一百斤两百斤了,有两只喜鹊不晓得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在上边搭了窝,开始生儿育女。
有人开始到村里收购核桃。核桃含有蛋白质、脂肪、维生素和碳水化合物,无论是生着吃、炒着吃、磨成粉冲着吃,都有十分高的营养价值,而且核桃还有固精强腰、温肺定喘、润肠通便等药用价值,经常吃的话可以补脑子。所以核桃一年比一年值钱,最高一斤核桃仁子卖到了四十多块,足够父亲一个月的花销了。


我们那里的核桃个大、壳薄、仁子白,更加吃香。从七月份开始,核桃还是嫩泡泡的时候,核桃贩子就从四面八方吆喝起来了。核桃一值钱,人心就变了,不单纯了。原来串个门子,无论大人孩子,主人都会嘻嘻哈哈地抓几个核桃让大家吃;原来孩子放牛的时候,身上别着一把小弯刀,从青壳核桃剜着吃起,一直吃到光滑核桃,有时候还会摘一些,在山上挖个坑埋着,等冬天了再吃。如今再串门子,除非是亲儿孙亲爹妈,大家哪里舍得呀。别说核桃了,连瓜子也没有了,这恐怕是串门子少了的原因吧?甚至为了核桃树呀边角地呀的,闹出了不少矛盾,有骂人的,有打架的,有挖人坟的。
看到父亲救活的大核桃树每年卖了不少钱,有人就说,你又是填坑,又是糊洞,原来都是为了自己呀。父亲说,你们夏天是不是又可以乘凉了?放电影的时候是不是又有地方挂银幕了?围着这棵核桃树,大家自然打得不可开交,有人说这棵核桃树是他们家栽的,有人说这棵核桃树长在他们家地里,父亲说这棵核桃树是自己救活的。年年秋天在核桃成熟的时候,有的提着刀子,有的拿着棍子,在树下打成一片。最后有一户人家,男人让抢,女人不愿意抢,自己家里起了纠纷,男人把女人打了一顿,女人拿着一根绳子,干脆吊死在了那棵核桃树上,男人一气之下拿着斧头,把那棵核桃树给砍掉了。
有一年夏天,我家的核桃挂在树上还没有熟透,半夜被人偷了。偷着干什么去了?卖光滑或者核桃仁子吧,里边是空瓢,根本没有人收。但是人家偷了,卖给贩子,贩子拿到西安卖青壳,像我小时候一样,让城里人剜着吃。城里人图个稀罕,一个青壳一块钱。父亲晓得小偷还会再来,便趁黑躲在核桃树下。小偷伸出竹竿敲打了几下,核桃就噼里啪啦地朝下掉,几个还落在自己头上,砸得自己眼睛直冒金星。小偷感觉核桃有苹果那么大,拿到西安一个至少能卖五块钱。小偷正高兴呢,有个核桃砸在了脑门上,像狠狠地挨了一拳头,被打晕过去了。父亲说,想拿小石子吓吓他,哪晓得小石子一点用处也没有,只好扔了几个泥巴疙瘩。父亲很内疚,觉得自己出手太狠了,有一天路过小偷家门口,除了提着几斤红糖,还提了几斤核桃,专门去看了看那个小偷。
为了核桃树,隔壁的男人与父亲也动过刀子。惹事的那棵核桃树长在我家的房后,我家的房后恰恰又是隔壁人家的自留山。核桃树还小的时候,夹杂在其他树木之间,根本没有被人发现,等长到碗口粗的时候,结了稠稠一树核桃时,大家才突然发现了它。等大家醒悟过来,父亲已经给核桃树填了一层土,修了几年的枝丫,说明那棵核桃树是有主人的。前几年的核桃全被父亲收了。有一年秋天天气非常好,父亲在院子里刮树皮,突然有一阵风吹过,把房后的核桃树一摇,两个光滑核桃落到了屋顶上,咕噜噜地滚到我家的院子里。隔壁的女人坐在门槛上,朝鞋底子上边绣花,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好美的光滑核桃呀。父亲说,你想吃吗?隔壁的女人说,你舍得呀?父亲说,不就两个核桃吗?父亲把两个核桃朝门缝里一夹,剥出核桃仁子递了进去。隔壁的女人在绣喜鹊,她腾不出手,便把嘴巴直接伸了过去。父亲喂了她一瓣,才发现隔壁的男人坐在门里边,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隔壁的男人拿起竹竿子,朝那棵核桃树一阵猛打,把树叶子都打掉了。父亲说,你干什么啊?隔壁的男人说,你眼睛瞎了吗?父亲说,这是我家的。隔壁的男人说,你家的?你说过树要看根,树根明明长在我家山上。父亲说,这是我家房后,而且这树是我栽的。隔壁的男人说,你栽的?你在石头缝里栽树?你以为你是老鼠啊!隔壁的男人在树下打,父亲提着篮子在院子里捡。隔壁的男人一急,回家拿出一把刀子,直接朝着父亲冲了过来,第一刀抡空了,第二刀砍到石头上,把自己的胳膊震麻了。隔壁的女人看着要出人命,拾起刀子对着自己的脖子轻轻一抹,脖子就流血了。
父亲把拾起来的核桃朝地上一撒说,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隔壁的男人则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说,奶奶的,心都被震碎了。
近几年,父亲围绕着村里东看看西看看,总是唉声叹气地说,我一死呀,那几间房,那几块地,那几座山,不全归人家了?我安慰父亲说,你少种麦子苞谷洋芋,还是多栽一些核桃树吧。核桃树长大了,移不走,拔不动,别人想侵占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父亲说,家里没有人,长了核桃照样是人家的。我说,如果核桃多了,你还怕我不回来?我向你保证,万一你不在了,我每年八月回去收核桃,如果核桃卖的钱能养活自己,我就待在村里不走了。
父亲笑了,没有什么比儿子回去更重要的了。所以春天的时候,父亲跑到镇上,买了五十棵核桃树苗子,把原来种麦子种苞谷的庄稼地全部栽上了核桃树。几年下来,山上山下,房前屋后,甚至他自己的空墓边上,密密地栽上了核桃树。他感觉一下子又有了寄托,农忙的时候种种庄稼,农闲无聊的时候就给核桃树松土,给核桃树施肥,把核桃树下边的草一根根拔掉,甚至给核桃树捉虫子。虫子如果落在上边,肯定是要被他一只只逮下来,扔到小河里让水冲走的。到了冬天,大雪落到核桃树上,他怕把它们给冻坏了,就一棵一棵地给核桃树扫雪。
前年我回家过年,发现与那些破败的房子相反,那些核桃树倒是枝繁叶茂地长了起来。父亲指着一棵棵核桃树对我说,你得答应我,在我百年之后,看在这些核桃树的面子上,即使不能长年住在村里,每年八月也得回家一次。我说,这些核桃树长得多好呀,我怎么舍得扔下不管呢?父亲说,回来不要光顾着收核桃,顺便也给我们死人上上坟。
我说,放心吧,爹。
核桃树对于父亲,除了长核桃还有另外一种用途,就是做烟斗。核桃树枝子天生长得像烟斗,而且中间天然有孔,挑一些样子好看的砍下来,用烧红的铁丝捅一捅,就成了非常漂亮的烟斗。父亲有好多好多烟斗,拳头那么大的、勺子那么大的、指头那么大的,L形的、S形的、V形的、C形的,抽烟丝的、抽过滤嘴的、抽水烟的,每天天亮,他穿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我们家的门枕上,用五花八门的烟斗抽烟。他的心情不同,用的烟斗就不同,吐出来的烟雾也不同。抽烟丝的时候,基本与几位老人在一起,每人按一锅子烟丝默默地吸着,听着时光从他们的脸上静静地滑过;抽过滤嘴的时候,就是他想念儿子的时候,因为过滤嘴香烟是我买给他的,他会深深地吸一口烟,呆呆地看着门前的山头,似乎越过山头就能看到我一样;抽水烟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庄稼,都是树木,都是雨水,都是收成,那吧嗒吧嗒的声音,像是他与它们在交流。


父亲最后一次准备棺材的同时,还准备了一套老衣,意思是等他死了,不用麻烦我们了,自己钻进棺材,自己把自己埋掉。那套老衣金闪闪地挂在阁楼上,每次回家吓得我都不敢上楼。但是父亲毫不在乎,经常把老衣拿出来,放在太阳下边晾晒晾晒。有一段时间,大姐告诉我,父亲经常失眠,肠胃不好,嘴苦,便秘,饭量减少,还可能有心肌梗死。大姐问我怎么办,我说,赶紧把他带到上海检查一下,需要好好地治一治。
但是没过多久,大姐又打电话来,说是父亲不来上海了。我问是不是又舍不得那些庄稼舍不得那些树?
大姐说,不全是这些原因,而是他把自己的病治好了。
我问怎么治的,吃了什么药?
大姐说,他天天不睡床上,睡在棺材里,说是一躺到棺材里,心就踏实了,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原刊于《人民文学》2018年第5期

创作谈:树是一个人的宗教
陈仓

爱山者仁,乐水者智,种树者为真善人。
有人积德行善是想下辈子托生为人,有人吃斋念佛是想下辈子修道成仙,唯有父亲敬树尊树喜欢树。他总告诉我说,他下辈子既不想上天,也不想入地,唯独想做一棵树。树把根扎在地下,最接近魔鬼的地方;树把叶伸入天空,最接近神仙的地方。所以只有树是跨界的。
其实在这个世上,所有生命之中,唯有树是善的,是踏实的。我带八个月大的儿子逛动物园,他见人与动物都不停地躲,表现出万般的恐惧,唯有见到大树小树,他均不哭,很高兴,想攀爬。在他眼里,到处乱跑的,能说话的,全都不是善类。唯有树长在什么地方,五十年,一百年,它仍不言不语,守在原有的地方,随风摇晃而已。我相信,如果蚂蚁、小草有眼睛的话,它们应该也会这么看待万物。


还有证据可以证明树是善的。比如一只小麻雀,它从不敢在我肩头落脚,即使我一动不动地站着,装成一棵美丽的树,它仍不愿降落在我的肩头,而对于树哪怕再婆娑,再繁茂,再弯曲不定,它仍信任它,不但把巢筑于其中,而且还在上边跳动与鸣叫。
在《我有一棵树》里讲述的,其实是父亲一个人的宗教,与大多数人的宗教不同,父亲是有信仰的,他一生信仰的就是树,他把万物中最善的东西,作为自己前世的因,今世的缘,来生的果,寄托肉体,附上灵魂,予以敬重和善待,这才是大修,是真信仰。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始终带着一颗虔诚之心,每一个字不像在写小说,而是在记录父亲念过的经文和圣行。
每写一段,我就朝窗外看去,那些正在发芽的,随着春风醒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幻化的父亲,他虽为人,却早就一棵棵地修成了树。
插画来自吴冠中


 作家简介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普陀区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七届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有诗集《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四千行长诗《醒神》,千行长诗《天鹅颂》,八卷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长篇非虚构《预言家》,中篇小说集《地下三尺》。曾获第三届中国星星新诗奖、全国迎世博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2014-2015)双年奖、人民文学第四届美丽中国游记征文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各类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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