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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语(黄复彩)

黄复彩

父亲在南方车祸身亡的确切时间,是正月初七晚九点四十分。但由于我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直到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八凌晨,我才从陶姨的电话中得知这一消息。我后来告诉陶姨,早在接通她电话前的几个小时,我即在一个噩梦中得知父亲已不在人世。

直到今天,那个噩梦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在目。大雪漫天,寒冷彻骨,但岭上的槐花漫山遍野,四野一片素白。在那片槐花丛中,我拉着叶梦的手说,叶梦,我带你去一个神秘的所在,让你见识我们老祖宗的神奇与智慧。穿过一片树林,远处的雪光下,一座古老的建筑梦幻一般地存在,它看上去像一件巨大的积木,又像是一只青花瓷花瓶。我告诉她,那就是传说中的挹月山房,根据这一带人普遍的说法,如果不是五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它会是中国的又一座天一阁。

厚厚的积雪,让我们很难迈开步子,我只得紧紧地拽着叶梦,几乎是将她托举在空中,一切都是在不由自主中。她的身体很轻、很软,她头发上有一股好闻的艾草的气息。膨胀了的欲望潮水一般不可遏制,一阵惊心动魄的高潮过后,听到有人大声地叫着我的小名:和尚!与此同时,我看到父亲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从那片树林中向我走来。他的手中捧着一件东西,听到他说,和尚,这是我的骨灰盒,你把它埋在挹月山房后面。父亲面目狰狞,其表情痛苦万状,我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

其实,我与叶梦并没有多少交往。她是陶瓷学院的一名大三学生,利用毕业实习的这段时间,顺便来槐树岭小学支教。是在好友承平的一次生日派对上,我正准备推门进去,就听到一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女孩子在说,这不是他父亲的错,更不是他的错,他们父子俩都没必要替祖上赎罪。

我已经习惯了人们在背后谈论我祖父当年的事情,谈论挹月山房被毁以及我们家几代人的命运——这就是我与叶梦最初的认识。或许正是她的这句话,让我对这个素昧平生,相貌看上去极其平常的南方女孩有了很好的印象。奇怪的是,昨夜她竟然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并成为我青春期生理冲动的对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的旨意。

雪是从昨天傍晚开始下的,下了一整夜了。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网上关于雪的段子一个又一个,这年头,总是不缺段子手。现在,雪终于下下来了,而且是铺天盖地的阵势,网上的段子又会是怎样的呢?我打开手机,wi-fi上的信号隐隐约约,什么也刷不出来。我不知道这场雪还会下到什么时候,正月里的傩事一结束,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要出门了,槐树岭很快就会变成一座空村。这一带在南方打工的人一批又一批,一过正月,他们一个个都将背着行囊,游走在异乡的大街小巷,却始终没有终点。但愿这场雪不要下得太久,那条通往山外的公路一旦被雪冻住,车就出不去了。

震天的鞭炮声中,奶奶不断地敲打着我屋子的板壁,问着:“今天星期几?”我被她敲得不耐烦了,便用拳头在板壁上狠狠地回敲了几下,大声地回答她说:“星期六。”

被窝里的热气越来越少,我裹紧被子,想继续睡一会儿回笼觉。然而火铳和鞭炮的震天巨响让我无法再继续入睡。想着今天是传统中的人日,也是槐树岭一年一度请傩朝社的日子,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和火铳声是在催促同我一样赖床的年轻人赶紧去祠堂里。春节前,村子里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但回来的年轻人多半对傩事不感兴趣,他们宁可缩在被窝里,或者与几个人整天围在麻将桌上,各人的面前堆着厚厚一沓钞票,让人觉得他们这一年都在外面发了大财似的。

再过几个小时,盛大的朝社活动将在挹月山房废墟前的那片广场上进入高潮。那是外地来的摄影家们一年才能捕捉到一次的镜头,那一刻,无数的长枪短炮对准着我们的傩神大会,槐树岭人风光的影像就这样走到四面八方。每年来槐树岭看傩戏的人一批又一批,其中不乏外国人,他们漂洋过海,来看中国人最原始的傩神崇拜,看槐树岭人怎样用粗犷而质朴的方式演绎一场传承了数千年的盛大庆典。

槐树岭是去年挂牌为“中国傩文化基地”的,这要得力于我的表哥宗翰。我得承认,宗翰是我的偶像。大学毕业后,他放弃了留校任教的机会,回到村子里做了第一书记,后来又通过竞选当上了村主任,短短六七年时间,他就坐上了副镇长的位置。宗翰接下来的目标是要将槐树岭打造成一个新型旅游区。他一遍遍地在村子里游说,一遍遍地向人们描绘着一个理想国的前景,按他的说法,一旦槐树岭成为4A级风景游览区,槐树岭人就只要坐在家里收收钱就是了。没有多少人相信他的游说,这让宗翰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今年傩事的会首仍是梆庆二爷。梆庆二爷年轻时曾当过几年兵,在老山前线丢了一只胳膊,复员后做过几任大队支书。晚年,他嗜酒成瘾,酒精烧坏了他的肝脏,但奇怪的是,却没有烧坏他的那一副金嗓子。在槐树岭,只有梆庆二爷才能唱出那么好的高腔:“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亩东郊俱瞻尧舜之日。”

我不知道这些词儿是从哪本典籍中搜来的,写得可真是好啊。槐树岭历史上出过一位翰林、两位武状元,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近二十年来,槐树岭只走出去一个大学生,那就是我的表哥宗翰。人们把这一切归结为风水的改变,归结于五十年前烧掉挹月山房的那场大火。那场大火不仅将挹月山房珍藏的二十万册图书毁于一炬,也让那些从明代开始一代代传下来的三十六尊傩面消失了,须知后者可是槐树岭人心目的神祇与氏族兴旺的图腾。而说起那场大火,人们总是将其与祖父年轻时的火热与冲动联系在一起。在槐树岭,梆庆二爷是唯一替祖父鸣不平的人,而说起那件事,梆庆二爷那张因多年的肝病弄得就像一张黄表纸一样的脸上会流出一行行浑浊的眼泪。这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是梆庆二爷还是祖父,那一段历史对于他们那一代人来说都是激情燃烧的岁月。然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梆庆二爷凭着记忆,再次请人将那三十六尊图腾雕刻完成,于是,槐树岭这才恢复了中断长达二十多年的儺神大会。

医生说,梆庆二爷的肝脏早就硬得像块钢板,村子里没有人相信他能活到年底。但他硬是活过一年又一年。他的妻子将家里的酒桶酒具全部扔掉,但他就像一个闻不得腥的猫,只要村子里哪家窜出一点酒香,他都会毫不客气地坐到人家的酒桌上,端起杯子自酌自饮,直到被人架着送回家,一路上仍是骂骂咧咧。可每年到了这几天,他就像打了鸡血,打电话一个一个联络着槐树岭在外打工的人,让他们务必要回到槐树岭来。他像一个身负大任的官员,一家一家地跑着,求爹爹,拜奶奶。梆庆二爷是在用生命为槐树岭的傩戏拼着他的热情和所剩不多的精力。有人曾公开地说,他在赎罪。

鞭炮又炸了一遍,我听到梆庆二爷在村路上朝我这边大声地叫着:“和尚,和尚,你还不快点起来?”

我实在懒得搭理他,用被子把整个头都蒙了起来,闻着被子里自己身上特有的汗气味,觉得舒服极了。没想到奶奶却又再次敲着我的板壁,大声地说:“和尚,今天星期几?”

五十年前那场大火让槐树岭人认定,我们爷孙三代人的命运与挹月山房的被毁,一定有某种因果或宿命上的关联。

挹月山房被毁后,祖父被招工到附近的三线厂做了一名车床工。那天,当祖父正在车床前车着一个零部件时,头顶上行进的吊车一颗滑轮突然断裂。据说祖父的死极其惨烈,以至当祖母闻讯赶到那个三线厂,想要见祖父最后一面时,竟被告知,你还是不见他为好。执拗的祖母以死抗争,然而,当人们不得不为祖母掀开祖父的那块裹尸布时,祖母当场昏厥,回来后不久就疯了。一直到今天,祖母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多大年纪,也不知道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只知道一遍遍地问我:今天星期几?祖父死的那天是星期二,我只要不说今天星期二,奶奶就一点事都没有。

祖父出事后,正在梅城中学读初三的父亲不得不中断了学业。那几年,父亲流落在社会上,与一帮小痞子们厮混一处。那一年,因为一件案子,他进了监狱。四年后,父亲重新回到槐树岭,却带回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人,尔后就有了我。然而在我五岁时,母亲便在那一年的正月从槐树岭永远地消失了。有人说,带走母亲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煤老板,他曾经是一位大提琴手,母亲曾在那家乐团跳过芭蕾舞,就是这样。母亲失蹤后,父亲心如死灰,他走遍了附近的寺庙,请求落发出家,但没有一座寺庙肯收留他。父亲只得又回到村子里,承包了一片鬼不生蛋的山场,也就是梅庵后面的那一片面积三百亩的山地。那片山地乱石嶙峋,只适合种茶叶,但父亲偏偏却种了猕猴桃和油桃。承包山林的第三年,眼看着满山的猕猴桃就要挂果了,6月里一场罕见的冰雹让那片山场惨不忍睹。

那些年里,天灾、人祸,就是这样如影随形地追随着我们,父亲开始相信,是祖父火烧挹月山房所犯下的罪孽,让他的人生厄运连连。槐树岭人开始像躲避瘟神一般躲避着我们,甚至连一些至亲们也不敢同我们来往。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躺在床上高烧不退。一个药农路过我家门口。

父亲说:“我儿子病得很凶,师父可有什么办法?”

药农走到我的床前,他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不要紧的,小娃子,多喝点水,让他把内火发出来就会好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看着那药农说:“我见过你,在九华山的一个庙里。”

父亲笑起来,说:“烧糊涂了,他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药农也呵呵地笑着说:“小娃子不会撒谎,他说见过,就一定是见过了。”

父亲与那药农聊得很投机。后来他们就聊起了挹月山房当年的那场大火。药农说,挹月山房大火的那天夜里,他正好在附近,当时槐树岭的半边天都被大火烧红了,而等他赶到现场,大火已经将挹月山房烧得差不多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大火中抢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来。药农说着,就从他的背囊里拿出几本被火烧得残缺不全的书来。很多年后我知道,那一摞书,一本《公羊义疏》,一本《周易》,一本《妙法莲华经》,一本《道经》,还有一套明代大儒王阳明的《传习录》。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完好的傩面,那傩面狰狞的面目让我心生寒意。

父亲把药农送到门口,说:“我已经受够了,我早就想离开这里了,我和我儿子不能总是活在屈辱中。可我似乎又不甘心,我总要做些什么,为父亲赎罪。”

“我明白你的心思,但你要知道,那些被折断的时间之链,不是一代人能够接续的。”

“我还有儿子,我相信一代一代的接力,总有一天……”

药农已经走出很远了,复又回来,他把那一摞书及傩面重又从背囊里取出来,放到桌上,说:“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挹月山房的,现在,就让它们物归原主吧。”

父亲后来去了南方,这些年里,他在那里算是扎下根了。一开始他就像这个村里很多在外地打工的人一样,年初出门,年底回来,后来就很少回来了。父亲在南方做过很多事,先是做油漆,搞装潢,做建筑包工头,又有了那条街上的几家门面房。他在南方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收入也越来越丰。有一次,他替一个大佬化解了一桩官司,事后那大佬给他的酬金足以让他回到槐树岭很体面地过上一辈子,但父亲却没有收敛的意思。亲戚告诉我说,那条街上有一半的店铺都是你父亲的,而这一切,都得力于那个姓陶的女人。他们在南方纠合在一起,一个为色,一个为钱。

初三毕业后,我未能如愿进入普高,却被录取在一所毫无名气的职业中学。我一时心灰意冷,弃学回家。那年夏天,我曾跟着一个亲戚去了南方,亲戚把我领到那条街上,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楼房说,门口有棵大榕树的,那就是你父亲的公司。我找上门去,却正看到父亲赤着膊,陶姨在给他患着皮肤顽疾的后背涂抹着药膏。我看到这一幕,立即就明白了亲戚的话,亲戚说,那个姓陶的女人天生一副旺夫相,你父亲的公司实际上就是他们俩合伙开的夫妻店。

那一次我在父亲那里只住了不到半个月就被父亲赶回来了。我知道,父亲不想让我知道他在南方的一切,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复制他的生活。父亲说,我干这个,也不是长久之计,那片山场,与其转让给别人,不如自己去干,你也不小了,总得学着干一门正业。

父亲年前曾来过一次电话,他往我的卡上打来一笔钱。那片山场,父亲与村里签了三十年合同。天地良心,雇来的那几个老人对待那片山场就像对待自家的儿女,我们还清了几年的贷款,每年略有盈余。父亲打到我卡上的钱我一分都没动它。我把那些钱全都存在一张银行卡里,只有我知道,父亲心里存着怎样的念想,他希望有一天能重建当年被祖父烧掉的挹月山房,从而了结几十年来缠绕在我们祖孙三代身上驱之不去的厄运。

我在鞭炮的间隙中蒙蒙眬眬地又睡了一觉,很快又被新一轮的鞭炮声炸醒。我知道,傩神下架的仪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祭傩的开始。奶奶再一次敲响我房间的板壁,大声地问:“和尚,和尚,今天星期几?”我也大声地回答她:“星期五。”

雪,总算在天亮前止了。直到阳光透过窗户晒到我的床头,我这才磨磨蹭蹭地掀开被窝。霜后暖,雪后寒,离开被窝的我接连打了两个寒噤,我知道,这个早晨,是真的被这场该死的雪给冻住了。而我的这座远离村子,建在碧云岩下的梅庵就更是寒冷彻骨。

这几年,村子里几乎家家都盖起了楼房,父亲却一直无动于衷。直到前年,父亲才把山场前的那座两层老屋加固翻新了,盖上山茅草,外墙涂成赭红色,弄得古香古色。父亲爱梅,便在屋前屋后栽了几十株梅花,没想到却成了一处风景。故作风雅的父亲便自己刻了一块牌匾:梅庵。

因为这一场雪,原来灰蒙蒙的天空开始泛起碧蓝的底色。太阳很亮,有几分炽烈。立春已过,太阳一出来,路上的雪便开始融化,天气也开始转暖,梅庵前的几十株梅花差不多都开放了。我站在梅庵前的那片竹林里,点起一支烟慢慢地抽着。槐树岭所处的位置,正是九华山西麓,站在这里,山北边的那几座披着白雪的嵯峨山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雪光的映照下,一道巨大的彩虹搭在双乳峰之间,阳光的照射,让那片皑皑雪峰镀上一层红色光晕。这实在是难得的奇景,我把烟叼在嘴里,掏出手机,赶紧拍下几幅雪后的照片,想发到网上,然而仍然没有信号。阳光直射的正对面,就是挹月山房的那片废墟了。远处的大牯岭蜿蜒起伏,如同一只巨大的臂膀,拥抱着挹月山房的那片废墟。

我走到那片广场上,一边欣赏着雪景,一边拍照。在那面墙垛下有一块断碑。阳光融化了碑上的积雪,湿漉漉的碑面上露出几行清晰的字迹:“挹月山房,在大牯嶺南,唐元和年间费拾遗旧居,明弘治十五年,王阳明……”

我站在那里,遥望着大牯岭方向,想着那个神秘的夜晚祖父究竟遇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那只松油火把究竟是怎样点燃了那座躲过数百年兵燹战乱的挹月山房,燃起了冲天大火。这十八年里,我与父亲很少交流,但我知道父亲那深不可测的内心埋藏着怎样的秘密,知道父亲在命运的天平上摇摆挣扎的痛苦和纠结。

我给承平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今天为什么还不回来。承平那边传来麻将和牌的声响,他的嘴里一定叼着一根烟,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谢老师那个艺术团里跳伞舞的家伙去年进去了,他现在正急着找一个能跳那个节目的人。”

承平是我在槐树岭的好友,大我三岁,当过两年兵,坐了一年牢,跟着他父亲在南方打了半年工,又从别人手里转包了村里的那座矾矿。销路不好,承平也是爱做不做的,一有空,他便到我的梅庵来,同我吹嘘他和各种女人上床的经历,当然,我知道多数都是吹牛,但我却从不揭穿他。

自从那年一个叫汉斯的德国佬来我们这一带看过一回傩戏后,谢老师每年都要组织一个傩艺术团前往德国做商业演出,据说每次都能引起轰动。当然,那些傩舞都是经谢老师重新编排过,谢老师年轻时跳过芭蕾舞,他将槐树岭的傩舞糅进一些现代艺术的元素,以适合德国佬欣赏的眼光。谢老师的傩舞配上迪斯科音乐,的确有一种很震撼的艺术效果。

虽然槐树岭的那些老家伙们说谢老师的那些傩舞是在糟蹋傩戏,是假货,但他们的子孙从德国兑换回来的人民币却是硬崭崭的,没有人说那是假货。很多人都打破头争着这个机会,很多人都在悄悄地往谢老师家送土特产。我不是他们那一伙人,我也不属于槐树岭,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我想回房再睡一会儿,可又怕去钻那个早就冰冷的被窝。我坐在电火桶前翻看着手机,但却依然没有信号。我摘下那把吉他,此刻,在这个小山村里,鞭炮一挂接一挂地炸着,我却在屋里弹着吉他,唱起了李宗盛的一首歌: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

漂洋过海的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

从祠堂那边又传来三响铳响。我知道,朝社大典就要开始了。我洗了把脸,就出门了。走到祠堂门口,听到有人叫我:曹海量,曹海量。

叶梦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大衣,拖到膝盖以下的那种,这让她看起来就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但她头上的那顶红色绒线帽却有些拉风。我说过,我与叶梦交往不多,也从来没觉得她长得有多么漂亮,但奇怪的是,今天的感觉却不一样,是因为昨晚的那个荒诞的梦吗?我不知道。

与叶梦一同来的,除了那个长得像个娘们样的家伙,还有另外一个留着大胡子,手里提着一只小型摄像机的中年人(因为他的大胡子,我看不出他的年龄)。叶梦向我介绍说:“这位是香港音乐人唐永林先生。”

“没搞错吧,他就是谭咏麟?”

大胡子笑了:“在下唐永林,唐伯虎的唐,永恒的永,双木林,而非谭咏麟。他是一位歌星,而我感兴趣的是戏曲,尤其是中国古老剧种。”

“他就是我说的和尚。哦,不,曹海量。”

“你怎么会叫这名字?你将来要去做和尚吗?”

我不想解释这些,但叶梦指了指远处的九华山山脉说:“这一带叫和尚的人很多。”

“我听叶梦说你高腔唱得很好。”

我想大胡子一定听叶梦说过我吧,可叶梦来槐树岭小学支教还不到一年,她可从没听过我在傩戏《刘文龙》中的高腔。

“这一次我们就是专门来听你唱高腔的,我要好好录一盘带子。”

“高腔要在正月初十晚上才唱,你到那一天再来吧。”

“看来你很喜欢香港歌星谭咏麟,正好前不久与他有过一次见面,他送我一张他的签名相片,就转送你留作纪念吧。”

大胡子说着,就从他的羽绒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开始卷角的相片来,相片上的谭咏麟披着卷发,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相片的背面果然很潦草地签着“谭咏麟”三个字。

那边的火铳又轰然一声炸响,我把照片揣进口袋,说:“谢谢,谢谢唐先生。”

“应该是我说谢谢。叶梦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我才把她送到这样一个山水清幽、空气清新的好地方来。你看,她现在气色比一年前好多了。”

“和尚,和尚,你还在磨蹭些什么?”听到那边梆庆二爷带着愤怒的叫声,我赶紧向祠堂方向跑去。

叶梦在后面叫着:“曹海量,唐先生要录像的。”

我一头钻进祠堂,眼前却晃动着叶梦的那张有着瓷器一般釉质的脸,想着她很像一个人。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是1987年版《红楼梦》中的黛玉。我用手在脸上挥了一下,像是要挥走什么,我想,我怎么会觉得她像陈晓旭呢?

祠堂门口又响起一阵万响鞭,在大开锣的引导下,朝社的队伍总算是出发了。鞭炮、双响炮以及火铳声此起彼伏,空气中火药的气味浓得几乎让人窒息。在挹月山房的那片废墟上,朝社的隊伍围成一圈,一切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梆庆二爷挥舞着他唯一的胳膊,用他那唱过《瑜伽焰口》的嗓子开始喊着祈愿词:

五谷丰登啊!

六畜兴旺啊!

读书人步步高升啊!

为官的平步青云啊!

生意人一本万利啊!

梆庆二爷每喊一声,四周的人便同声呼应:“好!”

傩仪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伞舞、打赤鸟、古老钱……在傩乡,这些既是演出,又是祭祀。我蒙着傩面,看不清周围的一切,耳畔只有相机快门的一片咔嚓咔嚓之声。

终于,我摘下“脸子”,气喘吁吁。

我注意到陪同谢老师一同来的潘教授对这些似乎并不是太感兴趣,他的表情淡淡的,说:“我从《石城市志》中看到傩仪《斩妖记》的一些记载,但我在这一带一直没有看到过这个节目。”

梆庆二爷说:“难度太大,是要童子功的,早就失传了。”他说着,就指着我说:“这家伙,我曾经把看家的本领都教给了他,包括《斩妖记》,可他……不说了,不说了,说了都是辛酸,都是泪。”

潘教授说:“年轻人,总还能记得一二吧,能否给我们表演一段?”

观众中爆发出一阵有节奏的掌声,人们叫着:“《斩妖记》,来一个,曹海量,来一个!”

我注意到人群中有人朝我做出“V”的手式,那是叶梦。我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所有的场面,都是为我的生日而铺排的,你能说这不是天意?

锣鼓又响起来,那是一阵激越的劲爆,在这种激越和劲爆中,我接过梆庆二爷递过来的禅杖。这一刻,无数的闪光灯对着我,对着我的《斩妖记》。我镇定了一下情绪,很快找到了感觉,那根禅杖在我的指尖旋转着,在我的头顶上飞舞着,在我的身上翻滚着,呼呼的风声中,我将那根禅杖指向天空,指向大地,指向广阔而无垠的天地之间。我在学校体操队练过,我还在石城的大街上跳过街舞。现在,在挹月山房废墟上,我就是一个出色的舞者,什么托马斯全旋,什么太空步,什么机械舞,我差不多全都用上了。听到周围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我越发激情四溢,忘乎所以。直到梆庆二爷在一旁扯着嗓子,带着愤怒的喊叫声,我知道,我该收场了。

我喘着气,摘下傩面,我在人群中寻找着,我看到叶梦那张涨红了的脸,同时也看到梆庆二爷一张蜡黄的脸上爆粗的一条条青筋,那每一条青筋都写着他抑制不住的愤怒。当着现场几百号人的面,梆庆二爷大发雷霆:“你知道你跳的什么吗?我当年是这么教你的吗?”

观众们叫喊着:

“劲爆!”

“酷毙了!”

“帅呆了……”

我注意到叶梦再一次向我做出“V”,或许是因为这个,我完全不在乎梆庆二爷的愤怒。

潘教授说:“小伙子,跳得不错。传统艺术,不能总是一成不变。”

谢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说:“听候我的通知,到我的艺术团报到。”

梆庆二爷一直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他开始向谢老师和潘教授介绍着这段《斩妖记》,并不断地用他能想得出的词语夸赞着我。

这一刻,我开始怀疑梆庆二爷年轻时一定在川剧中演过变脸的角色。

潘教授说:“槐树岭山水清幽,自然资源很不错,槐树岭的傩戏也很好。可惜了,如果挹月山房还在,槐树岭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啊。”

一些人在争着与我合影,我注意到宗翰在说:“正如二位看到的,槐树岭有这么好的傩戏,如果再把这岭上的碧云岩、响水瀑、鱼龙洞,还有那边的大峡谷连成一片,什么时候再把挹月山房复建起来,想想看吧,未来的槐树岭将会是什么样子?”

我被表哥的激情感染着,我想我需要告诉父亲,修复挹月山房不仅仅是我们父子两代的梦想,还有表哥,还有潘教授和谢老师,父亲的梦想一定能够实现。

那天晚上参加我生日派对的不仅有承平和我的几个好哥们,当然还有叶梦和她的父亲。我喝了很多酒,然后就昏头昏脑地睡了。不知为什么,我希望叶梦能再次进入我的梦中。但那天凌晨走进我梦境的不是叶梦,而是父亲。梦中的父亲依然面目狰狞,就像一个鬼魂。

我被父亲的出现吓出一身汗来,我打开手机,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却发现一长串未接电话,是南方陶姨打来的。最后一个短信:你父亲出事了,你赶紧过来,越快越好。

我在手机上订下班机的机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临出门时,想着必须要把奶奶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便拨了承平的手机。但承平的电话却关机了。我急了,在手机中翻着这时候能够帮我一把的人,最后竟翻到一个“梦里花落”的微信。我不知道这“梦里花落”究竟是什么人,便试着用微信语音拨了过去,一阵叮叮咚咚的铃声之后,居然通了。

“海量,曹海量,这么早,还醉着吗?”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谁?”

“都不知道我是谁就给我拨语音电话?叶梦。”

“叶梦,我父亲在南方出事了,我得赶紧过去,你能抽空过来一趟吗?”

“没问题,我马上到梅庵去。”

我刚收拾好,就看到叶梦穿着那件白色的羽绒大衣朝梅庵这边走来。我拖着行李箱,向她走去。叶梦看了看手机,说:“来得及,你不要着急。”说着就把一只纸袋塞到我的手里。

“这一次没办法让你和叔叔听我的高腔了。”我说这一句时似乎有些伤感。

“明年再听吧,唐先生说他要每年都来看你们的傩戏。”

“我这一去,可能要些时候,我奶奶,你要是方便,请你照顾她一下。你不是说想在梅庵建一个工作室吗?这把钥匙就交给你了。”

叶梦接过钥匙,说:“放心吧,我会把奶奶照顾好的。”

“记住,她要是问你今天星期几,你只要不说今天星期二就行。”

“哦,知道了。”

我坐到车上,顺手看了一下那只纸袋,不仅有水杯,还有面包和瓜子。我回头朝公路那头看了一眼,那件白色的羽绒衣在开始融化的雪地上十分醒目。我朝那边招了招手,让她赶紧回去,她也向我招了招手,轉身进了梅庵。

我不想再详细叙述我父亲的死。

父亲的死,似乎没有一点故事可言。那天晚上,他喝了太多的酒,他的车是被一个朋友叫了代驾给送回来的,但快到父亲住处的那条街时,那人说,到你小区门口了,你自己开进去吧。然而,当父亲的车抵近小区时,一辆摩托横冲过来,父亲被酒精烧得有些麻木的大脑一时来不及做出反应,就一头撞到小区门口的那棵大榕树上。那辆摩托车什么事也没有,父亲因为连安全带都没系上,就这样被惯性撞到自己那辆奥迪车的前车玻璃上。

父亲是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咽气了的,据说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总算还清那笔债了。

父亲的遗体被搁置在火葬场的一只冰柜中,按照南方的规矩,人死去须七天才能火化。那天上午,陶姨在家里布置了一个小小的灵堂,灵堂上供着父亲的一幅彩色照片。照片上的父亲穿的是一件胸口印着李连杰武术动作的T恤,黑黑的脸庞带着与生俱来的忧虑,他一定是应拍摄者的要求努力地做出笑的表情,却是紧锁着眉头,一脸苦相。父亲在南方的一些朋友及生意伙伴们都来了。大家聚集在父亲的遗像前,抽着烟,谈着生意上的事情或是最近的一些趣闻。只有陶姨哭得人事不知,她的一个闺蜜在一旁劝着她。父亲默默地看着他的这些朋友们,对他的这些朋友以这种方式纪念他不置可否。我知道,父亲就是这样从这个人世间消失了,很快,他的这些朋友们就会把他忘掉,就是这样。父亲颠沛流离,他不太长的人生如果书写履历,也许就是短短的几行,现在,他以这样的方式画上句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在南方待了一个多月,一直在等着陶姨把父亲另外的几处房产向我做合理交代,但陶姨一直没有提起。我开始相信承平说过的一句话,在利益面前,一切的亲情乃至爱情,都是靠不住的。终于有一天,饭前的等待中,我打开一只随身携带的背包,从里面拿出父亲放在梅庵保险柜中的一些字据,漫不经心地翻阅着。

那天晚上,陶姨说:“这些天,我一直在忙着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你父亲的几处房产过户问题,现在有些眉目了,但手续相当复杂,你必须要有些耐心。”

陶姨问我,这些房产你是希望一次性了结呢,还是继续让它们增值?

我不知道那些房产究竟市值多少,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南方的房价正在疯涨,只有傻瓜才会在这时候抛售房产。不知什么人说过,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力量来摧毁。现在,我想着那天表哥在挹月山房废墟的话:“我有一个伟大的梦想。”这何尝不是我要说的话?我需要一笔足以将在祖父手里被焚毁的挹月山房重新修建起来的钱,我必须从长计议。

我没有想到房产过户手续相当复杂,这一切,都由陶姨来着手处理,虽然并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但需要时间。

我住在父亲的那间屋子里,墙上父亲的那幅照片一如既往地愁苦着脸,默默地看着我。父亲活得太累了,短短的五十年里,他一直活在祖父的阴影中,始终摆脱不掉那道宿命的魔咒。而这十八年来,我与父亲离多聚少,父亲在我的心中差不多只是一个符号。现在,父亲真的没有了,除了家里的疯奶奶,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往后我该何去何从?看着父亲的遗像,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父亲的屋子里十分零乱,却也简单,一个老单身汉子的简单。几件南方的衣物,一些零钱,加起来不到一千元。一些零乱的账册,我无法理清那些胡乱记在上面的数字,索性不管它。在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一张图纸:《挹月山房效果图》。看到这张图纸时,我似乎一点都不奇怪,只是,父亲的这座挹月山房太过豪华,完全不是我心目中的模样。

我在父亲这里再次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药农送给他的那几本被大火烧得残缺不全的书。我得承认,那些书我不大能看懂,我只能拣一些容易看懂的篇目读,渐渐也约略明白一些。有时候我就想,这些书,儒也罢,道也罢,乃至佛,全都是一个人写的,他们互相矛盾却又相互关联,这就怪不得有些人会穷其一生在做他的学问了。我知道我是做不了学问的,所以我决定放弃对这些典籍的阅读。如有可能,我会效仿那位药农,浪迹天涯,闲云野鹤。但眼下,我必须把这件事做好:挹月山房。

谁也没想到房产过户手续是那么复杂,起码,要证明我爸是我爸、我是我爸的儿子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况且父亲不在了,这就更增加了难度。我决定先回槐树岭,等到需要我来证明我是我爸的儿子时,我再来一次南方。

这期间我与承平通了几次电话,承平说,他的矾矿各种批文都被他拿下了。我问他是怎么拿下的,他说,凡是用钱能摆平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又说,他几乎是在那一摞子批文刚到手,随即就转手卖给了另一个人。

当然,我也给叶梦打了几次电话,告诉她我要在南方住一段时间。叶梦说,没事,我现在还不急着回去,我还在准备我的毕业论文。

我从承平的电话中知道,表哥宗翰在不久前结束的镇人代会上被提名为镇长人选,只等报请市人大通过了。对于宗翰即将当镇长的事,我还是高兴的,宗翰还很年轻,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宗翰,我总会想到那次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叫着:“我有一个伟大的梦想。”

我给宗翰打去一个电话,祝贺他坐上镇长的头把交椅。但宗翰却话锋一转,立即说到那片山场的事,他说:“你要是不打算回来了,山场最好能转包给别人,免得让它撂荒了。”

我知道,这几年政府加大了对农业的扶持政策,尤其是对山林的补贴,这让很多人对那片原本鬼不生蛋的山场开始有了兴趣。宗翰还是村主任时,就曾经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地提到过那片山场,他说,别指望那片山场能种出什么来,但如果把那片山场改造成一片园林,倒是不错的选择。的确,凭着宗翰在县里的活动能力,不愁弄到更多的扶持资金。但现在,我对那片山场已经没有了一点兴趣。我想起一句不知什么人说的话,当一个人心中有着一座巨大的山峰要去攀登时,他就不会在乎脚下的土丘。

“我对那片山场已没有什么兴趣了,我希望有人接盘。”

“你傻啊,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在不断加大对农业的扶持力度,尤其是对农业综合开发产业化经营项目的扶持。你知道吗?那片山场现在成了很多人眼中的香饽饽、唐僧肉。”

“谁把它当香饽饽、唐僧肉,就让给谁吧,反正我心思已不在这上面了。”

“和尚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槐树岭有这么好的傩戏,现在又被列入全省十大'最美乡村’,那片山场地处碧云岩下,山石林立,流水潺潺,稍加改造,就是一处最好的山村园林,打造好了,价值翻番可不是几倍,而是几十倍、上百倍,你懂吗?”

我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话,说大话是政治家必备的第一要素,他必须要让人相信,一根胡萝卜一定能变成金条,一只癞蛤蟆总有一天会插上翅膀,像白天鹅一样飞到天空。我不知道刚当上镇长的宗翰怎么这么快说话的腔调就不一样了。

我决定立即就回槐树岭。

在机场,我想给陶姨发一个短信,感谢她这些年来对父亲的照顾,刚把手机掏出来,却听到“叮”的一响,陶姨发来的短信:房产过户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我先把这些房产最近十年的租金一千万打入你的账户。

陶姨打来的这一笔钱,都是父亲的那些字据中明明白白写着的。陶姨毕竟还是一个诚实的人。我给她回了两个字:谢谢。

现在,我账户上的余额已是整整两千五百万元,这对于我,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或许是这些钱的作用,多少也化解了我因父亲的死而一直沉闷的心情。我知道,我梦想中的挹月山房不仅仅是一座建筑,而且是一个庞大的文化工程。我也许无法完成这个庞大的工程,但就像父亲说的,一代一代人的接力,那些被熔断的历史,终会有被接续的一天。

我回到槐树岭,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父亲出事时的那天晚上的梦中情景再现,漫天的槐花,将槐树岭铺展成一片银白的世界,空气中洋溢着浓浓的槐花的浓香。

还是原先的梅庵,似乎又不再是我离开前的梅庵。里里外外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梅庵前的梅枝都一一做了修剪。远处山场上的油桃开始挂果,应该是好久没有下雨了,在阳光的照射下,自动浇灌机喷出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彩虹。几名工人正在为猕猴桃搭架子。其中一个戴着草帽的瘦小身影正背着我,远远看去,那就是一个山里的小姑娘。我的心里涌出一股冲动,我在心里说,叶梦,谢谢您。

奶奶戴着一顶草帽,正坐在梅庵门口晒着太阳。我叫了一声:“奶奶。”

奶奶怔怔地看了看我,奇怪的是,这一次她没有问我今天星期几,而是伸手在我的头上摸了又摸,说:“你该去把头发理一理了。”我一把抱住奶奶,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那一刻,我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跑向那片山田,我想問她,问叶梦,这一切,你是怎么做到的?

手机响了。宗翰说:“你回来了?来我这里吃饭吧。”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的消息,我说:“好的,我马上过来。”虽然我有十二分的不愿意。

在去宗翰家的路上,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挹月山房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他。直觉告诉我,现在的宗翰已不再是从前的表哥,对付这样的人,我必须多一份心眼。

直到把饭吃完,表嫂给我泡了杯茶,宗翰突然说:“和尚,我知道你现在手头有一笔钱,还不小,想修挹月山房,是吗?”

茶杯在我的手里颤了一下,茶水溢出来,差一点烫着我的手。我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知道不是他的对手,我不得不放弃刚才的警惕,说:“是的,父亲一直有一个愿望……”

“我知道,你父亲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其实,修挹月山房,也不是你一家的愿望,其中也有我,我说过,那是我的一个并不算伟大的梦想。这么跟你说吧,我想要的是以挹月山房为中心的一个大型综合旅游中心,从停车场到游乐中心、傩文化博物馆、休闲山庄,再加上碧云岩、梅花坞、道僧洞、大峡谷,让这些连成一片。你想想看,如果修成了,槐树岭将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说,我只想修一座挹月山房,我的目的不是旅游。

想起一首不知什么人写的诗:“林间谈笑须归我,天下安危宜系公。”振兴槐树岭经济的事,不是我能做到的,我也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要成为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君子。

“表哥,你的计划太庞大了,”我说,“我手中没那么多钱,我也不是一个做大事的人。”

宗翰开启了他作为政治家特有的智慧,开始就槐树岭发展旅游经济的议题为我谈起了他从大学里学来的政治经济学。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我开始相信,这已经不是从前的宗翰了,他现在需要的是政绩。他要把槐树岭作为他的政治跳板,去实现他的政治抱负。他要利用我父亲承包的那片山场,还要利用我父亲留给我的那一笔钱作为启动资金。他的目的是很明确的,无论是山场还是钱,我都必须拿出来,以铺垫他的所谓政绩。

我心头一阵发紧,顿时感觉到一种危险的存在,赶紧说:“山场我不要了,谁要谁拿去,我只要挹月山房,你知道,那是我父亲的遗愿。我父亲没了,我必须帮他把这遗愿完成。”

“山场的事,你要和不要,都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当初与村里签合同的是你父亲曹昕,现在你父亲他不再操这个心了,合同甲乙双方的关系变更了,村子里要收回那片山场就是一句话的事。你要修挹月山房,也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你知道要修复一座古建筑,需要多少批文,需要跑多少部门吗?土地局、城建局、环保局、文明委、住建委,层层报批,手续烦琐复杂,够你折腾掉三层皮的。再说了,你一个无业青年,有什么资格来修挹月山房?人家凭什么相信你,又有什么理由让你来修一座古建筑?你搭积木差不多。

“我在大学里是学旅游经济的,我放着留校任教的好事不干,却回到故乡,回到这穷乡僻壤,从村第一支书做起,一直做到今天,我难道不是槐树岭人,我何尝不想把挹月山房重建起来?你知道这年头要办一件事有多么困难吗?你知道要跑哪些部门,要跑多少路吗?你呀,一句话,幼稚。”

我倒是被表哥问住了,的确,我没有把问题想得那么复杂。就像承平说的,这世界上,用钱能摆平的事,就不是什么事,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难。

表嫂似乎看出我的犹疑,说:“和尚,你有一个当镇长的表哥,你还担心什么?你表哥的意思,山场还是你来搞,让别人搞,他不放心的。”

我看着这一对像是在说相声的夫妻,我知道,事情完全不是那片山场那么简单,我不知道宗翰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我说我要上趟厕所,表嫂说:“厕所在后院,上完记得冲水。”

我进了后院那间厕所,拴上门,给承平打了个电话。

“承平,你这家伙现在在哪里?”

“哈,我在云南香格里拉,陪几个战友。你回来了?”

我不想同他闲扯,便把宗翰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同他说了。

“这还不够明白的吗?山场他不会给任何人的,挹月山房也只有你来建,他是让你站前台,他在后台操盘,他看准了你是他表弟,你不会出卖他,他要同你合股建傩文化艺术中心,但他入的是干股,他所投资的,就是他的权力。”

“宗翰不是这样的人,他还没那么坏。”

“傻呀,好,我的话你爱听不听。”说着就关机了。

我从厕所里出来,当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表哥表嫂的面说:“挹月山房的事,我委托一个人来全权代理,所有的问题,都由那个人来同你商量。我只要结果,过程我不管。”

“我知道,你是想要承平做你的代理人,可以。承平的好几件事,都是我替他摆平的,他小子再野,都翻不过我的手掌心。”

想着围绕挹月山房的一系列波诡云谲,竟然发生在我刚刚回到槐树岭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心情顿然灰暗。回到梅庵时,已是很晚了。叶梦的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道橘红色的光。我推开门走进去,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小提琴横在椅子上,琴弓随意地丢弃一旁,感覺室内余音未了。听到轻轻的一声叹息,我这才发现,叶梦正靠在我身后的沙发上。柔和的灯光下,她的样子就像是一尊瓷质的观音像,脸被橘红色台灯映照着,像是被涂抹着一层淡淡的釉色。她的一只手枕在脖子后,另一只手托在下巴上,食指轻轻地触着嘴唇,就像一个刚刚还在吸吮的婴儿。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打量她,我这才知道,叶梦的美,是不能一眼就能窥视到的,就像一件艺术品,你得细细地鉴赏,才能从它的质地上、纹饰上乃至姿态上看出它的内在的美。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睡梦中发出的甜甜的笑意,没有一丝邪念。

我将一件毛巾被轻轻地盖到她身上,她睁开眼来,从沙发上坐起来,说:“没吃饭吧?我给你煮面条去。”

“在宗翰家吃过了,我们坐一会儿吧。”

她开始在电水壶中煮着红茶,我们各捧着一只茶盏,幽暗的灯光里,四目相对。

“谢谢你,叶梦。”

“你瘦了,黑了,南方的太阳够厉害吧?”

“谢谢你。”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奶奶很好,真的,她给我说你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说你打架、逃学,来家里告状的人一批又一批。”

“哈哈,她竟然能记得这些,你是怎么做到的?这简直就是奇迹。”

“我给她读童话,读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读豌豆姑娘,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有时候,她也闹,发脾气,摔东西,我就给她拉小提琴,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唱歌,她慢慢就安静下来,睡着了。”

“她问你今天星期几,你从来不说今天星期二?”

“是的,后来就不问了,她好像忘记那个梗了。”

平常的日子,我很少进她的工作室。有时候,我回来很晚,但叶梦的工作室里仍然亮着灯。偶尔,从楼下传来一阵小提琴的演奏声,有凄婉缠绵的《梁祝》,有抒情悠扬的《云雀》,或者是节奏明快、热情奔放的其他我叫不出名来的乐曲。往往这时候,我都有冲下楼去向她倾诉一番的冲动,但我总是克制着自己,我知道我不配。虽然我们很少照面,但我总觉得叶梦是我的精神世界里的一座高峰,这让我有一种向上的动力,也让我每次在回梅庵的路上都有一种热切和期待。

在这段时间内,我开始了对知识的恶补,什么费尔巴哈、稻盛和夫、英国的毛姆、法国的大小仲马、日本的村上春树、乃至李叔同、星云长老、莫言、余华,当然还有王阳明的《传习录》。潘教授曾告诉我说,阅读一本书,不一定马上让你知道了什么,但长久的阅读,会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作用。

这天晚上,我走进叶梦的工作室,第一次认真地欣赏着墙上的那些画,那些青花瓷、唐三彩、粉彩、珐琅彩、素彩……这是她在陶瓷学院的毕业作品吗?但为什么它们全是以各种姿态坍塌着,萎缩着,就像被霜打的葱,被冻雪摧残过的大白菜?这些美丽的物件,或许刚刚还是鲜活的,充满了生命的脉动,却在突然中遭受某种外力的摧残,生命在瞬间化作一股青烟……

桌上有一卷半摊开的图纸,图纸上的建筑像是一个巨大的积木,又像是一只青花瓷花瓶。这一切都与那一次我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我惊叹世间竟有这样的巧合。

我不希望她总是待在梅庵,待在她的工作室里画那些坍塌的陶瓷半成品、霜打的白菜或是萎缩的乳房。我决定带她到附近大峡谷转转,好让她呼吸更新鲜的空气。沿着一条溪水,我们开始向峡谷攀登。刚下过一阵雨,响水潭瀑布像一群狂放的野马,它们在山涧里冲撞着、奔腾着,形成一股不可逆转的气势。

我们爬上山顶上的一块巨石,站在巨石上,可以俯瞰山下那一片广袤的山野间一座座村庄和一条条河流。我对着那些村庄,对着那些河流,禁不住大声地叫着:“啊……”

受我的感染,叶梦同样大声地叫着:“啊……”

我们的声音在山涧里传导开来,四野便是一片回响。我抚着叶梦的肩说:“看啊,我们是这天底下最高的人,看,那周围的山,还有那些云,这一刻都在我们的脚下。”

叶梦努力地踮着脚尖,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帽子,大声地说:“我也是,我也是这天底下最高的人。”

山风呼呼,拂着叶梦的头发,拂着我们的衣服。我们累了,便在巨石上坐下,静静地俯瞰着山下的原野,俯瞰着山下一座座村庄、一条条河流。叶梦说:“宇宙浩渺,而我们,是那么渺小,生命短促,也是那么微不足道。”

“不。”我给她说在南方时遇到的一个老人,说着那老人说过的话。当溪流涌进了大海,溪流就变成大海了。海平面每天都发生着潮汐的变化,它们在生成着,变化着。海水变成了雾气,但海却不见少。溪流涌进了大海,但大海却不见多。我想那个可敬的老人也许还活着,也许已不在人世,但就像他说的,只要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去看这世界,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也都是你自己。

这一刻,我有些兴奋,我将叶梦揽在怀里,闻着她头发上好闻的气味,禁不住又说起了挹月山房。

“你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这是一项巨大的文化工程,我自知自己没有能力去完成它,所以我需要依赖潘教授、我的表哥,依赖更多的有识之士,当然也包括你。”

她挣开我,说:“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有我的归宿。”

我再次将她揽到怀里,动作有些凶猛。我说:“不,我需要你。”

“海量,我也需要你,需要你给我生命的力量。”

我想起她的那些油画:坍塌的青花瓷半成品、霜打的白菜、萎缩的乳房,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的确,我要更多地给予叶梦生命的力量。她把头紧紧靠在我的肩上,忽然仰起脸,渴望地看着我,像在寻求某种救赎。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将我的脸紧紧地贴近她,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好像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来,看了看躺在我怀里熟睡中的她。在这旷天野地里,有一种东西开始在我的血管里急切地奔涌,我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我嘴唇哆嗦着,像一只小兽,在急切地寻找着一种依偎,没费什么力气,很快就寻找到了,于是,我一下子就将它紧紧地含住,再也不肯放松。我们就这样相互吸吮着,急切而又贪婪。我開始解她的衣扣,她似乎不作任何挣扎。忽然,她像是被电击了一般,一把推开我,说:“对不起,海量,我不能,真的不能……”

“为什么?”我气喘吁吁,浑身像燃烧的炭火。我把她压在身子底下。

她努力地推开我,翻身而起:“海量,记住,最美的时刻,一定是在最美的时候。”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绕,但我听懂了,我知道,也许有一种理由,那就是我们还没有达到灵与肉相结合的时候。一只鸟在我们头顶上鸣叫着,迅速飞向那片林子。喷涌的激情开始消退。我知道,我不能再四处游荡了,我需要做一个有责任的男人。我已经十八岁了,我需要更多的担当。

接下来的几天里,按照宗翰的意见,我分别打印了七八份《关于重建挹月山房的报告》上交到有关部门,可是,半年过去,那些报告如石沉大海。等到又一年朝社大典在槐树岭热热闹闹地进行时,我和承平出门了,先是去了宁波天一阁,又去了天目山,去了徽州地区的几个山区,察看了那里尚存的一些古建筑以及明清时的几座书院。父亲图纸上的挹月山房过于豪华,而叶梦的挹月山房却近似童话。我心目中的挹月山房平平常常,但它安静、朴实、温暖、宜人,那是能够让一个人除去内心的一切杂芜,一门心思读书或做学问的所在。我们拒绝了一切非洲红木或其他贵重木料的推销商,咨询过的一些建筑专家告诉我们,东北松就是最耐久最实用的建筑木材。我决定不等那些报告批下来就开始动手重建挹月山房,就像20世纪的一个老人说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生命的流逝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过程,我知道,我已经告别了我的十八岁,我还有几个十八年可以等待?我给自己订下一个时间表,我必须在二十岁前将挹月山房变成现实,而不仅仅是在图纸里,在官员的办公室抽屉里。至于今后,就像歌儿里唱的:“我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哪怕流落天涯……”

在此期间,我把奶奶送到山上,将她与祖父安葬在一起。奶奶死了,而梆庆二爷却坚韧地活着,只是,他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他管我叫二爷,管他的儿子叫爹。他的嗓子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却总是对着天空叫着:“五谷丰登啊,六畜兴旺啊,读书人步步高升啊,为官的平步青云啊……”

我说服了承平,让他做我的助手。承平将矾矿转手卖给了别人,他现在彻底自由了。承平做过建筑,做过包工头,又比我年长,他比我有更多的人生经验,他懂得怎样公关,我乐得把挹月山房的那一揽子事交给承平去办,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我只有一腔热血,就像承平说的,这年头,仅仅依靠一腔热血是做不成任何事的。当然,我也留了一手,我向承平透底的是我从南方带回来的款项的一部分,一千五百万。另外的一千万,挹月山房的重中之重,用来购买各种典藏书籍,那是一项巨大的文化工程。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不是我所能做到的,我希望潘教授或更多的人能帮助我圆成梦想,包括叶梦。

那段日子里,白天,我与承平在当地一位朋友的带领下穿行在一个个木材场,一棵一棵地选择我们所需要的干爽而不会变形的木材。我们在那些经过选择的木材上做下记号,以便运抵槐树岭时查验。

常常是在燠热的晚上,躺在床上,听承平侃他那几年当兵的经历,坐牢的历史,被骗的经历。承平最拿手的还是吹他如何拿下一个个女人。有时候,我不得不去一趟卫生间。而从卫生间回来,看到承平投过来的一脸坏笑,我赶紧一头钻进被窝。

“什么时候我要带你去一趟会所,把你灌醉……”

“我会杀了你的。”

“装什么装?你与叶梦整日相处一室,我就不相信你们都是圣人。”

的确,在梅庵,很多次,我都几乎把持不住自己,但我记着叶梦的话:“最美的时刻,应该是在最美的时候”——是的,这句话有些绕,但我明白其中的意思。

从东北回来不久,土地局的批文就下来了,划给傩文化中心的土地是一千五百亩——没想到这么顺利,我不能不承认,我把这一揽子事交给承平是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

那一天,镇长宗翰陪着几个市、县领导来槐树岭视察,领导们刚走,宗翰便把我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他说:“市、县领导对傩文化艺术中心十分重视,可项目批下来都过去大半年了,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你这是存心让我在领导面前好看?我问你,我给你找的那些钱,你究竟用到哪儿去了?”

“什么钱?”

“你是装糊涂还是玩滑头?我年初就给你弄到一百六十万政府扶持资金,你告诉我,这些钱,你是喝了,还是嫖了?你给我都交代清楚,这些钱,你都弄到哪儿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有这笔钱,承平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奇怪的是,说到承平,宗翰的火气缓和下来,说:“我还会给你继续找钱的。你记好了,你先给我把这几条路修起来,路两旁种上树,再给那几口臭水塘四周弄些石头假山,种上睡莲。这些面子工程,你必须给我做好,其他的,慢慢再说。”

宗翰走后,我立即给承平打了个电话,说:“那一百六十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年头,你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顺利地把事情办下来吗?既然你问到那一百六十万政府扶持资金,那我就告诉你吧。我一接手挹月山房的事,很快就与你表嫂签订一项协议,当然是口头的,所以那一百六十万刚一到手,我就按百分之二十往你表嫂的账户上打去三十二万。这样才把土地局的批文弄下来。又过了半年,环保局的环境评估也通过了,为了感谢宗翰,我又往你表嫂的账户上打去二十万。但你表嫂说,我打去的那些钱,差不多全都打点出去了。你表嫂说,这年头,那些家伙都很现实,打点不到位,批文就只能一辈子锁在他们的抽屉里。她说你表哥已经贴进去差不多四十万了。我一咬牙,又往她账户上再打去五十万。前后几次,那一百六十万差不多去掉一半多了。你想我还有多少钱来修路,还有多少钱来做面子工程?”

我的头一下子蒙了,我无法相信承平的话都是真的,我问:“那一千五百万呢?”

“放心吧,我暂时还不会动那笔钱的。”

“承平我信任你,那一千五百万,打死人也不要再用它打点那帮家伙,我要建一个清清白白的挹月山房,建一座没有半点污渍的挹月山房。”

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底线,不过,靠这一千五百万,建一座挹月山房真的不够,我们得想办法。我差一点就把那还存在我卡上的一千万说出来,但我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觉得,仅凭这个,我得给自己点赞,我比两年前变得成熟多了。

直到第二年2月,那批东北松才运到槐树岭。一千多立方木材,二十四辆加长大卡车。仅这批木材,就耗去近八百万。我告诉承平,余下的钱,我们得紧着用。不久,承平告诉我,山场的第二批扶持资金八十万又到账了,按照合同,他又将这笔资金的百分之二十,十六万打到表嫂的账户上。

挹月山房奠基仪式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举行。奠基仪式的前一个星期的清晨,我出了一趟门,回来后,即直奔叶梦的工作室。挹月山房即将成为现实,但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空空荡荡。我想到死去的父亲,以及我们父子两代人的努力,究竟是为了怎样的目的?还有那每年正月里盛大的傩仪傩戏,祠堂里的那些神秘的图腾,它们究竟要向人们述说怎样的故事?所有这些,我都需要在叶梦那里找到答案。

人去室空,桌上只有叶梦给我留下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句取之18世纪时日本良宽禅师诗中的话:“与月与花送余生。”

我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墙上的那些坍塌了的青花瓷油画作品再一次告诉我,只有一种可能,叶梦也许早就知道她患有不治之症?死亡也许是美的,就像南方大学的那位老人说的,当一条溪流汇入大海,便也成了大海,海水化作雾气,海水并不见少,溪流涌入大海,大海也并不见多。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明白网上的一句话:“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但我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那天晚上,我疯狂地拨着叶梦的手机,却总是一片忙音。这时,承平的电话来了:“你怎么一直在打电话?再过一个星期就奠基了,这一刻你躲到哪儿去了?还有很多事需要你来定夺呢!”我于是告诉他叶梦不辞而别,她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承平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挹月山房的奠基仪式,而不是叶梦,你赶紧过来吧,镇领导正等着你来开会,商量挹月山房奠基仪式的事。”

我只得去镇里,去见宗翰。我一边安慰自己说,说不定等我从镇里回到梅庵,樓上那间屋子里的灯光仍然亮着。但那天的会议上,我完全心不在焉。最后的环节,当商量奠基仪式上该由哪些领导讲话,哪个赞助商代表讲话时,我大发脾气,叫着:“谁让你们找赞助商了?挹月山房不是生意场,它是我心中的一个梦。”但是,没有一个人理我,我从他们的眼里分明看到不屑,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分得一笔巨额遗产的毛孩子,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运气,而这笔钱,我必须掏出来,至于挹月山房,则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是一次又一次地拨打叶梦的电话,但手机里仍然是那句“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偶然,电话里响起我熟悉的《你过得还好吗》的音乐声,但很快就断了,接着便是“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我简直疯了,我这才清楚叶梦在我的心里所占据的位置,我已经完全离不开她了。

那天我再次走进叶梦的工作室,开始翻找着每一个抽屉,翻找着每一个角落,同时也是在翻找着叶梦的哪怕一丁点儿的信息。在抽屉的一角,我发现一只小小的药瓶,里面是空的。我用手机拍下药瓶上的商标,终于从百度上找到答案。

我给承平打去电话,说了叶梦的病,一种死亡率极高的心脏病。电话那头沉默着,我知道他在翻百度,我告诉他说,不用翻了,五年的存活率小于百分之六。

那段日子里,我的脑子里只有叶梦,只有叶梦留下来的那一幅幅作品,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一只只坍塌的青花瓷、萎缩的乳房和霜打的白菜。

我忽然就想起那个大胡子的香港人,叶梦的父亲。此刻,我不管叶梦是香港人还是大陆人,我只想找到她,然后告诉她,我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带她到北京去,到上海去,我们要去找一个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想方设法治好她的病,其余的一切都是浮云,都是雾霾,都是扯淡。

我在手机中翻找着,结果却没找到唐永林的手机号码。隐约记得,那次他在送我香港歌星谭咏麟相片的同时,另外还给了我一张名片。我翻遍了抽屉,也没有找到他的名片。我回到车内继续翻找,终于在副驾驶座的那只装小零件的翻屉里找出唐永林的名片。我不顾一切地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拨过去,居然通了。我大声叫着:“我是和尚,槐树岭的曹海量,请问您知道叶梦现在在哪儿吗?”

“海量,曹海量?你找我女儿?呵,我只能告诉你,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也许,也许是最后的时刻……”

我握着手机,一时怔在那里,不知怎么就想起李宗盛的那句歌词:“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的来看你……”

我把车开到石城机场,当天下午有一趟班机要去南方,我有香港三年期的签证。在机场售票大厅外,我再次拨通了唐永林的电话,我说:“我现在就坐飞机到深圳,然后去香港。”

“不必了,”电话那端响起唐先生沙哑的声音,“她可能等不及了……前几天,她还说到你,说不辞而别,太不礼貌了。”

我看着远处的那片青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谢谢你对我女儿的关照,我们会在心里记住您的。她还说了,很遗憾没能听到你的傩戏高腔。”

“我现在就给她唱,请你把电话拿给她。”

那天我站在石城机场前的广场上,对着手机,一边流泪,一边大声地唱着《放牛》中的一段高腔:

蓑衣斗笠到田头哇

一么溜大丢

一么溜大丢

水滴平田往下流哇

一么溜大丢

一么溜大丢

又是一年呐春景到

一么溜大丢

一么溜大丢

我完全不顾机场大厅外广场上的人们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我,一边哭着,一边唱着那段我熟悉的高腔。我放下手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放声痛哭,直到承平来到我的身边。他一把将我拖出广场,蛮横地将我塞进他的路虎车里。

明天就是四月十五了,一轮明月正好悬挂在挹月山房上空,大牯岭就像一只巨臂,正要怀抱那一轮明月。我知道,再过几个小时,挹月山房的奠基仪式就要进行。此刻,那山一般堆在那里的木材被无数的花篮和彩带覆盖着,彩带上面写着祝贺单位的名字,我知道,那都是一些合作伙伴。现在,挹月山房就像一块肥肉,无数的人都在盯着这块肥肉,都在等着有一天瓜分这块肥肉。

我问自己,这就是我的挹月山房吗?这时候,我仿佛看到父亲穿着黑色的袍子从大牯岭那边走过来,他手中捧着一只黑色的东西,说,这是我的骨灰盒,等挹月山房建成了,就把我埋在挹月山房后的山坡上。我的泪水流下来,流到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承平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传来他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被巡视组连夜找去谈话,刚刚出来。”

“承平,我问你,那些花篮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彩带,究竟是谁弄的?”

“我本来没有心思来说这件事,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吧。你都二十岁了,可你似乎一直生活在真空世界里。你觉得你那一千五百万能做多大的事?挹月山房奠基还没开始,可一千五百万都快见底了,我问你,接下来怎么办?要想把挹月山房建起来,我们需要更多的赞助商,需要更多的民间人士参与进来。”

我叫着:“你们就是一伙骗子,打着我的招牌,甚至还要去骗那些民间人士,承平,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忽然想起他刚才说什么巡视组的事,我说:“巡视组找你干什么?你算哪根葱?”

“宗翰出事了。”

见我没有反应,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听到这消息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

两年前,就在这同样的地方,宗翰曾满怀激情地说,我有一个梦想,一个算不得伟大的梦想。不过才短短两年,他却倒下了,倒在了权力和金钱面前。我曾经是那样崇拜宗翰,一直将他视作自己的偶像。现在,我还能相信谁?

我看着那些花篮和彩带,我知道,宗翰倒下了,明天的挹月山房奠基仪式会照常举行,傩文化艺术中心还会有人来继续接盘,只要我一天不放弃挹月山房的梦想,就会有另外的人来绑架我,迫我按照他们的意图行事。而且我有一种本能的预感,表哥宗翰不会是最后一个倒在这片废墟上的人,还会有另外的人接踵而至。

看着被花篮和彩带层层覆盖着的那山一般堆在那里的木材,我问,挹月山房,你还是我梦中的那个神圣吗?

刮起一陣风来,那些彩带在风中哗哗地响着。风越刮越猛,风扯着风,风裹挟着风,风在空中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啸叫。我看着四野山林,看着大牯岭,忽然感觉出一阵悲凉。我开始发疯般地用手撕扯着那些印着赞助商名单的彩带,把花篮一只只推倒,尔后就站在那堆花篮前,头脑里一片模糊。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支烟来,接着又摸出一只打火机。那是一只一次性打火机,黄色的塑料外壳。打火机在我的拇指下咔嗒咔嗒地响着,打火机上如豆的火焰很快就被风刮灭了。我用手挡住风,把打火机凑近那堆花篮,火苗点燃了花篮上的竹片,竹片燃烧着,很快就被风吹灭了。此刻,我仿佛回到七八岁时光,我就是那个喜欢玩火的幼童,却又有着要把一件事做到底的坚毅。我在挹月山房工地上梭巡着,居然又找到一只塑料水管和一只搅拌水泥的塑料桶。我提着这只塑料桶来到车前,打开前盖,把塑料水管接到油箱里,猛吸了一口,刺鼻的汽油味呛得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油箱里的油汩汩地流到那只小桶里。我把装满了汽油的桶拎到那堆花篮前,朝那堆花篮泼去,再次摁响了那只打火机。不等我将打火机凑近花篮,砰的一声,一股火焰冲天而起,扑向我的脸颊,一股刺鼻的毛发烧焦的臭味,我赶紧向后退去。这时,爆燃的花篮引燃了那些彩带,引到那一堆东北松上。索性,我把桶里的汽油尽情地泼向山一般堆在那里的木材上。

大火灼烧着我的脸,这让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我坐到远处的草地上,远远地看着那堆木材蹿起的火焰,大声唱着: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

村子里开始沸腾起来,人们叫着,潮水一般向这边跑来。我喘着气,坐到车上,在通红的火光中拨通了南方陶姨的电话。电话里传来陶姨带着睡意的声音:“和尚,这半夜里,有什么事吗?那边怎么了,乱糟糟的?”

“陶姨,我马上到南方来,九点四十分的班机。”

“好啊,我注册了一个新的公司,交给你吧,我们签一个十年期合同,我保证怎么对你父亲的,就怎么对你。”

“好,我很快就会过来的。”我说。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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