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烟花更美
你走以后，独自去橘洲看了一场烟花
腾空而起的我，没有燃烧
我看见落入湘江的烟尘
看见滚滚而去的江水
我悲伤地回到岸边
我看见一颗孤星悬挂在夜空
我看见我们的距离
隔着一场烟花的美丽
我们的世界雪白一片
即使你如星星从天而降
我们之间仍隔着一座银河的距离
即使能感受彼此掌心的温度
我们之间仍隔着一座雪山
而我们各自大雪纷飞啊
我们的世界雪白一片
黑夜被映照得更黑
千言万语藏在晶莹密布的雨里
悲伤如庞大的沉默
而沉默如茫茫大雪
丝瓜汤
日子像青菜，朴素、温暖
今天，你做的是一碗丝瓜汤
“你没吃啊？”
“要迟到了，中午回来吃”
推开门，菜碗上扣了一个透明锅盖
稳稳呆在里面的已不是丝瓜汤
我蒸了一小碗饭
坐在白色餐桌旁
一边读诗，一边揭开锅盖
端起碗，将你吃了进去
风起的时候
如果能做一只性感的小野猫，在草地上撒野
如果能一头扑进你的怀里，将你的胡茬涂成糖果色
如果能敞开衣襟，打开江河，腾空体内处心积虑的泥沙
如果——
为什么，一朵无聊的栀子花，开在没完没了的五月
街头
在流浪歌手和人群之间
装琴的牛皮盒，像神的手掌
喊出的高音，像灰尘
转个弯，又回到肺里
往琴盒丢零钱的时候，神
拉了拉我的手
我有点害羞，如同深藏的秘密
被领受
买鱼
他熟练地
从浅浅方方的水泥池中
打捞起
他抓住它，麻利地操刀
去鳞，破肚，掏出内脏
他用清水冲洗
将一尊清白之身
交给我
城东菜市场
一个平常的下午，日头和鱼肚
一样白
万物宁静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和它的短暂的
颤抖
爸爸
夜色宁静，村庄安详。爸爸
您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吐着烟圈
我不敢看您，被黑夜照亮的头发
和齿轮般缺失的门牙。
星空下，青菜寂静，稻田泛着明亮的水光
谷物进仓，群山缄默，万物皆已归属。
冬天的夜色寒凉。爸爸
您想起了什么？
那个卷起裤管把脚伸进泥土的人
那个用握着秧苗的手举起属于远方思想的人
爸爸
卸下围裙，您依旧是陌生的
我不相信您承认了命运
您望向黑夜的眼神依旧明亮
您将无数头小小的豹子，植入一个人的体内
她从您的身后默然经过，就像若干年后
经过我。我的欣慰与悲伤和您一样
爸爸
昭山码头
野花摇晃，黄沙纹丝不动，衣裙飘飞
像各色旗帜，招呼从对岸驶过来的轮渡
江水鳞动，几条运沙船，循律远去
湘江托起孤岛，岁月托起世人
走下渡船的人，走上渡船的人，有序穿梭
天空阴沉，时间缓慢，像置身于一场无声电影
如果此时，苍天降一场雨
湘江会漫出一曲《琵琶语》
三月十八日含浦行
像一群雨水，湿漉漉的
走进，另一场雨中
靳江河抬高了身子，看得见
一行行鲜绿的脚印，走过
横亘九江闸口的残桥
桥畔野菜上喜悦的手指
野地上兀自站立的
古老而新鲜的，砖瓦房
两岸烟雨啊
夏日的荷塘躬下腰身
万亩菜花拔地而起
轻轻走路的水珠们呀
为我取一个闪亮的名字吧
秋日致二里半诗友
穿越大半个长沙赶到麓山
你们在一棵银杏树下闪闪发光
我坐下，阳光又密集了些
爱晚亭畔，微风搅动清泉
词语洁净明亮
爱诗的人，灵魂没有栅栏
时间悄无声息
离开时，明月静挂山冈
满山的枫叶，正蠕动一场集体大变脸
乡村晨韵
在一声清脆的鸟鸣中
睁开眼睛
窗外是梧桐
梧桐在山上
我走向田野
田野青葱
铺满露珠
露珠是新鲜的
人间也是新鲜的
流淌了一晚的小河
还在原地
扛着锄头趟过河水的人
还在原地
乡村暮晚
太阳隐退，蜻蜓低飞
风，一遍遍吹过田野
从秧苗地里爬上来的那个人
拖着湿到腰杆的裤子
微笑着唤我：爱儿回来了
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那个人
担着沉甸甸的黄金，躬身
从我身旁走过
小河无声
雀鸟渐渐收拢翅膀
旷野屏住呼吸——天幕上的群星
正洒下星罗棋布的蝉鸣
山中记
带着久违的，探寻之心
我独自走进一座山，幽深的入口
放倒横行的灌木。蕨，
纷纷迎面而来，每一颗都有垂怜的眼神
冷风飕飕掠过。
但很快，脚步和目光追随一团团火红的旗帜
与映山红，在山冈会师。
因为壮观，我有了胜利之心。
因为王者之风，下山途中，我有低怜之意。
青悠的百合并未开花，刨开洁白的果实
有淡淡的药香味，一颗，一颗，又一颗。
天哪，兰草，野生兰草，不应在这里
应在画里，诗里，一首歌里，遥远的记忆里。
呃呃——
亲爱的松树朋友，别这样看我，别——
天哪，忽而凉风飕飕，一条又长又黑的家伙，贴地哧溜而去
天色迅速暗下来，我似逃兵，飞奔下山
蛇，梦一样，钻进山村的夜
盛德村的夜
星星藏了一匹特洛伊在对山
夜晚，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
占领了盛德村
喇叭花不作声了，鸡鸭躲起来了
瓜果静悄悄的，大地保持一贯的沉默
只有萤火虫出来对峙
只有青蛙出来迎战
我派出的太阳赶到现场
他们才各自散了
带着星空的梦写诗
王馨梓
在我看来，诗歌如同星空一样，一直存在。它不经意间来到我的生命，神秘、博大、清澈，让人着迷，让人生所有的追问和寻觅，有了附着。
应该庆幸，我最先读到的现代诗，不论悲伤、美好，或呈现、说理，都能自然流畅，易懂，却又直击心灵。正是在这样的阅读中，在一次次的震撼触动中，诗歌散发的魅力，让我深陷其中。
写诗的过程，是与灵魂对话的过程。我工作的地方，虽有几百亩面积，但两丈多高的围墙围起来，像一口自地面伸向天空的深井，只有一道厚重的铁门可供出入，相对于广阔的天地，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巴掌大。当铁门每天反复打开和关闭，当我和我的同事们每天走进又走出，我开始思考，铁门内外是两个怎样的世界，内外的人又分别是怎样的人？我把我的思考
写下来，就有了《在人间》这首诗。在一次聚会中，一位不常见面的外地朋友，竟然背出了这首诗，并按照自己的理解，作出了解读。他并不写诗，但他的解读打动了我。他读出了我写诗时的心情。我想，只有真实、自然的写作，才能触及人类共有的思想和灵魂。写作的过程和阅读的过程，都是对灵魂的救赎与洗礼。
写诗以后，万物皆与我有关。“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一条河流、一座山、一只蚂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一眼孤寂的坟，许多被忽略或被现实过滤掉的存在，统统来到我的生命。在我关注和思考，并将他们写进诗歌的时候，我的心情是踏实的、满足的。当我站在家乡的田野，看到从秧苗地里钻出来的黝黑的脸颊，他们朴素的笑脸、他们满身泥泞，让我湿润了眼睛，让我想到干净的青草和星空。当我的外公，虬枝似的坐在烈日炎炎的屋檐下，曾经挺拔帅气的男子汉，仿佛人间角落就要消失的一丝阴影，当那一天在湖边，我的妈妈突然念到已深埋土里的外公可能开始腐烂，我对生命的悲悯终于可以在文字中找到归属，获得一丝慰藉。
写诗的过程，是一个自我发现、修复和清洁的过程。大部分的时间属于繁忙的工作、琐碎的生活，诗歌只是生命的一部分。可仿佛又是全部。属于诗歌的时光，像一个无形的透明的泡泡胶。钻进去，我是和诗歌一样纯净的事物；钻出来，现实的灰尘依然无孔不入地附着在身体和灵魂上。钻进钻出，钻进钻出，我开始乐于这样的生命状态，满意于自我审视、自我清洁、自命清高的灵魂。
写诗从不因为什么，就像星空的存在，从不因为神秘和清澈。只是当你仰望的时候，你发现了这些。愿人类有一个清澈美好的未来，愿诗歌如星空一样永恒。
作者：王馨梓，女，1978年生，湖南张家界人。现居长沙。丨来源：《诗刊》2017年8月号下半月刊“双子星座”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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