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風 暴
當風暴來臨的時候﹐人們已無暇尋找原因
(八)
41(特寫)
“啊﹐對對對﹐我說錯了﹐回執我就是交給文書﹐交給曉岳的。”黃曦接口倒快。
42(特寫)
丁正保緊追不放︰“可是陳曉岳同志1951年調去參加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前是親手寫過一份文件的。上面清清楚楚寫著﹐他幾次問你﹐你都推脫說回執丟了?”
他停下了揉搓手腕的手﹐走近了一步﹐問道︰“到底是交了回執﹐還是回執根本就丟了?”
43(近景.拉開)
遠處的某某某朝黃曦做了個“少廢話”的動作。
44(近景)
“啊﹐我想起來了﹐回執的確是弄丟了﹐丟了﹐不然我怎麼會不上交呢?”不算太笨的黃曦辯解道。
45(特寫)
丁正保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軀體擋住了黃曦望向某某某和厲紫龍們的視線﹐道︰“那好﹐那我問你﹐1946年11月﹐老稱二兩﹐換成現在的重量﹐65克的掛號信﹐從海口寄往山東濟南﹐你當時花了多少錢?”
46(近景)
黃曦已經崩潰了﹐他在惶急之中撥開了丁正保﹐向某某某求助﹐又使眼色向遠處吃著夜宵﹑眼神心思卻全在這裡的厲紫龍求助。
47(特寫.拉開)
厲紫龍於無奈之中跟他兒子﹐以及自廣州調來的那批狐朋狗友們求助。於是﹐眾人又一涌而上。
數條大漢圍著丁正保是又踢又罵又打。
某某某親自上去﹐狠狠地揪著丁正保的頭髮﹐是又推又搡。
混在人叢中的阿虎﹐某某某的養子也隨著眾人衝上了台。
他從主席台的地上扒出了一塊磚﹐徑自衝上去﹐沖著仍然跪著的于仕成的後腦勺拍了下去!
48(特寫.拉開)
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某某某的狼性養子阿虎﹐把一頭溫柔的﹑毫無殺傷力的綿羊──于仕成的腦袋當場拍出了漿子來!
但見正以跪姿﹐讓“流蘇”們垂於地上﹐以輕減脖子上的重負的于仕成只原地彈得一彈﹐便整個人頭下腳上地栽下了台去。
(巴烏﹐幽怨地。
49(特寫.移.慢拉開)
“你不知道﹐生孩子有多苦。”
望著大火將臉已經擦洗得乾乾淨淨﹐戴著一頂藍色新布帽的于仕成終於漸漸地沒入火中﹐她開始了她與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完全是平平等等一對一的對話︰“那會兒我很絕望。你知道絕望是個什麼意思嗎?我絕望你在日本人面前那副奴才相﹐絕望你連跟我說一句實話的勇氣都沒有。當然了﹐你有理由恨我﹐女兒沒了﹐要說起來﹐那時你佔著理啊!”
50(近景)
天邊﹐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51(近景.移)
她吞咽了一下﹐語氣悽倉︰“只可惜了毘妹﹐多好的妹子啊。嫁了個男人比她爹歲數還大!可憐毘妹﹐跑幾回又被那家人找回去。都說女人經餓﹐可她怎麼只關了三天就餓死了呢?死的時候還不到十五歲!”
她哭嘆著﹐“命啊﹐命啊。”
她嘆著氣﹐轉而又羨道︰“你這會兒走﹐還有人幫你收個屍﹐我呢﹐腿一蹬﹐哪天閉了眼﹐誰知道!”
她擤了一把鼻涕﹐道︰“這女人命裡﹐一個兩個﹐怎麼就都離不開男人呢?”
她赧然一笑﹐告道︰“要說你守在身邊﹐可你怎麼就十幾年音信全無?十幾年都不討老婆﹐莫非你還記得你跟我的那點事嗎?”
她停在那兒很久﹐又哭道︰“可憐了你母親跟你老婆了﹐該殺的小鬼子!記得到了那邊替我謝謝你娘。無論如何﹐我這輩子都記得她的好。真的。”
52(近景.慢推)
晶亮的淚水從她依舊美麗的眸子裡沁了出來。
她的聲調裡充滿了痛苦與自責︰“那時候我們都小﹐不更事﹐可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想跟我在一起﹐將來成親﹐做夫妻﹐就一房。知道富貴人家少爺的話當不得真﹐可我一直相信﹐說那話時﹐你是真心的。”
53(近景.移)
望著火光﹐她從新抽泣起來﹐低聲道︰“我從八歲起被賣進你家﹐你大我三歲﹐人高我一頭﹐可你就像戀著個大人似地戀著我﹐什麼事都跟我討主意。一口湯一口飯﹐你說是我陪著﹐是我做的餵的吃起來才香。雖是主僕﹐可能看出來你對我是有情義的。一句話﹐一個手勢﹐想著就是特別。”
54(近景)
她看了看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劃開的口子。
她長嘆著,憶道︰“你把你唸過的書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我認﹐好吃的東西總要偷偷給我留一份。我念你的情﹐可你是少爺﹐是主子﹐別說你娘﹐不管是誰,都不會叫你這輩子娶我﹐我知道。我天天防著呢!我在枕頭下放了把剪子﹐不吹了燈﹐不扣上房門就絕不睡覺。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雖低賤﹐可我懂世故人情。這輩子處在那種身份﹐我不可能對你作一點點非份之想。可到底﹐臨去東洋唸書的那個晚上﹐我還是上了當。我就為什麼那麼心軟!我被你哭昏了頭﹐我給你開了門﹐我到底什麼都沒躲過去﹐……”
55(特寫)
她把手裡的一節樹棍扔進河裡﹐眼睛發直︰“千錯萬錯﹐我還是不該﹐不該殺了那孩子﹐你說人哪那麼容易就能懷上呢?那是我跟你的孩子﹐這輩子你﹑我唯一的孩子﹐就那麼一次就懷上了。那也是一條命﹐是從我肚子裡生生長出來的一條命啊!我現在跟你說﹐生下來就死了是我騙你奶娘的。孩子是我殺的﹐是我親手把她掐死的﹐就放在水盆裡﹐活活悶死的。那時候﹐我連自己都沒法兒活﹐我怎麼養得活她?那會兒我連自己都不想活。
你根本不知道﹐一直到後來﹐遇見一個另外的男的﹐他也託我﹐他把他命一樣的東西給了我﹐我才決心拼了命地活下來。真的﹐你哪裡知道﹐好多次﹐獨自對著兵營的那口井﹐我都跟自己說﹐頭衝下﹐栽下去吧﹐現在就死﹐一了百了。比起投井死的小姑娘阿詩﹐我可是早就那麼想了啊!”
她哭著﹐自語著︰“那麼多年了﹐我恨你﹐恨你負心﹐我更恨你給日本人當狗﹐你把我害了﹐你把你娘和采紅都害了。你根本不會去想﹐一個女人進了那種地方﹐一輩子就都沒了活路了呀!”
56(近景.移)
河裡有魚躍出了水面﹐激起了圈圈漣漪。
她靜默著。
她的渾身映著火光﹐那火光推開了週遭的夜色﹐將她圍在一個暖融融的世界裡﹐晶亮晶亮的淚水垂滿了她的衣襟。
她抹了一把臉﹐嘆道︰“可是後來我不想死了﹐秀妮身邊那麼多我無緣結識的一個個殺日本人的好人的死﹐讓我知道了人跟人其實不一樣。每個人都可以活得不同﹐雖著都是一輩子。我還想﹐如果連日本人裡﹐都有須田﹑阿部﹑阿部的父親那樣可以親近的人﹐不說話也能明白心思的人﹐那麼這個世界還是有好人的活路的。”
她團著手裡的那條毛巾︰“你不知道﹐前年﹐為了一個山立﹐我又去求了門四公的小兒子。你想山立小小年紀﹐沒爹沒媽﹐迢迢萬里成了個‘海南丟’﹐可現在照樣有屋住﹐有書讀。”
她剖心挖肚一字一句道︰“我也會去找﹐把那會兒丟掉的人性一點點再找回來﹐要不然﹐將來下了世﹐我沒有臉見人吶!”
聽著夜風的聲音﹐她放下毛巾﹐把捲起的兩隻袖口放了下來﹐發狠道︰“老天讓我活到今天﹐是讓我有機會﹐有機會在幫別人的時候贖贖自己的罪﹐不是麼?”
57(近景)
她用衣襟抹了一把淚水﹐恨道︰“你現在說說﹐跟我說真話﹐你是真心愛過我麼?解放後這麼多年﹐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別怕﹐這話現在我也就一個人問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家那就是家呀。可我後來一直沒明白﹐如果沒有別的念頭﹐那麼采紅沒了那麼多年你就是不娶﹐一個人待在這裡﹐這裡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用你那些才學﹐三亞﹑海口﹑廣州﹐離得也近﹐哪兒不能找更好的工作?再找個人成個家﹐再怎麼你也能有半輩子的日子啊!”
58(近景)
一隻早起的海鳥飛過了面前。
59(近景.移)
她重新嗚咽了起來﹐哭道︰“其實﹐我也有一件事從來沒告訴過你。這事這輩子怕是沒辦法跟人說了。就在那裡﹐在那見不得人的地方﹐我喜歡上了一個日本兵﹐小鬼子。可他真的跟那些殺人殺紅了眼的日本兵不同﹐模樣好﹐心眼兒更好。他姓阿部﹐單名一個聰字。他有個哥哥﹐單名一個敏字。這家人命也苦﹐都死了﹐到他這裡死絕了戶。這大半輩子﹐我心裡有他﹐也只有他。在我心裡﹐他沒死﹐他還在﹐一直都在。他把心裡話﹐不能跟任何人說的話都告訴了我。這個世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的底細。你說﹐我還能尋死嗎?有些事﹐我是怕﹐怕是到了要帶到閻王爺那裡去了!那封信﹐他爸爸死前千難萬難讓人帶給他的信﹐我竟然﹐竟然把它燒了﹐就在前幾天!但我跟你說﹐你別誤會﹐只要有他在我心裡住著﹐這輩子我誰的心思都不會動﹐不會有。”
60(近景.慢推)
她端坐著﹐望著東方﹐輕語道︰“我再把那會兒你不願意讀的《樂府》上的詩﹐再給你背一首吧。”
《樂府詩.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因向遺君?
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之﹐
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
相思與君絕!
雞雞狗吠﹐兄嫂當知之。
妃呼豨!
秋風肅肅晨風颸﹐
東方須臾高知之。
61(近景)
她略看了看四週﹐羞怯地自語著︰“你不要怪我。你這會聽了也別跟人說去﹐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事說不得﹐說了別人也不會懂。鬼子裡哪有不喜歡殺人﹑不玩女人的?
還能一次又一次拿了自己的錢﹐給中國女人買比黃金還貴的藥?還會愛上我們這種豬狗不如的中國女人?所以我不說。在這世上﹐說別人不相信的話﹐讓人在背後叨咕不明不白有影沒影的事﹐真的說成假的﹐假的說成真的﹐我受不了﹐真的……”
62(近景)
她走近火堆﹐將燒散的柴火重新攏作一處。
她索性昂起頭﹐高聲地吟誦起了那一首《樂府.悲歌》︰
《樂府.悲歌》
悲歌可以當泣﹐
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
鬱鬱纍纍﹐
欲歸家無人﹐
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
腸中車輪轉。
63(特寫)
她重新退回大石攏膝坐著﹐停在了那裡﹐想到心裡守了一輩子的那個男人其實早就已經死了﹐她真想放聲大哭﹐卻又覺得在這種場合那樣做不合適﹐她闔上了眼睛﹐頑強地忍著。
茫然地望著依然颯颯作響的火堆﹐她終於以手遮面﹐只容淚水從指縫間輕輕溢流﹐嘴裡發著嗚嗚的聲響。
64(特寫.變焦.移)
圓圓的﹑銀盆般的月亮前﹐煤煙色的雲不斷飄過。
水天迷矇的遠處﹐由遠及近﹐閃爍著無數元寶似銀光的河流無聲地淌著﹐有一條又一條不小的魚不停地躍出水面﹐以尾擊水﹐發出“唧唧”的聲響﹐伴著黑沉沉的天﹑黑沉沉的地和寂靜的林子。
林子裡﹐似乎所有的鳥都睡著了﹐只有偶而一兩隻早起的海鳥悠悠地飛過河面﹐嘴中發著夢囈般的呢喃之聲。
65(近景.慢拉開)
暖暖的火光勾勒出滿香漆黑的背影。
那背影瘦弱而嬌小﹐靜靜地一動不動﹐除了因為哭泣和喘息而出現的微微顫動。
(有一把小提琴一直在奏鳴著﹐《月團團》。
66(特寫.慢拉開)
一隻被踢倒的竹椅上方﹐兩隻穿著紅色繡鞋的腳懸空著。
竹椅旁邊﹐一盞仍然燃著的馬燈﹐和撒了一地的稻種﹐在這微雨後的泥地上圈出了一處祭祀與儀典般莊重﹑肅穆的場景。
野風吹動著她的身軀﹐她的按照客家風俗﹐只有新嫁娘才穿的大紅百折長裙水波般擺蕩著﹑舞動著﹑開合著。
一個渾大紅嫁服的女子﹐懸在醫院宿舍後面僻靜處﹐那棵仍然掛著些許僵果的歪脖子荔枝樹上﹐靜得像一塊玉墜。
67(近景.慢俯)
野風吹過來﹐蒙在她頭上的那塊紅色霞披緩緩滑落。
微濕的風輕輕地拂開掩在她臉上的那半頭烏髮。開合著﹐開合著。
她的臉色蠟黃﹑死灰﹐但神色非常平靜。
68(近景.微俯.慢推)
廖秀芬﹐這個天資聰穎﹐小小年紀便知道“螟蛉”典故﹑背得出許多人以為早已經失傳的《鳳求凰》詞﹑一生遭際堪憐的女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走得還算從容。
七天前﹐醫院裡立場最為堅定﹐並且從來與各種運動絕緣的“解放牌”保衛幹部汪慕陶也死了。
他的屍體在辦公樓前的水泥路上被發現﹐躺在那裡。
據說最後記錄在案的死因是﹐心肌梗塞。
而在那個時候﹐即使在醫院這種蹊蹺事孱生糜集的地方﹐也沒有幾個人真正見識過那種名堂。因為那一種死因﹐據說不解剖是根本無從下結論的。
69(近景.推.疊映)
而在汪慕陶死前的七天﹐一張一連畫了十八個砲彈也似紅色驚嘆號的大字報﹐貼在了醫院食堂最顯眼的位置。
那張筆力雄勁﹑墨氣酣暢﹑寫滿數張全開白紙的大字報﹐以時下最流行的語言與造句方式﹐揭穿了這個始終獨身的男人的廬山真面目︰包庇逃亡地主﹑漢奸妓女﹑狗特務廖秀芬﹔假革命﹔特務頭子﹔我院最大的‘保皇派’!
(巴烏與二胡的二重奏《四季風》﹐緩慢﹑悲涼﹑哀怨。
70(近景.微俯)
一隻尋食的半大豬跑了過來﹐循著燈光﹐拱吃著地上的稻穀﹐還吃上一兩顆帶著酒香與甜味的﹑被風吹乾了的荔枝殼裡的些許剩肉﹐鼻子裡發著輕微的哼哼聲。
它的皮膚和毛色全是土黑色的。
在它那身髒黑的毛皮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肋骨。
回看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