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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城市还好吗(荆枫)

▶荆 枫

那是一个冬日,是家伟来到这座大城市以后经历的第一个冬日,也是家伟第一次开始在医院卖盒饭的季节。

这座沿海大都市的冬天是下雪的,白色的雪,一点也不轻柔,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江南冬雨直直地坠落在地面上,有些还没落到地面就融化了,有些落到地面以后,被行人的脚步踏开,变成一团黏黏糊糊又黑乎乎的雪水滩,这使得地面上看起来几乎像是沼泽。而家伟就站在这沼泽的角落里,裹着一件黑色的从头包到脚的大棉袄,放满了快餐的泡沫大箱子被她抱在怀里,用棉袄衣襟掩上。家伟小时候见过村上来兜卖糖水雪糕的人,就是这么把放满了糖水雪糕的泡沫大箱子包在大棉被里的,她想,虽然没有棉被,棉袄也勉强够用吧?

这是市立第一人民医院的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和车都很多,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很多住院病人的家属,都不太愿意赶回家去做了饭再带过来,于是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家伟这里询问价格。一餐盒的盒饭是15 元,三菜一汤,一份肉、两份蔬菜外加一份米饭,打开饭盒的时候里面的饭菜还是热气腾腾的,从饭盒里飘出的热气,融化了空中坠落的雪花。这个价格在一线城市真的算得上是便宜,所以家伟的盒饭卖得还算不错。等她回到家数了数兜里的零钱,再加上支付宝里的余额,加起来也有大几百块,就算是在魔都这样的一线大城市,这样的日薪也并不算少。

看到她在数钱,陈老师就从发了霉的潮湿房间内走出来,走到客厅里,一把夺过了家伟手里的零钱,嘴里咬着根烟,随手点了点,差不多有一百多块钱,陈老师很满意地吐出一阵烟雾,这烟雾在白炽灯光下袅袅地升腾,将陈老师那张已经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的脸笼罩了进去,令他看起来愈发地油腻。陈老师在烟雾里将钱收进自己的裤袋里,而后咬着香烟,伸出手掐了一把家伟柔软且有弹性的脸颊,嘴里含糊不清地笑着说道,挺好的,明天继续努力,年轻人,努力才有未来嘛!

家伟没有反驳,其实这话说的也不错,努力才有未来嘛,不是足够努力,家伟不会从老家那个南方的小乡村来到这座浮华的大都市。但对陈老师来说,说出这句话,像是放屁一样没有意义,毕竟他本人的人生经历里,几乎看不到任何努力的痕迹。陈老师是魔都本地人,父母去世后留了这套老房子给他,面积一共五十平,又老又旧,厕所还是千禧年流行的蹲厕,屋子里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腐朽气味。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陈老师的住房问题解决了,除了房子,父母还留下了不多不少的遗产,加上陈老师做房产中介混日子拿到的基本工资,足够陈老师在这个社会的底层沼泽里做一条小小的泥鳅游来荡去了。

拿到了钱,陈老师脸上的兴奋是挡不住的。他今天没什么兴趣再和家伟纠缠,揣着那一百来块钱,兴冲冲地出了门,家伟也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可能是去某家小足浴店,也可能是去什么黑网吧,总之肯定是要花个精光的,但这些都和家伟无关,她放好自己的东西,径自回宿舍去了。

见她回来,宿舍里的舍友小王嘴一撇,又去那个做中介的老男人那里了?家伟没应声,反正舍友们也并不在乎她回不回答。家伟就是这样的性格,她看上去过分地柔和了,简直就像是一块破布,或者是软塌塌不成型的面条,谁都可以把她捏来捏去,随便捏成什么形状,这让人感觉欺负她都没什么意思。所以小王她们也就是说了这么一句,再不说了,因为实在没意思。

你们今晚要出去吗?家伟问。舍友们此刻全都打扮一新,女孩们年轻美好的肉体并不甘心被衣物束缚,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地,争先恐后地裸露出来,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对。一个舍友抬高了下巴,透过桌面上的化妆镜看了家伟一眼,她说话时的语气和姿态,高高在上,像个公主。尽管她们和家伟在某些角度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譬如在本地人的眼里,她们这些姑娘,不管身上穿的是并夕夕(拼多多)爆款还是大牌限量,统统都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外地人。

这座城市接纳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却也天然地排斥着他们,将他们从人群中隔开。就像陈老师,自恃是本地人。陈老师认为,家伟这样的名牌大学生也并不值得一提,他对家伟说过,你就算是大学生,又怎样,大学毕业也不能落户在魔都。而陈老师这样只上了中专的小中介,一出生就拥有了很多外地人奋斗多年才能拥有的本地户口,陈老师对此洋洋得意,这也是他在家伟面前格外强势的底气之一。

家伟并不赞同陈老师的大部分想法,但她从来都闭口不谈,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家伟学会了管好自己的嘴,多说就会多错。他们这些外地人,不管普通话说得多标准,仿佛只要一张嘴,乡音就能飘出来,紧接着就能看到别人脸上的轻视和看不起。而且她现在也不该得罪陈老师,毕竟她还要借陈老师家的炉灶来做盒饭,如果和陈老师闹掰了,她就赚不到生活费了,自然也就不可能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为了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家伟觉得,就算要她损失些什么东西,也是可以忍受的。

但不管怎么样,家伟还是一个高材生,她不说,但是她会想,她有时也会觉得,和陈老师再这样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她付出的东西,陈老师很难从其他人身上得到,而陈老师给她的,其实其他人也未必不能给她。但要靠她现在赚的这些钱在这座城市里租房,甚至是买房,都是不现实的。

要怎么办呢?

答案来得比家伟想象得还要快。家伟的舍友们不知怎么喊上她一块出去了。她们的目的地是本地有名的一家酒吧,推开大门,里面嘈杂的声音和炫目的光线齐齐向这群年轻的姑娘们涌过来,用力地,像是泥泞沼泽一般将她们吸进去。女孩们进了室内,也像是泥鳅一样,如鱼得水地在各个卡座上游走,肆意挥霍着她们的年轻。她们是没有定卡座的,卡座有低消,就算大家AA 凑钱,都让人肉痛。但这也不要紧,年轻的女孩们付不起卡座,自然有人付得起,她们游走在各个卡座之间,那些泥鳅们游入其中,顷刻就四散开来,消失了。

留在家伟身边的,只剩一个小王。小王赖着家伟,她亲亲热热地用裸露的臂膀将家伟环绕住,前所未有地亲昵,几乎令家伟受宠若惊。走吧,小王说,我带你见个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小王带家伟见的人,确实挺讨人喜欢的,不为什么,就因为那人足够有钱,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家伟她们到的时候,这个年轻人正坐在卡座上,周边环绕着一堆年轻女孩,一个个都像小王一样,衣着光鲜又暴露,画着浓妆,长发飘飘。

孟少。小王冲着中间的年轻人甜甜地笑着,眼睛却不住地往桌上的那一堆“黑桃A”扫过去。据说黑桃A 并不好喝,但对有钱的少爷们来说,好不好喝无所谓,这仅仅只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罢了,黑桃A 一旦摆上桌,几乎就是在向周围舞池里的人宣告,我很有钱。

小王是对的,在这堆女孩子里面,扎着头发,穿着毛衣的家伟,素着一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面孔,很难让人不注意到。那个年轻人也一样,他一眼看到了家伟,而后把小王喊了过去,两个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大多数是那个年轻人在说,小王在听,间或点头,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没过多久,小王就把家伟揽了过去,语气里的兴奋藏也藏不住,她说家伟,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什么好日子?现在的日子就不算好日子了吗?就算是曾经在家乡的日子,有家人在身边,家伟也觉得是好日子。更别提来到这里以后,家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高楼,高高的,直直地,钢筋铁骨铸成,毫不费力地插入云霄之中。也没见过那么多的灯,那么多的车,就算是夜晚,这座城市的天空也是亮如白昼。除此以外,这里还有很多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出现在街头。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陈老师那样的,有小王这样的,也有家伟这样的,巨大的城市阴影如同深渊巨口,将来往的人们都吞入腹中。

她被带到了年轻人面前,年轻人很满意地打量了家伟好几眼,在嘈杂的音乐声和人声里,家伟听到年轻人问自己,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吧?家伟摇摇头,陈老师,陈老师也不算是她的男朋友,他们是什么关系,她也说不好。陈老师也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他有房子,有炊具,还让她每天能靠自己赚到些钱,他们各取所需。

很好。年轻人很满意地眯起眼睛,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男朋友了。

哦。

家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她这样的表情反而取悦了这个年轻人似的,在年轻人的眼里,家伟就像是一只落入狼群里的兔子,白纸一般地,幼稚、可爱、柔弱,只要他随手一掐,这只兔子的脖子就会被他掐断,而后鲜血喷洒出来……

年轻人见过太多的女孩了,装纯的有,不装的也有,但像家伟这样的,在这座城市里,还真是少见。家伟身上有一种天然的麻木和随遇而安,好像任何事情,任何境遇,她都可以接受。因为她实在是太柔弱了,随便什么事情什么人,都可以轻易把她压倒,比如陈老师这样社会底层的loser,也比如年轻人这样春风得意的富二代。

你想要什么?说吧!第二天早上,在慵懒的阳光里,年轻人随意又懒散地问她。家伟想了想,问他,你有房子吗?可以让我做饭吗?

你想为我做饭?年轻人挑了挑眉。这样的套路实属罕见,他饶有兴趣地用手撑起自己的一侧身体,转过身子去看家伟,目光在家伟的脸上、身上肆无忌惮地扫了一圈,而后兴致勃勃地道,好啊,做饭算什么,我在XX 区还有套房空着,你喜欢就住过去好了。

年轻人观察着家伟的表情,家伟的脸上一瞬间出现了欣喜,而后变成了感激,纯粹的感激,她的一双眼睛小鹿一般注视着这个年轻人,谢谢你,你是个好人,而后生怕他反悔似地补充,只需要做饭就可以了,我可以回寝室住的。

年轻人没忍住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真是有意思。

家伟就这样有了新的做饭地点,在陈老师出去玩的时候,她去陈老师的家里拿走了自己的东西,还留了几百块钱给陈老师,年轻人给的卡她没用,她自己还有点积蓄。她搬到了年轻人空着的那间房子里,继续做她的盒饭生意。还是十五块钱一盒,还是在医院的后门口,还是用她的黑色大棉袄包着泡沫大箱子。年轻人让人给她送了不少的衣服,都是大衣,笔挺地挂在白色的大衣柜里,但家伟不穿,在下雪的冬日里穿大衣实在是冷,而且也很容易弄脏,因为那些大衣都是米色、粉色、白色这样的淡色,年轻人就喜欢这样温柔的颜色,他也同样觉得这样的颜色很适合家伟。尽管他不知道也不太在乎家伟自己喜欢的是黑色的衣服,因为黑色耐脏、方便,而且穿上黑色的衣服,会让家伟有一种奇特的安全感。她每每卖完盒饭抱着空空的泡沫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时,总觉得自己融入了黑色的夜晚,在没有路灯的黑暗角落,这座城市真正地接纳了穿着黑衣的她,他们融为一体,她不再被排斥。

年轻人经常带家伟出去参加朋友间的聚会,没课的白天家伟会答应,但晚上,她统统拒绝了,几乎每个没课的晚上,她都要去卖盒饭的,就像是医院,几乎每天都有病人住进来。年轻人似乎没想到家伟这样柔弱的小白兔竟然也敢梗着脖子拒绝猎人,反而觉得家伟有趣,他也不强迫她,反正他的女伴很多,像他的房子很多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散落着不少他的房子,或是他父母的房子,有些空着,有些住着人。那些住进去的姑娘,都是像家伟一样的,没有被这个城市完全接纳的外地人,在这里她们没有房子也没有话语权,而孟少的房子,就成了她们的家,就像孟少也成了她们的大家长一样,她们每个月都能从年轻人给的卡上支走不少的钱,那些钱足够她们漂亮光鲜地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直到年轻人腻歪了她们,将她们“请”走。

在家伟参加的几场聚会里,她发现年轻人的朋友和年轻人一样,总的来说,他们是一群年纪都不大,不用上学,而又莫名地很有钱的人。他们中有一部分是本地人,一部分是外地人,在有钱人里面,好像本地人更高贵似的。家伟听见过一位本地有钱少爷吐槽孟少,说他没眼光,居然看上这样土里土气的货色,那位本地有钱少爷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家伟。孟少可不服,他说,你根本不懂!你试试就知道了!不知道那位有钱少爷是怎么想的,反正后来再见到他,家伟看见他身后跟着的女孩,和她有几分相似,见她看过来,那女孩露出了羞赧的神色,看起来很不好意思。

家伟的盒饭生意还是照做,并没有因为炊具变了,而变了口味,很多老客人买完她的盒饭还要夸一句,还是原来的味道。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家伟的盒饭,竟然也有“原来的味道”了。这让家伟有时候会生出一些被接纳的感觉,毕竟在这些长期住院的病人的家属眼里,那个医院后门口卖盒饭的小姑娘,几乎天天都会在,风雨无阻。有些人已经习惯了来她那里买盒饭,又干净还便宜,他们接纳了医院后门口有这么一个卖盒饭的事实,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应该是接纳了她,家伟这样想,这个想法让她很有安全感,比住在孟少的房子里更有安全感。

孟少的房子不大也不小,地段很好,装修精致,精致得和家伟格格不入,还很温暖,中央空调可以二十四小时持续地开,反正孟少也不在乎,那点电费对他来说,还抵不上一瓶黑桃A。家伟有时候开,有时候不开,她觉得冷的时候她打开空调,觉得不冷的时候就不开。在她的家乡,空调都是只能制冷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能够制热的空调,可是这里有。这里四季分明,春天就是春天,夏天就是夏天,秋天就是秋天,冬天就是冬天,各有各的不同,很鲜明,像这里的人一样,家伟很喜欢这一点。

她在这样美好的房子里面接待过舍友们几次,来得最多的就是小王。大概是那个晚上,让小王自觉和家伟拉近了距离,毕竟要不是她,家伟怎么可能认识孟少这样的人物呢,不认识孟少,家伟也不可能住进这样好的房子里。家伟应该感谢她,所以小王觉得,她来家伟这里多住些日子,也不算什么,这是家伟欠她的。大概是无人倾诉,小王有时候也会和卖盒饭归来的家伟吐露自己的心声,她告诉家伟,她现在的男朋友是本地人,大概三十来岁,是个小导演,说话的时候普通话里掺杂着本地话,经常用看不起的眼神看着小王,让人很不舒服。本地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王愤愤地说,而后她话题一转,开始满脸欣喜地说起自己男朋友的车,男朋友的房,男朋友在本地的那些人脉。

原来她的男朋友有车有房,那为什么小王不住在她男朋友那里呢?家伟很想问,但她又觉得小王可能会难堪,于是没问。在这座城市里,谁都有自己的难处,大家都不容易,家伟想,她有,小王有,陈老师有,就连孟少,也有。

孟少这样的外地有钱人,就算在本地买了房买了车,也一样可能被本地有钱人看不起,不管什么圈子,在这个城市里都一样。不同阶层里套着不同的阶层,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一个从头连到尾的食物链,一环扣着一环,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将这座城市牢牢地框住,确保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不会倾倒下来。

这期间陈老师还打过几次电话,他问家伟这个死丫头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日子活腻了是吧。家伟好声好气地告诉他,她有别的去处了,不需要再麻烦陈老师了,还感谢了陈老师在过去的日子里照顾她。陈老师虽然喜欢别人喊自己老师,但他的学历、长相、性格压根和老师这词不搭边,老师只是一种对文化人的尊称,是一个礼貌的称呼,是陈老师最想要被别人称呼的称呼。陈老师在电话里说,你放屁,我看你是攀上什么高枝了,你这个臭丫头……家伟照例没有反驳,她挂掉了电话。

来家伟这里买盒饭的人越来越多,她在人民医院这边,也算是出了名,很多医生护士和家属都会来她这里买饭,很多效仿家伟来卖盒饭的人,不是价格不如家伟卖得便宜,就是盒饭不好吃、不干净,要不就是被保安赶走了,反倒是家伟,一直都在,甚至医院里的保安也会来家伟这里买饭,顺便和她聊上几句。

这些和家伟一样在外地讨生活的保安形形色色,他们问家伟一个女孩子怎么天天这么辛苦来卖盒饭?家伟说不辛苦,这个工作比起其他的已经好很多了,保安们说是啊,是啊,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他们大多笨嘴拙舌,文化程度也不高,对于家伟这样年纪小、长相漂亮,还是大学生的外地姑娘,就有一种天然保护弱小的心理,大家都默契地没有赶家伟走,家伟这才得以一直在医院这边继续卖盒饭。

有几个医生和护士跟家伟也很熟了,都是年轻人,有的忙得没空做饭,有的懒得做饭,还有的是跟人合租,做饭不方便,索性来买盒饭吃,好在家伟的盒饭经常换花样,味道又比医院食堂的好吃,他们三不五时要来一趟,和家伟也算聊得来。

张医生就是来买饭的其中一个。家伟从他和其他人的谈话里知道,张医生好像是精神科的医生,年纪不大,看上去很阳光,长相清秀,有点儿像大学里那种高个阳光小伙子,满身都是年轻人的朝气。他和家伟聊的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在知道家伟的专业以后,张医生再来家伟这里买饭,就会站在旁边楼道的阴影里,和家伟聊文学,聊他最近看的小说,从国内到国外,从古希腊到近现代,天马行空,就算家伟忙得没空搭话,张医生也照样自得其乐。他是个很会自得其乐的人,家伟觉得,她渐渐发现,她对张医生的评语并没有下错。和其他人不一样,张医生来的时候不会穿白大褂,他说那样会弄脏,会把细菌带回病房。他有时候会给家伟带些小礼物,有时候是一枝病人家属送给他的花,有时候是同事给的小零食,甚至有一次还拿来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妙手回春”,他从大衣里一下子把这面锦旗掏出来,开玩笑地对家伟说,喏,送给你!家伟当然不要,张医生说,为什么不要,这面锦旗多适合你呀,上面写着“妙手回春”。张医生一字一句地把“妙手回春”四个字念起来,他说话的口音一听不是本地人,但也带着一股江南才有的风味,唇齿间是温柔而又缠绵的,家伟怀疑他的家乡是魔都附近的某个城市。

后来张医生果然说起,他的家乡就是距离魔都车程两个小时以内的某座三线城市。他和家伟一样,因为成绩好,来这座大城市读大学,而后顺理成章来到人民医院工作。张医生说,他的家乡虽然离这里很近,但那里生活节奏很慢,没有这么多的便利店,没有这么多的车,也没有这么多的霓虹灯,人们按部就班地工作,不疾不徐。当地没有很多的大老板和有钱人,但大家好像都不算很穷,张医生自己猜测,小康家庭占当地的大多数,富人和穷人在他们那儿反而很少。张医生也出生在一个小康家庭,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工资不高,但是安稳。最初他想留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家里都反对,但是张医生觉得这里的各方面水平都高,他在这里才能有更好的发展,他想追梦,想治愈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病人们,想在这座大都市里留下属于自己的脚印。

张医生问家伟有没有男朋友,家伟知道他什么意思,他那么直白又炙热,家伟从张医生来买饭的第一天,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想对她说的话,但是家伟不说。张医生问,家伟就如实答,我有。张医生失望极了,但家伟分明从张医生的眼睛里看见了不甘和倔强。张医生问她,家伟,你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他对你好吗?对你好怎么可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出来卖盒饭?张医生觉得自己就舍不得,如果他是家伟的男朋友,他一定不让家伟这么辛苦。家伟笑,说我男朋友很有钱。多有钱?张医生问。特别特别有钱,家伟答。张医生沉默了。

家伟很少开玩笑,张医生知道,所以家伟有男朋友,家伟的男朋友很有钱,尽管家伟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要出来卖盒饭,可家伟也没有和男朋友分手,不是吗?

自从这一场谈话以后,家伟就有阵子没见张医生了。等她再见到张医生来买饭,已经是一个月后,那时候冬日都快要过去了,医院的花园绿意萌发,草地上覆盖的那一层雪霜已经融化,柳枝抽条,林间有鸟雀飞舞,一切都昭示着冬日将过,春日即将到来。

在这个冬末春初的季节,家伟自己在孟少的房子里过了年,孟少回自己父母家过年去了,他也有阵子没来管过她了。陈老师倒是给家伟打了个电话,他居然在电话里厚着脸皮问家伟要压岁钱,饶是家伟脾气再好,都要笑了,陈老师多大人了,也好意思问她要压岁钱?她还算耐心地回绝了陈老师,陈老师果然又生气了,在他骂人的时候,家伟听到电话那头,陈老师的背景音里,有一个小小的年轻的女声,那个女声问,陈老师,是谁呀?

陈老师还是这么喜欢别人喊他陈老师,尽管他本人和老师这个词没有一点关联。

家伟在孟少的房子里买了食材煮火锅,她邀请了小王一块过年,让她没想到的是,小王竟然也同意了,家伟问小王,她怎么没去男朋友家过年,小王愤愤中带着些迷茫,他家里让他相亲了,找了个本地的女孩儿,今年他们两家一快过年。家伟问,那你被甩了吗?小王点点头,又摇摇头,家伟明白了,小王和她的男朋友,现在也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饭吃到一半,小王在软件上点外卖,点了一堆啤酒到房子来。就算是过年,在这个城市里,依然有人奔波在大街小巷送着外卖。家伟猜,过年的这段时间,外卖佣金一定要比往常更高。小王则打开一罐又一罐的啤酒,沉默着将金黄色的液体灌进自己的肚子里,一罐又一罐,直到她摇头晃脑地趴在家伟的肩膀上,像那一晚在酒吧里,和家伟亲昵如姐妹。她说,家伟,姐对不起你,但姐没办法。

我要留在这里!我一定要留在这里!

家伟听见她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呐喊,震得她耳朵里面的鼓膜嗡嗡作响。小王越喊越大声,她的声音响彻在房子里,顺着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传到了外面和往日相比稍显空荡的大街上,在家伟的耳边绕啊绕,绕啊绕。家伟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而后扶起烂醉如泥的小王,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重新回到客厅里,将碗碟一个一个地收拾起来,放进洗碗池里,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里,家伟听见小王在唱歌,唱的什么不知道,小王唱歌时的吐字听起来像是某个北方城市的方言。

这个春节过后,家伟再也没有在学校里看见过小王,她的舍友们说,小王请假了,病假,估计是要休学一段时间。家伟问小王生了什么病?舍友们摇头,说不知道。大家关心自己的事情还来不及,谁又会把精力花在旁人的身上。那她是回家乡看病去了吗?家伟问。大概吧?谁知道呢,哪里的医疗条件都不会比这里好的,舍友们随口答道。

是啊,哪里的医疗条件都不会有这里好,哪里的机会都不会有这里多,在这座钢筋森林的城市里,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遍地都是人,都是机会。人们不管不顾地一头涌进来,而后发现,森林不是森林,是沼泽,只要踏入其中,就难以抽身,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往沼泽中心走去,至于沼泽中心是什么?谁知道呢?家伟不知道,小王不知道,张医生不知道,陈老师不知道,孟少也不知道,大家身处其中,也只是身处其中。

家伟依旧还做盒饭的生意,依旧还是在医院的后门口,只是天气热起来了,盒饭的生意没有那么好了,而且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到了夏天,盒饭的生意就不能做了,不过家伟也不难过,夏天还可以做冰水、冰西瓜、冰淇淋等冷饮的生意。夏天的时候,家伟已经用攒的钱买了一个便携的小冰箱,这让她可以推着小冰箱,在医院兜售她的商品。

早上出门卖水的时候,家伟站在镜子前看自己。透过镜子,她能看到,房间里的东西都被打包了,好几个纸箱子堆在地上,里面都装满了她的东西,而她自己,则站在这堆东西里面。和去年秋冬刚来这里一样,她穿着不起眼的毛线衣、牛仔裤,头发扎起来,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她的任何想法。但不一样的是,满地的纸箱子,里面都装着她的东西,她的财产,一纸一笔,都是属于她的,她在这座大城市里,终于也拥有了一些东西。就像陈老师拥有本地人的身份,孟少拥有无数套本地的房子一样,这都是他们的私人物品。

所以孟少要求家伟搬出去的时候,家伟并没有一点的不情愿。这本来就是孟少的房子,他想让谁住,就可以让谁住。家伟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这个房子,但这次她并没有那么没安全感,因为她在手机里预约了好几个房子,她要去看房,虽然买不起,但现在她租得起,就算整租租不起,她也可以和人合租。家伟带着自己的箱子们离开了房子,就像带着一只狗、一只猫。

家伟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合租了一座公寓,家伟的房间是最小的,不朝阳,但家伟也不太介意,她在房子里待的时间少,大部分的时间,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医院。她的生活,和她在陈老师家,在孟少的房子里时没有任何的差别,她依然上课、卖冷饮,上课、卖冷饮。

一晃两年过去了,家伟才又在学校里看见小王。这个时候家伟基本不会回宿舍了,她不知道小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倒是小王,看见她以后,露出笑容,踩着高跟鞋向着家伟走来,她搂着家伟,像是亲姐妹一般。家伟,好久不见,你怎么也没联系我呀?家伟笑笑不说话,小王也并不生气,她揽着家伟,往学校外面走去。

校门口,停着一辆车,家伟不认识车标,但是她能看出来,这辆车一定价格不菲,因为孟少曾经有辆差不多样子的车,但后来那车被孟少卖了。据说孟少家在老家的产业出了什么问题,就连孟少自己都离开了这里,家伟和其他少女们住过的房子,现在恐怕也都挂在了中介公同等待新的主人。

小王敲了敲车窗,车窗滑落,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和陈老师很像,又不像。小王张开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嘴,对家伟介绍道,家伟,这是我的男朋友John,现在在创业,有一家自己的公司。John,这是家伟,是我的好朋友。

小王的男朋友咧嘴一笑,他似乎看到她们很是开心,笑得脸上的肉震颤起来。你好,家伟,谢谢你照顾我们家小王。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来我们家一起吃个饭?

小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而后她握拳,轻轻地打了男人一下,娇嗔道,讨厌,家伟很忙的,你别打扰人家忙事业。

事业?

家伟每天都要去医院卖盒饭卖冷饮的啦!你别影响人家!小王捂着嘴笑。男人脸上瞬间浮起鄙夷,但他的目光触到家伟的脸时,那些鄙夷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问家伟,家伟,你在哪家医院卖盒饭?

好啦,走啦走啦!你还想住院不成!小王坐进车里,催促着男朋友,那个男人有点遗憾地和家伟打了个招呼,车窗升起来,车子在家伟的面前快速地开走了。

除了小王,家伟还接到了好几次陈老师的电话,陈老师在电话里得意洋洋地通知家伟,他要结婚了。家伟不知道和陈老师结婚的是不是当初在电话里说话的那个女孩,但依旧说了恭喜。陈老师很高兴地对家伟说,家伟,我的婚礼定在XX 酒店,X 日X 号X点,你一定要来,至于随礼嘛,不用太多的!

还是来要钱的,家伟没同意也没拒绝,挂了电话。

家伟没再见过孟少,她不知道孟少家里的产业最后怎么样了,孟少也没再联系过她。对于孟少来说,家伟只是他在这座城市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家伟只是后来从小王那里听说,孟少家现在大不如前,他在魔都的房子全都卖了,她的男朋友还买了其中一套呢!

就是你之前住的那套。小王用一种明显是模仿他人的漫不经心的语调说这话,仿佛这样说话能让她看上去更加优雅也更加像本地人。她说,我好怀念我们那个时候一起住在那里的时光啊……小王边说边叹气,家伟去看她,小王的眼睛黑沉沉的,没有光,也没有其他的什么,就像是旋涡,像是沼泽,像是黑夜。但小王脸上的表情是兴奋的,甚至可以说是亢奋的,这样极端的反差,令小王的脸看起来格外诡异,像是上下截然相反的一张面目。面具做得再精致,依然不会让人觉得好看,反而会让人觉得十分可怖骇人。

又是一个冬天快要到来了,家伟在这座城市最初认识的那些人,好像都急着要把自己在这里的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某天,家伟在卖盒饭的时候,她又看到了张医生。

这时候家伟已经向医院申请租用了门前的一块空地,她推着一辆早餐车,上面摆满了盒饭,餐车里自带加热功能,她不再需要用自己的棉袄来为盒饭保温。张医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他抱着个纸箱子,像当时家伟从孟少的房子里搬出来时那样。家伟相信,那里面,就是这个年轻人在这座城市里所能拥有的其中一部分私人物品。张医生将这个纸箱子放在了家伟的早餐车上,他笑了,仿佛是初冬的太阳一般。他问家伟,你有男朋友吗?家伟说没有。张医生的眼睛里仿佛浮出一片若有似无的水雾,轻轻地说,我就要结婚了,我的女朋友在老家,我准备回老家结婚了,那边房价低很多,生活水平也不差,父母都在那边……这座城市节奏太快了,我以为我可以留下来的,但我高估自己了,不是我不够好,是我不合适。这里不合适我,这里也不接纳我……

张医生说了很多,他看起来真的很悲伤,悲伤里还有迷茫和绝望,最初的那个阳光干净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已经有了一些中年人方有的颓然,即便他离三十岁大概还有好几年。家伟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说什么。而张医生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只是把箱子交给她,而后转身从医院大门口走了出去。他已经脱下了白大褂,家伟不知道,他回到家乡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做医生。大概会吧!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不做医生,他又该做什么呢?总不能像她一样卖盒饭吧?

回到家以后,家伟打开张医生给她的箱子,里面有一些零食,一朵干花,还有一面她曾见过的写着“妙手回春”的锦旗。

家伟盯着那面锦旗看了很久很久,而后,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将锦旗放回箱子里,连同那些零食和干花一起,放在了床底下。

什么“妙手回春”,明明马上又是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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