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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四十载 都付烟霞里——评魏微的长篇小说《烟霞里》| 孟繁华


魏微,小说家。代表作品有《大老郑的女人》《化妆》《一个人的微湖闸》等。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四届冯牧文学奖及各类文学刊物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俄、波兰、希腊、西班牙、塞尔维亚等多国文字。现居广州。

长篇《烟霞里》,魏微人民文学出版社

芳华四十载 都付烟霞里
——评魏微的长篇小说《烟霞里》

孟繁华

摘要:

魏微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烟霞里》,首先是在形式上的创新,用年谱方式结构小说并不常见;第二《烟霞里》是一部个人成长史,是一部成长小说,但田庄的成长和改革开放的中国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个人的成长不可能离开具体的时代环境。更值得注意的是,《烟霞里》是一部创作目标坚定、尊崇内心诚恳体会的纯正的小说。从谱系上说,它来自《红楼梦》。小说所见者大,取材者微,魏微对大时代、对日常生活和人物关系的处理,对细节和人物幽微处的了然于心,犹如一个风中的手势,让人欲说还休欲言又止。

关键词:

烟霞里;尘世与理想;世道人心

《烟霞里》,是一部没有任何逢迎动机的小说,是没有任何妥协或勉强意愿的小说,因此是一部创作目标坚定、尊崇内心诚恳体会的纯正的小说。魏微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版新著,大家都希望早日看到她新的作品;而且魏微确实是一位有创造力的作家,一位特别值得期待的作家。她发表的作品数量不多,但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大老郑的女人》《化妆》《一个人的微湖闸》《家道》《胡文清传》等,在当代文学中占有重要位置。这样一位作家又多年没有出版新著,就有了一种神秘性,有了神秘性就更强化了我们窥秘和期待的心理。

现在魏微的新小说终于出版了。读过之后,最直接,也是最鲜明的感受大概有两点:一是《烟霞里》在形式上的创新。这是一部用年谱方式结构的小说,从田庄1970年出生开始,然后从李庄出发,经江城、清浦,一路走到她心向往之的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广东。一直写到2011年底田庄去世。我们知道,历史著作完全可以用年谱或编年方式写作。我们有太多的这方面的经验和经典著作;但用这个方式写小说的还不多见。所以魏微的《烟霞里》在形式上是一大创造,这个创造告诉我们,小说确实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且这个可能性不仅是理论上的,也是具体的,可以想象和实践的;第二,《烟霞里》可以看作是一部个人史,成长史,是一部成长小说。但田庄的成长和改革开放的中国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特别1992年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股市风潮、香港回归、中国入世、9.11事件以及诸多文化思潮和事件等。或者说,魏微在书写田庄个人史的时候,几十年国内外的重大事件是作为依托和背景的。这样,小说就超越了田庄个人的历史,同时也是改革开放社会历史发展的缩影。当然,作为小说,我更感兴趣的,是魏微对日常生活及其变化的书写。对日常生活的敏锐感知是魏微小说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她有营造生活氛围的天才能力。在《烟霞里》,她和亲人、朋友、同学各色人等的交往,有鲜明的时代氛围,这个氛围是小说文学性的一大特征。她对生死、情义、爱情和男女两性的思考,都提供了我们经验之外的新的体验。我觉得有了这些,《烟霞里》就已经足够。这是2022这个不幸之年给我们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小说命名《烟霞里》,按作者自己的解释是:《烟霞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小说里原本有霞光的意象,晚霞、朝霞不止一次写到;二是“烟霞”在中国古诗词里是个常用词,唐人王质有诗云“人事空怀古,烟霞此独存”,把烟霞跟人生相关联,也就涵盖了小说的题意。这两句诗是唐代诗人王质《金谷园花发怀古》中的诗句。金谷园是晋石崇豪奢逸乐的园林。这里的“烟霞”应指当年的风流余韵。在古诗里“烟霞”亦有神仙境界,隐逸出世之意以及红尘俗世等。读过小说之后,我却愿意古意新解,将“红霞”理解为尘世与理想,田庄短暂的四十年生涯,生活在尘世,也曾有理想如红霞在天边飞舞。但无论尘世生活还是她的理想,最终都烟消云散。因此,在我看来,魏微的《烟霞里》就是芳华四十载,都付烟霞里。主人公田庄在世俗世界仅活了41年,虽然短促却不乏精彩。她没有大富大贵,没有出人头地,没有青史留名,但她在尘世间体悟了人生百态,了然了人情冷暖,也看破了世道人心。因此,田庄从尘世一怒冲天融入万里烟霞,她也化为烟霞的一部分在天边溢光流彩,然后随风飘散没了踪影。这是《烟霞里》中的田庄,也是魏微对人生的终极理解。这个理解超越了现代主义文学云里雾里徒有其表的追问。魏微的不同就在于她直接入题,那无常的人生就是你和我。这不免有些虚空或虚无,但这就是人生的真谛,你经历的一切喜怒哀乐就是你人生的全部,最后,没有高下没有等级,那是终极的平等。当然,除了岁月的赠与,魏微的创作也与她读的书有关。她曾经谈到读史、读年谱、读梁启超给她带来的滋养和灵感:“像《清代学术概论》都写得那么好看,像我这种学术白痴也读得津津有味,对他就很叹服。再顺着读下去,就遇上了梁启超的朋友圈。这一来,我就把陈寅恪祖孙三代的年谱全给读了,还有一些相关传记,略微知道他家的子侄辈、女眷们的情况,跟谁家通婚,父生子,子生孙,末了是怎样谢世的,落场如何,全在脑子里,成了一个整体。这十几年的读史,对《烟霞里》的写作是有帮助的,成了我的思维惯式,就是注重总体性、整体性。而针对个人而言,则是生命的成长、盛开、凋零,末了一声叹息。《烟霞里》就是写的这个意思。”[1]

《烟霞里》对魏微来说既是一次写作的转型,也是一次升华。我们知道,魏微过去的创作大多是以简洁著称,无论长篇中篇还是短篇,节制是她最大的特点。但是,《烟霞里》的发表,表明了魏微还有另一套笔墨,或者说,她不仅有丰厚的生活积累,而且有强大的叙事能力,有我们难以想象的故事情节和细节。在我的阅读过程中,我最感兴趣的是魏微对李庄、江城、清浦和广州具体生活的描摹。在那些细节中,我们可以直接感知那是什么时代,什么人家和什么人的日子。这切入骨髓的细枝末节,无关宏旨,无关风月,但它与生活中的心情、情感关系和生命体验相关,或者说,那就是生命攸关的一切。普通人就生活在这样的形式中。所谓文化、文明、教养这些大词,都蕴含在这细枝末节中。这就是魏微的厉害,生活不是抽象的概念或观念,它是具体的,实在的关系,与各种人的关系,决定了你生活的形态和质量,也铸成了不同人生的过程和记忆。田庄出生在李庄,这是典型的乡土中国的村庄。与李庄有关的、给人印象深刻的,几乎都与贫困有关。婆媳之间,母女之间的矛盾只是一只老母鸡,几条鲫鱼和生男生女。对人物性格书写的缜密,几乎无人能敌。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声音,一个手势,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无不有来历。她在成年前的李庄生活,作者主要是写世风世相和生活状态,包括和家人、同学以及各种人的关系以及衣食住行和各种乡村事件,这是她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文化记忆。这些记忆构成了田庄的精神成长史,也是她后来对家乡情感和态度的基础。没有这些生活琐事,一切都无从谈起。比如:

老母鸡事件是这样的。为伺候月子,婆婆巴巴从江城的家里抱了只老母鸡回来,临到头,儿媳舍不得杀,说留着下蛋,鸡蛋一样可以补身子。婆婆同意了。隔了两天,儿子突然跟她开口借钱,说去镇上买只老母鸡,给月华补身子。

她把眼瞪着儿子,问:“谁的主意?你说!是不是她的主意?”

儿子急了:“你还能小声点?只是借好不好,又不是不还你!犯得着这样吗?”

她厉声道:“没钱,就是有也不借!该给的都给了,我这婆婆做得坦坦荡荡,哪一样摆不到桌面上!跟我玩这套!一看就小家子气,爱贪小便宜,怎让人瞧得上!”

如果只看这段文字,我们可能会觉得这是曹禺《原野》里焦母对儿子大星指桑骂槐地骂金子。焦母对金子的狠毒是因为有仇怨,但月华从不曾得罪婆婆,除了婆媳之间的“天敌”关系,能够解释的就是贫困了。田家明和孙月华婚后“过的不错”“时而好,时而吵,是最真实的生活。他们是什么都聊的,东家长西家短:偷人、爬灰、养小叔子。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柴米油盐,这一阵子攒了多少鸡蛋,老母猪下了几个小猪,屋后的杨树也得杀了……这些都是钱。钱总不够用。省吃俭用的情况下还欠债。就这,也把李庄人给羡慕死,一看见田家明就说:'哎呀,你家孙月华真会过!’”真实的情况是:田家明一家“是体面人,干部家庭,回乡知青,自己又在外当临时工,就要个面子。细粮是不吃的,只在来亲戚的时候派上用场。平时吃什么呢?吃玉米,糙米、白薯、红薯。炒菜时,拿个油刷子朝热锅上轻轻一抹,就算有'油’意,不枉是炒菜了。他家偶尔吃顿好的,还要关门闭户,怕邻居看见了,来借。”

这些生活细节的描摹,一方面表达了那个时代普通人的生存状况,同时交代了田庄的乡村贫困记忆。这个记忆的深刻就在于它是个人的,只有个人的记忆是真实的,因为它有切肤之痛,是感同身受的;另一方面,无数个个人记忆,就构成了民族记忆。这个民族记忆是国家改革开放的社会基础和条件。社会主义不是让人民过穷日子、苦日子。因此,在书写这些重大历史事件的时候,她更客观也更克制。即便是改革开放的到来,她也没有一惊一乍地欢呼雀跃,大的历史事件会改变国家民族命运,但那是渐进的,物质的极大丰盈不是一天早上从天而降,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因此我们看到,1978年、1979年代,田家明一家的生活如故,小丫还是小丫,奶奶还是奶奶,五婶还是五婶,生活的惯性还在延宕。这种客观性铸就了魏微小说的真实性。

一方面,生活的趣味性是《烟霞里》的一大特点,这个趣味性是魏微小说极为珍贵的暖意。如果说魏微细致地刻画了生活的贫困和苦难,是真实地反映了生活的话,那么,生活的趣味则表达了魏微对生活的态度。或者说,面对生活的种种不尽如人意,魏微没有刻薄地怨恨,她的宽容和同情,使她的小说如雨后初晴的山村风情画。所有的美好都在不言之中,也都如诗如画地在视野周边,有些缥缈,但又真实无比:“小丫满月的那一天,正是大年初一,虽然赶巧,也预示了一种新气象。春联、炮仗、汤圆、饺子……样样备齐;家前屋后扫了一遭,俭朴的桌椅也擦得泛清光。两人守岁一直到天亮。堂屋里蹲着一口大破锅,锯屑燃起,大门关上,身上暖和和的。”这是对生活的赞美、迷恋和态度。这种赞美、迷恋和态度,更体现她成年以后与同学、闺蜜及家人的关系。看魏微的读书状况,她的这一特点与《红楼梦》和《围城》有关,或者说得了《红楼梦》和《围城》的神韵。

这如实道来的体会,为我们提供了解读或了解魏微的另一条重要通道。烟霞即世俗世界,在世俗世界体会人生的五味杂陈。于是田庄的思想、情感和性格,就具有了人间性。这种人间性,就是对民间性情和生活的深切体会和理解。那是深入骨髓的文化基因,是可以一代一代复制的、生生不息的文化传人。敢于把个人放进去,把自己的人生体验和盘托出,是《烟霞里》的力量所在。小说本来就是作家的自叙传。虽然小说有2005年的某一天,田庄委托作家魏微写自己的情节,但这都是障眼法,是“甄士隐去”,“贾雨村言”。因此,某种意义上田庄就是魏微的化身。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的新书发布会上,有读者问魏微,田庄有多少作家个人的影子?魏微回答说是百分之三十。这个回答是不真实的。事实上,田庄和魏微如影随形,他们几乎就是同体。即便有虚构和想象,作家为什么做了那样的虚构和想象,也是作家的选择。我的意思是,田庄的喜怒哀乐都以作家的生命底蕴为依托。

《烟霞里》的丰富性需要我不断的阅读和认知。但我觉得这更是一部女性的书,这不只因为田庄是女主,更重要的是她看某些事物的角度和眼光。比如对男女情感问题,她看得非常透彻,或者说她的认知特别个人化,也特别极端化。面对情感和婚姻,田庄显然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更不是理想主义者。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这个悲观里有强烈的悲剧性。对感情她似乎不抱希望,更不抱幻想。当然,小说要处理的或书写的,就是人物的个人化或极端化。贾宝玉、林黛玉,一百单八将,关张赵马黄,唐僧师徒四人,都是极端化的人物,阿Q也是极端化的人物。有了极端化才可能有典型化。当然,田庄对生活的认知,就是作家魏微对生活的认知。生活中的魏微低调,有情有义,但她也有激烈的一面。那一面同样也会表现在小说的人物身上;她对友谊,包括同性和异性,亦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和处理方式。她在友谊方面的成功要远远大于在个人情感方面的成功。个人性格的特点总要无意识地折射到小说人物的身上。田庄的情感和行为方式,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作家魏微。比如对夫君王浪前女友的好奇,这个好奇是她对世界好奇的一部分,并不都是嫉妒和不快。但她对人物的“人设”毕竟是另外一回事。比如她说:

女的真没那么好弄,主要表现在:温柔、妖娆、性感、端庄、纯真、圣洁、活泼、高冷……必要时还得来点无知,以显得男人挺高深。难呐!矛盾百出!田庄为了笼住王浪,也是够拼的,她决定豁出去了:装!

先搞个备忘录,时不时给王浪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吃饭了没有?吃了,你呢?我也吃了,你吃了啥?不告诉你!神经!想我了没?你呢?你先说!不,你先说!啵一下!啵!啵啵啵……笑死了。见面的时候,也不穿T恤了,改穿连衣裙、高跟鞋,逼得她走路必须迈着小碎步。起头王浪也没太留心,有一天奇怪地看着她,说:“你最近是不是有变化?出啥事了?”

这种心机或语态仿佛又来自张爱玲。但魏微毕竟不是来自《倾城之恋》,不仅自己不适,王浪也不适。于是田庄开怀大笑,说:“不搞了,不搞了。”这才做回了自己。但女的“不好弄”还真是千真万确的:

有一回她去公司找王浪,大门口见他跟一个美女在告别,两人握了握手,顺便抱了一下,互相拍一下肩头。田庄灵机一动,决定拿来做题目,搞个吃醋玩玩。等美女开车离开后,她叫住了王浪,刨根究底。

悲催的是,竟然刨出来了,是他的另一个前女友。

田庄惊讶道:“你怎么还有?你到底有多少个前女友?你不是说只有珠海那一个吗?你在骗我?”有点当真了。

“不是,不是,”王浪苦笑一下,露出他的小虎牙,挺诚恳。说:“这个不是女友,当时她有男朋友,我勾她了,遭拒。后来她跟男朋友散了,又来找我,我也拒了,因为你已经出现了。没你好,真的!”

“比我好!”生气了。

又问:“要不是我,你就跟她好了?”

对女人的评价是:“女人天生是仇敌,既为具体的男人而战,也为抽象的男人而战;较之职场战争,情场战争的时间较短,太耗神了,直把老命能搭进去。从情窦初开算起,总要战个二十年。一般而言,女人到了四五十岁,战争就结束了;有的更早,三十多就硝烟散尽,形同老尼。到了那时,女人才能和平共处,一聚会就损男人,各种刻薄,笑得肚子疼。”同样,对婚姻,田庄没有抱太大期待。到了2005年他们结婚的第八个年头,也就是过了“七年之痒”的第二年。夫妻关系开始转型,谁也不避讳,各自有了各自的方式,田庄和朋友纪念自己结婚纪念日,丈夫王浪是缺席的;王浪带着两个女朋友去泡温泉,却把要求参加的田庄拒之门外。千里堤坝溃于蚁穴,婚姻都是从不珍惜开始溃败的。田庄的这段话可能再清楚不过表达了她对男女之间的看法:

饮食男女,“文学家最上头,美名曰'爱情’,大加咏叹,咏错了吗?没错,确有那回事。咏对了吗?也不对,他们只咏一面,带有片面性。伟大的情诗多是失恋的产物,由此可见,文学家在这方面也不在行,无奈又好这一口,又用情至深,以至魂牵梦绕、衣带渐宽,不得已才写诗加以虚构,美化,聊以自慰。”

可以说,伟大的爱情只在臆想中,失恋了才会拥有,得到了终会厌倦。怎么样都不对。对的人遇不上,就或遇上了,时间又不凑巧。哪怕有情人终成眷属,又禁不起日常的消耗。人间充满怨偶,充满了吵嚷、怨恨、算计、报复……倘若不愿离婚,只能跟自己说,啊,由他去吧,别太较真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任何事物、任何看法都不是绝对的。后来,在小说中我们也终于看到了这一幕,这就是田庄的“婚外情”,虽然她和林有朋的情感纠葛,发乎情止乎礼而已。但却是最感动人心和遗憾的章节。田庄死后林有朋对田庄的怀念,是小说最感人的段落。那是不是爱情依然无解,但从这个情节看作家和她的代言人田庄,对男女之间的爱情并不是彻底绝望。

田庄尽管不是小女人,但毕竟也是女人,偶尔有《红楼梦》的小女子状,耍个小脾气也在情理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烟霞里》是“女人书”。这个“女人”是日常生活中正常的女人。她不是那种刻薄、认死理、没完没了的女人,也不是什么认定女权、女性主义的女人。田庄是女性,但并不“主义”。我更感到非同凡响的,是魏微处乱不惊的叙事姿态和表情。越是自信的作家,越是没有骄傲、优越和不屑。她的从容、坦然和淡定,既不偏执也不狂热。显示了魏微的见识、眼光和格局。和那些故作姿态的、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腔调比较高下立判。

读到这里,不由得想起现代文学史上的两大作家,一是萧红,一是张爱玲。这两个作家也是魏微经常谈起的作家,是她格外重视和自我参照的作家。她曾写过《纪念萧红:悲惨的人生,温暖的写作》,这是发表在2011年5期《文艺争鸣》上的文章。那一年魏微41岁,是田庄去世的年纪。我认为这是魏微写得最好的与人物有关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我们看到了魏微对萧红和张爱玲截然不同的态度。对萧红她说——

我揣摩萧红的写作速度,应该是相当快的,她差不多是一气呵成式的写作,真正做到了“我手写我心”,就是心中有的,她就写出来,心中没有,她就不写了。她的语言虽好,却很少讲究,一看便知是喷薄而出的,——喷薄而出的作品,大多气血充足,气脉贯通,语言上却粗鄙简陋,不忍卒读。萧红却是其中少有的例外,她的文字,细观没一字是出彩的,她不肯在字句上做任何的推敲停留,但几段读下来,那个意思便有了,她想表达的便呼之欲出了,甚至超过了她能表达的……这个人对语言的运用是天生的,她的文字是有魔力的。[2]

对萧红的景仰、尊重和钦佩溢于言表。萧红是一个“折腾”的人。但是:“也有不折腾的,像张爱玲,我想,这是因为她有自知,太过冷静;就生命力而言,张爱玲是弱了些,远不及她的才华,幸好她那时还很年轻,是能够凝神、聚气写几篇漂亮文章的,再晚一些,恐怕就真来不及了。我能够想象,她住在上海的那间公寓里,不拘是书桌旁,还是阳台上,整个身心都打开了,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感觉、听觉、味觉、嗅觉、自己、世界全连成一片了……即便没有胡兰成,这样的写作怕也不会持续太久,她是整个把自己搭进去写了,两年已是极限了。”[3]魏微对萧红和张爱玲的评价、认识,深得我心。甚至我认为,当年魏微写萧红时的心情,几乎就在写自己。特别是写到萧红与“东北作家群”那几个男人的关系。在这一点上魏微是矛盾的。在对待男性的关系上,一如田庄,几乎不大上心,即便和王浪结婚了也没有爱得昏天黑地。在情感和婚姻的理性态度上,魏微/田庄更像是张爱玲。像张爱玲对男女的理智;而萧红则是一只飞蛾,她不管不顾地一次次地飞蛾扑火。那几个男人哪个没有辜负她;但在写作和对人生的态度上,她则没有条件地倾向于萧红。她说:“萧红若没有离开故乡——故乡本来就是用来离开的——她就不会去写《呼兰河传》;她若没有后来的坎坷和不幸,《呼兰河传》就不会写得这样有感情,虽然她并不愿为了写得有感情而去经历那些坎坷和不幸。”与其说魏微在说萧红,毋宁是在说自己。她最感同身受的那句话是:《烟霞里》——“它之于我,就像《呼兰河传》之于萧红,一生只为写这一本。以前我的中短篇写作,都可算是为《烟霞里》作准备。我自己的评价是,这篇是'自我完成’式的作品。”[4]一个作家心里住着萧红,你就知道她该有多强大。

作为小说,《烟霞里》正是“所见者大,取材者微”。孙犁先生虽然说的是散文创作,但在我看来同样适于小说。因此,《烟霞里》虽然说的是家长里短平凡人生,但它着眼的既有时与势,更有人生的真实体会和感悟。同时魏微塑造了众多我们难以忘却的人物,田庄一家的父亲田家明、母亲孙月华以及奶奶和干姐妹五婶,这些城乡之间并不遥远的人物活色生香呼之欲出;田庄对母亲似乎总是颇有微词,母亲孙月华霸道、爱钱,虽然对田庄不那么疼爱,但对老公倒是恩爱有加。进入老年以后态度有所转变,认为“你爸这人不行,为人处事是一方面,关键是没脑子,整天跟浆糊似的,分不清轻重缓急。又没个决断,要么就是乱决断!挺无能的一个人。”母女之间的讨论肯定无果,但田庄的情感态度还是一目了然;对父亲则到了一个平视的年纪。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文字,却真实地道出了夫妻之间、母女、父女之间关系的变化。这种经验我们在以往的阅读经验中不曾遇见。这就是平常中的新奇和见识。这种道别人所未道的体悟,就是对生命体验的深刻之处。

其他人物,比如丈夫王浪,官员雷书记等,虽然着墨不多,但都如见其人。田庄30岁刚过之后,对丈夫王浪也多有调侃或诋毁,从衣着到心理都不放过。那个曾经满头浓密头发的老公并不知道,五十出头终于因秃顶而全剃了。“一头光亮,像电灯泡一样照着。底下是慈眉善目,猛一看就像老和尚。”这种讲述方法和文字修辞,貌不惊人,但读着读着,味道便从字里行间升起。这也正如魏微所言:小说就是平凡人的历史啊。我们都是平凡人,走在大街上就被人群淹没的那种人,小说就为他们而写,因为有普泛性。他们是人群中的大多数,写他们,也是在写我们自己。我年轻时的文字是真的有感情,不是奔放的那种,而是稍微压着些,有调性,不热,但是有温度,很多话不说透,禁得住品。[5]

文研院雷书记是文职官员形象的典型,其实就一小公务员的形象。但在中国官员的自我定位永远高于所有的人,他瞧不起知识分子在情理之中。知识分子瞧不起他更是理所当然。话又说回来,文研院那帮新老专家们也不是什么清流,都是无事生非的主。

现代小说诞生于新旧交替的大时代,先贤们那“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的呼吁,使现代白话小说一开始就担负起了与国家民族有关的内容。百年传统使作者和读者不仅习惯了小说已成“大说”的现实,而且作家对“宏大叙事”有自觉追求,读者对“国事家事天下事”有真心期待。因此,《烟霞里》既是田庄的个人成长史,是国家发展史的“二重组合”结构,也是情理之中和意料之中的。但小说对大时代大事件的了解、掌握和叙述的把控并不是另起一行,而是同小说水乳交融地黏合在了一起。比如2000年的中美关系,从第三届中美足球赛开始,这类似于“乒乓外交”的足球赛,负载了太多的政治意义,包括科索沃大使馆被炸的仇恨宣泄。克林顿亲临赛场,九万座位座无虚席,六千万美国人在观看电视,四亿中国人在观看。比赛结束后克林顿走进更衣室向中国队致意,并和大汗淋漓的姑娘们合影留念,伴有迷人的微笑和夸张的话语。其生动性,充分显示魏微作为小说家的讲述天赋。大事件关乎国家民族命运,它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突发的9.11事件,世贸大厦轰然倒塌。撞穿世贸大厦的过程,在魏微的叙述中,和中美贸易谈判异曲同工。那仿佛不是新闻事件而是作家虚构的情节。除了这等国际国内大事件,当然还有文化、文艺事件,比如小剧场演出《切·格瓦拉》,一场演出后的反映,是观众不同的价值观和对现实不同看法的对峙和较量。诗人食指登台朗诵《相信未来》,全场热血沸腾,犹如理想主义的炸弹在剧场引爆。任何一种事件在中国都不是孤立的,都会牵扯出谁也想不到的各种观念和力量。中国的复杂性在《烟霞里》是通过具体事件表达的,形象、生动又在情理之中。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小说怂恿得神志不清或意乱情迷。

《烟霞里》应该属于《红楼梦》的谱系。魏微对日常生活和人物关系的处理,对细节和细微处的处理,特别是田庄死于41岁的“青春晚期”,给人一种极为苍凉的虚无感。在我读过的当下小说中,有强烈和鲜明的虚无感的,一是陈彦的《装台》,刁顺子命运多舛,虽然也有自己快乐满足的时候,特别是刚把第三任妻子蔡素芬领到家的时候,让他饱尝了家的温暖和男欢女爱。但对刁顺子来说,这样的时光实在太短暂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体会享受,每天装台不止、乱麻似的家事一波三折,他哪里有心情享受呢。果然好景不长,蔡素芬很快被菊花撵得不知所终;菊花也和谭道贵远走大连;刁大军病在珠海,被刁顺子接回西京后很快一命呜呼。读到这里的时候,情不自禁会想到“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是琼楼玉宇,是高处不胜寒。在高处望断天涯路不易,那里的生活大多隐秘,普通人难以想象无从知晓;而陈彦则从人间烟火处看到虚无虚空,看到了与《好了歌》相似的内容,这更需世事洞明和文学慧眼;再就是魏微的《烟霞里》,写田庄41年生涯,田庄经历了这代人共同的经历,与大时代烟波滚滚潮起潮落,从任何一方面说,田庄已足够风光和体面,她的人生几乎没有大的瑕疵。能够做到这样大概也没有多少人吧。即便如此,田庄过早地逝去我们还是黯然神伤,这样一个与世无争正直善良的好人,本应该平安健康地生活着,她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尺度,一种类型。但人生无常,她因心梗离开了我们。但是,作为读者,我们和田庄的告别是如此的艰难,我们和田庄的相处不止是阅读小说的这些日子,她仿佛是我们熟悉了很久的朋友和亲人,她的优点和缺点我们不仅都能够接受,而且,如果反观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与田庄就是无法告别的相会。另一方面,所有伟大的作品,哪一部是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的呢,哪一部不是充满悲剧性呢。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小说的“前序”了。事实上,在小说的最前面,或者说开始的时候,魏微就假“《田庄志》编委会”之名,将她的初衷告知了我们。“前序”说:田庄生前百度百科上有她的词条,她是青年学者,她的专业背景和著作一应俱全。但是,“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百度百科上已无田庄,她作为词条不止是湮灭了,好像世上未曾有过这么个学人,未曾写过那些著作。她生前获过一些荣誉,譬如'青年英才’'岭南文化新锐’等,广州的媒体曾做过她的专访,配上她的书房照,她倚着书柜,半低着头,手不释卷的样子还挺好看的。白纸黑字,立此存照,然而文字和图像是速朽的,转瞬即逝,过眼云烟。”田庄连同她的著述,和那些死去的作者挤在一起,他们终将成了故人。这就是田庄的一生。这就是“烟霞里”的寓意和作家对人生的理解。这是何等精彩的理解。

如果是这样的话,魏微的创作会在一个新的起点上焕发出新的光彩。我相信,随着对《烟霞里》阅读的展开,随着朋友们评论的相继发表,《烟霞里》的文学魅力会得到进一步的阐发,它的丰富性会得到进一步彰显。“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大同小异”的人生体悟,会得到更切实的阐发。我们的文学有了《烟霞里》,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注释】

[1]舒晋瑜:《魏微: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刻》,《中华读书报》,2023年1月18日。

[2]魏微:《纪念萧红:悲惨的人生,温暖的写作》,《文艺争鸣》,2011年5期。

[3]魏微:《纪念萧红:悲惨的人生,温暖的写作》,《文艺争鸣》,2011年5期。

[4]孙磊:《魏微:〈烟霞里〉是非常态的写作,如有神助》,《羊城晚报》,2023年1月21日。

[5]孙磊:《魏微:〈烟霞里〉是非常态的写作,如有神助》,《羊城晚报》,2023年1月21日。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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