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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道人的八卦炉(蒋话)

蒋话

弥 留

半年里,蓝普第二次面临生死之别。这次,他一时不知道该表露出怎样的情感。

妻子去世后,他没有再出过门,向公司请了长假,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妻子的音容笑貌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五年里相处的种种总是如烟般聚拢又散去,萦绕在几乎所有相思的瞬间。

妻子叶灵十岁之前在国外生活,父母亲离婚之后,她跟随母亲回到国内。她的性格全然没有受到单亲家庭影响,对人都友善热情,与她相处总让人觉得舒服自在,像有一道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

叶灵却说这全是洪老师的功劳。刚回国的时候,她本是那么的自卑和孤独,因为中文差还伴有口吃,常被院子里的小伙伴嘲笑追打,还跳河轻生过,好在洪老师路过救了自己。后来洪老师成了她的家庭教师,不但耐心教导她学习中文,使她跟上了新学校课程,还帮她重新树立自信,甚至改掉了口吃的毛病。

洪老师比叶灵的父亲还要年长十多岁,在陪伴叶灵成长的十多年岁月里,他几乎见证了叶灵所有重要的瞬间:演出汇演、毕业典礼、成人仪式……某种程度上,甚至亲过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在叶灵眼中,洪老师温雅而睿智,胸中似乎藏着万千学问,所有困难会在他手上迎刃而解。

“现在呢,洪老师现在在做什么?”蓝普问,他承认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内心似有波涛般按捺不住。

“他年事已高,说是回故乡教书去了。”叶灵说,眼里尽是思念之情。

“以后的日子,就让我来照顾你吧。”蓝普深吸一口气说道。然后单膝跪地,打开装有钻戒的盒子。

“嗯!”叶灵双颊绯红,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啪”朋友们拉响手中的彩炮,蓝普回忆的画面也在此定格,变得褪色扭曲。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脑海中的画面已变为了冷色调病房中的景象。

“辛苦你了,阿普。”临终前,叶灵对蓝普说。面如纸色的妻子在病痛的折磨下仍然挤出笑容,安慰着蓝普。

“只要你不忘记我,让我活在你心里,我们的故事不会这样结束的。”妻子的声音依然温柔,犹如五年前那个夏天,两个人第一次在嵊泗相遇时,吹拂而过的海风。

没想到,这竟是妻子最后的话语。

握着妻子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蓝普泣不成声。连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忽然萌生恨意,他恨自己的平庸,恨自己的运气,勤勤恳恳加班工作,却仍没有升迁机会,年近三十,还只是事务所一个小小的会计。五年时光里,他从没能给妻子带来安定富足的生活,每个月都为房贷还款而伤脑筋,连求婚时的钻戒都是挑最廉价的款式。

思念与自责彼此交织,直击蓝普内心。在无限接近崩溃边缘之时,父亲的来电将他强行拖出了回忆的漩涡。

多年未见的父亲蓝瑄已近弥留,急着要见自己一面。

血浓于水,虽然不是很情愿,蓝普还是答应了下来。他洗漱,换上干净的衣服,按着电话里给出的地址打车前去。

上一次见父亲是什么时候?蓝普已经不记得了。在父亲身上,的确有太多的谜团。

上高中前,父亲曾给自己和母亲近乎奢侈的生活,蓝普记得那时候父亲明明没有像样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他的巨额收入来自哪里?后来,父亲忽然忙碌起来,开了物流公司整日不着家,也正是从那时候起,父子俩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最后母亲难以忍受,与父亲离了婚,听说后来又再婚,重新拥有了新的家庭。

出租车拐入相对陈旧的老城郊区,在一座普普通通的公寓楼前停下。蓝普按响了103室的门铃,开门的是护工。

望着病床上的形容枯槁的父亲,仿佛只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蓝普的内心没有生出丝毫波澜。

蓝瑄在护工的帮助下半支起身子,将背靠在柔软的靠枕上,使得自己能够平视床后站着的儿子蓝普。今年五十多岁的蓝瑄已白发苍苍,看上去比实际苍老了太多。

蓝瑄示意护工出去转转,自己要与儿子单独待一会儿。等护工离开后,他开口道:“你肯定想问我,怎么会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我并不想知道。”蓝普不咸不淡道,实际已被父亲看穿心思。

“我没钱了,变卖了公司股份还债,这间公寓也是租下的,我没有值钱的东西留给你了。”蓝瑄略有歉意地说。

“你又去赌博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蓝普苦笑。

“赌博?”蓝瑄说,“不不不,我欠债的对象不是人,而是一个东西。”

“东西?”蓝普疑惑道。

“事实上,今天把你喊来,就是要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就像你爷爷传给我那样。”蓝瑄说,“这可能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了,而它,是解开很多谜题的钥匙。

“在这之前,我想给你讲两个故事,两个可能曾经发生的、有关时空的故事。”蓝瑄咳嗽了数声,接着说,“希望我还有力气讲完它们。”

丹 炉

蓝仲文清楚地记得那次神遇,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

那时候的蓝仲文还很年轻,他的心智远不及如今这般成熟,情绪总会显露在他略显稚嫩的脸上,行事风格也有些鲁莽。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七月初三,一个金乌高悬于天际的午后。

斋戒、披袍、洁冠。数日的精心准备,并不能使得蓝仲文的心就此落定。

蓝仲文端坐在蒲团正中,望着臂弯中的拂尘麈尾被微风吹起又落下。走神间,居然起风了。他连忙起身,将殿门合拢,八卦炉的火焰这才恢复升腾。

三天三夜的炼制,如今已近尾声。

能出丹么?蓝仲文忖道。今日是向圣上敬丹的最后时日,倘若错过,不知道会降下什么罪过。

即使炼出金丹,是否能缓解圣上顽疾?蓝仲文手心湿润,内心愈发焦急。

八卦丹炉置于三层丹台之上,炉身通体金黄,形如锅釜,三足而立。这是蓝仲文入宫后设计打造的第一座炼丹炉,专替天子炼制外丹。若不是上月初六以符水驱邪安抚失了神的裕王,这样的机会寻常人等上十年也不会到来。

蓝仲文心里再清楚不过,裕王的还神与自己的作法毫无关系,太医的调理方子见效本就需要时日,他只是撞运赶上了裕王的康复。可天子并不這么认为,信奉道教的他下旨重赏了蓝仲文,连举荐自己的严阁老也受到嘉奖。

蓝仲文是湖北人氏,家里世代务农,过着贫苦却也平静的日子。在他十二岁那年,恰逢天下大旱,地里长不出一粒庄稼,奉命赈灾的宫中太监与当地布政勾结,贪墨了赈灾粮款,光是蓝仲文所在的村子,逃难的逃难,饿死的饿死,人口锐减了一大半。

恰逢一名游方道士来到村里。那道士名叫邵方节,擅扶乩炼丹,他自发前来,为的是做法驱邪,替村里消灾去难,然而收效甚微,瘟疫反倒开始流行。

邵方节离开时,父母亲跪拜恳求他带上蓝仲文。邵方节一心软,便应了下来。就这样,那一年蓝仲文拜邵方节为师,跟随他来到龙虎山,成了一名道士。

在众多弟子当中,蓝仲文的才华十分平庸,但却是最心静、最能忍的那一个。寻常弟子对着枯燥的炼丹炉,不出半个时辰已是瞌睡虫上脑,行眠立盹,蓝仲文却是谨遵师命,抽铅添汞,烹炼止火,分毫不敢怠慢。

蓝仲文二十七岁那年,师父邵方节经州府推荐入宫,此后又得到天子垂青,留在身边。邵方节传唤贴身弟子六名入宫相助,蓝仲文是其中之一,还是替师父焚火炼丹。师父邵方节时常被天子传唤,于西苑扶乩问询,无暇长时间在蓝仲文身边照料。另外五位师兄弟在山上时就与他不和,进京后时而孤立疏远,时而捉弄戏耍他。朝中清流文官本就反感道术,上书弹劾邵方节并不算新鲜,好几次连蓝仲文也遭遇中伤,险遭发配。

只有首辅严阁老对他甚是关心,年过六旬仍称其为蓝兄,每次见面都是嘘寒问暖笑脸相待,发现蓝仲文生活上物有所缺,总会第一时间派人送上。

蓝仲文对严阁老很有好感,严府也成了他常去做客的地方。当今天子聪慧过人,心思难以捉摸,严阁老对师父邵方节和天子论道内容尤为上心,每每问及,蓝仲文都是知无不言,和盘托出。

一年后,蓝仲文发现自己被冠上“严党”的称号。严党党同伐异,同流合污,一荣俱荣,左右着朝政局势,为清流文官所不齿。他却并不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在京城生活下去,如果还能出人头地的话,就更好了。

严阁老拉拢自己,明显只是赌运下注的一种方式,他应该早就看出邵方节操劳多病,不可能支撑太长时间。

又过了一年,师父邵方节果然劳累过度撒手西去。在严阁老的提携下,蓝仲文面圣的次数多了起来,然后就是那次改变命运的裕王府驱邪仪式,他开始被天子寄予厚望,一扇上达天听的富贵之门正缓缓打开。

此番,是他头一遭替天子炼丹,一定是严阁老又在天子面前替他美言。只是,他清楚自己的能力,他还差师父太远,没有师父的指导,他不可能炼出完美的外丹。

如今的他,无异于正在进行一场豪赌。

除焰、静待、开炉,四位道僮完成工序后,恭敬离开。炉口长宽各约三尺六寸,炉腹深四尺三寸,像一只张开的巨口,即将吞噬一切。蓝仲文神色恭敬,数次反复整理袖口衣冠后,口中念着无量天尊,缓步踏上丹台,朝炉口内望去。

这一看,却是大失所望。

炉底的制炼物如一块枯朽之木,表面粗糙瘆人,让人联想到蛤蟆的外皮。

炉中非但没有结丹,还炼出污秽之物。蓝仲文几乎站立不稳,脸颊也失去了血色。

就这样结束了么,获得的一切,终究还是要归还回去。蓝仲文这样想着,像是认命般慢慢闭上双目。

忽然听到“当”的一声,如镲动,又似钟鸣,再看炉底,竟凭空出现了一粒丹丸。这丹丸遍体银白,圆润饱满,品相实属上品。

蓝仲文揉揉眼睛,他确定之前炉中并无此物。凑近细瞧,一只左掌掌心朝上,倏然由炉底伸出,惊得蓝仲文一个后仰,险些从丹台上翻落,好在右手及时搭在鼎口边缘,这才稳住重心。再看时,那只手掌早已消失无踪,银色丹丸却仍然留在炉中。

“蓝兄,如何,是否制出灵丹?”门外传来鄢大人焦急的问询。严阁老派的左膀右臂鄢大人前来,可见情势已火烧眉毛。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蓝仲文想到的是之前天子御赐的紫金道袍,亲手编织赠予的香叶冠,以及成堆的丝绸珍宝。得而复失,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请鄢大人回禀阁老,诸事顺利。”蓝仲文回答道。

午膳后,严府收到了蓝仲文送来的装有银丹的锦盒,由严阁老入宫,代为敬献天子。

听闻天子服下银丸的消息,蓝仲文却又变得后怕起来,并后悔将不明来历的银丸献给天子。炼制丹药失败,主动向圣上请罪,顶多被逐出宫门永不叙用。倘若圣上服丹后有个闪失,自己就是灭门的死罪。一念至此,蓝仲文像得了疟疾般浑身冷热不定。他卧病在床,连续两日没有进食,司礼监陈公公送来天子敕封诏书时,他双目发黑几乎是瘫倒在地接的旨。

没有功名的他,被敕封为太常丞,并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

“恭喜了,蓝大人。”见陈公公拱手道贺,蓝仲文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陈公公……圣上龙体可安康?”蓝仲文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圣旨。

“圣上服下银丸后,通体舒畅,食欲大增,到今日已能下地,直夸这银丸为灵丹妙药。”陈公公说,“蓝大人,日后还要请你多关照了。”

从大悲到大喜,蓝仲文热泪纵横,当着陈公公的面竟哭出声来。

那时的他并没有想到,富贵荣华,这才刚刚起了个头。

转眼间,二十三年过去了,蓝仲文依然喜欢手持拂尘静心打坐,在空闲之时仍旧会正襟端坐于蒲团之上冥想修炼,他深信这两件事会给自己带来好运。只不过,他此时的头衔,已经是“大明恭诚伯领太子太师、少保、少傅,加授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吏部尚书,敕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

这一串读着连自己都会犯晕的称呼,见证了他的成长,从初入仕途的年轻道士,他逐渐成为一位谋定而后动、喜怒不形于色的道尊。对严党的认知也有了转变,蓝仲文早已发现严党中尽是些祸国殃民的无能之辈,靠着巴结严阁老才得以高升甚至位列封疆。

如今的严阁老贵为内阁首魁,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执掌中枢权倾朝野,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蓝仲文表面与严阁老保持着最初的那种默契依存关系,内心的天平却开始慢慢偏向于严党的反面。他私下里結交富有抱负的清流文官,甚至会暗中营救被严党诬陷的诤臣直隶。

李时珍便是其中一位,他极具医学才华,为人正直仗义执言。一次,他的诤言惹怒了天子,是蓝仲文的劝阻,将他从廷杖中救下。

二十多年备受天子恩宠,没有人知道蓝仲文屹立不倒的真实原因,连他的盟友严阁老,也真就以为他有通晓万物、窥探人心之术。只有蓝仲文自己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只八卦炉赐予的。

第一次敬丹缓解天子顽疾之后,每隔十五日,炉中又会出现新的银丸。那八卦炉中仿佛是一片滋养万物的土壤,吸收天地灵气,源源不断开花结果。三个月后,天子腹疾彻底治愈,八卦炉才归于寂静,停止出丹。

银丸从何而来,这尊八卦炉又为何能凭空产出神物?蓝仲文百思不得其解。他将事物无端出现的日期、时间严谨记录在册,希望有朝一日能从中看出端倪。

不过此中原因又显得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八卦炉总能在一些关键节点給予蓝仲文莫大帮助:

尝有柳条冒出,于炉底排列成离卦之态。几日后天子南巡,蓝仲文同行左右。至行宫,妖风袭驾,周围柳树都是连根倾倒。蓝仲文想起前些日子柳枝拼成的离卦预警,离卦主火,于是劝天子异地而宿。谁想当夜原行宫果然起火,宫人死伤众多,躲过灾祸的天子对蓝仲文愈加信任。

天子迷恋圣迹,兴师动众于全国搜寻祥瑞。炉中突现舆图,在舟山一处列岛画有红圈。蓝仲文亲率锦衣卫前往,于山中捕得白鹿一对。白鹿仙麋,传言其寿无疆。天子大喜,如获至宝,入太庙告慰列祖,蓝仲文又记首功。

炉底曾出现字条一张,上书“汝贞”两字。后圣上召集内阁司礼监于西苑召开御前会议,蓝仲文列席。原来是东南倭患严重,几任巡抚都未能平乱,朝廷急需人选入浙。责任重大,严党内阁摇摆不定,一味推诿和稀泥之时,蓝仲文力排众议,提出出人意料的名字——“胡汝贞”,一位现在还没有任何统帅经验、十分不起眼的巡按御史。十年之后,胡汝贞彻底解决倭患,还东南太平盛世之时,天子仍不忘将头功记在了蓝仲文身上。“识人善用,无过蓝公”。天子如此评价道。

……

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美好。

只有一个例外。

那一次,八卦炉内出现一封诏书,原本以为又是天赐神迹,阅读数行才发现竟是要将蓝仲文投入诏狱,秋后弃市问斩的旨意。刺骨的凉意直蹿上脊背,蓝仲文一慌神,手一松,诏书落入身旁取暖的炭火之中,等祛火拿出后纸面已被烧得发黑,再难认出字迹。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预示自己人生结局的诏书。

纵使现在身居高位,享尽荣华,到头来却仍是一场空吗?蓝仲文忖道。不,这一定是八卦炉在向自己提前预警,他一定能一如既往遇难成祥。

然而,蓝仲文终究还是参透了八卦炉的奥秘。

那一天,蓝仲文像往常那样从太医院归来。与李时珍切磋探讨三月有余,他终于悟得制丹灵感,之前的他遭遇瓶颈,已有半年未开炉。

回府直入丹房,他在八卦炉中加入腻粉、硼砂、水银、定粉等原料,加以文火缓慢炼制。几日后冷却开炉,一粒上品银丸炼制而成。蓝仲文大喜,方要取出那丹丸,一眨眼工夫,那银丸像被八卦炉底部吸收,倏地一下消失不见。蓝仲文倍感诧异,下意识伸掌触碰炉底,掌心竟也与炉底黑色融为一体,惊得他连忙将手掌伸回。

有惊雷于蓝仲文内心响起,他像是想到什么,连忙翻阅多年前的记录。果然,距离首次向天子敬献银丹,整整过去了十五年。

真相浮出水面。

当初八卦炉赐予他的银丸,是十五年后的自己炼制的,而十五年前那只从炉底伸出的诡异手掌,也正是自己的。

八卦炉是一扇连接十五年时空的神奇之门,只不过它是单向的,只能从未来向过去传送物品。此前进入八卦炉的东西没有被传输,是因为十五年前的自己还未造出这鼎金炉。

帮助自己度过层层考验的人,原来一直是未来的自己。心念至此,他忽觉欣慰:所以之前那封赐死诏书一定也是未来自己放入的,为的是警示现在的自己,找到救赎的路。

知晓这一秘密后,蓝仲文谨遵册子中记录的物品出现时间,卦象柳枝、舟山舆图、选帅字条……被他制造而出,按时在十五年后的八卦炉中放置,然后亲眼见证它们的消失,去到宿命的十五年前。

有时他也觉得心累。倘若对册中记录置之不顾,会发生什么事?蓝仲文时常会冒出这样的念头,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现在的他仍然接受着十五年后的馈赠,在官场上扶摇直上。他担心自己不按时向十五年前传送物品,整个循环就会被打破,未来八卦炉中也再不会出现十五年后的指引。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工具。往炉中置物那一刻,他的自由意识仿佛完全剥离,宛如一只刚看到亮光便扑腾而去的飞蛾,失去灵魂般重复着动作。抑或者,一切早已有了论断,他只是一个扮演者。

另外一层无助感,源自自身理想的破灭。蓝仲文虽非科举出生的文官,却一直怀揣报国理想,自执掌吏部以来,他几次想要整顿吏治,然而从京城到地方,严党已是铁板一块,官官相护,根本无从下手。

如今的严党如日中天,他们败坏朝纲,残害忠良,气焰嚣张至极。李时珍上书痛斥严党被罢官逐出宫门,沈炼、杨继盛弹劾严阁老,前者流放千里,客死异乡,后者入诏狱受酷刑,身死弃尸。而这些人,都是蓝仲文最好的朋友,他们曾经一起把酒赋诗,畅谈家国理想。如今,却是天各一方,生死相隔。

然而,蓝仲文没有太多悲伤的时间。庚戌年夏天,俺答人领兵进犯边界。令人震惊的是,身为严党的大同总兵竟然不敢与敌军正面抗衡,他派出使者暗中贿赂俺答人,俺答人倒是“守信”,转而对京城发起进攻。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严阁老唯恐自己提领的内阁在天子眼皮底下吃败仗,同样命令京城守军坚壁不出,任由俺答人于京郊烧杀抢掠八日,方才退去。

蓝仲文来到京郊的时候,这里狼烟滚滚,已是废土一片。饥民遍野,殍尸遍地。蓝仲文想起了年幼时村里遭灾的样子,而此时的惨状,无异数倍于当年。大难人相食,易子而食,这些在史书中才能读到的场景,竟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的面前。

即使这样,严阁老的地位依旧无人撼动,他将罪责推脱给兵部堂官,致使又一批忠良惨遭杀害,而他自己依旧过着锦衣玉食、钟鸣鼎食的快活日子。无数清流的弹劾奏章如浪潮般涌入内阁,终究是徒劳,只换得天子一句“再有妄言弹劾内阁魁首者,立斩不赦”的口谕。

无数次的失望过后,蓝仲文知道,决裂的时刻到来了。

蓝仲文端坐在蒲团中,望着臂弯中的拂尘麈尾被微风吹起又落下。他起身关上殿门,视野回到陪伴他多年,屹立于丹坛上的八卦鼎。恍如隔世,一切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起点。只是,他已不再年轻,他的双手远没有当年那样稳健有力,然而他的内心却从未像现在这样笃定坚毅。

落笔写下谏书第一个字时,蓝仲文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注定。在那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所有事情的意义。加入严党,屡获封赏,三孤无双。自己之前所获得的所有一切,是为了今天的反戈一擊,扳倒严党的冲锋号角,必须由身为严党中坚的自己去吹响。

即使知道半生富贵满堂金玉都将化为乌有,也要身死殉道以慰天理纲常。

蓝仲文,你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

“臣蓝仲文泣血上奏:大学士严嵩盗权窃柄,致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乞赐圣断早诛奸险贼臣,以清朝政!”

传 鼎

自己接手之前,八卦炉传了多少代人?蓝瑄没有算过,事实上,他对这一问题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

从父亲那里传得八卦炉那年他只有二十一岁,在外地的船运公司当学徒。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接到老家寄来的信件,信中父亲说自己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蓝瑄脱下工服换好衣服,连夜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仅用了一天一夜便火速赶回。

眼前的父亲精神矍铄、谈吐自如,没有一丝患病的迹象。

蓝瑄本以为父亲只是思念心切,骗儿子回家一聚,不想父亲真将自己带到里屋交待后事,并将房契和家中财物托付给自己。

而后,父亲述说了一桩发生在古代,却充满科幻色彩的异闻,又说那是真实发生在先祖身上的往事。如今,那只神奇的八卦炉依旧存在,就锁在后院的仓库里。

蓝瑄虽然文化不高,却从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更别说连接时空的八卦炉了。然而父亲的神情却非常严肃,并不像是在述说一件荒谬的事。

“我希望你远离这丹炉,可以的话,永远不要和它产生关联。”父亲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样式古怪的黑色背包。

“不过,我知道你是做不到的,还没人能抵挡住它的诱惑。如果你从他这里索取事物后,务必记下准确时间,并效法先祖那样归还。”父亲补充道,“切记,切记!”说完后,他像是如释重负般,转身出门。

“爹,您要去哪?”蓝瑄连忙拉住他。

“是时候了……”父亲这么说着,忽然拍拍蓝瑄的肩膀,改口道,“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既然希望我远离丹炉,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它的存在?”蓝瑄不解。

“不是我要告诉你,是一切就是这么发生的。”父亲的话让蓝瑄犯了迷糊。

蓝瑄本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到屋后仓库传来一声刺耳的声响,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他急忙出去查看,回来的时候,屋里早就没了父亲的踪影。

当晚,父亲没有回来。第二天,他的尸体在后山山脚被发现。法医替父亲进行尸检,断定死亡之前他的健康状况良好,没有重大恶疾。警方经过调查,定性为他杀,只是后山人迹罕至,案子一时也就成了悬案。

在父亲身上发生过什么,他怎么会惨死?蓝瑄如坠云里雾里。父亲退休前在县里教书,一辈子小心谨慎从不与人结仇,是谁对他狠下毒手?蓝瑄想起离别的那个夜晚,父亲的表情看上去竟像是视死如归。

为父办丧事期间,蓝瑄几次经过屋后仓库,心中总会掀起莫名波澜。在遥远的记忆里,十多年前后院曾经遭火灾,熊熊烈焰直冲天际,仓库连同南边几间平房都被烧塌过,现在的仓库是后来重修的。

会不会,父亲的遭遇,真的与仓库里的八卦炉有关……

望着仓库铁门上那把尘封许久的黑锁,蓝瑄有种魂魄都要被吸进去的疏离感。然而他很快甩了甩脑袋,定了下神,否定了之前所想:这种天方夜谭怎么可能是真的。

半个月后,蓝瑄重新回到厂里,继续着学徒的生涯。生活还要继续,他接着勤勤恳恳跟师父学习本领。三年后,他出师正式成为一名船舶修理工。按照这样的人生轨迹,他大概会像师父那样半辈子投身船舶事业,以工程师身份功成身退,在退休那天佩戴上红花,接受厂长与同事的掌声与祝贺。

命运却和蓝瑄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国企改制的步伐很快席卷了他所在的城市。或许因为资历尚浅,又或许是自己技术不及工友,成为正式职工不满一年,蓝瑄发现自己上了首批下岗名单。当年丢了工作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蓝瑄没有抱怨不公,积极在当地寻找机会,然而,几家技术相关的厂子都以不缺人手的理由将他拒之门外。

失意的蓝瑄回到了故里,他依然希望获得再就业的机会,隔三差五跑人力市场。谁知工作没有找到,却被混迹在市场中的混混盯上,带入地下赌局,经历了庄家前期甜蜜放赢的陷阱后,蓝瑄终于输光了所有的钱,并欠下赌场巨额高利贷。

东躲西藏暗无天日的日子由此开启。蓝瑄几次被催债的人当街追打讨债,遍体鳞伤却没钱医治。在最绝望的日子里,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托付,和那只被关进潜意识里,却总会浮现的、未曾谋面的八卦炉。

钥匙插入锁孔,黑锁应声开启。命运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终于推着蓝瑄走到了这一步。像父亲所说的,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

传说中的八卦炉出现在蓝瑄面前,它三足而立,足有一米多高,鼎身爬满了铜锈,像一只暗绿色的巨型葫芦被拦腰切开。蓝瑄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他屏住呼吸,朝八卦炉内张望。与鼎身不同,炉底竟黑得发亮,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然而,炉底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事物出现。

死心之后,蓝瑄反倒自嘲一笑,靠着墙壁缓缓坐下。也许真的是自己走投无路,才病急乱投医,祖上的传说本就是无稽之谈。这样想着,他意识慢慢模糊。

晨光熹微,蓝瑄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他许久未进食,腹中饥饿,起身拍去身上灰尘,想找个邻里要点水和食物。刚要迈步离开,眼角余光中似有微光一闪,又听到一声宏亮的“当”声,他循声望去,八卦炉那漆黑的炉底正中,竟码着三根如拇指粗细的金条。

这……真出现了!蓝瑄犹如抓住救命稻草。怀揣着金条,他来到县里的当铺。一位头发半白的中年伙计接待了他,鉴定过后告诉蓝瑄是货真价实的金子。蓝瑄决定出手交易时,伙计并没有马上开价,而是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问金条的来历。蓝瑄被问得心里发毛,立刻带着金条离开。后来,经赌场老板联系,辗转了几家黑市,才将金条脱手,虽然比市价缩水百分之二十,但还是偿还了赌债,并留有现金剩余。

靠着八卦炉,蓝瑄终于不再为金钱发愁。他在县里买了房,又安置了贵重家具。接着回老屋给八卦炉好好擦洗一番,又请搬家队将它搬到新家里屋供奉起来,早中晚三次祭拜(主要是忍不住向炉底查看)。

飞来横财,总会迅速散尽。赌场几把梭哈后,蓝瑄又将钱财挥霍殆尽,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向庄家借贷。明明已经输了个精光,庄家发现他总能在半个月内筹得赌资卷土重来。

“你小子,家里有聚宝盆么?”赌场老板龇着牙问道。

“祖传的聚宝盆。”蓝瑄笑着说,下重注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金锭、银币、珠宝……头一个十五年里,陆续有贵重之物从炉底生出。看来未来的自己很体贴,像是为了方便他记录,物品出现的时间几乎都在早上八点整,并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钟鸣。

蓝瑄总是在听到声响的第一时间赶到八卦炉旁,小心翼翼将未来赐予的财宝捧起,使之不至于因手滑再掉入炉中。拿起后重新掉入炉里的物品会被炉底吞噬,传送到相对于自身时间的十五年前。蓝瑄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总是格外注意。不过,一想到掉落的物品大概率是被十五年前的父亲获得,他心里好受了许多,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说不定,连手滑掉落本身也是命中注定的。

渐渐地,每当听到类似于钟鸣的声音,都会产生莫名的兴奋,他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瞳孔微缩,多巴胺与内啡肽在身体里疯狂分泌。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正常工作,越来越好逸恶劳,每天盼望的,都是八卦炉的赐予。

神迹开启的那年夏天,他经人介绍,认识了自己的挚爱女友。她美丽大方,温柔贤淑,是蓝瑄理想中的妻子人选。蓝瑄准备了丰厚的彩礼,向女友的娘家提亲,很快得到了泰山岳丈的认可,婚礼距离两人相识仅仅不到三个月。婚后,他依然保持着每日三次与八卦炉的“亲密接触”,妻子问起,他只说这是家族规矩,一直流传下来祭祀祖宗的铁律。

俩人结婚的第二年,妻子为蓝瑄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蓝普。蓝瑄对儿子宠爱有加,从吃喝穿戴到零花钱,他从不吝啬给予,使得同龄孩子羡慕不已。

时光荏苒,眨眼间,儿子蓝普已经长到了十四岁。这也意味着,十五年首个“归还”金条之期也即将临近。事关命运,蓝瑄不敢怠慢,提前半个月托关系兑换来三根金条,只等着既定时间将金条放回炉底,依照循环传送到十五年前,帮当年的自己摆脱困境。然而,在规定期限的前一晚,赌瘾发作的蓝瑄经不住诱惑去了赌场,不出意料地输了大钱。脑子里有恶魔的声音怂恿他把金条拿来继续赌,几番动心后理智还是战胜邪念,他没有这么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瘫倒在床。

时间一分一秒向前,已是第二天六点二十分,距离归还金条不足两个小时。蓝瑄的内心却异常煎熬,像一个宿醉的人,后劲从凌晨天亮后才涌上心头:要是昨晚不去赌就好了,不去赌场就不会输那么多钱,这钱给妻子置办一身行头不好吗?他想着立即翻本,邪念还是打到了那三根金条上,此时就锁在床头的保险箱里。

也许,不还回金条也不会有事呢?他产生了侥幸心理,想着今晚用三根金条去赌场过三关,三根变六根,六根再翻倍变十二根,然后再还回炉底也不迟。一念至此,他干脆用被子裹住脑袋,像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扑通一声,蓝瑄从床沿跌落到地上。他吃痛惊醒,赫然发现大半张床已呈现半透明之色。

不仅是床,周边的家具都在缓慢褪色,趋近透明。立式摆钟像蝉蜕皮后留下的躯壳,而这躯壳也在渐渐消失。半截指针逾过八点,距离既定时间已经晚了将近二十分钟。墙头正中挂着的结婚照,此时只剩下蓝瑄一人,照片中的妻子不见踪影,又像从来没出现过。蓝瑄急忙拿起行将消逝的手机,拨打妻子手机号,听筒中传来空号的提示音。他又从通讯录里找出儿子班主任的电话,倒是接通了,却被告知她班上没有叫蓝普的学生,是不是打错了电话。

蓝瑄恍然大悟,因果链条果然是严丝合缝的。如果现在的他没有按时给十五年前的自己送去金条,当年的自己就无法走出泥潭,买房娶妻生子自然也成了痴心妄想。十五年前历史的更改,也直接影响到了现在自己的生活。

蓝瑄忙從保险柜里取出金条(金条也在消融),连滚带爬来到里屋,毫不犹豫地归还入八卦炉中。

随着金条的消失,家里的一切开始恢复原本的色泽,然而,他惊奇地发现,屋里的装修风格有了变化,家具摆放位置也不像先前。

诸多崭新的记忆涌入蓝瑄脑海。比如,十五年前的他得到金条送去当铺,接待他的中年伙计被更改成了青年,他也如愿在当铺里兑得现金,并且比市价高了不少;比如,他与妻子相遇的方式从朋友介绍被修改成了商店偶遇,原本密切的死党媒人,如今只是泛泛之交,不常往来,却在生意失败走投无路时打起蓝家主意,入室抢劫误伤妻子,戳瞎了她的一只眼睛;最令他痛心的是,健康的儿子遭遇了原本不存在的车祸,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被迫留级,颈部也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强烈的真实感,告诉自己这些不是妄想,它们确确实实发生了。

仅仅是二十分钟的误差,引发的时空效应远超出他所想象的。而这一切,都源自于自己的贪婪。

跪地发呆良久后,蓝瑄去了菜市场,红着眼圈烧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等着妻子儿子回来。望着妻子不再灵动的双眼,有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入心脏。他强忍着难过咽下几口饭,目光却触及儿子颈部的伤痕,如一条火红的蟒蛇缠绕。他终于崩溃,失声痛哭起来。

看似是八卦炉的恩赐,实则是与不见底的深渊签订了卖身的契约。挥霍时的快感有多强烈,之后的阵痛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那天起,蓝瑄像是变了个人。

八卦炉被他运回了老屋仓房,重新上锁。他不再关心炉内会出现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相反,他内心害怕,避之不及。

他在夜里反复做着相同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猫,每当红光闪现,在地上聚成嫣红一点,因为猫的习性他总忍不住伸爪去触碰红光,然后光点消失,他缩回猫爪,红点再现,复又伸爪。如此反反复复,他变得气喘吁吁,疲于奔命,醒来之后也是疲惫不堪。

说来奇怪,当他断掉向八卦炉索取财物的念想后,炉底再也没有凭空出现过任何事物。

赌场老板也没有再看见蓝瑄来赌钱,听赌客说他向银行申请了贷款,买了卡车起早贪黑做起了货运。而后,公路物流行业开始蓬勃发展,蓝瑄慢慢拥有了货运队,又过了几年,成立了货运公司做了老板。

他像一匹不知疲倦永远向前狂奔的老马,一刻不停地拓展业务,醉心工作。每当他有松懈的念头时,之前时空线扭转降临在家人身上的灾祸总会令他精神再度紧绷。

饶是如此,情况依然不算乐观。十几年他在赌场挥霍掉了太过巨大的资金,他发现自己的赚钱速度永远追不上向八卦炉归还财物的期额,他只得抵押公司几度向银行贷款,先解燃眉之急以免时空再度更改。

私下里,他对自己近乎吝啬到极致,甚至舍不得在身上多花一分钱。正式场合中,他永远穿着同一套西装。赚来的钱,一部分寄给妻子补贴家用,另一部分则被存了下来。

只是在特定的时间里,他会回到老屋,打开仓房门进入,然后对着手表盘看准时间,深吸一口气——还债。

执行与八卦炉的契约。

那一刻,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向着红点伸爪的猫。

衔 尾

蓝普没有想到,自己的决心下得那么快,快到几乎没有半分踟蹰。

自从妻子叶灵去世的那刻起,思念之种便在他心中播下,到如今已长成参天巨树。

自己一定要再见到妻子,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替父亲蓝瑄料理完后事,蓝普托人处理掉了按揭房,换来现金,随后来到珠宝店,用一半的钱购置了多件金银首饰,一同放入黑色背包中。接着他打车来到父亲儿时生活过的老屋,径直走向后院仓房。

用父亲留给自己的钥匙,他打开了那扇命运之门。

暗绿色的八卦炉就立在仓房东墙边,像是静静地在这里等待了许多年。夕阳从窗户外斜射而入,照在炉身上,蓝普却仿佛看到炉子周身正在泛起一层绿色的冷色调幽光,揉揉眼睛后,绿光又在瞬间消失不见。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为你的神迹所赞叹,自以为成了天选之人,又有过多少人被你的宿命所累,疲于奔波如傀儡一般。蓝普忖道,但是,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

这一次,终于轮到自己了。他调整呼吸,心一横,双手在炉口边缘一撑,纵身往炉中跃去。

倘若父亲所说的故事都是真的,他就能回到十五年前,那个时候,妻子叶灵只有十五岁。

只远远地看看她,哪怕一眼,他就心满意足,即使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时代,也无怨无悔。

双脚先是踩到棉花般的质感,绵软无力,紧接着脚底化为一片虚空,整个人仿佛跌落万丈深渊。四周混沌无声,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静止,蓝普看着自己的四肢被拉长又复原,却没有一点疼痛之感。忽然一道红光射入,充满了温暖而真实的感觉,蓝普下意识向着光源伸手,指尖摸到了铜制的触感,虽然烫得厉害,他还是忍住了疼痛,双手一发力,上半身从八卦炉里探了出来,犹如溺水的人挣扎着冲出水面。

八卦炉摆放的位置发生了明显的变动,仓房的大小格局与之前的大相径庭。

那一定是在火灾翻修之前的仓房,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五年前。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自己置身一片火海。他怎么也不敢想象,自己竟正巧遇上了那场大火,在混沌间看到的,是仓房燃起的火光,怪不得刚才炉口的触感如此灼热滚烫。

他连忙捂住口鼻,在浓烟中找到仓房门,数次奋力往门上撞去,铁门却纹丝不动。唯一的窗户窗框被烧得通红变形,一根粗大木梁纵贯窗前,正在熊熊燃烧,像一道浴火屏障,锁死了可能逃生的出路。

浓烟滚滚,火光蔓延。惊慌中的蓝普开始对着窗外拼命喊叫,希望有人听到呼救声前来救助,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或许是吸入了过多烟尘,他变得四肢无力,神志恍惚,喉咙里也像卡了根粗柴,再难发出声音。

还没见到妻子,怕是就要死在这里了。他苦笑,四肢着地,支撑着逐渐沉重的身体,忽然瞥见了铜制的三足——八卦炉的炉脚。

靈光乍现,他有了一个想法。一个被逼无奈,却唯一可能活下去的办法。

蓝普使尽浑身力气站起,忍着热浪第二次进入了八卦炉。

星移斗转,再度经历那片混沌之后,蓝普从八卦炉里翻身而出。

这一次,他来到了三十年前的仓房中。

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蓝普惊魂甫定沉沉睡去,直到月上柳梢才醒过来。他将随身携带的背包抵在窗前,用手肘撞开玻璃,翻身而出。

才刚落地,便有人闻声赶来,手中握着一把农用铁锹。

“有贼!”那人抄着铁锹向自己砸来,竟是年轻时的父亲。

蓝普侧身避过这一击,他没有时间认亲,撒腿便跑,跑了数里才将父亲甩掉。然后,他发现自己迷路了,这时已置身一片荒野,不远处有山峦起伏,山兽悲鸣。不会有狼吧,他内心发怵,硬着头皮往前走。兜兜转转又走了约莫半个小时,不知哪里蹿出两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拦住了蓝普的去路。

“把包留下!”为首的那人凶狠地说,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光亮。

猛兽没碰上,倒遇上劫道的了。

“别激动,给你,给你。”蓝普做出从肩膀上解下背包的动作,待为首的贼人放松警惕伸手去接时,忽然收手扭头疾跑。

一天里他遭遇了太多变故,本有些吃力,一想到妻子的面容,脚下竟来了劲道,朝着山上奔去。两个强盗紧追不舍,跟着一起上了山。

月亮被云层遮蔽,挣扎着从缝隙中挤出几丝光亮,整个大地都是一片黯淡无光。不知又跑了多久,蓝普终于力竭不支,一个趔趄,被山石绊倒,摔在地上。他知道再起不能,翻滚身子,躲到一块巨石之后。

两个贼人这时也赶将上来,见蓝普突然没了踪影,断定他不可能跑远,极可能就地隐藏了。他俩开始在周遭仔细搜索,不放过一块巨头怪木。

蓝普内心直骂娘,却不敢出声,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包在这里!”

蓝普闻声看去,只见离两个歹人不远处,出现一个略显孱弱的身影,那人举起一只包状物,昏暗的月色下呈现灰色的剪影,正在大声疾呼。两个贼人一愣,见那身影背着包往另一头跑去,随即快步追赶离开。

蓝普再一次死里逃生。他背靠着巨石,泪如雨下。

是祖父,祖父救了自己。他的胸中燃起一腔热血,在地上找了块尖锐碎石想要起身相助,不料此时的他已经脱力,双腿绵软,没走几步又倒了下去。等到体力有所恢复,又能重新走路时,东方已泛出一丝光亮。

幸运女神终于还是眷顾了蓝普。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半山腰他遇见了一队药农,在药农的引领下他才得以顺利下山,走到山脚时已是日上三竿。他看到山脚下停着警车,拉起了警戒线,思索之后终究没有停下脚步,悄悄擦去了泪水。

接下来,要去哪里?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好,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正午时分,蓝普搭乘一辆货车,前往了县城。

此时,距离自己生活的年代有三十年之远,而距挚爱的妻子出生,也还有两年多光景。

蓝普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县城里。

街上川流不息的凤凰永久,路边坐满读者的小人书摊,以及还在兴建中搭满脚手架的县火车站,这一切,蓝普只在过去的相册里看到过。

他忽然明白,现在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漫长的等待。而等待的前提条件,是先适应这里,生活下去。

随身带的钞票因为版本问题还没开始流通,好在他还有一些金银器物。他将金银首饰送去典当行换来这个时代的流通货币,然后托人办了身份。不久,又遇典当行低价转让,干脆出资盘了下来,有了一份正当营生。

就这样,他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安顿下来。

蓝普有意避免着过多交際,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经营上也没有雄心,只要不亏损即可。他很信任伙计,把店里几乎所有的事务交给他们,工资开的也比同行高了不少。

一天,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揣着三根金条来典当。伙计看出金条品质出众,可能是官方定制,又见那青年蓬头垢面,面黄肌瘦,怀疑是赃物,不敢接收金条。这少有的事引起了蓝普兴趣,他亲自到前台收物,并放给了青年超过金条三分之一的款额。

“不要再赌博了。”明明知道无济于事,蓝普还是对年轻人这样说道。换来诧异的眼神,青年拿了钱便匆匆离开。

在伙计们眼中,蓝普显得随和而无趣。他似乎没有任何爱好,从不去舞厅和棋室,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里屋看书,阅读累了,就靠在窗边发发呆。下班之后,每天他都径直回家,有时候会坐在阳台上听广播打发时间,有人给他说媒,介绍女朋友,也被他一一回绝。

他像是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又像是每天都在等待着什么。只是没有人会猜到,他等待的竟是岁月的流逝,年华的凋零。

三年、五年、八年……时间如他所愿在他身上飞速流逝着。他的鬓角生出了白发,眼角出现了皱纹,皮肤也渐渐松弛。

望着镜子里已逾不惑的自己,他动摇了。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真的能做到,只看妻子一眼吗?人心总是不知满足、得寸进尺的,他不信任自己,他怕极了自己的举动会影响到早年的妻子,给她带来困惑。

既然如此,就不要见面了吧。

在成百上千次的内心挣扎后,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仍旧像往常那样经营着当铺,只是更加心平气和,漫不经心。他仍然会在准点下班,只是更加放慢步伐。到家后给自己煮上一碗阳春面成了常态,端起碗悠闲地站在阳台上,他望着院子里人进进出出奔波忙碌,望着冬去春来,枯槁的柳树又发出了嫩芽。

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时间在这一刻也失去意义。他像是被卡在了时光漏斗的缝隙之间,一个人逐渐老去,慢慢被人遗忘。

恍恍惚惚中,又过去了多少年?他早已不再计算。

那天,他一如既往下班回到家,便听到楼道里传来嘈杂的脚步与重物搬运的声音,显然是有新邻居住了进来。

蓝普并不在意,准备开火煮面。不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

蓝普打开门,整个人像触电般愣住了。

门外的女孩大约十来岁光景,梳着可爱的马尾辫,一手拎着个精美的手袋,正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命运的齿轮彼此咬合,翻滚前行。

“叔叔,我……我新来,妈妈叫……叫我给你。”她的口音语序有些奇怪,口齿也并不那么清晰。

蓝普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只要你不忘记我,让我活在你心里,我们的故事不会这样结束的。”

多年前妻子的话语,在蓝普耳边再度响起。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两个人的故事,早已在过去开始。

那年夏天嵊泗的邂逅,并不是真实的源头。或许那一刻,妻子早就认出了自己,认出了盘绕在他颈部的伤痕。

“谢谢你,也谢谢你妈妈。”蓝普接过礼物,眼眶泛红。

“对了,我该怎……怎么称呼您?”女孩问。

“洪,我姓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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