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刍狗(杨中华)

□文/杨中华

1.杨扉

天黑了,一世界的华灯魅影,没有光的地方,总感觉危机四伏,黑暗中像有什么蠢蠢欲动。

我和老关照例开车巡逻。电台里播一档情感栏目,一女的说着怎么被男的骗,骗色也算了,不伤筋不动骨的,没啥实际意义上的损失,崩溃的是被骗去所有的钱。女的哭着说对这个世界绝望了,不知道还有谁值得相信?老关冒出一句:杂种操的。主持人不无诗意地说,你看这夜色有多黑,星光就有多灿烂;寒冬再漫长,也挡不住春天的来临,并劝她听听音乐,读读书,充实自己……老关叹道,尽整没用的,针不扎你不知道肉疼。这当儿音响里流出一首歌来: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

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

女声清唱,音质干净、清澈、飘逸。兴许因为老唱片,又没有伴奏,就略显空旷,伴有吱吱啦啦的杂音,一种岁月洪荒之感。

我像被什么击中了,脑袋嗡一下,时空也混淆了,依稀里虚光杳渺的背景,是罗阿姨洗衣裳的剪影,低低哼唱这首歌;而羊角辫豁牙子的桑麻,一脸坏坏的笑,鬼头鬼脑的,像又憋着什么坏;桑叔叔低眉垂目,一脸慈悲……

难怪说天意难测,我没想到一小时之后就见到了桑麻;更没想到的是,一别十三年,再见竟会在那种最低贱最卑污的场所,猝不及防,五味杂陈。

我和老关接到指令,赶往两伙小混混茬架的现场。当辅警以来,我头回出警,不免心里惴惴的,有点小紧张、小刺激,一手握了喷雾,一手攥紧警棍,浑身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老关瞄了我一眼,全然过来人的不屑,并没加速。车晃到现场五十米外,刚停稳,我拉门就往外冲,却被老关一把薅住,斥道虎啊你?先看会儿。橙黄的路灯里,远处的嘶喊声、喝骂声,一声高过一声,我倒像受了刺激,有点按捺不住了。老关微微一笑,说没看两边都嗷嗷地憋着劲呢?他们人多势众,这会子咱过去,弄不好要受伤。再说,两边不把身上的劲泄了,咱俩一走,他们还得接着磕。

果然姜是老的辣!老关点根烟,悠悠地讲着街面混混间的派别、渊源、恩怨。老关入行十多年了,早就油了,讲起江湖野史、俗语共脏话一色,意气与暴力齐飞。这当口,老关掐了烟,说是时候了,看看去!

老关摁下喇叭,下了车,甩甩嗒嗒,迤迤然地过去。那边听见了喇叭响,一起看向这边,像被定住了,奇形怪状的。有人认出老关,喊着关哥。老关应声说,小勇啊,我当谁呢?呦,大坤也在啊!哥俩儿又作啥妖啊?大坤仰着头不作声。小勇搂了他肩头,嘻嘻笑道,关哥,我们跳广场舞呐,都跳起来……拉了大坤的手,竹骨蛇似的扭着,他的小弟们也嘻嘻哈哈地乱蹦跶。大坤甩开小勇的手:跳你妈!他的小弟立马摆好架势。老关劈手从一人手里夺过钢管,当地甩在地上:你们是跳广场舞还是跳钢管舞?瞅瞅大坤,问道,你这脸咋挂花了?小勇还笑嘻嘻地盯了大坤。大坤侧过脸来,迎着他的目光,顶上了。老关说这是有事啊?回局里唠吧,我这车小,装不了几个人,你你你还有你,坐我车,我再叫指挥中心派几辆车来。说着拿起对讲机。小勇忙摁住老关的手,耍着二皮脸嘻嘻笑道,哥哥,我们就跳个广场舞,有啥唠的,是不是坤哥。说着搭了大坤的肩头,眼睛斜睨过去,寒光如刀。大坤身子僵硬,闷闷地喘着粗气。老关问他,真没事啊大坤?过了会儿,大坤点点头,说对。老关说对个屁,大半夜跳毛啊?小勇……小勇马上接口说,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哪条都关个十天八天的,关哥,我们懂。老关哼道,别尽耍花嘴,这么晚了,散了吧,免得人家告你们扰民。

这起混混便一哄而散了。

我连连拱手说,甭管多横多猖的老炮儿,关哥一律秒杀,服了,我算服了。

你小子甭忽悠我!老关摆摆手,过了会儿,又说这行做久了,经得多了,难免把人想得很坏,但也有你想不到的好……

他就此打住,默默地开车。窗外灯影交错,间或飞逝的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一闪而过,犹如鬼魅。在队里,老关人缘臭,我所以跟着他,就是他不熊新人。听说他刚入行那会儿,一次指挥中心让拦一辆车,那车嗷嗷地横冲直撞,大伙冲那车摆手,那车真冲过来了。大伙就后退,这货骑摩托就撵,摩托被车碰了下,他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身上蹭了很多口子,自己买的药,没人报销。有两口子打架的,他上去就拉,结果脸给挠花了,还被投诉说他打人,整得里外发烧……

静了一会儿,我问他十三年前,有一宗失踪案,你还有印象吗?

他喃喃着,十三年前?嗯,那会儿我都来三年了,谁报的案?失踪人叫啥?

我说报案人叫郝冬秀,失踪人叫杨正梁,那年十二月,雪贼大……

正说着,王队来电话,问我俩在哪儿,末了,说正好顺路收鱼。

老关把了方向盘,苦笑一下。过了会子才打转向,直奔香港街。所谓香港街,即长途车站对面一溜百米长的巷子,清一色的练歌房、洗头房、按摩屋,其实就是卖的。都说那儿小姐特贱,五十一个,还搭屉包子。

在水一方——窑子的名儿竟这么风雅,太不合套路了——门脸不大,却披红挂绿,霓虹灯,小彩灯,艳俗不堪。进门迎面一股腌臜气,含杂烟味、汗味、香水味,粉灯艳影,妖媚诡谲。一个黄头发、牙有点龇的女的笑着迎上来敬烟。老关摆摆手,那女的笑了下,指指最里面的小屋。

我掂了掂警棍,箭步过去,正要破门而入,却被老关拦住了,他清清嗓子,这才敲门。小屋子是隔成的,点个小粉灯,一股子腥气,活像动物的洞穴。一女的侧身坐床上,正穿吊带小衫。一男的五短身材,两手拎了裤子正系呢,那张疙疙瘩瘩的脸上满是惊恐。不等老关指派,我抓住那人的手腕子,咔,手铐应声锁住。那男的一愕,啊一声:你……你们干啥……老关说我们是警察。那男的失声叫着,警察咋地?警察就能乱抓人?

老关说我们接到举报,说你嫖娼……

那男的截道:嫖娼?谁看见了!你们有证据吗?

嗬,够横的!

证据?没证据我们能抓你?我们咋不抓别人呢?我攮他几句,半拖半拽,硬生生把他薅出来。到了警车跟前,我就觉手里一沉,那货直往下瘫。就这点尿?我往起掫他,说装啊,咋不装了。那货竟然扑通跪下了,带哭腔求着,我错了饶了我吧明天我还得……那女的倒是不声不响,默默地钻进车,扭脸看窗外的黑暗处。老关说我们是例行公事,你也别怕,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到分局把事说清楚,就完了。

老关启动车子,那货一连迭声地苦求,放了我吧明天还要给孩子送学费呢……老关说你好好配合,不耽误你明天见孩子。那货忙说我配合我配合我配合……老关吁口气,甩给他一根烟。

到了分局,男女就分开了。我和老关先审那男的。据他交代,他叫顾学民,四十一,农民,进城来给孩子送学费。为图省钱,搭顺路车来的,下车天也黑了,又舍不得住店,打算在长途车站挨一宿,明儿上学校去。他换地儿睡不着,就出来瞎溜达,不料转到了香港街,脑子发昏,没忍住……

老关先说嫖娼的严重性,瞄他一眼,又低声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暗示他交罚款三千就没事了。顾学民耷拉了头,半晌才说我没钱。老关叹口气,说这么的,只能拘留了,拘留期间费用自理,伙食费、住宿费,一天一百,还要通报你们乡里,为了以儆效尤,责成你们乡长来取人……那货脑袋压得很低,抓着头发,哭腔丧调地说,那钱,那钱是交学费的……

出了来,我给老关点根烟,说那货真够怂的。老关没吱声。另一间屋,那女的站在窗口向外看。老关说走吧。那女的转过身,款款而来。因为嫌恶,我一直没正眼看她,门口错身的一瞬——娃娃脸,野生眉,残妆狼藉,像个稚气未脱的不良女生,目光躲着我,眉心一点胭脂痣……胭脂痣!看着她的背影,我蓦地心里一动,喂了一声,她像没听见,脚下不停。我冲口喊声:桑麻!她的身子分明一颤,顿住了,也就一瞬间,随即加快脚步,楼梯口处衣影一闪,不见了。我刚要撵过去,老关叫住我,再审审顾学民去。我问那女的叫啥?老关沉吟着,说莉莉?还是萌萌?干这个的哪有真名。我说你先审着,我上趟厕所就来。

我冲到楼下,眼见一辆出租车隐没于茫茫夜色之中。对面广场的灯光璀璨,相形之下,月亮小小的一牙,孤零零、冷清清、戚戚然的样儿。

上了楼,老关正送那货出来,临了还嘱咐他,今后别上那地方瞎混。那货耷拉的脑袋顿了顿,一步一拖地走了。我问老关,撂了?老关说,我就一句话,孩子要是知道这事会咋想。不过,也真没啥钱,就这点明天要交学费书费住宿费的,也别难为他了。我点点头,转身下楼来,他刚到门口那儿,我喊声顾学民,大步撵过去。顾学民像没听见,勾了头自顾自地走,径直迎着一辆拐进来的警车。我飞身赶上去,薅住他往后一拽,兴许力道过猛,竟把他拽一跟头。大刘探出车窗说,杨扉,这谁啊,到公安局碰瓷来了?我摆摆手,示意大刘走人,回身说,没事吧你?顾学民摇摇头。我掏出二百元,塞到他手里。他猛地抬起头,一脸茫然。我摆摆手,叫他快走。

回到寝室,胡乱洗漱一番,浏览网页,没劲;玩会游戏,也没劲。胭脂痣。我敢保证,她就是桑麻。十三年了,没想到再见面,我是警察,她是妓女——她怎么就当了妓女呢?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杨扉哥哥……她求我时这么叫,拉了我的衣角,笑得眉眼弯弯的。

锅盖哥哥……她耍赖时这么叫我,嘟了小嘴儿,一边一个小窝儿。

她也会放刁,会耍赖,整得我血招没有……

都说岁月是一条河,往事像水面的天光云影,波光粼粼,恍兮惚兮,似真似幻。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够不着、摸不到、留不住,眼看着脉脉地流向茫茫天际……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不知何时才渐渐睡着。

醒来天光大亮了,洗把脸,骑车上街角包子铺打个尖,跟着往市场这边来。

才十点多,市场一片嘈杂,市声聒噪。“郝姐熟食”靠市场拐角,摊子前,几个主顾一边挑酱肉猪蹄,一边跟女老板打牙拌嘴。我两手插兜,乐不可支地看着,看他们走了,慢慢踅将过去。女老板眉开眼笑地道,哟,小哥儿真帅嗳,我养你啊。我皱眉道,我都让你养二十多年了……一边卖鸭货的陈大爷一挑大拇哥:嘿,瞧小爷们儿这身警服,真带劲!陈大爷是山东老乡,才年过天命,头顶就秃了,成天拿姜片抹啊蹭啊的。我笑道,陈大爷,您这头发瞅着密实点了!陈大爷抚了抚头,叹道就剩这几根了,比金条还金贵哩。我妈又说,你陈大爷说了,明儿上午悦来茶楼,打扮精神点啊。陈大爷打开手机,一个女孩,美颜加滤镜,整个人白、光、亮。陈大爷说,闺女家里卖五金的,趁,这模样,秉性,没挑儿,就是眼睛啊,有一点点斜,不过走路还挺直溜的……我妈端详着说,这闺女有点像……像桑麻……我心里一动。我妈从案板下拖出一大包物件来,说一早陈大爷帮整回来的,回去拾掇一下。打开一看,大猪头、猪蹄子、猪耳朵,白森森的,瞅着瘆得慌。

到了家,先拿喷灯燎毛,又拿钢丝球蹭,再冲洗干净,等我妈回来烀。这活儿我起小就干,驾轻就熟。都整利索了,泡了碗面凑合一顿,随后打个盹,换上便装,往香港街这边来。

没有夜色的掩映,阳光下的香港街亦卸了妆,墙砖脱落,黑一块,白一块,像长满了癣。三五米就有女的在门口晃,活像游魂,个个漂染头发,勾眉画眼,有如小鬼——许是这样打扮,不是为了好看,而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在水一方”的门关着,敲开后,一黄头发跟一绿头发歪在沙发上吸烟,叽叽咕咕说笑,见我进来,绿头发斜眼瞟着,说大哥玩会儿啊。黄头发的认出我来,给绿头发使个眼色,起身说大哥有啥事儿。我清清嗓子,正色道,昨天那女的呢?黄头发笑了笑,悄声说看上她了?我板了脸,说找她做个走访。

话音刚落,里面那屋里一阵躁乱,砰,一女的跑出来,头发散乱,一脸惊恐。跟着窜出一男的,骂咧咧的:臭婊子,给你脸了是不?

那女的躲到黄头发身后。黄头发问咋回事。那男的骂道,操,她没让我爽!那女的把了黄头发的胳膊,带了哭腔说,大哥我新来的,我不会那么整……黄头发笑道,她还小,不懂生活,姐给你换一个,活贼好……那男的说不换,就她了!说着一把抓住那女的头发。

我点根烟,冷冷地说,撒开她。那男的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才看见我,上上下下打量着,挖挖耳朵眼问,你说啥?我一字一顿地说,撒开她。那男的斜睨道:撒开她?你他妈谁啊?黄头发说,他是警察,专管这片的。那男的愣了,眼睛直眨巴。黄头发在一边加杠,笑道,你瞧,他还不信。我知道,这种色厉内荏的货,一个小小辅警镇不住他,就说耍也不分地方,知道这片谁罩的吗?那男的眼珠转了转,立马换了副脸,恭肃中透着狡黠:大哥,我不知道是你老铁!大刘是我哥们儿,改天一起喝酒啊。说着转身要走,我说等等,瞅你给人家小姑娘吓得,咋地?非得大刘来才好使啊。那男的掏出二百块钱塞给黄头发,冲我笑笑,推门就走。

那女的拂一把头发,与我对视的一瞬,即刻错开目光,但眉心那点胭脂痣灼得眼热。我想起那男的那副操行,忽然恼得不行,冲出门来,四下找那男的,我他妈要削他!

找了一圈未果,悻悻地回来,问黄头发,刚才那女孩儿呢?黄头发说她走了。我下意识地追问,走了?上哪了?黄头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深吸口气,按捺一下心里的懊恼,知道黄头发骗我,更知道桑麻在躲我。

出了来,透透气,下午三点多的秋阳,总让人想起悠远的什么,令人惘然。

这当口手机响了,是老关,他说坏菜了杨扉,顾学民跳楼了。

2.桑麻

小区不大,地处城市边缘,骨灰级的平楼,马葫芦不是堵就是冒,臭水横溢,倒成了苍蝇的窝子,嗡嗡地横冲直撞,贼豪横。而租住户多处于鄙视链的底端,一身短打,体气浓重。

红梅诊所夹在彩票站快递站之间,门窗都瓢了,像受气似的。门口有个破沙发,木头叔叔窝在那儿,半张着嘴,口水滴答着,褪色的蓝夹克洇湿一片,眼神发木发直发苶,典型的脑血栓后遗症。我在他眼前晃晃手,他眼珠动了下,脖子一梗,嘴里呼噜呼噜的。我问他今天乖不乖?他又呼噜两声。我掏出纸巾,给他擦擦嘴巴,推门进了诊所。

大白天里头也点着日光灯,照得人脸上没有血色,惨兮兮的。朱大夫正给一个老太太量血压,冲我点点头,微笑道,来了。我嗯一声,报以微笑,说你好。彼此算是相识,但矜持中存一丝防范。这里龙蛇混居、五方杂处,不得不小心啊。

靠暖气摆了一溜硬塑椅子,零星坐了三个挂吊瓶的,我先后跟通血管的张阿姨,发烧成肺炎的老赵头,一一笑吟吟地打过招呼,最后蹲到我爸跟前,搭了他的膝,赞道,葵哥今天表现不错,超赞哦!张阿姨奇道,桑麻,你管你爸叫啥?我爸摇了头苦笑道,叫我惯坏了,没大没小的!又沉了那张久经岁月淬炼的粗粝的脸斥道,成天没个正形,将来看谁要你?张阿姨截道,我要有儿子,说啥也把桑麻娶回家,这儿媳妇,多招人稀罕……

儿媳妇,三个字活像启动了密码,藏在心底深处的什么蠢蠢欲动。

九月的天空自带美颜,蓝和白,都那么彻底、简单、纯粹,不含杂质,直见本性。

我搀着爸爸,他搀着木头叔叔,影子黑黑的、长长的,活像幽灵。爸说你太逞能了,商场卖服装也罢了,肯德基的钟点工就辞了吧。我说毛毛雨啦,你瞧,我壮着呢。老头儿没好气地说,壮?你这叫装!我伸伸舌头,笑嘻嘻地说,随根儿呗。老头儿瞪我一眼,末了,还是没憋住笑了。

到了家,我就安排晚饭,馏上馒头,切几片肉,白菜炖豆腐。爸这病要分餐的,木头叔叔只能吃清淡的,我把肉都拨到爸碗里,搛了白菜豆腐,拌上米饭喂木头叔叔。爸挑了肉,悄悄拨出来。我斥道,干吗?都吃喽!爸苦笑了下,顿了顿,才吃了。我嘻嘻笑道,这才乖!我知道他心里不是味儿,就讲看过的段子逗他开心:今天才逗呢,一对母子来买衣裳,儿子相中条裤子要试,不想试衣间的插销坏了,让妈守着门口。我想起有件裙子落在里面,就去取,他妈在一边也不吱声,推门就见男孩正脱裤子,我忙扭头出来,冲他妈做个鬼脸。就听男孩埋怨他妈,他妈却眉开眼笑地说,我瞅这姑娘怪好看的,就没拦着——这什么当妈的?!爸微微一笑,问那男孩多大了?哪上班?我装作恼了,以小卖小地撒娇,爸——你也来打趣我!都说人生如戏,岂不知做戏真是身不由己。爸愣了会儿,叹道,自个的病自个有数,能看你有个好归宿,我也好闭眼了,要不九泉之下,咋去见你妈……这当口,木头叔叔伸了嘴巴,呜噜呜噜的。我说来了来了,舀了口饭递过去。

吃罢饭,我说要去肯德基,就出了来,打车赶到“在水一方”,接了俩客人,到手二百块,赶在爸睡觉前回来,免得他担心。我骗他说打两份工,所以时时小心,以防穿帮。

木头叔叔睡了,呼噜声像江湖上失传的“狮子吼”。木头叔叔是个苦人,早先在街上蹬三轮,那天一头栽倒了,却是脑血栓。他没有家室,没有亲人,一个光棍儿,我爸送他上医院的,过后又领回家来养着。起先我不同意,你是耶稣?佛祖?这世上苦人多了,你救得过来吗?你救他,谁救咱们?更何况——我硬生生地憋回去,心说你自己啥体格心里没数啊,肝硬化这么严重了……我爸沉默着,过了会儿长长一叹,脸上戚戚的。

我点根烟,随手推开窗户,风带着夜色涌进来。当空的月亮像一面铜镜,黄澄澄的,冷冷地俯瞰人间。这当儿,路口大排档嗷嗷的乱,说笑声,吆喝声,碰杯声,想来场面是欢愉的,这欢愉难说没有演戏的成分,毕竟人生苦短,乐一时,是一时,谁还顾得了酒醒后的莫大空虚。依稀的,有人唱歌:

菊花残 满地香

你的笑容已泛黄……

唱歌的显然醉了,荒腔走板的,高腔上不去就喊,喊到音儿都破了,间杂嘎嘎的笑声。唉,他们哪懂曲中之意,不过要泄出心里的淤塞之气,瞎唱罢了。

你的笑容已泛黄……

泛黄的又岂止笑容。我想过再见杨扉的情景,却没想过再见时,他是警察,而我,却是妓女。听说,三十年为一世,而道更,明明才十三年啊,再见却恍如隔世了。

杨扉……锅盖哥哥……吉光片羽,像浓浓的树荫里时而一闪的光点。

六岁以前的记忆,只是零零星星的,就记得我们总搬家。有时是半夜的火车,月台上的风吹来吹去,像在找失散的故人。不知怎的,深夜的灯光里,人的神色显得诡异,黄黄的脸像涂了一层铂金,没有表情,有点瘆人。有时远远地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呜——音拉得老长,在夜空中久久回荡。要是冬天,灯影里黑黑的火车头,呼哧呼哧喘着白烟,像个大妖怪。

我们搬到肇源后,择一处大院落脚。该地为原管厂的家属区,红砖平房,不远处一大片泡子,波光粼粼,远远铺开去的苇子苍苍茫茫。

我们和杨扉一家合租,他们住向阳的大间,我们住里面背阴的小屋。

杨家是山东人,后来周转流落到此。杨叔叔一张枣红脸,不大吱声。他是个木匠,给人家装修,因为手艺好,人厚道,渐渐地有了口碑,渐渐地攒几个可靠的人,当起小头头儿。杨叔叔回得都很晚,有时在门口轻轻喊一声桑麻。我一骨碌爬出被窝,光了脚,噔噔噔地跑来开门。光头灯泡洒下低柔的红黄的光晕,杨叔叔笑眯眯的,在胳肢窝、后腰上、腿弯里一摸,再张开手,就多了一颗糖啊、巧克力啊、果丹皮啊什么的。我乐得直蹦跶,嚷着谢谢杨叔叔!我爸忙着让烟、点烟。妈妈则说,杨大哥,这样怎么好……杨叔叔一手夹烟,一手捋了我的小辫子,轻声说,我那个臭小蛋子啊,踢死蛤蟆弄死猴的,一门心思傻淘,要像桑麻多好啊!我就伸伸舌头,做个鬼脸,跑回被窝。

杨叔叔温和、宽厚,而郝阿姨则是个快性人,还好闹。在山东,郝阿姨的娘家专事酱肉,郝家酱肉那叫一绝,郝阿姨深得真传,到了关外东北,就以卖酱肉熟食为业。我们搬来那天,郝阿姨正在院子里燎猪毛,撂了手里的活儿,帮着忙活。五月的阳光鲜明、透亮、温软,漫空焦臭气里,柳絮杨花雪片一样飘散。郝阿姨撂下手里的活儿,帮着忙活。她可乐坏了呢,总打趣我,“呦,瞧桑麻这么乖,这么巧,这么好看,给我当儿媳妇好不好?”我还傻乎乎的,点头说好啊好啊。郝阿姨总是晚上烀肉。我趴在厨屋门口,看她将猪头、耳朵、蹄子怎么焯水,怎么化糖,然后搁八角、桂皮、香叶、葱、姜、蒜等等乱七八糟的,大铁锅文火烀着。郝阿姨手下忙着,逮空儿跟我说话,至今我还带点山东口音,就受她传染的。大铁锅咕嘟咕嘟的,不大会儿,香气就精灵似的四处乱窜,招三惹四的。肉烀好了,郝阿姨就割了块儿,两指捏了在我眼前晃。我哪儿扛得住啊,伸手去接,嘻嘻一笑,讨好地说谢谢郝阿姨。郝阿姨却缩回手去,说你叫我啥?我想了想,肉香从她身后绕个弯儿,向我招着小手,我就喊着:婆——婆——郝阿姨哎一声:儿媳妇。我也哎一声,抢过肉塞进嘴里。妈妈在屋里听了,恼不得,笑不得,只说你俩啊,大的小的,没个正形……

这当口,杨扉跑过来,喊着我也要吃肉!郝阿姨割了一块儿给他。看他一口就吞了,没嚼似的,满口流油,我摇头叹息,糟蹋这肉了。郝阿姨又割了一小块儿说,来,儿媳妇。又问杨扉,桑麻给你当媳妇好不好。杨扉一劲儿地摇头。郝阿姨问为啥呀。杨扉叫道,肉都叫她吃了,我吃啥呀。我妈抿了嘴笑,摩挲了他的脑袋瓜,眼里满满的稀罕。郝阿姨哈哈大笑道,我的傻小子,你就一颗吃心啊!

初见杨扉,是我们搬来那天的下午,爸、妈、郝阿姨在屋里忙着归置东西,我歪在院子里的破椅子上,抱了绒线小狗打盹。半梦半醒之间,忽听有人嗷嗷吼着:

说走咱就走啊

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迷迷糊糊张开眼,就见一黑头小子抡着书包进来,噼噼啪啪……自带武打音效,还有回音呢。到了院子当间,他忽地拧个旋子,缩手缩脚,佝偻巴相的,贼磕碜,脚下也跐虚了,一屁股坐地下。他这才猛地看见我,张着嘴傻了,半晌才爬起来,灰溜溜地往里走,又猛地回头,问道,你谁啊?为啥在我家?看他愣头愣脑的,我有点怕,怯怯地说,我们刚搬来的……

他就是杨扉,小名锅盖。我也欠儿,问郝阿姨,他为啥叫锅盖。郝阿姨说杨扉的头从小都是她剪,一剪就剪成锅盖头,顺嘴就这么叫了。

我们安顿下来后,我爸出去打工,到装饰材料市场站大岗,出苦力,因为人地两生,所以有一天没一天的,挣得很少。我妈身子弱,在家休养,顺带着看我。杨扉放学回来,总耗在我们屋,写作业,背单词,还教我认字、算术。我妈总赶在郝阿姨回来前把饭做好,端进屋来,再把灶台炉具擦得锃亮,等我爸回来。

这当儿,郝阿姨在做饭。郝阿姨是过日子的好手,有算计,有规划,手脚麻利。有一回,我看她炒菜,就问郝阿姨……她侧了脸说,你叫我啥?我忙改口说婆婆,你炒菜咋恁香呢?她眉开眼笑地说,傻丫头,红烧肉啊,当然香了。妈妈恼我没成色,喊我回去,我就抻了脖子,使劲吸,吸,吸,吸足了菜香,才慢慢回屋里。过了会儿,郝阿姨推门进来,看看桌上铺了一盘炒土豆丝、一盆土豆萝卜汤,转身端了一盘子来。我一看,眼睛就直了,好家伙,红烧肉炖土豆嗳!妈妈忙说郝姐,这怎么行……郝阿姨说,我儿媳妇正长个儿呢,尽吃素怎么行?

每次郝阿姨回来,进了院子就喊:儿媳妇!我就屁颠颠地迎出去,帮着搬东西,一趟一趟地倒腾。妈妈也出来搭把手,郝阿姨笑吟吟地说,看我儿媳妇,多知道疼人!末了总将卖剩的一点猪头肉啦猪耳朵啦赏给我,有一回竟是整个猪蹄子,好过瘾!

一九九八年夏天,大雨小雨连着下,天好像漏了。电视里天天说抗洪,令我记住一个地方,湖北监利。天儿不好,活儿也少,家里吃的就孬。

不谙世事,是件很快乐的事。天一放晴,我就沿着墙根的砖垛子,爬上大杨树,再捋了杨树爬上房顶。杨扉那个笨蛋,每次都是我指点他怎么上来,一起坐在屋顶,猜远方的云像什么。有时杨扉也带我去家属区外的泡子边玩儿,回来时,我所有口袋都满满的……一次在院子里撵杨扉,郝阿姨洗着猪蹄子,湿淋淋的手向我招了招,说桑麻过来。我就过去,郝阿姨低声笑道,傻丫头,裤子都掉到屁蛋了……呦,兜兜都是啥?我一个一个往外掏着,小石头、玻璃片、冰棍杆、螺丝扣……郝阿姨道,捡这些做啥?我一一指给她说,婆婆你看这石头啊,像不像小狗的耳朵?这块像不像小鸭子?冰棍杆穿在螺丝扣里,一摇,你看……郝阿姨哈哈大笑,点了我脑袋瓜说,你个小鬼头,淘出花来了!杨扉不知啥时凑过来,我每说一样,他就点点头,到了,经我一一点化,这些东西都成了无价之宝。杨扉咽口唾沫,说桑麻,你给我一块好不好?我说不好。他又求:好桑麻……那个小的也行!我摇头说不好。杨扉就耍蛮,趁我不留意,抓一把就跑。我跺了脚喊:

杨锅盖……

他回头说,你喊我啥?

杨锅盖!

你再喊一遍!?

杨——锅——盖——

我当他会扑过来打,赶忙躲到门口。杨扉拿那小眯眯眼瞪我,瞪着瞪着,哇地哭了:妈,妈!你看桑麻喊我啥?!

风凉了,天短了,雨季过去了,我爸也能接着活儿了。除了出大力,他还无师自通学会了上下水,接电线,铺地砖,忙得整天不见人,回来就一身灰尘。我爸洗吧洗吧,两个凳子一拼,铺了铺盖,他一直这么睡,从来没上过床。

中秋那天,妈妈割了肉,买了鱼,还有酒,请杨扉一家。

我爸给杨叔叔斟酒,两个人话不多,默默地喝着。郝阿姨讲些市井坊间的传闻,听着有趣。杨扉闷头吃,他相中了烧茄子,紧着往嘴巴里填,妈妈就把烧茄子换到他跟前,笑道都归你了。这么一来,我才品出烧茄子好吃,就去夹。杨扉伸手护住,说罗阿姨说的,都归我了。我岂是让人的,嘴一扁,蛮横地说,我妈妈做的。杨叔叔说,跟妹妹一起吃。杨扉想了想,拿筷子划一小撮给我,被我三下两下干光了,又去夹他的。杨扉哭丧个脸,尿叽叽地嘟囔:桑麻吃我的了……桑麻还吃我的……桑麻又吃我的了……他嚷嚷的当儿,我笑嘻嘻地干掉了大半盘子茄子……哈哈,一想起傻小子那一出,我噗地就笑声出来。

我上学后,妈妈也到附近的饭馆当面案,若是一直这样下去,那该是传说的岁月静好了。然而,好日子是有数的,妈妈疯了。

原先,我只知道她身子弱,却不知道什么病。那天我坐在院子里大杨树下,看杨扉的画本,风一吹,枝叶摇动,满身小小的光斑一跳一跳的,活像调皮的小精灵。这惬意的当口儿,突然咣当一声,我没在意,跟着又是通通的闷响。我跑进屋里,一下子吓呆了——妈妈在床上打滚,一手揪着头发,一手砸着床头,通通通,震得我直哆嗦。她的手直直地伸向我,嘶哑地道,桑麻,救救妈妈……我哇哇大哭,伸了手,被她一把攥住,死死地攥住,手要断了:妈妈妈妈你咋的了我我我害怕……妈妈的眼神像风中摇摇欲灭的小火苗,一脸的泪痕、鼻涕、发丝,低低哀哀地说,呼你爸爸,说妈妈要死了,要药!

我跑到门口打电话。电话是杨扉家的,他们出门后挪到门口,郝阿姨还指派我看着。

打了电话,我再跑回屋里,妈妈喊着,你快出去,锁门,千万别进来!我哭着跑出来,又担心妈妈,就趴在窗上看,妈妈在床上乱滚着、低吼着,通通通地砸床头。

桑麻……

是爸爸,我像黑暗里见着光一样就扑过去,哭着叫道:救救妈妈……爸爸蹲下来抱着我,又拍了拍我的头,说别哭别哭,有我呢,没事儿。说着奔进屋里,我下意识地跟着,爸爸却说,你别进来。这话令人好奇,我便趴在窗户看。唰,窗帘拉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推门出来,嘱咐我几句,又匆匆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拉开门缝,见妈妈正拾掇着。想来她梳洗过了,头平脸整的,也精神多了。什么灵丹妙药?这么神奇!

就这样,妈妈一发疯,爸爸就回来送药,吃了药就容光焕发。记得那年冬天,大雪纷纷,妈妈又发病了,爸爸买药回来时,我发现他身上竟然有血迹。

3.桑葵

肝硬化是一道催命符,谁也没招。说是病,不如说是报应,既是报应,只好坦然接受。

这天又和木头——他不叫木头,桑麻这么叫他,慢慢地把我也带跑偏了,跟着这么叫他——去红梅诊所点药,没想到,竟然遇见他。

他说是分局的,要查看就诊患者就诊记录。我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觉得跟我有关,就偷眼打量来人,但见他二十四五岁,长身量,枣红脸……枣红脸?我不禁一惊,再看一眼,心里恍惚了,是他?嗯,没错,虽说长高了、长开了,但眉眼没怎么变,尤其那枣红脸,活脱脱杨正梁的翻版。

幸好跟朱大夫熟了,点药买药用不着登记!

他回头扫视着椅子上点药的,我装着闭目养神,避开他的目光。因为怕传染别人,我一直戴口罩,他也就没认出我来。

他叫杨扉。记得他是因为我家和他家有些渊源。

一九九六年,我带了罗衿桑麻娘俩离开齐齐哈尔那天,正是大雪节气。先上哈尔滨倒车,一路向东又向北,最后到鹤岗,投奔表哥。那是绿皮慢车,旅客都呆着脸,又附了一层细灰,鱼白的日光里看,有如蜡像。格当——格当——车轮碾过铁轨的接缝的韵律悠长,一到铁轨分岔处,格当格当的,像密集的鼓点,随后又是格当——格当——窗上绣满了霜花,像山、像水、像松、像竹,一派天机。罗衿脸色惨淡,目光空茫,她上火了,嘴角也烂了,抱了莹莹发苶。莹莹才两岁半,正黏人的当儿,加上连日奔波,孩子就不得劲,猫一阵狗一阵的。罗衿心思乱,哄一会儿就没耐性了,骂莹莹太磨人。我就接过来抱,莹莹又不认我,叽叽的。我想着法逗她,又装猫又装狗,抱着她来来回回地走,这才不哭了。

我就见过两次表哥,一次姑姑领他来齐齐哈尔,那时我还上小学呢。一次是去鹤岗吊祭姑姑,我爸去世后,慢慢地没了音讯。这次没提前联系表哥,就冒昧来投靠他,虽说仓促,却也是没招了。

按记忆找过去,很幸运,还真找对了。不幸的是,他们搬家了。罗衿抱了莹莹,我拎了包裹,站在茫茫风雪里发呆。我抽根烟,说别傻站着了,走,暖和暖和去。说着进了路边的小铺子,点了碗馄饨,端上来后,罗衿推了推碗,说哥,你吃。我又推回去,说打小就膈应这玩意儿,烧心。罗衿这才一手抱了孩子,擓了一勺馄饨,吹了吹,喂她吃。我给老板上根烟,打听表哥的消息。老板想了想,王朝军?不认识……旁边有人接话说,王朝军,小名球子吧?倭瓜脸,扫帚眉,小眼吧唧的,大嘴叉子!我忙说对对对。那人转过身来,是个凹兜脸的汉子,又说球子是我哥们,他妈死后,他进修了几年,他爸又成个新家,球子出来后,一直在废品站打更呢。我奇怪道,他都进修了,咋还打更呢?凹兜脸哈哈笑了,说兄弟,你当进修啥呀?就是蹲巴雷子!我带你们去吧,老板算账!他帮着结了那碗馄饨钱,我挺过意不去的。

凹兜脸顺手拎了包裹,我忙说不用。他说球子的表弟就是我哥们儿,外道啥。数九寒天,人地两生,凹兜脸这份古道热肠令人心热,我就抱了莹莹,罗衿随后,跟着他走。过了灯岗,街头一转,进了条胡同,两边都是延出的自家搭盖的小棚子,头顶电线纵横。左一拐,右一拐,曲曲折折,绕得人直迷糊。罗衿拉了拉我的衣角,轻声说哥,我怕。我心里也是一动,刚要开口,凹兜脸推开一户小院,说到了。

屋子又小又暗,一股腌臜气,地上烧着炉子,煤烟漫漫。凹兜脸喊着来且了(注:且,东北方言,即客人)。里屋出来个汉子,一米八多,往那一站像一堵墙。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汉子瞅瞅我,瞅瞅罗衿,贼兮兮地笑着,老妹儿打哪来啊。我心想坏菜了,说哈尔滨。那汉子又说,大雪泡天的,老妹儿冻坏了吧。我暗暗戒备,四下扫视着,嘴里说东北人嘛,习惯了。那汉子冲凹兜脸说,你招呼一下这位兄弟,我给老妹儿暖和暖和,做个健身运动。罗衿往我这边跑,却被那汉子一把拽住,扛起来往里屋去。罗衿尖叫着哥、哥……我放下桑麻,刚要冲过去,一道森森的白光,一把刀子抵住胸口,我不禁退了两步,退到炉子跟前。凹兜脸的刀子拧了拧,扎透了棉袄,冷利的刀尖令人胆战。听他笑嘻嘻地说,给我消停的啊。罗衿尖叫着,哥救我,救救我……莹莹吓得哇哇大哭。我把心一横,扑通跪下,苦苦哀求:大哥大哥,我求求你,钱,东西,啥都给你们,你就发发慈悲,放过我们吧。凹兜脸一脚踢我脸上:真他妈磨叽!我一头栽倒,耳鼓轰鸣,又跪过去通通磕头:大哥你行行好,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莹莹哭着喊着向我这边爬,被凹兜脸一脚踢开,骂道小兔崽子。莹莹一骨碌滚到炉子边,小手乱扒拉,正搭在炉子上,嗷一声,叫的声儿都劈了……我伸手攥住烧红的炉钩子一抡,正扫他踝子骨上,他嗷一声跳起来,跟着一股烟气和焦臭弥漫。我手里的炉钩子呼呼往他身上砸。炉钩子落处就腾起一股烟气。说不清是愤恨、压抑、恐惧,还是报复什么?我失控之下拽住他的头发,咣咣咣往墙上磕,墙上血花四溅,跟着拎了炉钩子冲进里屋。那汉子正按住罗衿,粗暴地扯她的裤子。罗衿像砧板上的小兽,只能哀号着,声息微弱,却声声撕心裂肺……操你妈!我抡了炉钩子,朝着那汉子没头没脑狂砸……罗衿死死抱住我哭道:哥,哥!再打就打死了。她两眼瞪得好大好大,布满惊恐,脸上溅了几滴血点子,浑身发冷似的哆嗦着。我惊醒似的一愣,但觉得手被她抓得生疼,听她惊道,哥你的脸出血了……说着伸手来摸,我头一偏,躲开了,说我没事儿,走吧。

我搀着罗衿出来,莹莹举了红肿的小手,哭得没劲了,哼哼唧唧,一抽一抽的。罗衿抱起莹莹亲了亲,不住地哄着,自己却哭了。我说赶快拿水冲冲。罗衿这才回过神来,抱莹莹去厨屋水管子冲。我叮咣地翻橱柜,终于找到一坛子荤油,给莹莹抹上。

临走时,我见凹兜脸动了下,裤兜露出半截钱包,就上去掏出来,再窜到里屋,翻出那大汉的钱包,又踢了两脚。

天黑了。雪下得更紧了,橙红的路灯里,像纸片子一样翻飞。

我提了包裹,拉起衣领挡住紫青的半张脸,三人挤上交通车,不问上哪儿,先离开再说。一小时后,下车了,找了家旅店安顿好,点了炖四白、土豆丝、米饭、二两白干——兜里有钱,腰杆就硬。罗衿拿一小块儿布蘸了酒,给我擦被踢破的嘴角。我忙扭着头说没事儿。莹莹烫伤的疼劲虽说轻了些,还是哼哼叽叽地哭。我就抱着来回走,一会儿工夫,竟睡着了。又担心莹莹受了惊吓,晚上作觉,我就出来买抱龙丸。

出了门,呼,一股大风,差点给顶一跟头——恹恹的灯光里,大风裹着雪迅速翻滚,像烟雾腾空,一片苍茫——这就是东北的大烟炮。片刻之间,身上就打透了。这样顶风蹚雪走了两条街,才买到抱龙丸。

莹莹戴了小手套,睡在床里面。我问孩子咋样。罗衿说刚才醒了,拍了拍,又睡了。我说没事儿,咱有抱龙丸呢。罗衿点点头,昏黄的灯光下,神色怆然。我说没事儿,折腾一天了,睡吧。罗衿嗯一声。我半仰在椅子上,脚搭了桌子打盹。窸窸窣窣地,罗衿抖开被子,给我披上。我说不用。罗衿轻声说夜里冷,别冻着。

灯一关,黑暗落下来。眼睛看不见,脑子就活了,想想今天的一幕,我被自己吓着了,原来那么面、那么囊,没有一点悍气,今天竟然敢跟俩凶徒硬磕。唉,早这么有钢,是不是所有的厄运都能避免了?

半夜时分,床上一阵轻响,罗衿也没睡着……

莹莹挺乖的,呼呼睡了一夜。天亮后,安顿好罗衿娘俩,我出来找表哥。

外面寒气森森,干冷,脸上刷地收紧了。雪很厚,直没脚脖子,阳光涂过的雪,竟是淡淡的一抹茶花红,没雪的地方,就是黑。

我点根烟,站在街上犯愁,人生地不熟的,两眼一抹黑,哪儿找去?

正这当口儿,一个拾破烂的凑过来说,老弟,借个火。我忙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心里一动,就问道,老哥,跟你打听个人,王朝军认识吗?拾破烂的仰了脸,眼睛直眨巴,末了说不认识。

我折回旅店,压上十块钱,搬过电话簿,挨个废品站打电话,打到第九个有了线索。我兴冲冲地出了门,挤上小客,赶到南山区边上一处废品站,真找对了!只是表哥下夜班了。

我一路打听着,摸到一栋破旧的家属楼。门一开,表哥穿着枣红鸡心领毛衣、绿线衣、酱色印花色棉裤,这打扮贼山炮。他一愣,一拳捣我肩上:操,是你小子!

瞅他比我矮半头,可挺有劲,我不禁一个趔趄。表哥让着烟,哈哈笑道,小体格吧,还那么瘦。随后唠唠家事。表哥嘴碎,叨叨着说姑姑去世后,姑父没正溜,又找个小娘们儿,他因为赌博打架,进去三年,出来后在姑父原单位的废品站打更,后来把老房子输掉了,就找了个矿工的遗孀。正说着,门外进来一女人,五大三粗的。表哥介绍道,我表弟桑葵,齐齐哈尔的,这位……你叫嫂子吧。我忙说嫂子好。嫂子连说,你快坐,我去整两菜,你哥俩喝点。这显然是个爽直的性儿,一副热心肠令人心暖。

我打量着这屋子,两室,老格局,采光不好,灰突突的。一想表哥既是入赘,我就不敢提住宿的事了,只说让他帮着租房子,再找个活儿。我惦记那娘俩,吃了饭就要走。表哥一再留我,我说不了,你上点心就行,留了旅店地址出来。

第三天,表哥来旅店看我。安排好罗衿娘俩,我在路边小店请他喝酒。他说活儿找着了,小煤矿,私人的,打个招呼就行。房子嘛,煤矿边上就有,方便。他说一句,我点下头,末了他笑笑,说弟妹真耐看,你小子挺有道啊。我也笑笑,没说什么。

我们这样安顿下来了,棚户区租个小屋,我下井挖煤,罗衿说要到饭店打工,我说不行,莹莹太小,离不了人。罗衿说光靠你一个人,太苦了。我说没事儿。罗衿看看莹莹,一叹,没说什么。

说实话,挺怕下井的,地下几百米,出事都没处跑。但一想到那娘俩,怕也硬着头皮干。挣了钱,全交给罗衿打理日子。

罗衿真令我刮目相看,那间小破屋低暗、狭促、寒酸,像座寒窑,经她之手,一天一个样儿。她修了瓢了的门窗,铲了卷如木耳样的旧漆,重刷一遍。翡翠色暗花窗帘,清爽、干净、喜兴。又不知哪捡来好多旧挂历,有山水的、花鸟的,还有竹子的、美人的,贴了一墙。每回下井,都是提着脑袋去玩命,从黑咕隆咚的凶险环生的井下回到家,就像穿越了时空,四面的山水、花鸟、竹子,恍惚误入仙境……

我不禁赞道,真是个过日子的好手。罗衿笑了,说这军功章啊,也有桑麻的一半呢——对不对桑麻?

桑麻?我有点懵了,看看她,又看看摆弄小塑胶铲子的孩子。罗衿点头说,对,我改的,以后就叫桑麻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一股说不清的什么翻腾,不禁伸手摩挲了孩子的小脑袋瓜,喃喃着,桑麻……她捏了小铲子,往小碗里撮小石子,嘴里叨咕着,盐、肉、冰棍、豆腐、饼干……好啦,你吃吧!举了小塑胶铲子伸给我,又抓两小石子,嘟囔着,辣椒,臭臭,你吃吧。我夸张地啊一声,说我不吃臭臭,你吃臭臭。孩子嘛,好晒脸,她笑着叫着:你吃臭臭你吃……我就跑,她就追,在屋里打转转。

这当儿,罗衿扎了围裙做饭,叮叮当当,刀起刀落,烟气、镬气、煤烟气、蔬菜断茎的清爽气,最真实最寻常的世俗气,令我心里一热……只听罗衿嗔道,别闹了,吃饭吧!跟手放了桌子,蒸的茄子、土豆、苞米,锅贴大饼子,一碗油辣椒,一碗鸡蛋焖子,还有酒呢,杂七杂八的,铺了一桌子——我咦一声,奇怪哪儿来的桌子。罗衿笑吟吟地说,捡的啊,就是腿瘸了,我给接上的,苫上小花布,多好看——你这老妈子还行吧?

自从认识罗衿,她一直是阴郁的、忧苦的,这当儿却喜滋滋、笑吟吟,令屋里的一切器物都开了光。

我喝一口酒,酒随血走,身子热了,心也热了,眼也热了。酒,像从人生遭遇里提炼的,苦、辣,细细地品,才品出苦辣之下的一丝醇香。

罗衿刷碗的间隙,隐隐听她哼唱着:

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

你真的就像尘埃消散在风里……

这样的光景,这样的人,这样的歌,谁扛得住?渐渐地眼也花了、心也迷了,只觉得此时此刻说不出的好。

罗衿渐渐好了,桑麻慢慢大了,穷日子,苦日子,有奔头有滋味就是好日子。

表哥时常来看我,喝点酒,聊聊天。表哥夸罗衿干净、利落,模样耐看。我瞅一眼罗衿,就说担心凹兜脸他们寻仇。表哥说甭担心,那俩犯事了,一个跑了,一个判了七年。

所有的担忧都没了,一切都那么好,却令我害怕。

果然事忌其全,出事了。那天眼看快下班了,却轰的一声,塌方了。我们七个被深埋地下。一团漆黑,时间也停下来。我这条烂命,怎么死,死在哪儿,都无所谓,只是放心不下那娘俩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苦受苦熬……

还好,第三天我们被救上来,一出坑道,轰,漫天的掌声、哭声、叫声。

罗衿抱着桑麻,冲开人群扑过来,因为势道太猛,一下子栽到我怀里。

哥……罗衿一口气憋住了,眼泪却夺眶而出。桑麻哭得脖子一梗一梗的,小手在我脸上乱抓乱摸,嘴里叫着:爸爸……

一声爸爸,我他妈撑不住了。桑麻满身的奶香气,肉嘟嘟的小手抹着我的眼睛,抽抽搭搭地说,爸爸不哭。我说好,我不哭。桑麻鼻音囔囔地说,爸爸笑。我说好,我笑。说着就咧咧嘴,眼泪却穿帮了,滚滚而落。桑麻又哭起来:爸爸骗人……我想说没骗你,可一张嘴,气堵鼻塞,生生说不出话来,就一把搂住她们娘俩。

分开三天,地上地下,就像阴阳两隔。这时再见,恍如过了一世。

三天没见,桑麻变成个黏人精,专门黏我。她总猴在我身上,无论我躺着、坐着、站着,她像揭不掉的狗皮膏药,一口一个爸爸,问问这,问问那,要啥都爸爸拿,吃饭爸爸喂,拉臭臭爸爸擦,小手又假装掬了臭臭说,爸爸吃吧。说完就跑,边跑边笑。我也贱,听她一喊爸爸,心都化了。

晚上,罗衿说,哥,你这样惯桑麻,会把她惯坏的。一想起桑麻那狡黠的坏坏的样子,黑暗中我差点笑出声来。

隔了会儿,罗衿说,哥,地下凉……上床睡吧……

心里一阵痉挛,我假装打个鼾……

过后,表哥拎了酒菜给我压惊,还让罗衿陪一杯。就一口酒,罗衿还呛着了,摇摇手笑道,我不行不行,你们哥俩喝吧,我再炒个鸡蛋去。鸡蛋端上来,酒劲还没消呢,一脸红晕,眼睛也水盈盈亮晶晶的。表哥哈哈大笑,说弟妹娇滴滴的小样,不像东北老娘们儿。

我当表哥一片好心,岂知这杂种操的一肚子坏脓。

这天还没到矿上,在路口就被撵回来,原来有上面检查的。那几位说难得消停,咱打扑克填坑吧,喝上一天。但凡沾钱的,我从不碰,就要回家。有的揶揄我黏媳妇,也有的说,操,我要娶上罗衿那样的,我他妈也天天没够……

我拐进张瘸子的食杂店,给桑麻买包果丹皮,却见桑麻坐在小凳子上,面前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食。桑麻说大大买的,吃不完不许回家。

我脑子打个转,嘱托张瘸子先看会儿桑麻,一路跑着往家赶。到了家,只见门窗紧闭,罗衿的喊叫声尖锐刺耳。嗡,我头就大了,门又拽不开,就搬起墙根压酸菜的石头,照着暗锁边上砸个豁口,伸手拨锁,竟不知手腕被木头茬子划得血淋淋的。我冲进去,就见一男的浑身就剩裤衩子,压着罗衿撕她的衣裳,刺啦刺啦,布匹的撕裂声、罗衿的哭号声,声声扎心。我死劲揪住那人的头发,一拳下去。那人鼻血直窜,满面开花,捂了脸,含糊不清地说,桑葵你他妈疯了,我是表哥……

表哥!?你他妈是啥表哥?我四处找家伙,猫腰抄起劈木头柈子的斧子,咬着牙骂道,操你妈,我剁了你。他叫着,操我妈,我妈是你姑姑知道不知道……我抡起斧子,操你爹的!他抱头一躲,斧子剁在墙上,碎屑飞溅。王朝军老油子了,拨门窜出去,我拎了斧子直追。

十月末了,都上霜了,那杂碎只穿了裤衩子一路狂奔,路人看着稀奇,猜不透这是什么西洋景。我被街坊拽住了,那杂碎在路对面,拄了腿叫着,桑葵,你俩在齐齐哈尔的事儿,我都知道!

我吃了一惊,齐齐哈尔的事,他咋知道的?像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我不禁打个寒战,就诈他:你知道个屁!那杂碎冷笑道,你骗鬼呢?你俩根本不是两口子!刷,我一身汗毛竖起,心就悬起来,那边又说,你他妈拐带良家妇女私奔……

听了这话,悬着的心才落下来,我挥了斧子,大声叫道,我不光拐带良家妇女私奔,还要剁了你这杂碎!作势挣脱街坊的拉扯冲过去,那杂碎撒腿就跑。

动静闹得这样大,鹤岗没法待了。略略收拾一下,连夜逃往鸡西,租了房,住下来。我还要下井挖煤,罗衿死命拦着,说苦点就苦点,咱认命,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这样,我就蹬三轮拉客,混饭吃。

然而,接连的遭遇,令罗衿的精神大受刺激,触动了旧病根子,情绪低落,总发呆、焦虑、头疼,动不动就哭,睡不着,夜里听她翻来覆去地折腾大半宿。那次我正打盹,只听一阵轻响,回头看去,只见月光下她靠墙坐着,吓我一跳。

我领了她出来,趁着月色,出了胡同,漫无目的游走。这当儿,夜深了,人静了,花青色的夜空上,点点碎白的星光稀疏,月亮略已偏西了,淡淡的玉黄色,像老唱片的余韵。

她忽然立住,借着月光,但见她脸上泪光点点。我握着她的手,手里一团凉腻,轻轻哆嗦着。我说别怕别怕,没事儿……她扑进我怀里,嗵嗵捶着我的后背,咬着我的肩膀号啕大哭……

世道如此艰难,人心如此险恶,无论怎样,能活下来的就是好汉。

我说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罗衿,想开点,开心点,无论啥事儿,有我呢,好不好?

罗衿嗯一声,说哥,我听你的。

心病还须心药医。罗衿从琪琪那儿找到了心药。

琪琪,胡同口那家缝纫铺的闺女。裁缝铺就她娘俩,不过是个幌儿,其实是卖的。当妈的五十多了,面色酱红、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干糙活那伙的,也不会化妆,只把眉毛描得乌黑,嘴巴涂得油红,看着埋汰。刚搬来那阵,有天我刚到胡同口,她凑过来低声说,大哥,玩会儿啊。我摇摇头。她拉住我,手像枯树枝子,直硌得慌,龇牙笑笑,笑里藏着卑微,说要是嫌我老了,有个年轻的。我说我住里头。她尬笑的一瞬,倒怪辛酸的。琪琪像那种通常卖的大路货,刀削发,松糕鞋,小脸画得乌七八糟的。

可不知啥时起,罗衿竟跟这俩玩意儿混熟了,说琪琪的老弟尿毒症,没招,全家抓钱,给老弟换肾。她爸快六十了,还在工地当小工。琪琪说人活一张脸,可跟老弟的命比,脸算个屁?干这个来钱快,所以娘俩一齐上阵。

我说各有各的命,咱帮不上她们,也不打扰她们,离她们远一点。

一天下班回家,就见桑麻坐地上哇哇哭,罗衿跪在火墙那儿,头抵着火墙,两手挠着墙挠得指甲都裂了。我忙抱起桑麻,再过来问罗衿咋了。罗衿的脸也扭曲了,低低地说,哥,我病了,难受,琪琪有药。

琪琪有药?她改卖药了?不容我多想,匆匆到了裁缝铺,正好琪琪送个男的出来,我上前说了情况。琪琪回屋拿个小纸包给我,说八十。啥灵丹妙药这么贵?琪琪说换别人就一百。我拿着跑回家,罗衿打开纸包,是个粉红的药粒儿,吃了后,她闭了眼,嘴巴微张,渐渐的,脸色缓过来了。

我明白了。也晚了。我说罗衿,你心里的苦,我懂,可要靠这个顶着,你就彻底完了。但是,罗衿已经上瘾了。

我一蹬三轮的,能挣多少?再买药,真要血命了。直到一次拉客时,三轮翻了,客人揪着赔钱。我说没钱,要不你揍我一顿吧。客人说揍你顶个屌用,拿钱,三千不算讹你吧。我说行,容我三天。

到家后,简单收拾一下,连夜离开鸡西,到了肇源,跟杨正梁一家合租一处。

杨正梁一家是好人,处得也不错。然而,刚落脚,人地两生,一时找不到活儿,偏偏罗衿毒瘾发作了,没招,我就卖血买了点药。

起初,我在装饰材料市场站大岗,出大力,后来学着上下水、装电线、刮大白,一般的活儿都来得。杨正梁看我挺实在,有活儿就想着我。这样,我们算站稳了脚,日子一天天也好起来。

在我走投无路的关口上,是杨正梁搭了把手。而我,却害了他。

4.杨扉

每次巡街时,我都假公济私,借机寻找桑麻。

除了桑麻,令我最糟心、最不安的,还是顾学民的跳楼。经过现场勘查,尸体解剖,定性为自杀,着家属认领尸体。

他,十六七的样子,个子不高,有点佝偻,眉毛稀稀的,绒毛倒很重,举止迟缓。听陪着来的老师说,顾念是学霸,也是苦孩子,他妈是从人贩手里买的,后来跑了,爷爷前年没了,奶奶脑血栓,有个小姑,却是个脑瘫……

我们帮着火化了尸体,顾念始终低着头,没说一句话。临了,老关摸出个信封,递给老师,说给孩子上学用的,缺啥就吱声。

没几天,不知谁在网上捅出这事儿来,说顾学民跳楼前曾被带回警局审讯,第二天跳楼自杀,他到底经历什么?市局责成分局,要求彻查,绝不姑息。分局为平息风波,说当时出警的非正式在编警员,而是辅警。“为了刮骨疗毒,纯洁公安队伍”,老关作为害群之马,被辞退了,跟着去南方打工去了。我虽然刚入行,也给予警告处分,以观后效。

“在水一方”铁将军把门,霓虹发光字缺边断腿的,耷拉着,风吹过来,叮叮当当的,像风铃,在秋风里一点一点漫开,向远处荡去,填满长长的一条街的空寂。一个方便袋被风卷着,悠悠飘游,眼看着到了跟前,却忽地翻上屋顶,没了踪影。

正怅然的当儿,手机响了,是周燕宁,问我干吗呢,约晚上看《夏洛特烦恼》。我说出警呢,晚上也加班。上次相亲后,一连串的事儿不断,人也躁,干啥都没心思。周燕宁倒是很大方,主动打电话来,还给我透底,叫我别担心,编制的问题不是问题。

挂断电话,我骑了摩托巡逻,借机寻找桑麻,想问问罗阿姨桑叔叔的境况,这些年来,我一直为他们守着秘密。

这天我们在路口协查个逃犯,在长途车上发现了她,黄头发,牙有点龇,她在“在水一方”曾护着桑麻。我叫她下车,她有点蒙,吓得直哆嗦。我略施小计,她就说了桑麻的手机号,临走时欲言又止,寻思半晌才说,他也来找过我,问桑麻的电话……我大吃一惊,忙问你说了?黄头发女的说,大哥,他拿着刀呢……

我随即给桑麻打过去,却是关机中。下了班后,我支了摩托,到超市买瓶水。晚上人不多,音响里流着音乐: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

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

我一下愣住了,依稀的眼前一张发丝掩映的脸,小声哼唱着:

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

你真的就像尘埃消失在风里……

桑麻一家搬来那年,我九岁。我是晚熟型的,九岁了,脑子还一团混浆,除了吃,是事不走心,但我清晰地记得桑麻一家——

那咱,桑麻还是个豁牙子,却机灵得很,抱了她的线绒小狗,翻墙爬树上屋顶,只需嗖嗖几下,像一只小猫儿。我俩一起看《猫和老鼠》,桑麻笑得特夸张,还跟汤姆学了很多损招,每回作妖都是她的主意,可每回挨骂的都是我!不过,她也挺讲究的,只要我罚站,她都陪着,整得我恨也不是、喜也不是,血招没有。

过了一年,桑麻也上学了,天天都是我带着。桑麻有恋物癖,上学了也带着线绒小狗,罗阿姨也没招,只好笑着摇摇头,由着她了。罗阿姨每天都要送出胡同,嘱咐道,杨扉你是哥哥,多照看点桑麻,路上当心……

奇怪的是,桑麻跟我那么厉害,到了学校,却事事留意、处处小心,不肯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学习也好,一考就双百,贼招班主任稀罕,派她当语文课代表。

放学后,一出校门,她就打回原形了,叽叽咯咯地又说又笑,举了线绒小狗,学老师讲课的样子,还给同学起外号。桑麻可欠了,看见广告标语就念:

大改革,大开放,大招商!三株口服液!招商是功臣,引资方好汉!今年过节不送礼,送礼就送脑白金!帮您献血……杨扉哥哥,献血怎么帮啊?

我琢磨着说,就是帮你割个小口子放血……

罗阿姨早守在胡同口了,鬓发斜风,一身淡淡的夕晖,张见了我们,就迎上来。

罗阿姨和我妈不一样,有别于我妈的明朗、热烈、鲁直,她总是静静的,像生怕打扰了人,举止轻慢,穿得也素,头发笼在脑后,几丝鬓发拂动,一种说不出的风致。桑麻上学后,罗阿姨到胡同口的饭馆当面案,身上有一股面起子的微酸味道。她回得很晚,桑叔叔总去接,雨天带把伞,冬天带件棉衣。当他们带一股风推门进来时,扑撸一身雪花,或甩了雨伞的水珠,像走过千山万水,一路风尘仆仆地携手而来……这么好的人,我甘愿为她保守秘密。

那是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桑麻在家写作业。桑麻这家伙很神,算数从不计算,眼珠儿一转就出来,唰唰写完了,就帮我抄题,还挺讲究的!

秋末就天短了,下午三点多,阳光有点早衰了,软黄缎子似的。我和桑麻看《猫和老鼠》。胡同外有叫卖声:豆——腐!“豆”字拉得老长,“腐”字刚露个头,就戛然而止。桑麻学着叫卖声,笑得嘎嘎的,乐不可支。

这当口,就听咣当一声,我俩吓一跳,就见罗阿姨推门进来,像受了内伤,身子栽歪着,软塌塌地倚了墙,头发乱下来,遮住了脸,听她大口大口喘着说,桑麻,快传你爸,妈妈犯病了……

我懵了,想上前搀一把,又不敢,那么眼看着罗阿姨扶了墙,一步一步挪进屋去;我看着桑麻打电话,忽然想起来什么,噔噔噔跑回屋里,翻出药口袋,冲进他们的屋子,只见罗阿姨歪在床上,身子蜷成一团,嘴里嘶嘶着,像发冷打寒战。我试探着问,罗阿姨,你着凉了吗?肚子疼吗?这有药,吃点就好了……罗阿姨像没听见,狠狠抓着头发,咯嘣咯嘣地咬着牙。我不禁退了几步,正踩着桑麻的脚。桑麻哭咧咧地喊着妈妈……罗阿姨忽地坐起来,一脸的鼻涕眼泪,黏着杂乱的发丝,眼睛凶光闪闪,活像梅超风,瘆得慌。我扭头要跑,就听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嘶哑地说,杨扉、桑麻,你俩出去,拉上窗帘,快!

桑麻慌手慌脚拽了窗帘,我拽了桑麻跑到院子里,说桑麻你在家守着,我去找我妈。桑麻一手抱了线绒小狗,一手拉住我,哭道杨扉哥哥你别走,我怕……我说那咱俩一块去吧。她摇摇头,泪珠子溅到我手上,还有一点点余热。她一抽一抽地说,咱俩走了,妈妈咋办啊?吸了吸鼻涕,抹一把脸,抹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又说杨扉哥哥,爸爸回来就好了,他有药……

我俩坐在院子里等桑叔叔回来,而屋里罗阿姨折腾的声响一阵紧似一阵。我等得不耐烦了,就跑到胡同口看看,再跑回来。屋里头,就听嗵嗵嗵,沉而闷,像是砸柜子,又一阵尖脆的碎裂声,像摔了什么,震得人心头直发颤。我心里一阵难过,颤声问桑麻,罗阿姨是不是精神病啊?桑麻急了,说你才精神病呢,你浑身上下都是精神病……你就会欺负我……桑麻哭得嗷嗷的,我血招没有,在院子里打转转。

我刚转到门口,差点撞着奔进来的桑叔叔,桑麻就扑过来,哭着喊爸爸。桑叔叔擦了擦桑麻的脸,又擤了鼻涕,说别哭别哭,没事儿,有我呢……

正说着,屋里哗啦一声,像什么碎了。桑叔叔大步踅进屋去。兴许开门激起的风,窗帘裂了一道小缝,我凑过去看,屋里一团幽暗,桑叔叔一手抱着罗阿姨,一手摩挲了她的头发——我小前儿受了惊吓,受了委屈,我妈就这样抱着我摩挲我的头的。又见桑叔叔扶她坐到床上,倒杯水端过去,连同一个小纸包递过去。罗阿姨哆哆嗦嗦的,很粗鲁地撕纸包,力道过猛,药震落了,她作势要跳下床去找,桑叔叔止住了,回身捏起来,擦了擦再递给去。罗阿姨叼住药,仰脸灌了口水,半晌,脸上慢慢缓过来,顺势瘫在蹲着的桑叔叔的肩头,不动了,昏暗中的剪影犹如两尊石像。

过了会子,桑叔叔把着罗阿姨歪在床上,跟手拾掇东西、扫地、擦桌子柜子,又俯身跟罗阿姨说些什么,就推门出来了,嘱咐我俩几句,瞅瞅我,欲言又止,出了门去。

太阳渐渐西沉,漫起丝丝的凉意。我心里惊疑,不觉进了屋,就见罗阿姨在水池子前,就着水洗茄子。她侧了脸,容色沉静,微微笑了下。我呆呆地看着她,因为没有铺垫,前后的巨大逆转太突兀,令我脑子转不过来。

罗阿姨轻声说,杨扉,要是你爸你妈知道这事儿,我们就得搬走了——你能帮阿姨保守这个秘密吗?来不及过脑子,我连连点头。罗阿姨笑了,唇齿间亮晶晶的,她说好孩子,阿姨晚上给你做烧茄子好不好?我又是一阵点头。

不知怎的,能为罗阿姨做点什么,很高兴,也很温暖。然而为桑叔叔保守秘密,却令我感到是一种男人间的信任与托付。

桑叔叔很瘦,后面看,像竹竿子挑了件衣裳在那儿。桑叔叔话很少,沉默、内敛,存在感很低。他在装饰材料市场站大岗,给人家装车、卸车、爬楼搬材料,纯卖力气的,身上汗味浓重,我有点嫌弃他,甚至轻视。我爸心好,有时找他干活儿。我爸说,这人不吱声,只闷头干活,歇息时就找个地待着,从不跟人打连连,像有很多心事。

我妈也说,这俩不像歹人,可看着稀奇,女的叫男的哥,那男的呢,对女的不光惯着,还贼敬着,像供祖宗似的,哪有这样的两口子……

我总觉得,那次罗阿姨发疯,肯定跟桑叔叔有关系,他很可疑,像藏着什么秘密,罗阿姨难道被他拐出来的?他给罗阿姨吃的什么药?

罗阿姨上次犯病之后,就辞了面案的活儿,在家歇息。说歇息,其实她闲不住,总是洗衣裳、洗枕巾、洗被单,连同我的衣裳。或是拿块抹布,细细地擦柜子、桌子、床头、炉灶,一屋子洗衣粉洗洁精的味道。干活时,罗阿姨总会小声地哼唱,那天我终于听清了: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

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

我不懂歌词的意思,就觉得心里一股暖暖的、轻轻的、柔柔的什么蠕动,沉浸在说不出的意境里。

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我爸买了肉鱼排骨什么的,提议两家一起迎接2000年。我和桑麻乐得直蹦跶。桑叔叔又买了烧鸡香肠回来,我妈埋怨他不该瞎花钱。电视开着,央视《相逢2000年》的专题节目,插播全世界迎接新世纪的画面。我妈和罗阿姨择菜洗菜改刀备料。灶台太小了,扑腾不开,我爸和桑叔叔在院子里支上铁锅,焯排骨炖鱼。桑叔叔劈了好多木头柈子,一摘帽子,头上热气腾腾的。罗阿姨看见了就喊道,别摘,当心着凉!桑叔叔腼腆地一笑,像个小孩子,乖乖地扣上帽子。我和桑麻专管拉彩灯、挂灯笼。桑麻抱了线绒小狗,一本正经地使坏,喊着歪了歪……再高点……再低点……把我支得直迷糊!

天黑了,先做好的菜摆上来,我和桑麻贼兮兮地偷吃。桑麻太孬了,我刚夹个丸子,她忽然一声尖叫。我当是被发现了,急忙吞了丸子,烫得直蹦,又不敢叫出来,桑麻笑得在床上打滚。

这当口,罗阿姨犯病了,桑叔叔扶她躺会儿。我也跟进去,听桑叔叔低声问,上次买的一粒不剩吗?罗阿姨只是哼哼着。桑叔叔披了棉袄出来,跟我爸我妈说,杨大哥,嫂子,让你们扫兴了,罗衿有点不舒服,我这就去买药,你们先吃吧。我爸说去吧,回来咱俩整这瓶泸州老窖。

菜都上来了。菜都凉了。罗阿姨在里屋压抑着声音呻吟。桑麻在一边陪着。我妈进去看了看罗阿姨。桑叔叔还没回来。

我就燥了,跑到胡同口张看,路灯油黄,漫天的风雪苍茫。砰,远处一朵烟花绽放,像一大片摇曳生光的彩云,从浓黑的夜幕徐徐而落,映红了半个天,也更显得此处的凄清。

第三次跑出来时,见胡同凹角那儿有个什么东西,蒙了一层雪花。我走近时,那东西竟然动了下,人!我吓得忘了跑,浑身直哆嗦。听那人低声说,杨扉……

桑叔叔!我忙去扶他,他一手拉住我,一手捂着肚子,慢慢站起来。我就觉手上黏糊糊的,展开一看,血!我叫着桑叔叔你流血了?!

桑叔叔长长吸口气,说杨扉,你是个男子汉,帮叔叔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我急了,说你流血呢……

桑叔叔摆摆手,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你答应叔叔,谁也不说,好吗?

不知怎的,他的笑让人揪心、暖心、放心,好像扛着整个世界。我渐渐把心慢了,点一点头。

到了家,桑叔叔打个招呼就进屋了。桑麻要跟进去,却被桑叔叔推出来,说吃药有啥好看的。过了好半晌,罗阿姨先出来的,脸上有了光。又过一会子,桑叔叔才出来。

我爸给桑叔叔倒酒,两人默默地喝着。我妈问罗阿姨怎么样?要是难受,别硬撑着。罗阿姨一边布菜,一边说没事儿,胃病,疼一阵就过去了。我妈说这得抓紧看。电视直播中华世纪坛前的露天晚会,红红绿绿,莺歌燕舞,一派海晏河清的盛世景象。

桑叔叔身子勾着,老也坐不直,时而摸一下肚子,一边跟我爸喝酒,脸上汗珠子直滚。我爸问怎的了。桑叔叔嘴角一咧,算是笑笑,说没事儿没事儿,来,干一个。说着举杯就干了。我爸给他递根烟,桑叔叔手一颤,烟掉了,就弯腰捡,收势不住,咣地栽倒了。罗阿姨啊一下,忙跑过来,她起太猛,撞掉了碗筷也不知道。

我爸最先起来扶他,桑叔叔摆摆手,我爸随即明白了,这个男人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就缩回手。桑叔叔搭了罗阿姨的肩,一手把了椅子,慢慢挪到椅子上,强笑说,杨大哥,咱接着喝!我妈忙说,桑麻爸爸,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蜡黄蜡黄的,你们哥俩改天再喝吧。我爸也说你先歇吧。桑叔叔还要说什么,罗阿姨捏了捏他的手,说哥,就听杨大哥和嫂子的吧。桑叔叔低了头,说那好,改天我请,咱们一醉方休……

就这样,闹心巴拉地迎来了新世纪,却似乎没什么新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接着几天,桑叔叔一直发烧,那是刀口发炎了。罗阿姨一直伺候着,眼角红红的。桑麻静静地写作业、看书,或是搬了小板凳坐床边,小声跟桑叔叔说着什么,那么乖巧、贴心,我想发烧的要是我多好啊。

我一直为桑叔叔保守秘密,心里却狐疑着,他怎么受的伤呢?

这年九月,桑麻一家搬走了。还是暑假那咱,家里总有人来找桑叔叔,间杂有文身、目光很凶的人,最后把桑麻他们屋里砸得稀巴烂。罗阿姨抱了桑麻,躲在我们屋里,吓得直哭。那时我妈在院子燎猪毛,就问他们干啥的,再闹就要报警了。那些人笑了,说大姐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联合国也干瞅着。

晚上,我妈跟我爸说,真是人心隔肚皮,这桑葵看着本分,谁知他在外面干些啥?还跟社会人打连连扯不清的……

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天,他们早打好包裹,无非几件衣裳、被褥、锅碗杯筷,一辆平板车都没装满。

罗阿姨走到我妈跟前,说这三年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妹子有不到的,请姐姐多担待些。说着鞠了一躬。我妈连忙扶住她,说妹子,咱们姊妹真投缘啊,可是有亲戚来……桑麻跑过来,拉了我妈的手,眼泪巴巴地说,婆婆,我走了,谢谢你做的红烧肉!我妈揽住桑麻,抹一把眼睛,眼睛就红了,说好孩子,要是馋了就来,啊!

我跟着平板车,送到胡同外,桑麻把那个线绒小狗送给了我,小声说,杨扉哥哥,它替我陪着你吧……其实你的头一点也不像锅盖……

眼看着桑麻一个劲地向我摇手,慢慢被来往的人群淹没了。

起初,我还没觉出什么,到了家,写作业。电视演《猫和老鼠》。我下意识地喊着桑麻,快来啊……

那间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空空如也。门边的墙上,有一块颜色很浅,显然是挂挂历的,铅笔画个小人儿,龇牙咧嘴的很丑,头的四周秃着,头顶一蓬乱草似的头发,向外乍着,像个锅盖——桑麻竟瞎画,我哪有这么丑?气死我了!随即跑去找了铅笔,在我边上画一个小人,小辫子、豁牙子,哈,要多丑有多丑!看着看着,一股莫名的怅然袭上来。

桑麻一家搬走后,风云突起,我家遭遇变故:一年后,我爸结账回来遭遇抢劫,脑后受到重创。一个月后,罪犯抓住了,竟是街上一个蹬三轮的,判了七年。我爸在医院躺了两月,桑叔叔得了信儿,足足伺候我爸两月。出院后,桑叔叔又走了,从那时起,再也没见过他。

我爸颅内的淤血虽然清除了,却也傻了,连句话都说不成——就像一夜风雨,晓来满地落花,结了一树的不大点的青果,我一下子长大了,放学帮我妈燎猪毛,再清洗,接着烀肉。早上,我妈推了三轮去市场,车把挂了小板凳,我爸慢慢跟在后面。我妈卖熟食,我爸就坐在一边,流着口水看路上的行人。

三个月后,我妈上厕所回来,我爸就不见了,满世界找,终是无果——想他一个傻子,就这样丢进了茫茫的大千世界,像一片雪花飞入熔炉,无影无踪。

5.桑麻

是我太多疑了?怎么总觉得谁跟踪我?有一股危险的气息如影相随!杨扉?不,他没有这种气息。

是警察吗?不错,顾学民跳楼的事儿是我捅到网上的,难道被发现了?抑或,网上约客的事儿败露了?顾学民跳楼后,风声紧了,“在水一方”关门了,我就试着在网上钓凯子……

我赶忙拐进路边的食杂店,买了盒烟,瞄着门口,偷偷从后门溜出来,又到隔壁五金店买把美工刀,打车赶往宾馆。路灯亮了,一盏一盏,像小小的驿站。手机响了,陌生号码,直接挂断,随后给爸爸和木头叔叔订了外卖。

这是第三次网上接单。虽有美工刀,防狼喷雾,还是悬着心。上次就碰到个虐待狂,差点被他整死。人呐,脱了衣裳,就是他妈的禽兽。

果然,一到宾馆我就傻了,约的一个,却来了俩,还有各种器具!那矮个子嘻嘻笑道,我们哥俩伺候你一个,包你爽翻,老妹儿你赚了。我也笑道,不好意思大哥,为了表示诚意,今天特地来说一声,我来例假了,下次吧。高个子说,老妹儿小声儿挺甜呐,听着就来劲!说着抓起我扔床上。我叫着住手,不然我报警了。矮个子哈一声,说你他妈卖的还报警?报吧!死死摁住我的腿。高个子扒我衣裳。我吓蒙了,本能地反抗,张嘴咬住高个子的手,他另一只手就扇我一耳光。嗡,我就觉眼前发黑,手胡乱抓着。这关口,咣当一声,门锁飞了,不知谁冲进来,大打出手,那俩杂碎叫得嗷嗷的。

我趁乱拿上衣裳,夺门跑出来,闪进安全通道,往楼上跑,坐楼梯上点根烟,又趴在窗台看外面看了好半天。

滑开手机,哗,一条短信:桑麻,你在哪儿?锅盖哥哥。

锅盖哥哥!刚才冲进来的是他?我捂着嘴笑,眼睛却模糊了,伸手一抹,竟然是泪,他妈妈的!

我跑到洗手间,对了镜子狠狠地化妆,然后又抹得一塌糊涂,像个大花脸,骂声他妈妈的,冲镜子做个鬼脸,哗哗洗干净了,下楼打车。

“青派”饮品店,靠窗的卡间,他站在窗前,一身便装,白T恤打底,外套墨青色衬衫,老成里透着一股爽利。

我笑吟吟地摇着手:嗨,锅盖哥哥,别来无恙啊!

杨扉的目光一闪,像草尖上的露珠,那么憨憨地笑了,说桑麻,喝点什么?

我抬抬肩膀,说只要能喝的,都成。

杨扉笑着摇摇头,轻声说,还是小前儿那一出。说着点了一杯拿铁,一杯红茶。等的当口儿,一时静下来,这静底下又像有什么涌动着,令人心里慌慌的。我清清嗓子,问杨叔叔郝阿姨还好吗,杨扉说我妈还好,我爸……十三年前失踪了,一直没找到。我大吃一惊,忙问杨叔叔好好个大活人,怎么会失踪?杨扉简要地说了经过。唉,总听歌里唱浮生如梦,世事无常,看来竟是真的。

我问他怎么找到我的。他睁大眼睛说,我是干吗的?只要知道你手机号,就没跑。正说着,他手机响了,看他的神情,该是个女的。见他挂了手机,我笑嘻嘻地问,女朋友啊?杨扉没接茬,问这些年怎么样,还好吗?我抬抬肩膀,我想我笑得一定很真诚:嫂子很漂亮吧?杨扉淡淡一笑,说一般人。我的脸都笑疼了,拍手叫道:锅盖哥哥要当新郎官了,当妹子的得送上一份大礼啊!杨扉低着头,说桑麻,别做了,太危险了。我笑不出来了,盯着他说,忘了你是警察,杨警官来抓我的吗?来吧!两手伸过去。杨扉脸都涨红了,磕磕巴巴地说,我就不想亲自抓你,才劝你收手。你不知道……我抓起包说,既然杨警官不抓我,那我可走了!

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大门连推两次都不开,我就躁了,抬腿就是一脚。真是寸,有人从外面一推门,我的小腿正磕在门边上,不禁哎哟一声。那人忙扶住我,问着小姐怎么样?我一甩手:没事儿……

出了来,夜色迷离。沿着马路一瘸一拐走了会儿,坐在路牙子上抽烟,抚了小腿,眼泪夺眶而出,我这是怎么了,杨扉哥哥要结婚了,我该为他高兴才对啊。随即掏出手机打给他,又果断挂了,他妈妈的,解释就是掩饰,多大的事儿似的。

身后不知什么店里正放着音乐:

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

你真的就像尘埃消散在风里……

瞬间就把我带过去,不禁小声跟着唱,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光影蒙蒙的,那边妈妈坐床边缝我那开线的线绒小狗,低声唱着,跟我的歌声混在一起:

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突然心底涌上一股什么,嗓子堵住了,我猛地捂住脸,泪还是穿过指缝流下来——这歌可是妈妈最爱!我忽然理解了妈妈……

手机响了,是葵哥,我抹把脸上泪粘的头发,深吸口气,接通后嘻嘻笑道,老头儿想我了,刚下班,马上到家!

我起身拦出租车,转身的瞬间,才发现杨扉站在身后,便大方地跟他摇摇手,上了车子,心想他跟着我干吗?到家跟老头逗会儿磕子,就回屋歪下了。打开手机,循环播放那首《哭砂》……

那年,我们离开杨扉家,搬到西郊农机厂家属区,典型的城乡接合部,我也转学了,同学们大多一脸的皴、腌臜。

葵哥——忘了几时开始的,我给爸爸降一级,改称葵哥——每天一早搭车去站大岗,妈妈起得更早做饭,小米粥、馒头、咸菜。有时妈妈病了,或来不及做,就冲碗糖水泡饼干,从没叫爸爸空肚子出门过。活儿忙的时候,葵哥就住在那儿,回来总买上一包果丹皮啦、小蛋糕啦、一袋橘子啦,有一次竟然买了猪头肉!我一下子想起郝阿姨,她烀的猪头肉可真香。妈妈不免埋怨他乱花钱。葵哥就笑笑,没说啥。

一入冬,就没装修的了,葵哥晚上给人家打更,白天给超市送货,整天不见人。

就这样,日子平淡、寒素,流水一样。后来,房子给大雨泡塌了,我们又搬到北关。北京申奥成功那年的年下,我跟妈妈包饺子,张罗年夜饭。爸爸回来劈了好些木头柈子,贴上对联,挂了灯笼,就去打更。妈妈叫声哥……这称呼多古典、多浪漫,不像那些人喊老公老婆的,俗。葵哥说快到点儿了,别耽误人家回家过年。

妈妈没再拦着,怔怔地看他蹚着雪出了院子。

妈妈手脚真麻利,炖好鱼,煮饺子,连同熟食凉菜打包,醋、酱油、香油、蒜瓣,还有一瓶酒,一瓶格瓦斯,丁零当啷的装了一袋子,说过年过年,团团圆圆,桑麻,咱们找你爸过年去!

那是私人的机件厂库房,离着家属区七八里呢。妈妈擓了大的包裹,我擓了小的,打了手电筒,蹚了半尺厚的雪赶路。

出了家属区,就没路灯了,古鼎灰的夜空,零零散散几点星光。脚下的雪咯吱咯吱的,我有点愧疚,问妈妈,咱们是不是打扰了雪花们做梦?妈妈说今天过年,雪花们也守夜啊。我摇了手电筒光柱指向夜空,喊着小星星,过年好!声音在黑黑的原野上荡开。

依稀的,不远处一座院落隐现。这关口上,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一回头,就见一只大狗,眼睛蓝幽幽的,手电筒再一扫,还有一只!我不怕狗的,汪汪两声。妈妈颤声道,桑麻别叫,是狼!一听是狼,我吓得牙齿咯咯打战。

桑麻!那边发一声喊。

一道大光柱射来,接着黑暗中一条黑影飞奔过来,只见他一手提了手电筒,一手拎了铁锹。那两条狼倏地一窜,隐没在夜色里。

葵哥接过我的包裹,埋怨着不该来,这片儿有狼的。妈妈说桑麻想你了……我截道,拜托,是你……妈妈搭了我肩膀的手捏了捏。好吧,这个锅我替背你了!葵哥有点异样,说桑麻,这儿没电视看春晚哦。

门卫室还挺大,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些记录本什么的,还有个小半导体呢。妈妈一样一样把菜铺在桌子上,鱼、香肠、鸡手、皮冻、肘花、白菜拌粉丝。三个杯子倒满了一碰:新年快乐!

过了会儿,葵哥跟我碰杯子,说过了年,桑麻十二了……我翻翻眼皮,说拜托,我十三啦好不好。葵哥笑了抿口酒,说我是说周岁。妈妈也噗地笑了,笑着笑着,看了葵哥一眼,倒了白酒,说哥,我敬你一杯。葵哥忙站起来,两人恭恭敬敬碰了下杯子,像一对新郎新娘。妈妈喝酒上脸,像涂了一层胭脂。

吃罢饭,我就摆弄半导体,吱吱啦啦的,调到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时,妈妈说停,我就不敢动了,问她啥玩意儿。妈妈说《蓝色多瑙河》,桑麻,咱俩跳支舞吧。不由分说,薅起我就一通抡,我笑着叫着,妈妈撒酒疯了。把我祸祸够了,又去祸祸葵哥:哥,我请你跳一支舞好吗?葵哥一脸惊愕,都吓磕巴了:我我我……妈妈则一脸红云,笑吟吟地说我教你。就拉住葵哥的手,又低声说靠近点,左手搭在我腰上,放松点,就这样……妈妈身姿优雅、舒展、流畅,可怜的葵哥却笨咔咔的、直挺挺的,活像木头棒子,我笑倒在床上……

妈妈还有这一手呢?妈妈拂一把乱发说,上学那会儿,我可是堂堂的文艺委员啊……现在想想她的神情,再细品品这话,有显摆,有矜持,也有一丝流年暗换的惘然。

忽然窗户上红光蓦地一闪,市区开始放爆竹了,我就窜出门来看,夜空中一朵一朵烟花接连绽放,半个天都红了。我一手拉了葵哥,一手拉了妈妈,那一刻,我觉得很美。

我十三了,豆蔻之年,听说古时该说婆家了,好恐怖。妈妈有时逗我,杨扉憨憨的也不错啊。我嫁给杨锅盖?不不不,我吓得直摇头,好恐怖。妈妈问那你想嫁个什么样的?我想了想,说葵哥那样的吧,我觉得你们才是真爱。真爱?妈妈哈哈大笑,末了,目光渐渐暗淡下来。唉,女人的心,真搞不懂!

这几年,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频频犯病,而葵哥无论在哪儿、在干吗,总是飞奔而来,抱着妈妈喂药。有那么一两次,妈妈说这么没个完可不行,我要戒!然而,最终还是半途而废。葵哥越来越黑、瘦,脸色乌突突的。我真害怕,就问他。葵哥说没事儿,别担心,你只管念你的书。

念书小意思啦!我上学早,初中毕业才十五,直接升入市一中——十足真金的重点高中哎!就问你们服不服?然而,我却与憧憬已久的重点高中失之交臂了,因为我的户口是假的!小学初中那会儿,花点钱就糊弄了,如今信息全面联网,根本没法弄——这是什么梗?我个赝品?难道我我我是捡的?还是被拐卖的?

我的人生追问,却招得妈妈哭了。葵哥低头默默地吸烟。我更蒙了——老早我就隐隐觉得,他俩有点不对劲,不像正常人,没有朋友,没有亲戚,独,也算了,连父母都没有?我十五了,竟没见过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这不奇怪吗?葵哥,妈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对我都不公平!

我跑出来,爬到家属区外的大杨树上思考我的人生。大杨树枝舒叶繁,像一把绿伞,叶子油光鲜亮,犹如涂了一层蜡,隐隐一股苦涩的味道,不觉想起当年跟杨扉爬树上房的情景……

我看着葵哥喊着我的名字,跑过来,又跑过去,一脸闪亮的汗珠子。妈妈没喊,跟在后面跑,仓促而慌乱。葵哥黑瘦、憔悴、苍老,像粗粝斑驳的树干。妈妈久不见光,捂得漂白,又是石松绿的衣裳,像吸足了树干供与养分的叶子。

李后主说,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为啥这么多不如意呢?好半天之后,慢慢溜下来,不是我想开了,而是我饿了。

重点高中没戏了,没有户口,连职高技校什么的,也只能到周边县城去念。葵哥不答应,说我太小了,来年再说。这样,我就在家跟妈妈做些家务。

葵哥的脸色乌突突的,蜡黄,没胃口,总偷着捂肚子,腿都肿了。妈妈押着他去医院检查,竟然是病毒性肝炎!并且已转为慢性的了——原来,葵哥挣得不多,只够一家糊口的,为了给妈妈买药,他一直偷着卖血,不慎染上了肝炎。这病很难治好,只能长期靠药顶着,整不好五六年后就是肝硬化,肝硬化之后就是肝癌……医生给开了药,还有干扰素,竟要一千多!可带的钱不够,葵哥就说算了,反正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妈妈突然失控了,在医院大厅跟葵哥嗷嗷地喊,歇斯底里的,把保安都招来了。妈妈喊着喊着,再也撑不住了,瘫在地上哭。

妈妈跟神经似的,留心各种小广告宣传单,一次在公交车上,听人说有个老中医,祖传的,贼神,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妈妈跟人家攀谈起来,细细打听,原来妈妈多高冷啊、多矜持啊,忽然这么三八呢。

听了那人的话,妈妈眼睛就亮了,像佛前开了光,回家就押着葵哥去看老中医,光挂号就五十。老先生年逾花甲,白发萧然,戴个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透着傲慢。老先生说这病也不难治,只需三个疗程,一个疗程三千……贵?呵呵,跟命比,钱算个啥?这样吧,一次性付清的话,可以打八折……

葵哥拉妈妈出来,说这是神医?这他妈就是个骗子!说着就往家走。妈妈失神落魄地跟着。

后来,妈妈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先买了两个疗程的草药回来。葵哥大发雷霆,我记忆中他第一次骂妈妈:那家伙瞅着就不像正装玩意儿,明明知道是个坑,还往里跳,傻到家了你!

妈妈挨了骂,一点不恼,只管煎药,笑吟吟地端给他。

葵哥歇了两天,就出去找活儿,家里指着他开锅呢。妈妈要去打工,葵哥不让,没见过这么惯媳妇的!妈妈和我一起蒸包子拿街头去卖,别说,大伙还真捧场的,生意挺红火。妈妈很开心,觉得自己还有价值,包包子时哼唱的不是《哭砂》,却是满大街传唱的《北京欢迎你》。那天不知怎的说起姥姥姥爷,妈妈说姥爷不成才,浪荡一辈子,三九天醉倒在路上,冻死了。姥姥是病死的,癌症,妈妈七岁起到了小姨家,寄人篱下十几年。妈妈说她虽然不幸,但上天把葵哥赐给她,这是不幸中的大幸。玉黄色的天光里,她脸上是平静的,像经历了狂风恶浪之后终于抵达彼岸的平静。她又说怎么攒钱,怎么给葵哥看病,这病虽说难治,毕竟有希望的。说话间,她手指飞动,眨眼间就是一个白胖圆润的包子——一切都是好的、美的,机趣盈盈。

这天妈妈又犯病了,葵哥买了药着急忙慌地跑回来,妈妈却抓了药奋力撇出老远,把自己带一趔趄,缺氧似的喘着说,哥,这次再再再戒不掉,要么我死,要么你被我拖拖拖死……

按妈妈说的,葵哥将她绑在小屋床上,关上门。因为妈妈嘴里塞了毛巾,嘶吼声低重、沉厚,像隔着深远的幽暗的甬道,从地狱里传来的。爸爸在门外苦着脸抽烟。我问他妈妈到底啥病?葵哥沉吟着,欲言又止。我说妈妈是不是吸毒。葵哥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低低地说,桑麻,你妈不是坏人。我说我妈当然不是坏人,可她为啥吸毒啊。葵哥叹了叹,说桑麻,你大了就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

妈妈折腾了两天两夜,才挺过来,而妈妈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恹恹的。傍晚,葵哥陪着去遛弯,嫣红的夕阳里,像一对饱经沧桑的老夫老妻。之后每次犯病,都这样捆在床上,妈妈在屋里一通折腾,每次都像一次受大刑。以前妈妈戒过几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没想到这次妈妈竟然真的戒了毒瘾!还有葵哥的肝炎也有了好转……

后来我大了,有了些历练,才明白人生的好不能永远依恃,眼见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岂不知后面便是“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紧相连属——妈妈戒掉毒瘾,葵哥也有好转,我们全家铆足了劲朝好日子赶,谁知一年后,妈妈常恶心、呕吐、暴瘦,到医院一查,竟是胰腺癌!葵哥身子一晃,大夫伸手扶住他。葵哥喃喃着,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是不是整错了大夫……

妈妈问什么癌。葵哥没料到她这么直接,一下子愣了,张了张嘴巴,支支吾吾的,说那个胰腺……炎,对,胰腺炎,大夫说别累着、别怄气、别着急,多吃点好的。妈妈莞尔一笑,我当是什么癌呢,胰腺炎多个大事儿?!

葵哥告诫我,别惹她,别拦她,最最不能当着她哭。

妈妈见天包包子,卖包子,还拆洗被褥,晒棉袄,洗衣服,归置屋子。我急得直跺脚,横挡竖拦的,都急眼了。妈妈就笑了笑,手下并不闲着。我实在憋不住了,跑到公厕号啕大哭。一位姐姐哼着《我和你》进来,见我在腌臜恶臭的垛子里痛哭,就吓蒙了。

这种感觉,就像温水煮青蛙,不禁一点一点地吞噬生命,还一点一点地摧残意志,酷烈而惨绝。

这天,妈妈把卖一天包子的钱,通过红十字会捐给了汶川,写上我的名字。第二天,妈妈嘱咐葵哥早点回来,随后上街采买,张罗了一桌菜。我打下手,问妈妈不年不节的,干吗啊?妈妈笑道,想做顿好的,你吃不吃吧。葵哥也奇怪,问啥日子啊?妈妈笑道,今天当年过。说着倒了杯酒。葵哥大手一横,说你不能喝。妈妈幽幽地盯着他,说哥,你别拦我。葵哥眼神闪躲,随即笑了说,那我陪你一杯。妈妈盯了他说,哥,咱俩喝一杯。随后又给我倒了点。我苦了脸瞅瞅葵哥,听妈妈说,桑麻,你多少来点,咱一家三口喝个团圆酒。我抿一点,满嘴火辣辣苦巴巴的,咽下去像一根火条直烧得慌。想来我龇牙咧嘴的样子很丑,招得妈妈咯咯地笑,给我夹块排骨,说快压一压。

长痛不如短痛,我一口干了剩的酒,脑子嗡嗡直响,歪了脑袋傻笑,看妈妈笑吟吟地跟葵哥举杯喝酒。妈妈唱那首《哭砂》:

那是我最苦涩的等待

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

她醉了,荒腔走板的,我就带着她唱: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我俩大舌头,好好一首歌,等于重新谱了一遍曲,笑得东倒西歪。

渐渐的我眼前模糊了,像笼了一层雾,影影绰绰的,有种失真感,妈妈眼波流转,葵哥低眉垂目,这情景透着几分诡异……依稀的,听妈妈轻声说桑麻,今天妈妈哄你觉觉吧。糊糊涂涂里,妈妈搀我上床,歪在我边上,亲亲我,轻轻拍了,低低唱着:黑猪和白猪,上街去买布……

醒来时,天已大亮了,一拉窗帘,阳光像瀑布倾泻而下,晃得眼晕。洗漱一番,见碗架柜里锅盘碗筷码得溜齐,锅里的饭菜还温乎乎的,拨了点坐下来吃。刷完碗一看表,九点多了,那屋的门还关着,他俩可真贪觉。

过了好半晌,我忍不住推开门,就见葵哥坐在桌前不动,咦,妈妈呢?我才发现葵哥脚边有一张纸,拿起一看,但见写着:

哥,我以为咱们千帆过尽,苦尽甘来,熬过了最难熬的,我以为咱们能厮守到老……哥,恕妹子食言了,先走一步,原谅我的自私和决绝。我不怨天,不尤人,我命好,遇见了你。十八年了,你说得最多的就是“没事儿的”,这句话撑着我走到现在。我看你了一夜,就为了记住你,来世嫁给你,但不许你再这么惯着我,会把我惯坏的。

哥,这一年来,除了日常家用,还剩九千七百六十元,都在抽屉里,足够桑麻上职业学校的一年学费。哥,你多费心了,我毫不怀疑你对桑麻的感情,只是苦了你了。

桑麻,让你喝酒,是让你尝尝苦和辣,这也是人生的底色,扛得住,才能活着。桑麻,母女一场,原谅妈妈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剩下的路,有爸爸陪你着呢,放心吧,“没事儿的”。桑麻,听爸爸的话,别怨妈妈,别想妈妈,每一片阳光,都是妈妈在罩着你。

纸短情长,再见了,我此生最爱的人。

罗衿绝笔

像浑身的血瞬间被抽空了,我意识模糊了,机械地叫着:妈妈……爸,爸,咱们去找妈妈吧……

葵哥扭脸盯了墙,肩膀抖着,鼻音囔囔地说,唉,咱们瞒着她,她瞒着咱们,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

我不管,我要找妈妈!泪水夺眶而出,我喊着跑出来,火车站,汽车站,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奔跑,直到累得缺氧,两腿酸疼,瘫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泪眼蒙蒙里,远远地瞥见树下的葵哥,我知道他一直跟着我。

九月,我上了职业学校,学糕点制作,打算以后开个糕点店。

妈妈走了,爸爸也老了,得过且过,后来肝炎终于转为肝硬化。

草绿了,草黄了,光阴在四季里流转,我也慢慢地长大了……所谓长大,就是慢慢接受那些无法接受的事实,为了给爸爸治病,我下海了……

6.桑葵

杨扉还是找来了。

当时我正伺候木头上厕所,他便秘了,就用蛮劲,怒得眼珠子通红。我说你虎啊,慢慢的……木头这边初见成果,敲门声响了。

我把他让进来,说声你先坐,又折回厕所。忙活完木头,我洗了手,给他倒杯水。杨扉端了杯子,转动着,问桑麻呢。我说她身上不得劲,里屋歪着呢,叫她出来?杨扉忙说不用。枣红脸,长身量,那眉那眼那一出,活脱脱一个青年版的杨正梁……看得我眼热,百感交集,说孩子,你今天特意来看我的,还是有话问我?杨扉有点局促了。

我笑了下,长吁一口气,嗯,我的日子不多了,是该有个了结了。我清清嗓子,说杨扉,先谢谢你当年为我保守秘密,你说到做到,是个男子汉。

我家住在齐齐哈尔,富拉尔基,青年街。富拉尔基,依嫩江而生,达斡尔语“呼兰额日格”,红色江岸的意思。那是老工业区,第一重型机械厂、北满特殊钢厂、富拉尔基热电厂,活像壮汉矗在那儿。走在街上,哪哪儿都是大烟囱,四周散落着苏联建筑风格的家属区,住户都是国企的爷,个顶个的贼牛。

我家不是国企的,我爸是大集体,开车的,我妈扫大街。我学习不好,当兵也没门路,就进了我爸的单位。大集体低人一等,不招待见,对象都难找。我二十七了,一事无成,想学点本事,就上了夜校,也想借机划拉个对象。真处了一个,交通车卖票的,长得一般,还蛮,我就意思了一下。

罗衿商业技校毕业不久,在商店站柜台。我们两家住不远,总在路上、街角、大门口擦肩而过,没说过话。直到有一次在站牌等车,她也在——浓黑的树荫下,牛仔裤,格子衫,齐耳短发,脖子后面那个小窝儿,令人心里一荡。我厚着脸皮没话找话:等车啊。她嗯一声。我又问车过去了吗?她很认真地往那头瞅瞅,摇着头说没有。声音挺脆的,带点稚气。我就没词了,尬笑一下,退了两步。

一九九一年八月末,正值苏联的“八·一九事件”,二当家的亚纳耶夫不满大当家的戈尔巴乔夫,说他把苏联带歪了,于是取而代之,三天后叶利钦又把亚纳耶夫收拾了,贼乱套。

那天晚上,我跟对象谈崩了,闹心,就到处瞎溜达。忽然一声尖叫破空传来,“救命……”罗衿?没错,是她的声音!情急之下,我也没过脑子,循着声音箭步过去,到一处废弃的水房前,隐约见俩男的拖着个女的,一男的断后。我喊声“罗衿”!那女的扭回头喊“救命”。

刷,一身的血就点燃了,冲向头顶,我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嘭,不妨迎面吃了一拳,脑子嗡一下,就听有人骂道,你他妈找死啊!这关口,水房里的罗衿的嘴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听她呜呜的。我再往前一冲,只觉胸口一疼,昏暗中一把半尺长的刀子抵住胸口。那人又骂道,再他妈装逼我宰了你!刷,一身的血凉下来。那人把刀子交到左手,右手啪啪地扇我两耳光,喝道挺有钢啊你,给我跪下!我还没反应过来,肚子上吃了一脚,五脏六腑拧着劲的疼,刀子又抵住我的脖子,那人狠声说你他妈没听见,跪下!我吓得肝颤,腿一哆嗦,我他妈真就跪下了。这一跪,像真气散尽一样,再也起不来,那点可怜勇气也无影无踪了。那人拿刀面啪啪扇我的脸,嘿嘿着说,就这点尿,还敢跟我俩装呢?滚!一脚踢我脸上,我滚了个骨碌,慢慢爬起来,又是一脚踹在腰上。我一个趔趄,庆幸没摔倒,来不及寻思,就捂了腰跑,机械地不受控制地跑……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地儿,坐着像狗一样喘着。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不知谁咳嗽一声,我吓得一激灵。慢慢地,心里明白过来,着实懊恼,我他妈这么跑了,罗衿就完了。打不过,我干吗不喊人?干吗不报警?我给自己两耳光,你真他妈完蛋。借着月光,我摸着两块砖头,站在路口辨认一下方向,攥了石头往那儿跑。

我找到那座废弃的水房,躲在大树后,捡块石子扔过去,没动静,这才慢慢凑过去,贴了门听听,隐隐一阵压抑的抽泣。我推门进去,黑黢黢的。我打着打火机,就听啊一声尖叫,声息微弱,又忙熄了火。电光火石的瞬间,火光里的罗衿跪着,背对着我,半扭了脸,抱着光着的上身。我刚要喊罗衿,又猛地止住,说声没事儿没事儿,别怕。跟着脱了夹克扔过去,就退了出来,躲在大树后面。过了好半晌,月光下罗衿慢慢探出头来,四下扫视,惊恐的样子像只小兽,一点一点挪出来。我不想她难堪,离着三十米左右,偷偷跟着。而她,专捡黑的、没有灯光、没有月光的路走,走得很慢、很慢。

天不作美,那晚的月亮又大又白,像评书里说的亮如白昼。那是我这辈子最难走最难熬的一段路……

我的夹克不想要了,她烧了,扔了,随便——我没脸再见她。我却忘了,我的工作证还在兜里。一个星期后,早上一出门,就见门口放个袋子,夹克洗得干干净净的。

有时在路上、街角、大门口,和罗衿擦肩而过,但视而不见,我知道她在抹去那段记忆。

后来,她出嫁了,小伙子叫张继红,热电厂的,五短身材,胖乎乎的,看着很忠厚,虽说他有“国”字号职工的金招牌,可大伙都说一棵好白菜叫猪拱了。

这一年,我爸开车去拉货,车翻了,当时人没啥事儿,都说我爸命大,当夜却死了。我妈心眼小,总寻思我爸,结果扫大街的时候被车撞飞,当场就没命了。不到一年,父母双亡,我一下子落到人生的最底端,没有希望,没有方向,黑沉沉地看不到光。

我三十了,大集体,单身,独来独往,大家看我的眼神像看什么稀奇动物。我恼火、愤懑、绝望,慢慢也习惯了,在这世上,脸皮不厚点真没法活。

有时见罗衿回娘家,她抱着孩子,张继红跟在后面,皮鞋、西服、打了摩丝,像个乡镇企业的推销员。见了熟人,他就掏出“三五”烟发,憨憨地笑着……不管怎样,他能给罗衿幸福,令我由衷地敬佩——罗衿过她的小日子,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别过了。

有首歌词写道:仓促岁月,世事如棋,每局都光怪陆离。唉,天才也猜不透。仨恶人之一因偷盗电缆落网了,迫于压力,供出所有罪行,包括这起强奸轮奸案。因为我当时喊了声“罗衿”,警察找到罗衿指认罪犯。罗衿开始死不承认,不知警察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开导,罗衿最后崩溃了。更悲催的,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罗衿被三个大汉强奸轮奸的惨案,传得沸沸扬扬,脊梁骨都被指弯了。有男的动了歪心,觉得有机可乘,变着法撩她。他们组长贼恶心,小恩小惠地引诱不遂,就给罗衿穿小鞋,他家老娘们儿更他妈操蛋,跑到柜台前,当着一众顾客,指了罗衿的鼻子骂她烂货。不久,罗衿被调到后勤打杂。

有时看见罗衿,孤单单、冷清清、苶呆呆,满眼的忧戚。要是听人喊她,猛地一个激灵,惊惶无措地瞅着你。她的脸上,眼角,多了块瘀青,有一次嘴角也破了。我担心她有什么不测,就远远地跟着她。

这天晚上,就见罗衿在街上徘徊,慢慢地,低着头,像背了大大的死沉的包裹。秋天了,风一吹,满树的黄叶子哗哗地响,像是在跟大树告别。

罗衿穿街过道,慢慢到了嫩江岸边。因为江面很宽,没有阻碍,大风直来直去,把她的头发兜过来,吹得笔直,灯光月影里,像个女妖。

罗衿那么站了很久,翻过栏杆往江里走。我飞身冲过去,也是太急了,翻栏杆时一只脚没过来,一跟头栽下去。我顾不上脑袋嗡嗡的,窜过去一把薅住她,压低声音说,你别犯傻。罗衿使劲挣扎着,叫着放开我。我抓住她的手腕子,说罗衿你别犯傻。她还挣着拧着扭着,叫着放开我,力气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低,忽然哇一声哭了。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反复地说,没事儿没事儿的,别怕……罗衿哭得直抖,声音嘶哑,抽抽咽咽地说,他打我……

原来,张继红看着忠厚,其实心理贼阴暗、贼腌臜、贼变态。这家伙中学就暗恋罗衿,他知道自个没戏,也不敢奢望太多,只求每天看一眼罗衿,一天就像满格充电似的。罗衿答应了婚事,张继红喜得要不得,扑通跪倒,双手合十说,张继红对天发誓,不辜负苍天的厚爱,不辜负罗衿的垂青,如果食言,不得好死。狂喜之后,一个念头闪过,那么多追她的,为啥是我?成亲之前,面对思慕已久的女神,亲热时张继红忍不住得寸进尺,都被罗衿冷静地制止了,说等结婚后。张继红抓耳挠腮的,又不禁油生一股敬意,更是视罗衿为天人。好不容易熬到成亲了,当夜罗衿的紧张、惶恐、抵触,绝对是真的。然而,没见红又怎么说?罗衿说骑车磨的,再看看罗衿那张脸,那么诚恳、单纯、无辜……张继红打消了疑虑,把她当神供着,是活儿全包了,家里家外一条龙服务。罗衿抱了孩子出门,娘俩珠圆玉润,眉清目秀,一对玉人,谁见了谁夸,张继红跟在后面,那嘴叉子咧的,都能看到后槽牙了……

然而,张继红听说罗衿被三人轮奸的事后,他的世界哗地坍塌了。这杂种借酒浇愁,一喝就多,一多就哭,捶胸顿足地嚷嚷:我寻思怎么嫁给我呢,原来是个烂货,烂货!我他妈还当个宝呢……越说越激动,激动就失控,失控就动手,一个大嘴巴子,呼得罗衿斜飞出去。罗衿受不了,抱孩子就跑回娘家。几天后张继红哭着求着罗衿原谅。罗衿一时心软,就回家了。同房时,张继红逼问第一次被干啥感觉。罗衿给他一耳光,又跑回娘家。张继红又去哭求,被赶出来,赖着不走,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罗衿的小姨心脏不好,几次下来就不行了。张继红对天起誓,求了又求。只当他好了,罗衿又跟他回去。那货今天喝多了,又动手打她……

畜生!我气得浑身直哆嗦,却只能拍着她的后背说,没事儿没事儿,别怕……隔着衣裳,手指触到她文胸的绊带,此时她伏我肩上哭着、喘着,鼻息喷在我脖子上,顿时浑身的鸡皮疙瘩,心里一荡。我骂自己乘人之危,不是东西,就说没事儿的……

张继红,你个牲口!我想找他唠唠,唠不通就削他杂种操的。心里忖了忖,我他妈太蠢了,那货本就心窄多疑,这样一来,他只能变本加厉地折磨罗衿。我就到电话站装了电话,跟罗衿说有事随时打来。

我盼着她打电话来,却又怕她打来。罗衿终究没有打来。

只要我有空,就跟着罗衿,直到她安全到家——到家就安全吗?

那是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初,隆冬时节,已经上冻了。我在家看碟,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我被星爷骗了,明明是喜剧片,却整得潸然泪下。正唏嘘着,电话响了,一接起来,线路不好,滋啦滋啦,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我就挂了。谁呢?这么晚了……随即给罗衿家拨过去,滋啦滋啦的,一阵哭声,我问她怎么了。那边断断续续的,听不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来电话的,我就说别怕别怕,我这就到。

我蹬了车子往罗衿家赶。路上积雪太厚。车子直打滑。因为用力过猛,链子蹬掉好几回。可算到了,我扔了车子就敲门。

一屋的酒气、腥气、厨屋的镬气。罗衿一脸惊恐,抓着我直打战,却说不成话。孩子在床上蹬了腿哭,腔都变了。当间的饭桌上,酒瓶横倒着,张继红瘫在桌子边上,满地玻璃碴子,还有血。我皱眉问她咋的了。

罗衿死死抓着我,手上黏糊糊的,半晌才颤声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

我蹲下来,灯光下,只见张继红脖子上一个血窟窿,仍有些许的血流着,伸到他鼻孔一探,已然没气了。回头看罗衿,这才发现她攥着一把剪刀。她叨叨着,我要离婚,他喊着反正我被你毁了,离婚就先杀了孩子,再杀了你……我害怕,我求他……他抓我头发撞墙……

我轻轻夺下剪刀,抱住浑身乱颤的她,摩挲着她的头发,说别怕别怕,没事儿没事儿,有我呢。过了一会儿,罗衿渐渐平静下来。我说你先哄哄孩子,我拾掇一下。我打了水,擦了桌子上、地上、墙上的血迹,再叫她换下带血的毛衣,连同床单、被罩,都烧了,又掰开张继红的嘴,把半瓶剩的酒灌下去。找一条麻袋,将他塞进去。我叫她打110,那边接通后,喊一声,就挂掉。接着,我叫罗衿抱孩子回娘家,进单元后尽量整大动静,越大越好,故意敲错门,就说他喝多了,又打你,没法过了。懂吗?罗衿直直地看我,似懂非懂,我说按我说的做,赶紧的,剩下的你别管,也别怕,有我呢。

罗衿哄孩子睡了,随后按我说的一步一步地做。她脱毛衣时,毛衣有静电,吸着线衣一扇,一截肌肤那么一闪。她把毛衣和床单一裹,到厨房烧。我忙止住她,这一烧,屋顶就熏黑了……我先送你跟孩子回去。临了一再嘱咐她,无论警察怎么盘问,只说他咋打你的,你抱孩子跑回娘家,别的不知道。

罗衿抱了孩子,走大路。我远远跟着,走小路。路上的雪都碾实了,没有脚印。眼看着她娘俩进了单元,我这才折回来,又等了半小时,扎紧麻袋,扛出来横在车大梁上,那一包毛衣床单挂在车把上。虽然将近深夜了,路上没人,我还紧张得很,腿直打摽。骑上车后,一提膝盖就磕他的脑瓜骨,一磕一颠,没走多远,麻袋掉下来。我支上车子,左右看看,把麻袋掫上大梁。刚一撒手,车子却咣当倒了,声音大得吓人。树窠子里哗啦一下,谁?我浑身寒毛竖起,回头扫视着。窸窸声响,一只猫无声无息地转出来,眸子精光四射,那么盯了我。我吓得直突突,操,闹什么鬼?听老人说,这东西通灵,难道它看见了什么?我扶正车子,抓起麻袋,小声嘀咕着,兄弟,不怨你也不怨我,怨只怨你太能作,早点上路早转世,来生行善别作恶……走你!一把掫上大梁,趔趔趄趄地推着走,一回头,那只猫仍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瞅着我,绿莹莹的眸子,瘆得头皮发麻。

在往罗衿娘家的路上,找个旮旯,将张继红倒出来,翻出口袋里的钱,装成抢劫杀人现场,又把他的工作证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我四下打量一下,蹬了车子狂奔,骑出城外,在郊野烧了那团包裹,回到家早过了凌晨。

第二天,到单位混了半天,就回家等罗衿的信儿。后半晌了,罗衿来电话,说警察找她问话,照我说的,她只提张继红怎么打她,她试着报警,又被张继红摔了电话,她又怎么抱孩子跑的……可她见了警察就哆嗦,而警察还会来盘问她,她说她顶不住了。她说她想见我。她的信任和依赖,令我动容,说现在不能见。三天后,她说一闭眼就是张继红脖子喷血的样子,快疯了,想跑。我想了想,你先引诱你们组长,把事儿闹大,再跑到经理那儿告状。罗衿脑子不糠,随即就明白了。她抓烂组长的脸,衣衫不整地跑到经理跟前哭诉,跟着就请了假。罗衿说要走了,谢谢你,哥。我说好,我去买票。到了火车站,罗衿见我背了行囊,愣了:你……人群里,她的目光深幽、忧戚、哀婉,不忍直视,我接过她的包裹,说该检票了,走吧。

那天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我们先到哈尔滨倒车,上鹤岗投奔我表哥。因为我的疏忽,罗衿差点被两个杂碎强暴,想想都后怕。侥幸逃脱后,找的旅馆就一张床,自然她娘俩睡,我在椅子上对付就行。我表哥帮着找个活儿,下井挖煤,又租了房子,我和罗衿两个虽然没说破,却也心照不宣,以夫妻的名分掩人耳目,这样安顿下来。我够笨的,表哥几次夸罗衿模样耐看,没察觉他一肚子坏脓,后来趁我不在,竟要强奸罗衿。我把那杂碎臭揍一顿,又带着她娘俩逃到鸡西。罗衿说挖煤太危险了,每次我下井,都像是生离死别,尤其鹤岗那次事故,我上来后,她说简直隔世再见一样。也是那次,她给孩子改了名字,叫桑麻。如今再下井挖煤,她说死不干。没招,我就蹬三轮挣口饭吃。然而连着两次的遭遇,罗衿不堪刺激,精神恍惚,那个叫琪琪的妓女就钻了空子,令罗衿染上毒瘾,日子就更难了。后来,我蹬三轮时把顾客摔伤了,就又带她娘俩逃到了这儿。你爸你妈想节省点开支,对外出租一间屋子,于是我们就搬过来,跟你家合租同住。

落了脚后,我在装饰材料市场站大岗。罗衿也想打工,可她的毒瘾发作是没准时候的,我担心万一发作,控制不了,打人毁物甚至自残,再把警察招来,一切都完了,就叫她在家养着。

毒品这玩意,真他妈毒,杀人于无形,任你多厚的家底、多大的财势,都给你掏空,再剜肉吸血,最后敲骨吸髓,末了剩一堆渣子。罗衿花样的年华,却惨遭轮奸,失手杀夫,亡命天涯,林林总总,一直令她备受折磨,精神高度紧张,换谁也扛不住。毒品给予她片刻慰藉,羽化成仙。然而,我一个站大岗的,根本供不起她吸毒。因为钱紧,每个月初,我都提前备好米面粮油,扣除房租,剩下的就给罗衿买毒品。这么紧着抠着,还是断顿,实在没招了,在胡同口看见“帮您献血”的小广告,就是卖血。我心里大喜,看见亮了——这么卖上一次血,能顶上一阵子。

记得一九九九年最后一天,你爸妈张罗了酒菜,邀请我们三口一起跨进2000年,也真是寸,那当口罗衿毒瘾发作了。我就去买药。之前,家里有备药,但罗衿管不住自己,那次都吃了,后来每次就买两粒。

那天我抄近道,刚到管厂后身,就撞上劫道的。你要是劫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还是条好汉,抢我个穷光蛋你算啥玩意?这钱给了你,等于要罗衿的命。跑?刀子抵着呢,咋跑?我就跟他商量,大哥,说实话家人病了,我去买药救命,我只能给你五十,你别嫌少,买瓶酒回家热热乎乎喝点,当我给你拜年了,再不行我给你磕一个。那人一听不乐意了,说操,又上酒又磕头的,你他妈上供呢?别废话……谁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屁!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他妈话说到这份上,还不依不饶的,太他妈熊人了。我猛地攥住他持刀的手腕子,往外一掰,照着他眼眶子就一拳……这么撕巴起来,我对刀子视而不见,全凭一个“乱”字诀,乱抓乱挠乱踢乱抡乱咬,我挨了两刀,却毫不退却,死缠烂打地拼命。那劫道的都蒙了,真他妈要钱不要命啊……后来我捂了肚子,买了药回来,到胡同口就挺不住了,想坐下来歇歇,谁知坐下就起不来了。多亏你找来,搀我回去。为了掩饰,我进屋包了伤口,换了衣裳出来,跟你爸喝酒,喝一会儿就不行了。

你说那几个社会人为啥打上门来?那是我借了高利贷,没按期还。你爸你妈怕招麻烦,就说有亲戚来投靠,我们也不好赖着,就搬走了。

后来,我卖血染上病毒性肝炎,血卖不成了。罗衿再犯毒瘾,我彻底抓瞎了,硬着头皮找你爸借钱。那天他给一单位的一单活儿结账,事后请人吃饭。我在他必经的小路上等着,月亮都到中天了,才见你爸过来,影影绰绰的,脚下有点乱,像是不胜酒力。我上前喊住他,他也认出我来,问啥事。我喏喏着,憋了半天说,想借一千块钱急用。不料你爸当场拒绝,没有余地。我呆呆站着,就一千,整不懂他为啥不借,但没钱就整不到药,没药罗衿就完了……我没多想,摸着块砖头,一砖头拍倒他,翻他的兜儿,一沓子钱,我只拿了五百。这关头,就听喵一声,一只猫悄没声地踅出来,两点绿莹莹的光。上次处理张继红的尸体时,一只猫一直盯了我看,这次又是,啥意思?我不敢逗留,忙去买药。

那天黑半夜了,还是没法睡,一闭眼就有两点绿莹莹的光……连着三天没睡,我都快疯了,就赶到医院,照顾你爸,以消减罪孽。我就想象电影里那样,把他打晕,没想晕是晕了,竟不知能不能再醒过来。我没钱,血也卖不成,我只能尽心尽力伺候他。每天深夜,我踅出来,对着月亮跪拜,如果杨正梁醒过来,我愿意折我的阳寿,如果他认出我来,抓我也认了……

后来,听说蹬三轮的宋万城被抓了,供出抢劫伤人的罪行,判了七年,出来后还蹬三轮。他父母过世了,妻子也跑了,七年光景,生死离别,物是人非。再后来,宋万城蹬三轮时突发脑血栓,倒在街上,我就把他领回来——木头,你受罪了,替我坐了七年大牢。

搬到北关后,肝炎越发重了,再也瞒不住了,罗衿哭得不行,说都是我害的,这样下去,就会把你拖死的,再戒不了,我就死。原来也戒过,太难了,就不了了之。戒毒,说得容易,这些年了,身体的心理的依赖,一下子断掉,简直要了血命。那次戒毒分三次,真是生不如死啊,我说实在顶不住,就来一粒吧。罗衿直了脖子喊,戒不掉,就死……苍天开眼,罗衿挺过来了,桑麻也大了,我以为所有的厄运终于了结了,不料因为长期抑郁,加上遗传因素,罗衿查出胰腺癌。像脑袋挨了一棒,我眼前一黑,耳边嗡嗡的,胰腺癌,治不了,也没钱治,老天爷对罗衿太他妈不公平了。

我瞒着罗衿,罗衿也瞒着我,她还想着怎么挣钱,怎么给我治病,真是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唉,看她兴冲冲的,满是憧憬,我躲到屋后大哭一场。

那天,罗衿张罗一桌子菜。我俩的病,都不能喝酒,可罗衿非要陪我喝点,借着酒劲,唱那首《哭砂》,跟桑麻闹成一团。我最怕听罗衿这歌,像意有所指,专门唱给我的,尤其那句“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我别了脸,不敢看她。

半夜时分,罗衿挨着我躺下,我装着睡着了。她的指尖划着我的眉毛、鼻梁、嘴巴,几滴热泪落在我脖子里,以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唱着:

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哥,你兴许不知道,我……我爱你……

从齐齐哈尔到鹤岗,到鸡西,再到这里,整整十八年,辗转千余里,彼此依靠,彼此温暖,彼此搀着,一起走过多少风霜雪雨生生死死,一起挨着多少没法说出的委屈、辛酸、苦楚,此刻听她唱着、说着,这么深情,这么苦涩,一时间又是柔肠百转,又是肝肠寸断,一阵喜,一阵悲,想着她来日不多了,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二天,罗衿留张了纸条,就走了——天那么好,风那么清,阳光那么亮,经过一夜黑暗的磨砺,一切好像是新的。然而,再好的世界,再好的时光,却再也没有罗衿了。

孩子,这就是我的经历,是我害了杨正梁,也害了木头,我有罪。我这肝硬化啊,晚期了,没几天熬头了,唯一惦记的,就是这丫头,我请你,不,我求你,如果可能,像哥哥一样照顾她。走吧,我跟你回警局。

杨扉木呆呆的,不知所以,看一眼门口,桑麻正站在那儿,早已泪流满面。

7.顾念

听说顾念从学校跑了,杨扉除了四处找他,就是暗中跟着桑麻,以防不测。杨扉没告诉桑麻,免得她害怕。

这天桑麻的手机关机了,杨扉就躁起来,按着手机定位找来,没想到阴差阳错,桑葵自己撂了,揭开了多年的盖子。这么听着,像掉进一个大坑,刚爬出来,又一个大坑,每回摔得气短胸闷,一路下来,整个人蒙了。可恨的桑葵,竟是害他父亲凶手,我竟然还为他守护秘密!杨扉下意识地去摸手铐,沉甸甸的手铐泛着凉意,他心里微微一凛,就见桑麻把了门框,泪光蒙蒙的。杨扉低头沉吟着,这会儿桑葵病歪歪的,吹口气就倒,料他也跑不了……杨扉慢慢起身告辞。

桑葵叫桑麻送一送。桑麻一动不动,那么泪盈盈盯了杨扉,幽怨、无助、悲凉。杨扉不敢直视,说不用了,就出了门口。桑葵换了鞋,跟出门外来。

这当儿正是薄暮时分,太阳落了,天边一道殷红隔开,下面黑黑的,而天上却还亮着。路灯没开呢,看什么都一团模糊。

杨扉掏出钥匙,跨上摩托,甩了甩头发。日暮里,一个音色苍老地喊着,杨扉……

杨扉一腿支了摩托,并不看他,听他说:杨扉,我早准备好了,随时跟你走……

楼头坐着一人,暮色茫茫地看不清脸,听见有人喊“杨扉”,腾地站起来,顿了一顿,攥了攥袖筒里的改锥,奔着杨扉大步过去,喊了声:“杨扉!”

杨扉坐在摩托上,胳膊搭了车把,闻声扭过头来。那人嗖地举起改锥,借助惯性,照着杨扉就攮下来。杨扉根本没法躲,只是本能地侧了侧身。

桑葵嗷一声,抱住那人,怎奈他经年久病,身子太弱了,力道太小了,那人一把推开后,抢过去又一改锥攮下来。这当儿,杨扉正从摩托座上下来,一条腿还没蹁过来,桑葵扑在杨扉身上。杨扉直觉腰上一疼,耳后闷声嗯了下,回身扳住软塌塌的伏着的桑葵,却见改锥锥尖从他胸前穿出来。那人拔出改锥,噗,桑葵胸前一股血呲出来,溅了杨扉满头满脸。杨扉吓得失声大叫,一个骨碌滚开,还没站稳,那人举了改锥又刺过来。杨扉抓他手腕往外猛地一掰,那人啊一下,听声音竟像个孩子。杨扉掏出手铐,将他铐在摩托上,忙跑过去抱起桑葵,伸手去捂伤口,而他半个身子早被汩汩涌出的血洇透了,喊着桑叔叔桑叔叔……桑麻,桑麻,桑麻!

铐在摩托上的顾念冷冷地看着。

九岁那年,妈妈就走了,确切地说,是丢了。顾念只知道,妈妈是四川纳溪人,小前曾失足落水,淹个半死,后来脑子就浑涂涂的。妈妈不知被人贩子倒了几手,辗转几千里路,才到了东北,卖给爸爸当媳妇。

爸爸顾学民,都说是个好人,说穿了,就是怂。金刚亦有怒目时,没有霹雳手段,菩萨也是泥菩萨。

九岁起,顾念就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是个好人,而被欺负的总是好人。顾念家的邻居,村主任的侄子,总把夜壶倒顾念家门口,隔阵子就扒了院墙重盖,地基每次都往顾念家这边移。顾学民找他们理论,那家男的握了粪叉子堵上门来骂。顾学民就生生咽下这口恶气,说我把他打了,赔钱不说,整不好得进去;他把我打了,打了也白打;穷人打官司,赢了也是输,输了还是输。忍吧!

因为顾念妈妈脑子不好,总被人拿来说事儿,腌臜谁,就说“跟吴艳芬似的!”艳芬,艳丽,芬芳,多好的名字,咋就成了骂人的话?有倒霉孩子直接喊妈妈大傻子。为此顾念跟他们打架,被他们排挤,上学都是独来独往。

顾念天生就是学习的料,没掉过前三,直接考入重点高中。顾学民高兴坏了,给顾念炖排骨,他还喝了酒,先是脸红了,接着眼睛也红了,说老话讲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儿子,争口气,好好学。顾念点点头说,嗯,将来我当了大官,谁欺负咱,我就灭了谁。顾学民叹口气,说我知道被欺负的滋味,不管你以后当不当官,都别欺负人……

说好了,顾学民来看顾念的,顾念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跳楼?被逼到什么地步,才能跳楼?后来顾念在网上看到帖子,才知道他遭遇钓鱼执法,羞愤而死。关国栋,杨扉。关国栋开除了,找不到人,那就先找杨扉,再找那个妓女。没人主持公道,我就还我爸一个公道。

那个妓女挺机警,还有个男的跟在后面,像在保护她,一直没法下手。后来顾念才知道,那男的竟是杨扉。

顾念今天原本找桑麻的,却听桑葵喊杨扉的名字,就冲上去了……

路灯亮了,那种油黄的、暗柔的光晕,像隔了层窗纸,竟有种温暖感。杨扉的嘶喊声,凄厉、绝望、愤恨,像带着血丝。

喵——

顾念下意识地一转眼,草窠扑啦啦一分,无声无息地溜出一只猫,昏暗中两点绿莹莹的光,沉默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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