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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姚雨菲)

姚雨菲

聚光灯打在方虹身上。

站在演讲台上她还是有点紧张,尽管她面前并没有观众,只有一块屏幕,和数台大小不一的摄影机。摄制组的小姑娘跑过来,拢了拢她鬓边的银丝,又握住她冒汗的手心说别紧张,方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她没有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这不是平日在博物馆里的科普演讲,而是以一个鸟类学家的身份,用直播的形式向公众解释这次轰动世界的“灰喜鹊事件”,平息大家对鸟类恐慌的情绪。

想到这,方虹重重地叹了口气。3个月前,北京新洲传染病医院的监控显示,有三只疑似灰喜鹊的生物或仿生机器人潜入医院,盗走了治疗R型隐球菌并发症(简称R-CRS)的疫苗样本,原因尚在调查之中。这就是“灰喜鹊事件”的全部内容了,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就像开启了又一个未知的、魔幻世界的大门,让人们从琐碎的日常中茫然地抬起头,细思极恐,脊背发凉。

R型隐球菌是“后新冠时代”涌现的几种病菌之一,世界各地都有病例。不同于其他作用于具体脏器的病毒和细菌,感染R型隐球菌会影响患者的整个中枢神经系统,引发视觉障碍,恶心呕吐,失眠等,严重的会引起癫痫甚至精神失常。R-CRS的致死率和传播率都不算太高,本来没引起多大关注,后来研究表明,这种细菌主要依靠鸟粪传播,接触被污染的水源和土壤都有可能被传染,又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措施,这才一石激起千层浪,平日不被注意的小鸟都像是一个个飞在空中的定时炸弹一般,让人们避之不及。街上随处可见的宠物鸟尸体,一波又一波的猎鸟行动简直让方虹的心在滴血。尽管政府一直在辟谣“麻雀、鸽子体内发现病菌,可通过粪便产生气溶胶传播!”“千万不要和鸟对视,可致病!”等等拙劣的谣言,但依然抑制不住疯狂的人们想要“做点什么”的决心。去年,方虹所在的社区自发组织了“拆燕窝大队”,在她据理力争R型隐球菌只是适宜在鸟粪中生存的细菌,家燕体内并无致病菌的时候,手拿铲子、全副武装的大妈一把把她推搡在地,一边叫嚣着要对自己兒子的生命负责,一边威胁方虹说要写大字报检举揭发她。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方虹抬头看着阴霾的天空,突然不知今夕何夕。

“方教授,还有5分钟直播开始,可以吗?”方虹看向忙碌的摄影师和导播台,点了点头,又下意识揉揉右肩,仿佛回忆里被推搡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在此之后方虹就去了新疆,研究课题从“城市常见鸦科鸟类的适应性与认知研究”转换到“新疆歌鸲的多种类鸣唱”,用儿子徐令飞的话来说,叫眼不见心不烦。后来,国家开始抓紧时间研制疫苗,隐球菌疫情比较严重的澳大利亚,美国和阿根廷也都相继推出了完成III期临床试验的疫苗,全球性的灭鸟热潮渐渐平息下来,却刚好就在此时,爆出了“灰喜鹊事件”。于是人们好像终于从全鸟类中找到了一个确切的仇恨对象一般,理直气壮地毒杀、诱捕和拆窝,且这种仇恨因为偷窃疫苗这个看似“鸟儿成了精”的行为而更加疯狂和肆虐。他们的暴行是有理由的:不久后专家就给出结论,实验样本中20%灰喜鹊肠道菌群中存在少量R型隐球菌的芽孢,不排除灰喜鹊就是R型隐球菌的自然宿主之一。

世界就是如此荒谬。这种在我国北方几乎如麻雀般常见的鸟儿一夕之间变成魔鬼的化身,环保人士和一些宗教狂热分子称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有媒体则煞有介事地分析是灰喜鹊仿生机器人的制造者为了引起关注,也有权威人士信誓旦旦地发表“视频、病菌等等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阴谋论……时间越长,真相就越扑朔迷离起来。国家成立了“灰喜鹊事件”的特别调查小组,方虹也是受邀专家之一。直升机降落在疆北枯黄的草原上时,她还在记录雄性新疆歌鸲吸引配偶时变换的模仿曲调数目。

很快方虹就发现,她并不是科幻电影里能拯救世界的科学家,事实上,身为鸟类认知行为学专家、只是博士论文研究对象是灰喜鹊的方虹在调查小组里有些边缘,人工智能组和动物驯养组吵得不可开交,而鸟类组的组长是专攻有害鸟防治工作的王所长,人称“暴躁王”。在小组会议室,她第一次看到了那段监控视频,尽管官方并没有彻底排除仿生机器人的可能,但方虹一眼就看出那是真的鸟,那种飞翔的姿态,方虹观察了整整30年。视频中共出现了3只灰喜鹊,除了企图打开冰柜的,还有放风的、扰乱医护的,分工明确,最后躲藏在医院内,在护士准备接种时叼走疫苗。她看着视频,久久说不出话来。问题是它们怎么知道哪个是R-CRS疫苗的呢?调查小组很快就陷入僵局。但事情并没有结束,现实之所以复杂而魔幻的原因在于,它不会等到一个谜题解出后才抛给你下一个,未知之后,永远有未知的后续。

中国的“灰喜鹊事件”之后短短13天,世界各地都发生了针对R-CRS的鸟类盗取疫苗事件。

我国研制出R-CRS疫苗后不久,世界各地都陆续推出了针对R型隐球菌不同原理的疫苗,然而全球8个接种点或实验室都发生了类似的偷盗事件。有成功拦截的,也有不幸被盗走的——美国、日本、西班牙和阿根廷,且无法追踪。消息一传出便在全世界炸了锅,这四个国家加上中国,刚好是根据五种不同技术路线研发出的疫苗。方虹听到时疑惑:“阿根廷有灰喜鹊?”暴躁王黑着脸解释:“盗窃鸟都是当地鸟类,阿根廷是紫蓝鸦。”同是鸟类学组的叶教授在旁边补充道:“都是鸦科。中国和西班牙是灰喜鹊,美国是北美星鸦,丹麦是渡鸦,非洲和日本都是小嘴乌鸦。”当时方虹心里一沉,和叶教授对视一眼——可以说都是认知水平最高的鸟种。

“方教授,准备开始了……”方虹点头,正视镜头,那一台台摄影机的镜头仿佛黑洞一般凝望着她。也许是领导们认为她女性的身份比起暴躁王更为亲切和蔼,也许是她在小组内确实没什么事做,总之方虹被委派来央视做这场直播,希望她呼吁人们相信科学,爱护鸟类。方虹深吸了一口气,但她今天要说的,可不止这些。

徐令飞第一次看见丘陵时,还以为那是一只鸟。

他是西双版纳植物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那天正在森林中寻找香荚兰的样本,突然头顶有什么东西滑过,速度很快,徐令飞还在猜是不是某种鹰,但紧接着天空中就飞来了一群“猛禽”,能看得出有队形,还有颜色各异、风筝似的“翅膀”。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丛林翼装飞行竞速赛,丘陵遥遥领先。

再见到她是在一个月后的公益活动上。活动在镇上的中心小学举办,徐令飞拗不过所长下达的宣传任务,正磕磕绊绊地跟学生和村民介绍当地珍稀植物,丘陵提着一串草编绳风铃坐下,抱歉地笑笑,眼神如风铃声清澈。

后来徐令飞拐弯抹角地打听到她,丘陵,海归翼装飞行爱好者,比赛后就迷上了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风光,索性留在这里做志愿者,在中心小学教英语和舞蹈。于是徐令飞向所长提议,定期为小学生组织户外活动,总比在图片上认植物能吸引人。

活动那天,丘陵也去了,他们领着一群小朋友辨虫,识花,认草药,却没想到晴好的天说变就变。眼看暴雨将至,徐令飞好不容易找到避雨的地方,七手八脚地把熊孩子们聚在岩洞下,转眼却看见丘陵仍留在外面,在瓢泼大雨中跳起了舞,既有现代舞的范式,又融入了傣族的传统舞蹈动作,雨水砸向她柳枝般的肢体,却化作充满力度和美感的动作挥洒开去。在徐令飞的记忆里,那时丘陵的雨中舞只能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

“没淋过那么大的雨,就想试一下咯。”事后她若无其事地说,虽然那天回去后丘陵就发起了高烧。徐令飞在卫生院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两天后,丘陵退烧了,徐令飞却从此患上了爱情的高烧,无可救药。

丘陵喜欢听徐令飞讲那些大自然的故事,比如树木之间会通过地下的菌丝传递化学物质来互通信息,分享是否缺水,或者哪头不长眼的鹿总是啃小树苗;秋天北半球的树木齐刷刷地落叶,会导致树叶的重心与地心距离缩短大概30米,这使得地球自转会变得快一点,当然只有一瞬间;还有松树会在天热的时候释放具有浓烈香气的化学颗粒,这种小颗粒还会利用宇宙射线增强活性,从而吸附空气中的水分子,形成小液滴,最终达到“呼风唤雨”的目的……“真的假的?”丘陵听了笑着问道,却又不像其他人就听听而已,总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去查资料,甚至和徐令飞一起去植物所做实验验证,两个人都乐在其中。尽管研究所的同事和寨子里的老咩桃(傣族年长女性的称呼)总是调侃他们,但丘陵听了总是笑笑不接话。真正促成他们关系发生本质飞跃的,是一封遗书。

丘陵要去参加一场公益组织举办的翼装飞行表演赛,为山区的孩子筹款建图书馆。虽然是表演赛,但毕竟是被称为“世界上最危险极限运动”的翼装飞行,信里简短地写道,如果丘陵出意外,她的一些书和笔记归徐令飞;其他财产捐献给她正在执教的小学,由徐令飞代办;遗体如果还找得到的话,捐赠医学机构。在“丘陵竟然愿意性命相托,将身后事交由他处理”的巨大感动下,徐令飞冲上去吻了她,丘陵回抱,柔软地攀着他,无需言语,时光便在溪流与虫鸣处跳跃,散落成漫天星河。

“云南有灰喜鹊吗?”躺在微微潮湿的草皮上,许久没说话的丘陵突然问道。

徐令飞一怔:“有,但应该不多。像这种传统的北方鸟,大多是笼养逃跑留下的后代。”

丘陵点点头,又问:“你喜欢鸟吗?”

徐令飞:“喜欢,但现在说这个话,都好像有罪一样。”

丘陵:“你怎么看?”

徐令飞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方虹先简单介绍了下灰喜鹊:雀形目、鸦科。外形酷似喜鹊,但稍小。体长33-40厘米。嘴、脚黑色,额至后颈黑色,背灰色,两翅和尾灰蓝色,下体灰白色。分布于西班牙伊比利亚半岛、法国、蒙古北部、阿穆尔河流域至朝鲜半岛、日本。中国东北至华北,西至内蒙古、安徽省六安市月亮岛、山西、甘肃、四川以及长江中下游直至福建,可以说几乎覆盖全国大部分地区。它杂食性,但以动物性食物为主,主要吃半翅目的蝽象,鞘翅目的昆虫及幼虫,兼食一些植物果实及种子。另外喜欢群居,叫声洪亮无韵律,多栖息于开阔的松林及阔叶林,公园和城镇居民区,城市适应性非常强。

说到这,方虹顿了一下,如果是在自然博物馆的演讲,接下来方虹就要说一说灰喜鹊如何聪明地找到食物,以及从“乌鸦喝水”引出其他鸦科鸟类多种多样的认知能力和惊人的记忆力,但此刻讲这些明显有些不合时宜。于是方虹开始介绍R型隐球菌,典型症状,感染分布情况如何,发病率多少,致死率多少,同时强调政府已经加强鸟粪管理,民众不接触污染土壤,不食用变质腐烂蔬果,烧开水饮用,并加强运动提高免疫力的话,感染R型隐球菌的概率极低,参与除鸟行动反而加大接触概率。说到这儿,方虹几乎能想象到领导们满意点头的样子。

接下来是“灰喜鹊事件”的说明及解释。方虹注意到一开始谈这个话题,观看人数从800多万飙升至2000多万,就显示在她面前做数据提醒的屏幕下方。她轻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官方解释,说来说去只能公布些驯养实验情况,或是“不排除鸟类仿生机器人作案,具体目的仍在调查中”,但是,“大家要对科学有信心,对国家有信心,不信谣,不传谣。”说着这些官腔的陈词滥调,方虹有些走神,犹豫着什么时候把话题引到自己真正想要说的话上。这时她发现开始有观众的提问进来,导播示意她可以从屏幕上的问题选择有代表性的解答。方虹用眼睛扫着问题,将惊恐的和愚蠢的一一忽略,最终定格在一句话上:“为什么是鸦科?它们有意识吗?”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鸟的大脑皮层具有代表感知的神经元,尤其是鸦科和个别鹦鹉科鳥种,神经元数量甚至多达10亿~20亿个,这正是生物意识的物质基础。在2020年就有人对乌鸦进行脑电波实验,当它们看到电脑显示器上闪烁的特定序列的光时,就会转过头来,电极也能够检测到从它们看到信号到移动头部之间的神经活动。即使在光线几乎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这种活动也会发生,表明这不单单只是一种对于感官输入的反应,而是一种意识的出现——神经震颤代表了鸟类所看到的心理表征。这意味着,鸟类完全有可能具有意识的能力。仅就已实验的鸟种来看,新喀鸦会制造工具以获得食物,说明它们具备基本的因果关系推理能力;非洲灰鹦鹉可以理解代币的概念,并用它交换食物;灰喜鹊的群居生活造就了它们不输人类的复杂社交。它们有能力盗窃疫苗,但是它们有意识吗?或者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个好问题,说实话我不确定,但是在这里我想说说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完全准确,但我觉得有必要对当前整个科学界对此的研究方向提出质疑。”方虹脸色微红,不理会导播诧异的目光,接着说道,“我认为它们知道。全球8个地点出现相同目标的盗窃行为,且目标与自身肠道菌群相关,这本身就是展现出鸟类具有相当深度的认知能力,或者说,存在鸟类文明的有力证明,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敢承认。虽然我们没有发现鸟类文字,宗教仪式等所谓文明的痕迹,但谁说存在文明就一定是和人类一样?何况人类根本还不了解鸟鸣的复杂表意,谁又能证明鸟的叫声不是一种语言?”方虹能感觉到心脏正像一只努力要挣脱鸟笼的山雀,扑扑腾腾,撞得胸腔生疼。

看到导播惊慌地跑了出去,方虹语速加快,“我们耗巨资修建射电天文台,去太空探求其他的生命迹象,为什么就从来没真正探索过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形态?这不是出于动物保护或者什么,去人类中心主义之类的哲学概念出发,而是我们已经面临切实存在的困境该做的事情。我在这里呼吁我的科学界同仁们,像接触外星人一样去了解鸦科鸟类,去破译它们的语言,了解它们和隐球菌的关系,探求它们究竟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会议室的门闷闷地关上,方虹松了一口气。停职反省而已,上面删除了她的演讲视频,发通告称她的言论仅代表个人看法。什么叛离唯物主义精神,煽动恐慌情绪之类的帽子方虹并不在意,但当她争辩她所提及的案例都是事实时,调查组领导的眼神让她反感——太熟悉了,每当她谈到关于鸟类认知不可思议的实验数据时,人们都那样微笑着看她,仿佛在说:“哦,一个痴迷于鸟的人,得出那些鸟类在某方面媲美人类的结论就欣喜若狂,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尊敬,但我不信。”不止是她,很多做动植物研究的科学家都面临这样的困境,或者就算是相信了,人们总是不耐烦地追问:“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到底,人类还是只关心人类。

方虹走出办公楼,此时已是黄昏,晚高峰的汽笛声时不时响起,像在夕阳里跳跃着向前飞行的白鹡鸰。抬眼看去,生活似乎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小吃街照样人来人往,散发着甜腻和油炸食物的香气,高中生背着沉重的书包放学,讨论着最后一道选择题选A还是C。恍惚间方虹觉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随即又摇了摇头,不,一切都不一样了,早就不一样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坚信鸟是有心智的?她在心里问自己。是得知鸦科鸟盗窃疫苗之后?还是参与鸟类大脑皮层神经元数量和鸟鸣的地方性研究之后?或者更早,在方虹六七岁,第一次看到乌鸦成群结队地悼念死去同伴的时候?她曾反复地告诫自己,不要以拟人的心态去看待动物,你是科学家,要讲求科学的证据。然而这根本就是个悖论,她身为人类,不可能超越人类认知去看待其他物种,“子非鸟,安知鸟没有智能?”即便毕生追寻,她也没办法知道吗?

突然,一阵剧痛像游隼划过天空一般击中她的右腹。方虹苦笑了一声,自从学会和隐痛共处之后,她都快忘了自己其实身染重疾。恶性滑膜肉瘤,两年前手术切除后又复发,转移至淋巴结,五年内存活率仅为30%。方虹不怕死,只是近来越来越多地思考人生的意义。方虹一边找公交站下的长凳坐下,一边喘着粗气安抚体内的疼痛,但体内被噬咬般的痛感并没有放过她,慢慢地,她开始眼前发黑,身体仿佛坐在一个巨大的转盘之上,疯狂旋转,离心力将她重重地向后甩去,转盘上冰冷坚硬的石块纷纷向她滑过来,方虹伸手抓那些石块,却抓住了一支長长的、闪着灰蓝色光芒的尾羽。方虹听见旁人惊呼,从长椅上跌落,攥着手中的羽毛,坠入深渊……

徐令飞跨上他的二八单车,抄近路向寨子里的小学奔去。丘陵不用手机,他只能这样找到她。

学校不大的操场上,丘陵正在教小朋友尝试即兴舞蹈,孩子们一个个跃跃欲试。

丘陵问:“怎么了?植物所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徐令飞喘着粗气:“不是……我刚接到医院的电话,我妈病了,在北京,我得马上去一趟,你要跟我一起……吗?”他反问得有些心虚,但丘陵一口答应下来,没有一丝犹豫。徐令飞松了口气,碍于学生都在,他没法直接给她一个拥抱,只能笨拙地握握她的手。

他们坐着电动三轮车到打洛镇上,转大巴车去景洪市里,再打车到西双版纳嘎洒国际机场。路上徐令飞一直拿着手机查个不停,滑膜肉瘤,妈妈两年前就做过手术?为什么他这个做儿子的什么都不知道。丘陵也不安慰他什么,只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就莫名让他觉得安心一点。

徐令飞的父亲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病逝了,母亲方虹一直很独立,虽然这个词好像一般来形容懂事的孩子,但他觉得形容方虹更合适。她将徐令飞的生活和学习都做了妥善的安排,但从不过度关心,而是把精力都放在自己的事业上。徐令飞还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带着他去山里看鸟,她举着望远镜一路追随觅食的红隼,或赶着巢寄生的大杜鹃,而徐令飞却更喜欢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观察植物。这些年徐令飞看着母亲在科学的征途上不断探索,飞去上海,又调去新疆,他恍惚觉得自己就像森林里的一株植物,仰视着翱翔于天际的鸟儿。他打心底里替母亲骄傲。

上机前,他接到了方虹的电话,说她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徐令飞松了口气。

飞机上,徐令飞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睡着的丘陵,帮她把毯子盖好,然后把手揣进外衣口袋,望向窗外。丘陵答应了和他交往,这让徐令飞欣喜若狂,在世界陷入恐慌与疲惫的时候,能在西双版纳这样一方世外桃源拥有自己的小幸福,实在是非常幸运的事了。但他很快就有了新的烦恼,他小心翼翼地不说出任何反对她翼装飞行的话,他知道那是她的爱好,她喜欢飞翔的感觉,但另一方面又的确非常担心,如果以丘陵丰富的经验,表演赛还算安全的话,那后天在曼谷举办的极限挑战赛就太冒险了。内心深处徐令飞甚至有些感激母亲在这时候病倒,她应该来不及过去了吧?可这样也不是办法……看着她安静的面庞叠映在舷窗外的夜色上,徐令飞叹了口气。

尽管直播很快被切断,但方虹“鸟类文明论”的演讲还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全网流传,引发热议。尽管官方媒体认为她的言论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竟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R-CS的病患家属,公益组织,也有外星人狂热分子和鸟类爱好者,甚至还有科学界人士承认:“我们连自己的大脑都搞不明白,确实在其他物种的意识研究上几乎空白”,英国卫报也报道了此事,称方虹是“大胆且令人尊敬的科学家”。徐令飞一边削苹果,一边把网上的资讯说给方虹听,他是到了北京才知道方虹的演讲的,说实话到现在都还有点懵,不过好在留院观察的母亲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能吃饭也能下来走走,于是稍微放下心来。

丘陵在一旁听着,突然开口问:“要怎样才能确定鸟类有智能呢?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和灰喜鹊交流?”

方虹:“我们以前研究过鸟鸣的地方性特点,发现很多鸟种的鸣叫都有类似人类方言的地方性特色。所以我认为从语言学角度去探索灰喜鹊的鸣叫语义是可行的,当然还有鸟类的自身生物控制系统,如果它们可以利用体内的细菌达到某种目的,那它们对身体的控制和认知一定和人类不是一个级别的。不过我也只是提出一个猜想,具体的方案要请各学科的专家共同制订。”

丘陵问:“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方虹打量起眼前清秀的姑娘,顿了顿说:“会的,我相信会的。这是一场由对方先挑起的对话,我相信鸦科鸟类会给我们线索,只是现在还没有人发现而已。”

丘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徐令飞看着她们,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喜欢丘陵,她和妈妈很像,是时刻仰望星空的人,而自己就是守护她们的人。她们以后应该会相处得很愉快……徐令飞这样想着,有些羞涩地笑了。

但命运有时候就是残酷得过分,4个小时后,徐令飞站在医院的天台上哭出了声。他手上攥着两张纸,一张是方虹的诊断证明,一张是丘陵新鲜的遗书,她还是去了曼谷。

如果鸟类有文明会怎么样呢?控制细菌消灭人类吗?徐令飞拿着缴费单走到了队尾,看着医院来来往往嘈杂的人群,大家都在为自己或亲友的生老病死担心,为医保或住院费斤斤计较,这么复杂、庞大、充满烟火气的世界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他无法想象,也没有精力去想。他只知道,若母亲不在,或者丘陵出了什么意外,他的世界就会彻底崩溃。

接下来的几天里,拿药,陪方虹做检查,学着煲汤,徐令飞竭尽所能地照顾母亲,同时搜集一切关于曼谷翼装飞行比赛的消息,从前觉得丘陵能在这个智能机时代坚持不用手机真的很酷,现在恨不得飞过去给她身上装满GPS。方虹问起的时候,徐令飞就搪塞说是她家里有急事,但眼神闪躲当妈的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支支吾吾地岔开话题,说等她出院了可以接她去西双版纳,植物园里就有好多鸟。方虹垂下眼帘,良久才说:“其实你也不用瞞我,昨天程大夫定的治疗方案是化疗吧,能不能出院还很难说,只是……”

徐令飞打断她:“胡说什么呢!一定可以出院的,一定可以!”

方虹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就是辛苦你了,爸爸走得早,我这些年又忙着科研工作……我走以后,家里的房子你想卖就卖了吧……”

“够了!”徐令飞突然起身,大声道,把病房里的其他人吓了一跳。他想起丘陵的遗书,他不想听这些。徐令飞猛然转身奔向天台,在夕阳的映照下,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为什么他爱的人都要抛下他,还总要把离开之后的事情交给他?不觉得残忍吗?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生妈妈和丘陵的气,而是恨自己无能为力。

“我回来了。”毫无防备,身后响起了丘陵的声音,平常得就好像她只是出去吃了顿饭,或是散了会儿步。徐令飞抹了把眼泪转过身来。

丘陵说:“对不起……刚好有朋友的私人飞机在北……”

“你爱我吗?”徐令飞打断她,攥紧了口袋里的右手,在他的想象中,并不应该是这样像个爱而不得的怨妇一样质问丘陵,但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爱。”丘陵直视他的眼睛,被夕阳映照的眸子坦然地闪着光。

“嫁给我好吗?”徐令飞单膝跪地,拿出他在外套里装了一个多月,此时被右手紧攥得有些黏腻的戒指盒,心脏仍像风雪中的迷鸟一般颤抖。如果丘陵有一丝丝犹豫他都不会说出这句话,但是她没有,还好她没有。丘陵也半跪下来拥抱徐令飞,感受他急促的呼吸在颈窝处疯跑,和手掌温暖的力度在诉说着衷肠。

两人并排看着将逝的夕阳,心里却升起了一轮明月。那月光洒满天际,如轻纱般舞动起来,灵动,跳跃,倏尔变化了颜色,朦胧中泛着紫,如大片的薰衣草在风中摇晃,又像烟花般炸开,再变成诡异的绿色海浪重新袭来……

然而这并不是恋人眼中的幻象,而是真真实实浮现于天空的色彩。直到不远处的信号接收塔“砰”地一声爆炸,徐令飞和丘陵才猛然回过神来,紧紧攥着对方飞奔下楼去。怎么可能呢?刚才那是什么?极……光?

方虹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再坐一次直升机。

中央发文指示请她回去,并同意以鸟类文明探究为重心开展调查工作,所有人员调配由方虹决定。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由于灰喜鹊等鸟类大量减少而造成的农林业害虫激增,对自然生态的连锁影响已经初现端倪,为了粮食安全要尽快探明此事。二是最近出现了中低纬度不明原因的极光现象,对部分卫星和通讯设备损害极大。太阳活动近几年都处于低峰时期,按理说地球两极都不应该出现大范围极光,更别说在北纬39°的北京看到,由于形成极光的高能带电粒子主要和太阳风、宇宙射线和地球磁场相关,就有人猜想这是否和能利用地磁场进行迁徙的鸟有关。第三个原因让方虹浑身一个激灵:他们捉到了那只盗走疫苗的灰喜鹊!具体的细节方虹没有太过明白,只知道是运用AI和视频增强技术,经过海量的数据对比,分析,建立网格化的本地灰喜鹊信息库,最终在京郊的一处森林公园捕获了这只鸟,根据全身羽毛和虹膜确认与盗窃鸟相似度99.2%。

徐令飞说什么也不让母亲去,他把调查组来接她的官员拉到病房外,笨拙地拿出那张皱巴巴的诊断书说着什么。方虹走过去,他又像个怕走丢的小朋友一样拽住母亲的袖子,但方虹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最后,来人一再保证调查组会配最好的医疗团队陪同方虹,徐令飞这才慢慢松了手。

经过丘陵身边的时候,方虹笑了,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她看着丘陵纤长的手指上闪动的光,无言地点了点头,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开。

回到调查组,会议室里一双双眼睛齐齐地定在她身上,方虹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同时也察觉出自己心里从隐秘的角落里破壳而出的兴奋。她抽调了全国最好的语言学家,生物医学家、地球物理学家,同时和其他国家的实验室保持联系,又增加了几只灰喜鹊作为对照组,设计各种实验和研究方案。走出会议室已是深夜,但她像不知疲倦的夜莺一样充满能量。能有机会直面这个世界的真相,真是太幸福了!

几天后,她整理了一下目前研究得出的信息:语言学实验没有明确的进展,但方虹没有太过沮丧,毕竟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企图攻破一种“外语”实在是有些天方夜谭。关于中低纬极光出现的原因,科学界倒是出现了共识——原因是地磁逆转的突然加速和高于平均水平的宇宙射线。其实,地球的磁极和强度一直以来都是在变化的,以北极磁极为例,在1831年首次确认的时候还在加拿大近北极地区的布西亚半岛,随后缓慢向北进入北冰洋,在20世纪90年代突然加速,以每天150米的速度冲刺,同时伴有磁力减弱。两极地磁逆转本是正常的自然现象,虽然原因不明,但在过去的8000万年内已发生过上百次逆转了,只是人类从未想过它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出现中低纬极光时,北极磁极已经在中西伯利亚高原处了。另一方面,同时进行的对灰喜鹊1号(当初区别于放风、干扰医护的灰喜鹊2号、3号而取的代号)的研究也有所突破——果不其然在它排出的粪便中能够长出R型隐球菌的菌落,并且几乎每次都有,基本可以确认它体内具有孢子。研究人员意外地发现当1号接触更多人类时,会产生更多的R型隐球菌。也就是灰喜鹊可以控制自身肠道细菌的猜想被证实了吗?方虹问自己,但这和中低纬极光又有什么关系呢?昨天又发现了1号和其他实验灰喜鹊有疑似交流的现象发生,但毫无进一步探明的方法……方虹觉得这些事情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亟待串联,又隐约感到拼凑真相的线索里少了至关重要的一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揉揉发胀的太阳穴,陷入了沉思中。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领导打电话来询问进展,跟方虹说什么“研究对国家的未来万分重要”“要考虑瞬息万变的国际局势”。方虹正准备头疼地挂掉电话,对灰喜鹊1号进行实验的小李突然冲进办公室,声音颤抖却眼神坚定:“方教授,有发现!”

显微镜下,小李用黑色墨汁浸染细菌样本,这才显现出透明荚膜包裹着的菌细胞,这也是这个种类的细菌被称为隐球菌的原因。小李取来另一个样本,将两个样本的核质放大,让方虹对比它们的环状DNA结构。“左边是1号的细菌样本,右边是对比组灰喜鹊产生的R型隐球菌样本,两者在遗传物质上产生了百分之一的差异。”

方虹惊讶道:“什么?也就是……”

小李说:“细菌发生了变异,我反复比对过了,没错的。我还发现了一个趋势,虽然才刚刚开始,但对比组细菌样本的遗传物质在向1号样本靠拢。”

方虹问:“对比组的鸟是哪一只?”

一旁沉默的叶教授说:“C组,前两天和1号进行同笼交流研究的那一只。”

小李大惊:“难道是……”

方虹心中一凛,突然明白了自己错过的关键一环是什么了。“小李,你和实验组尽快要到各国R型隐球菌的遗传物质图谱,和1号以及C组的做对比。叶教授麻烦您联系一下书记,我想去有R-CS重症患者的医院走一趟,马上。”

变异是否提升了R-CS的死亡率?如果鸟类的目的是消灭人类的话。另外,她想知道R型隐球菌是怎样引起中枢神经系统病变的,在病症发作时有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她也清楚由于变异细菌样本太少,而且缺乏足够的感染病例,第一个问题应该暂时得不到答案,于是方虹又马不停蹄地走访了北京数位R-CS患者,结果却令人失望。视觉障碍、癫痫都是传统意义上病理性的,只有最近确诊的一位重症患者声称他曾有想要飞的冲动,但做了癫痫手术之后这种感觉便消失了,同行的科学家都觉得这个描述没什么意义。小李那边的结果倒是很明确,其他各国感染R-CS的病患体内的隐球菌遗传物质都与C组变异前的DNA相同,只有西班牙和阿根廷的新增病例体内发现与1号相同的R型隐球菌——这两国此前均有疫苗盗窃发生。也就是说,盗取疫苗的灰喜鹊使得R型隐球菌进行变异。消息传出去,世界哗然。

如果R-CS不是对付人类的武器,而是钥匙呢?这天晚上,方虹猛然从床上坐起,奔向办公室。她问医院要了那个曾经想飞的患者体内的抗体,分析出感染他的R型隐球菌遗传物质,没错,1%的变异!方虹颤抖地看着结果,站了一夜。在黎明时分,她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关着灰喜鹊1号的实验室,监控里,方虹进去后就反锁了门……

此后方虹一直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参与研究活动,又强硬地拒绝医护人员的检查,全组人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在书记觉得调查组的研究不可能再有什么新进展的时候,方虹突然给所有人发了消息,全体人员穿防护服到大会议室开会。虽然进组前每个人都打了R-CS的疫苗,但为了以防万一,所有人在接触灰喜鹊时都会穿上防护服,但也仅限于实验室;让所有人都穿防护服,还是在会议室里,同事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方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是个将死之人。”方虹搬了把椅子坐在会议室中间,她没穿防护服,语气里竟有种在调查组里从没出现过的轻松和闲适。

“我让自己感染了R型隐球菌。确切地说,是变异后的R型隐球菌。根据我的推断,灰喜鹊根据偷走的疫苗调整了细菌基因,而我认为这是人类和鸟类沟通的关键。我需要大家辅助我实验,就这么简单。”

会议室一片寂静。

“暴躁王”突然发飙:“你疯了吗!如果变异后死亡率提升了呢?传染率提升了呢?”

方虹看着不自觉后退一步的研究员们,笑了笑:“所以让你们穿防护服来嘛。如果我死了,从感染到死亡的这段时间能留下的数据也是很宝贵的。如果我没死,我期待的结果是,细菌改变了我大脑的某一部分,让我可以和灰喜鹊交流.....”

叶教授:“唉……小方,你这想法也太胡闹了……”

方虹看着他继续说道:“如果我没办法做到,那退而求其次的目标是,得知变异后的R型隐球菌对我的中枢神经尤其是大脑,有什么影响和改变。”

一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根本就没有办法知道,仪器只能看到个大概,等脑电图或者核磁共振能检测出来的程度,早已经产生病变组织了!”

“有办法的。”方虹看着他,目光平静似水。

“什么办法?”小李抢着问。

“开颅。”方虹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

方虹已经出现了R-CS的早期病症——莫名的烦躁,干呕和轻微的视距偏差。她在灰喜鹊1号面前长久地伫立,看着它跳来跳去的身影和漆黑的眼睛,方虹似是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躁动,像黎明前夕在蛋壳里扭动的雏鸟,但始终无法挣脱。3天后,她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开颅手术。

方虹的设想其实很简单,就是在R型隐球菌未导致实际脑组织病变前,打开她的脑袋看一看,有没有哪部分脑组织异常,再根据这部分脑组织的管辖区域做进一步有针对性的研究。她找来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脑外科团队,亲自参与了实验设计。按理说大家不可能陪着她这么胡闹,但方虹坚持,而外面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方虹也不想知道,總之领导竟然同意了她荒谬的开颅方案,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还有血腥的气味,方虹被麻醉师唤醒,立刻感受到头顶一圈蚀骨的疼痛。是方虹自己坚持要醒着参与观测的,大脑本身对痛觉并不敏感,但切开的头皮,颅骨和想象的画面都在撕咬着她。

在进行一些基础的沟通确认方虹意识清醒了以后,主刀的医生有些急切地说道:“没有异常!方教授,没有血栓,没有肿瘤,我拿显微镜看过了,连最微小的淤血和病变都没有,现在缝合吧!”

方虹无法摇头,只能用微弱却坚定的声音说:“那上脑电仪吧,我们说好了不是吗?就当是给你后面那几位科学家上堂脑医学课也行啊……”手术室的角落里,小李抓着叶教授的手,眼泪在防护面罩里簌簌地落。

医生无声地叹了口气,命护士将脑电仪推过来,把微电极组集侵入脑内,记录神经元的活动情况。

我到底在挣扎什么呢,都是无用功吧。伴着疼痛,方虹想着。

主刀医生:“额叶?”

脑医学专家:“正常。”

也许我会死在这手术台上?妄想着细菌能改造我的大脑,让我听懂鸟叫?呵呵呵……

主刀医生:“方教授你还笑得出来?不要动……布洛卡区?”

脑医学专家:“正常。”

够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人总要死,我总会死……我想回家,想和令飞一起吃个饭,也许还有那个姑娘……

主刀医生:“韦尼克区?”

突然方虹一阵抽搐,整个人疯狂抖动,眼睛上翻,肢体僵硬。她觉得自己瞬间被扔进一个钢铁牢笼之中,眼前的手术室一下变得模糊而遥远……

手术室一片混乱,主刀医生高声道:“病人出现癫痫!准备地西泮静推,快!”

全然地黑暗,声音只能听到一点点,方虹心里却平静了下来,因为她感受到了天空。不是视觉,不是听觉,也不像是触觉味觉嗅觉和想象,都不是,但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天空。

主刀医生:“微量泵泵入咪达唑仑,准备……”

就在这时护士突然尖叫了一声,医生看过去以为她把剪刀掉进了方虹脑内,吓得一身冷汗,同时一股火蹿上来。但护士看了他一眼,颤抖地将剪刀弯头远离方虹的脑组织,再靠近时,不锈钢剪刀像遇见磁石一般,轻微,却径直地吸过去。护士再次抬头,环顾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眼神里写满了恐惧……

叶教授打破了沉默:“我……我想问一下,韦尼克区,是控制什么的?”

语言理解中枢。方虹醒来就被告知此事。她顾不得全身散架式的疼痛,和仿佛要撕开腹部冲出来的旧疾,执意要见灰喜鹊1号。调查组将关它的笼子送进方虹的病房,按方虹的要求退出去,只在监控上观察。方虹从笼子里把它放了出来,只是对视,录音显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语言互动,但方虹变化的表情告诉着大家,她成功了,他们在交流。

人类,诞生500万年后与鸟类的第一次双向交流。

整整6个小时,在调查组犹豫要不要送吃的进去时,方虹晕倒了。医护人员破门而入,而那只灰喜鹊却趁机飞走,了无踪影。

方虹被抢救了12天,一直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坚持手中握着一支笔,在清醒的时候记录下一些东西。全世界都在看着她,像看连载一样关注和揣测那些笔记。当她写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如释重负般地闭上了双眼。

“你也看到了,她走的时候表情很平静。经调查组的一致同意,我们认为这封信的原稿应该交给你,感谢你母亲为这个世界所付出的一切,节哀。”书记匆忙地拍了拍徐令飞的肩膀就走了,豆大的汗从他额头上滾落,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处理……

徐令飞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神情恍惚地出了医院。这个世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丘陵出现在他身后,给了他一个长久的拥抱。

几天后,他才有勇气掏出那张纸,这封震惊世界的信全文如下:

鸟类有文明。

从几百万年前就有了。所有的鸟类或多或少对磁场敏感,它们不仅利用地磁迁徙,还用生物磁场交流,鸣唱的作用是情绪抒发,鸣叫为警示其他物种,和表意交流是两套系统。鸟类是一个趋向适应性的种族,它们没有选择建造工具(不是没有能力),而是通过改变自身基因、与细菌和病毒的共生关系来更适应环境。鸟类有文化,集体记忆在破壳之后就能通过磁感应被感知到。这方面的信息它告诉了我很多,在此不赘述。

制造R型隐球菌是因为,它们接收到了来自宇宙的信号,同样是用磁感应。120个迁徙季内(60年),地球会毁灭。部分鸦科鸟类认为应该告知人类,因为它们大多生活在城市,是思维上离人类最近的鸟种。鸟类培育R型隐球菌至今,已过去14年,也就是人类只剩下不到46年。

令飞对不起。妈妈爱你。这一生我很满足了。祝你幸福。

看到最后一句,徐令飞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什么鸟类文明,什么世界末日,此刻他都不在意,他,没有妈妈了!

每一句话都写得如此精练,想来是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写下,“因为写一个字都很费力气吗?很疼吗?为什么不允许我进病房看你呢,妈妈!”徐令飞哭得像只低声嘶吼的小兽。丘陵在一旁轻抚着他,心像被蝎子蜇了般痛楚。

在方虹陆续写出那些字句的时候,就已经在世界上掀起轩然大波了。不光是因为鸟类文明,还有最先破译外星信号的居然不是人类而是鸟,这对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来讲简直是奇耻大辱。46年,什么样的灾害能让地球毁灭呢?人类从现在开始努力,飞船能飞出太阳系吗?当然也有很多人质疑方虹,称这是中国的阴谋论。也有人开始传教,以鸟类为最高崇拜对象,见人就让他感染变异的R型隐球菌……就算发生了这么多事,世界还在继续轰隆隆地转动着,而徐令飞只想在这巨大的列车倾覆前,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和丘陵一起安静地活着。

他回到了西双版纳,尽量远离一切外界的喧嚣,在古老的寨子里和丘陵完婚。穿着傣族传统新娘装的丘陵像山间的茶花一样耀眼。

婚后他们买下一间破破烂烂的竹楼,徐令飞研究所的工作暂时还没有中断,丘陵则显示出极大的热情去改造这栋傣族传统民居。重铺竹篾作外墙,挂帐,熏香,设火塘,还自己动手制作竹桌、竹床,她不再翼装飞行,而是像只正在筑巢的燕子般辛勤而专注。徐令飞常常会觉得世界一切如常,这就是他梦想中的幸福生活,只是偶尔会接到寨子里印着“鹊仙大帝”或是“六鸦娘娘”的传单,而他们也理所当然地决定不要孩子,因为不知道孩子长大将会面临怎样的世界。丘陵有时候会在离家不远的大榕树下,静静仰望叶间细碎的天空,就这么望着。

傍晚,回到家的徐令飞在火塘的露台看不到她,于是走向树下。极光已经蔓延到西双版纳了,徐令飞顺着丘陵的目光看过去,淡紫色的光辉似有似无地在枝头跳跃。

“还是觉得好魔幻啊……”徐令飞靠着丘陵坐下,伸了伸手,仿佛想要触摸那些极光。

“这几年发生的事,哪件不魔幻呢?新冠肺炎全球大流行、在大西洋上漂浮了快30年的垃圾岛撞上了台湾东海岸、美国爆发新的南北战争、富士山火山爆发导致日本迁都,还有现在的鸟类文明……多不可思议,不都真实发生了吗?”丘陵道。

徐令飞叹了气:“是啊,这个世界,怎么就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呢?不过,都跟我们没关系了,用尽全力度过自己的一生吧,我会保护你的。”

丘陵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听说他们找到灰喜鹊1号了……”

徐令飞:“在哪儿啊?还找它干吗?”

丘陵:“在俄罗斯东北部,切尔科沃山脉,那儿现在是新的北极磁极了。灰喜鹊抓到后是植入过GPS的,新闻里说,不光是灰喜鹊1号,全世界好多鳥都往那儿飞了,各种各样的……”

徐令飞突然站起身,眼神充满戒备。

丘陵:“有通鸟者,就是后来也感染R型隐球菌,和鸟交流过的人说,可能是发信号的外星人来了。”

“可能是?”徐令飞双手抱胸,摇了摇头。

“要去了才知道吧。”丘陵望向天空,不再言语。

徐令飞:“俄罗斯那边,肯定会派无人机去侦察的吧,我到时候查查有没直播什么的……”

丘陵仍然望着天空,像是没听到似的。

徐令飞有些着急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等一下,跟我过来一下好吗?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就现在。”说着拉起丘陵就往家的方向走,丘陵一脸疑惑。

拉开竹楼一层堆放的杂物,徐令飞拖出两个巨大的双肩包,从其中一个里面抖落出一块巨大的橙色帆布。丘陵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是一顶滑翔伞。

徐令飞被杂物上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转过来对丘陵说:“本来呢,是想等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滑翔伞比翼装安全多了,可以休闲飞……我还去考了个照呢,咱俩可以一起……”

丘陵看着徐令飞有些羞赧的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知道这两顶滑翔伞差不多要花费徐令飞大半年的工资。

徐令飞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想飞,可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何况根本没有必要。”

丘陵挣脱拥抱,叹了口气:“已经有成千上万的鸟儿聚集在切尔科沃的山谷里了,派出的无人机都没能飞回来,冻土带很难从陆地进发,无线电没有信号,卫星也无法透过密密麻麻的鸟群看到底下到底有什么……”

徐令飞打断她,气得声音都有点颤抖:“那翼装飞行就能吗?”

“可以。”丘陵看着他的眼睛:“翼装的速度很快,也是最小巧,便于避开鸟类的飞行装置,我收到了协会发给我的邀请邮件。令飞,我想去。”

徐令飞张了张嘴,他想说能不能不要抛下他,能不能不要像他死去的母亲一样,爱是要有责任的啊,那甚至不是虚无缥缈的真理,而是毫无必要的好奇……但始终没有说出一句。接连几天,两人都没再交流过,丘陵也没有走,只是安静地做饭,看书,望向天空。

夜半,徐令飞突然起身,月光落在丘陵纯净的侧颜上,他的心里一片柔软。他摸了摸丘陵的头,终于轻轻地说:“你去吧……”

强劲的冷风扑面而来。

尽管可以想象到群鸟聚集的画面,但站在直升机的舱门口,丘陵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着:鸟群绵延数十公里,各色翅膀在两座山间的峡谷之上盘旋,好似数个流动莫比乌斯环,奇异而和谐,又像一整个生命体一般,优雅而神秘。云雾缭绕,丘陵远远地只能认清蓑羽鹤、金雕等大型鸟类,还有一些鲜艳的色彩星罗其中。她深吸一口气,一跃而下,没有丝毫犹豫。丘陵打有记忆起,就随着父母在世界各地之间不停迁徙,她很小就知道了这是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而她的对抗方法就是,不留退路,毫不犹豫。

掠过几只欧鸽,比肩一队乌鸦,又暂时地冲散一群大雁,丘陵像真正的鸟儿一样穿越层层鸟群。她浸泡在漫天的鸟鸣和充盈的愉悦感之中,想象接下来会看到怎么惊世骇俗的画面。但猝不及防的,她看到各色翅膀的空隙处……居然空无一物?丘陵灵巧地在鸟群中穿梭,草甸及河谷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却没有什么特别。就在丘陵觉得疑惑时,她突然闻到一丝羽腥味,转脸就看见一只大天鹅,眼睛漆黑,一身雪白,圣洁而充满野性,羽毛根根分明,几乎贴着她的鼻尖滑过。丘陵抬头,每一只飞影都一帧一帧地动着,下降也变得可控起来,她知道,时间,变慢了。

很快脑内的信息就冲向了她,和当初方虹感受到的一样,散乱,却无比真实。只是这次的信息并不来自鸟类,而是太空中神秘的客人,他们没有现身,只是用宇宙射线来激发地磁变化进行交流。丘陵迅速接收着纷乱的信息:发现地球后,他们最先联系鸟类,是由他们共同的“语言方式”——磁感决定的,人类对他们来说只是无法交流的外星动物;地球的末日危机来自太阳,至于具体是什么,丘陵感受到的很模糊,也许是她并不能理解外星生物是如何确定太阳必将灭亡的;而鸟类并不打算逃跑,它们本来就是地球的一部分。对鸟类来说,此刻的交流可以说是一种单纯的艺术性的体验,在遥远的星空中,有一样和它们崇拜磁力、能理解磁性美感的种族存在,是多么幸运和值得狂喜的事,它们遨游在这磁场编织的信息网中,告诉对方飞翔的感觉,树枝摇曳的幸福,它们也并不介意向飞入其中的人类分享。

丘陵笑了,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与整个世界的连接,超越了人类之间所能共鸣的一切,不是想象,不是共情,而是实实在在的灵魂深处的连接,和鸟类,和植物,和外星生命,甚至和宇宙星辰中所有的粒子——这些本来就都一样,不是吗?

也许是窥视到了她“生命终要尘归尘,土归土”的想法,命运卷起了一阵风将她送向了山峰的峭壁。尽管时间变慢,丘陵还是无力抵抗,她失神了太久,离峭壁太近了。就结束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她想,况且她还有些时间去回想心底放不下的愧疚,对榕树叶,戒指,和拥抱。但想象中的慢镜头的撞击并没有发生,她被抱住,转向,下落,像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熟悉的青草味充斥着她的鼻腔,是徐令飞,他打开滑翔伞的副伞,对丘陵慢慢露出一个暖暖的微笑。在那个月色迷人的晚上,徐令飞呢喃的是:“你去吧,我和你一起。”

他们安全降落,无需言语,徐令飞也感受到了丘陵所感受到的一切,他们这才发现地面上已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人,为探索外星的秘密或寻求逃离地球的方法而来到这里,此刻都毫无例外沉醉地望向天空。

传递的信息还在继续,外星生物终于也展示了自己的世界:风云诡谲的大气,红紫色的风暴中有许多半透明的片状生物水母似地飘荡,这些景象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网膜上。“像游动的宽粉,”徐令飞说。丘陵忍不住笑起来。宽粉人像是住在一颗气态星球上,他们在大气间游荡,吸收能量。他们的科技水平已经发展到可以星际远航,一部分成员发送了磁力信息给临近的星球,就像森林里发现危险的鸟儿会用叫声跟其他哺乳动物预警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一世纪。渐渐地,他们不再接收到任何信息,头顶的鸟儿也不再聚集,散落在森林里不见踪影,只留下清澈的鸟鸣远远近近。

徐令飞和丘陵久久相视,眼中同时浮现着激动与怅然若失。与外星人交流固然是深刻而有意义的,但人类自始至终还是不知道该向何处去,没有天启,没有答案,一切只能自己去探索,自己去承担,毁灭或者重生。

“可我们还有同伴啊,鸟类,说不定还有别的文明。”徐令飞道。

丘陵点点头:“是啊,无论是否短暂,现在将是人类文明不再孤独的时代。”

太阳从云雾中显现,在山谷间的河水中绽放。徐令飞牵起丘陵的手,一起走向那阳光闪动处,不确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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