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或挽歌》
酎饮尽欢，乐先故些。—屈原 《楚辞·招魂》
江水潦草，像一封绝笔信
觞中琼浆，倒映一张悲怆的脸庞
蜂蜜、花椒、桂花，调配了楚人饮酒的嗜好
不论喝了多少盏酒，你依然比城墙上的旌旗
还要清醒，这个国家变幻不定的命运
柑橘熟了，故乡的枝头缀满酸甜的灯盏
屈子，那些不谙世事的橘子啊
多像你的叹息，冰冷且枯寂，无人安慰
美酒需反复酝酿，图议国事的宴会上
众人皆醉，你却挺起枯槁的身体
为古老的国度，竖起悲壮的图腾
窗外闪电在鸣不平，汉语的匕首
划破了禁锢的舌头，离祖国越来越远
而你的语言，却越来越精确和纯净①
（① 耶胡达·阿米亥 《时间》）
《与子建书》
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曹植《送应氏诗》
雨水滋润了庄稼，地里的豆荚日渐丰满
洛水汤汤，我们列坐宴饮，纵享尘世之乐
浮槎山下，那些与你饮酒赋诗的人，狩猎的人
并没有走远，循着辞赋的章法，艾草葳蕤丛生
朗月照亮人心沟壑，我试图用笆斗盛满月光
与你交换等量的才情，而你，却只顾醉酒当歌
火焰与梦想停留在七步之外，只可惜韶华易逝
撮撮黄泥垒起的坟冢，成为你一生最后的注脚
《酒销万古愁》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一路走来，从上游到下游，你蘸着长江的浪花
洗去剑鞘上的风尘，洗去砚台上经年的墨痕
颠沛流离的行程上，权贵岂能与云霞比肩？
水穷处，有人清欢，有人掌灯，清澈高远的天地间
尽是美酒美景铺垫的绝句，人生恣意如剑气冲天
从蜀道到桃花潭，众生的欢乐姗姗而来
而你的欢乐随心所欲，花随流水而去
唯有美酒和诗歌，如天上星月，恒久而古老
你的才气，在斗酒里拔高了三千丈，你的轻舟啊
颤抖一下，就成了一页历史的书签
在秋浦河，我走的梅花桩，就是你的漂泊路
兰舟催发，窗外的酒肆与柳树，在雨中完成了
隐秘的象征。一首诗还没有写完，唐朝的黎明
就不会明朗，好友在隔岸踏歌，从微醉到大醉
诗意顿生，古风依次穿过儒道侠，穿过冷艳的江山
诗仙，我的脚步迟了一千年，那滚热的祝词
与驿站的犬吠混杂，不论凤凰台，还是黄鹤楼
该走的都已经走了，青丝成雪，长歌当哭
读经、饮酒、舞剑，击节高歌者必有济世情怀
千里之外，雪落长安，理想白得一塌糊涂
西去入蜀，还是直达扬州？河水不语
杯盏约等于明月，美酒注定大于尘世
盛宴与光辉，在高堂明镜中打了一个死结
因为你的笔墨，古老的汉语，有了醉意的想法
而山河一再崩溃，远离帝都的人，披头散发
今天，人间依然频频举杯邀明月，同销万古愁
《浊酒涤荡飘零路》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杜甫《可惜》
与邻翁饮酒，与李白饮酒，生平老耽酒
这一次，你腾空内心的沟壑，想为自己的国家
贮藏更多的梦想，雨水夹杂闪电，你的心
渗出泪珠和血，微恙的窗花上，秋雨一滴滴滚落
仿佛无数泣血的汉字，敲碎大地的跫音
深秋美丽而易碎，一如你衰朽的身子
多病、孤独，七律诗一样沉郁顿挫
沙滩上，白鸥安慰着憔悴的魂魄
江水为何涤荡着你的背影，又将你抛弃？
摊开的经卷，散发出苦涩的药味
酒是戒不掉的，抱病登高，两鬓的霜痕
被一缕江风吹进月影里，放逐还是眷念？
经不起一朵浪花的推敲，江上竞渡者成千上万
但仅有一行波浪，是你留给故乡的诗句
桨与橹，划出了不朽的平平仄仄
天宝三年，洛阳牡丹开得浓烈，友谊和诗情
都醉眠在秋波之中，无奈风急天高
无奈烽火连天，家书还没有写完，江水平坦
适宜摆放一页奏折。你漂泊的路线伤痕累累
枯萎的行程，在你的脚踝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白日放歌须纵酒，你写下了生平第一快诗
返乡的路径春光明媚，多少次，丢失的国土
在你的梦里，草木疯长，鸟语惊心
家国之恨，在一味药方里，望闻问切
你的麻鞋，比你的国家，更知道心疼你
《置酒饮归客》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
—岑参《戏问花门酒家翁》
忽如一夜，梨花盛开，轮台很远，出塞的路途
皑雪叠韵，酒水尚有余温，我奉上荆楚的杏花春雨
为你的故园，泼洒一幅熠熠生辉的画卷，岑河彼岸
发青的柳枝，错乱着故乡的二维码，微醉的古典波澜
自始至终仰慕你的才情，无需吟哦，邂逅已获取新生
万里之外，大雪即将封山，琵琶与羌笛踉踉跄跄
身着青衫的诗人，自斟自饮，家书已经写完一半
候鸟翻不过天山，浑厚的荡气节节攀升，马蹄急促
哪一声，会为你捎来长安的音讯？我逗留的岑河镇
雨滴修复了瓦楞间的蝉鸣，细微的气息，一派醉意
凉州城内，榆树比一首酒后长诗，更显清癯温良
酒翁，我摘下的这片榆荚，可否沽取一壶好酒？
这么多年，你与桑梓之间的关系，始终是悲伤的
一纸沉睡的账单②，证明你并未亏欠过什么
而历史，只配做你的一张诗稿，涂满七言歌行
（②公元753～755年，西州等驿站的马料出入账上有一笔：“岑判官马柒匹共食青麦三豆（斗）伍胜（升）付健儿陈金）”
《沈醉诉衷情》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李清照《醉花阴》
黄昏，你站在东篱的余晖下
让暗香和思念成为一道绝世美景
饮酒，且让让菊香溢满袖口
昨夜雨疏，但你分不清，哪一阵风雨
更适宜填一阙思君的艳词
秋风晚来，如落魄的信使
频频出没于良辰虚设的雁阵
在黄花和细雨之间
国境线一再飘摇，一根银簪
挽不住发髻上绯红的霞光
你给北方的荷花写了封离别信
南迁的路途便潸然泪下
小酌，暗灯下的清话，已变成萤火
倏忽不定，命运比逃亡的道路
提前枯萎，清风一梦成殇
不论独酌，还是沉醉，更在意三杯两盏淡酒
营造的意境。故乡何处是？
除非醉，除非将一首凄美的词
押上一剂毒药的韵，爱的行囊被一次次掏空
国家的躯体千疮百孔
没有你的思念，雁字回时
西楼仅剩半个瘦骨嶙峋的月亮
宿命如花，梦里的河山腥风苦雨
词在酒中醉了千年，你顶着婉约的桂冠
却在心灵深处，白描着悲怆的豪放
《左边和右边》
美酒至今贮藏在一个死者嘴里。
——保罗·策兰《重逢》
暮春，手捧《保罗·策兰诗选》
打开一个世界疼痛的收获，读你的句子
仿佛拆一封旧信，秋天意味深长，梧桐树叶
带着流亡者的弧线，划过米拉波桥的栏杆
用两只杯子喝酒，上帝的音叉醉了
神预备的左右，倾斜在文字的天平上
左边是樱花，西湖北路的眼泪
右边是梨花，大院的公共情人
左边是时钟，时针指向人间的值班表
右边是烟囱，烹制着上帝的美食
左边是蝙蝠的路线，从天边，莅临窗台
从走廊，陷入旧报纸和网线纠葛的绯闻中
右边是翠柏，它头顶的塔尖，是祖父的额头
在锈迹的轮椅上呆立，雨水处在弥留之际
左边是保罗·策兰，铁蒺藜梳理着大海的臆想
右边是杜甫，僵硬的青衫，放逐了一袭秋风
合上诗集，在礼拜五的暮晚，对着夜空发呆
你以美酒和失落，唤醒罂粟的记忆
或以一壶烫热的苦酒，让杯中世界趋于安宁
而我啊，在虚妄的左右之间，被一条熙攘的道路羁押
《醉卧故乡》
故乡的夜晚醉倒在地。
——海子《醉卧故乡》
醉卧故乡，心跳贴近五月的麦地
在时间的宴桌上，你掏出体内的太阳
擦亮王冠，擦亮故乡灰色的屋顶
大地都醉了，碰破的头颅，血如流霞倾尽
昌平的饭馆，不是唐朝凉州城内的酒肆
岑参的榆荚，或许可以换来二两好酒
没有人听诗朗诵，没有人关心你的孤独
最好的诗篇，只有王位和太阳，才配享有
十一年前初春，我们怀揣着你的诗集
在查湾的墓前，哀悼，朗诵，松涛呜咽
那些各色酒瓶，鲜花，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人
视三月二十六日，为诗歌的朝圣日
你醉了，枕着南方的麦地，弧形的天空下
黄昏像一盏酒杯，盛满村庄的哀伤和雨水
你醉了，有夜难眠，有花难戴，祝福你如愿以偿
祖父、父亲与你，相聚在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③
（③2017年8月18日10时56分，诗人海子父亲查正全在查湾老屋驾鹤西去。）
注释：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诗歌”征稿参赛作品（现代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