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想写一篇关于埃及护身符的文章的，结果这两天就被这颗3500年的小珠子刷屏了，所以就先来聊聊这颗珠子吧。
新闻报道对于这颗珠子的评价是“颠覆历史”、“希腊艺术的历史可能会改写”，但是究竟哪方面历史会被改写？为什么？显然这颗珠子颠覆雅典民主史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但是它确实在那个时代独一无二。所以就让我们来了解一下这颗珠子所“生活”的年代，或许就能明白为什么它是“颠覆性”的存在了。
按照新闻报道的说法，这颗出土于皮洛斯宫殿的玛瑙刻印珠（全名叫“皮洛斯的征战玛瑙”，后文简称“皮洛斯宝珠”）“生活”的时代属于爱琴文明。
爱琴文明，顾名思义，就是爱琴海区域的一个古老文明（年代在青铜时代，也就是公元前3000年到前1000年之间）。我们更熟悉的古希腊文明的核心区域（特别是雅典和斯巴达这两个最强大的城邦）也在这里。爱琴文明在前，古希腊在后，两者之间隔了一个黑暗时代，也可以算前后接续了。
【爱琴海域的地理位置】
【爱琴文明三大区域】
爱琴文明兴起于公元前3000年左右，分为三个区域：爱琴海南部的群岛（基克拉底文明），最南端的克里特岛及周边（米诺文明）和希腊本土（迈锡尼文明，其实更确切地应该叫赫拉迪克，为了好记后面都叫迈锡尼了）。
大家对后两个文明可能还有些了解，第一个基克拉底（也有叫基克拉泽的）就有点默默无闻了。其实他们也留下了一些奇妙而……奇特……的遗迹，比如说这种大理石小人在艺术书上应该出现过。
【基克拉底“乐师”人偶】
大英博物馆有整整一柜子这类小人收藏。
【大英博物馆的基克拉底人偶】
但是显然，米诺文明和迈锡尼文明留给我们的印象更丰富也更深刻。比如米诺的这幅宫殿壁画，估计很多人见过。
【克诺索斯宫殿的贵妇壁画】
再比如大英博物馆的这尊跳牛的铜像。还有这位双手持蛇的裸胸女神。都是米诺文明留下的艺术瑰宝。
【大英博物馆藏跳牛铜像（残）】
【伊拉克里昂考古博物馆藏米诺蛇女神像】
“迈锡尼”的黄金面具，和狮子门，估计也有不少读者听说过（当然，理性的艺术史粉应该知道那个面具和迈锡尼王朝没关系）。我们的那件小珠子也是出土于希腊本土的地理范围内的。
【“阿伽门农”金面具，实则比迈锡尼王朝要早】
看官可能要问：为啥基克拉底这么寒掺？其实很简单，引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开局一张图，装备全靠“买”。基克拉底这种平民玩家是玩不过另外两个氪金玩家的。而米诺和迈锡尼这两家发家的方法也很简单：商业。
米诺文明的发迹在公元前两千年前后，比中国的商代还要早（米诺极盛期商朝刚刚兴起）。这一时期在历史书上往往把地中海域（包括爱琴海域）和西亚分开描述，前者有着米诺、埃及等伟大文明，后者则是以苏美尔、巴比伦、亚述、埃兰等古老文明著称于世。
但是对合格的商人来说，这种地理分隔就是个屁！从克里特岛出发的商船活跃在整个东地中海。他们经过塞浦路斯，扫荡东地中海沿岸，将大海的出产和米诺匠人的作品贩卖给叙利亚、土耳其、埃及、迈锡尼和迦南的商人，换来黄金、宝石、香料、粮食……叙利亚和迦南的贩子们接着踏上前往埃及或者巴比伦的旅途。小亚细亚的贩子则通过和游牧民接触，把货物转售往更遥远的东方……
【米诺的海上贸易及其后续】
看看米诺出土的黄金和宝石制品吧！克里特岛虽然在地中海也算数得上的大岛，但是既没有金矿，也不出产如此高质量的红玉髓和青金石。
与此相对的是，他们的贵族对于黄金和宝石的痴迷绝对不输给任何其他文明！
【米诺的黄金制品，均摄于大英博物馆】
同时期埃及的圣甲虫上也出现了来自米诺文明的螺旋花纹。能让顽固的埃及人接受新事物，米诺人的影响力该有多大？！
【古埃及印章上的螺旋纹饰，据说源自米诺文明】
掌握商路、又有克里特岛这个大型基地的米诺文明逐步建立起了一条条贸易“岛链”，而守护岛链的则是庞大到天下无双的海军。想象一下当时东地中海千帆散尽的壮绝场面吧！
于是米诺文明将其他两家远远抛在了身后。尤其是家里蹲的基克拉底文明最终沦落得穷困潦倒，成了别人扩张的垫脚石。
【米诺晚期，“海洋风格'陶器】
迈锡尼的崛起同样依赖贸易，但是他们的速度要比米诺慢一拍。这可能因为陆上贸易更加危险，更充满不确定性吧。
地理优势和贸易给这两个文明带来了繁荣、财富和霸权。而讽刺的是最终给米诺带来毁灭的也是其独特的地理位置。
公元前两千纪前半的米诺人是真正的东地中海霸主。她的势力范围和贸易触角一样广阔。然而其影响区域内既没有发现城防设施或者要塞，也没有为大规模战事准备的痕迹。这一点让考古学者们大为诧异。
米诺人真的只满足于做生意而拒绝军事扩张？抑或他们的梦想只在海上，于是可以浪漫地宣告：“只要有大海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国境”？
【宫殿壁画上的米诺船队】
米诺人当然不会只满足于做生意，她是霸主。很巧，记述米诺王朝恐怖神话的正是后来希腊黄金时代的海上霸主——雅典人。
在这篇神话里，智慧而贪婪的国王米诺斯强迫雅典人每年进贡七位童男童女，供养被关在迷宫中的牛头人身的怪物弥诺陶——王后和一头神牛不伦的产物。大英雄忒修斯顺利走通了迷宫，打败了怪物，拯救了雅典人。
【阿提卡陶器彩绘上的忒修斯和弥诺陶，古典时期】
弥诺陶和迷宫对于雅典人是一种“恐怖记忆”的扭曲，或者说是象征化。
迷宫（Labyrinth）一词义为双面斧，在克里特岛的宫殿中随处可见的一种仪式兵器，可能是宫殿守护女神的象征。
克里特岛的宫殿中定期举行着残酷的跳牛竞技。这种竞技并非比赛，其一开始就是一种献祭，后来则发展为娱乐活动。参与比赛的是两位以上的竞技者，他们经过训练，能够引诱体型庞大的公牛并表演在牛角上杂耍和翻身过牛背的绝技。
【科诺索斯宫殿壁画上的跳牛竞技】
【迷宫labyrinth一词来源的米诺双面斧】
无论多么精干的运动员也难免丧生牛角的命运。特别是那些奴隶竞技者，对他们来说没有解放之日，要么死亡，要么继续危险的表演。
可以想象，被强制作为人牲的雅典人中有一些其实并没有成为怪物的食粮（其实这里也暗示着人牲），而是最终死在跳牛竞技场上。他们的身影被记录在各种艺术品上，或许是米诺贵族们唯一的仁慈吧。
【科诺索斯宫殿壁出土的跳牛者象牙雕】
于是米诺斯王那残暴而智慧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雅典人的记忆中，乃至代代相传，成为神话。
在米诺王朝如日中天之时，必然有很多其他小国家匍匐其下，一方面日夜畏惧对方强悍的武力，一方面又享用着贸易的附带利益。
【后世版画上的米诺斯形象】
米诺就是这样一个依靠海军和财富让其他国家不寒而栗的强大文明。但是和扩张土地相比，他们或许更单一地重视贸易和海上力量。这点，后世的威尼斯共和国或许有点相像。
然而灾难也源于此，米诺地处火山和地震活动带，边上的提拉岛正是火山口。公元前1700，1600和1450年前后，三次天灾（中间一次是火山喷发，其他两次应该是地震但也可能和火山有关）摧毁了王朝的宫殿，同时也一次又一次将王朝的海上贸易逼上绝路。
【前1600年提拉岛的火山喷发彻底毁掉了这个岛，
并对旁边的克里特岛带来巨大的破坏】
米诺毕竟是地中海无双的强者。宫殿崩塌了可以重建，船队毁灭了可以再造。但是1450年后，当米诺在灾后恢复中疲于奔命时，来自希腊本土的强大势力入侵了克里特。
缺乏地理纵深的米诺这次也尝到了苦头，新势力在岛链间的推进完全无法抵挡。而当商路被切断，米诺的气数也就到头了。
公元前1420年至1375年间，克里特的宫殿易主。地中海诞生了新的霸王——迈锡尼。
【粗犷而雄伟的狮子门，是迈锡尼城堡的入口，也是其武力的象征】
关于迈锡尼的霸权，我们在《荷马史诗》中已经有所了解。迈锡尼王阿伽门农是兵士的牧者，也是希腊联军的首领，除了阿喀琉斯这样自负的短命鬼，其他城邦的首领都要让他三分。皮洛斯的首领内斯托尔此时也是他麾下的诸侯之一。
实际上迈锡尼的势力比这更显赫，14世纪他们扩张到了整个东地中海，并开始干预小亚细亚的事务。对于特洛伊的入侵或许也不是争夺女人那么简单。
【希腊彩陶上的迈锡尼王阿伽门农（中）】
不过无论是米诺还是迈锡尼都没有逃过两千纪末“黑暗时代”的浊流，商路的断绝使迈锡尼社会在前13世纪开始衰退，尔后到来的多立克人彻底摧毁了这个曾经的黄金王朝。
入侵者和流散的难民在两百年后都将融入新文明的血液中。但是米诺和迈锡尼留下的珍贵文化遗产却足以震慑后世数千年。
【瓦费欧对杯，分别制成于米诺和迈锡尼】
米诺留给后世最珍贵的文化遗产莫过于众多的宫殿了，其中最为震撼的则是克里特岛克诺索斯的大宫殿。
这些庞大的建筑奇迹融合了建筑美学、水力、城市规划、宫廷艺术、宗教艺术等于一身，是米诺文化的结晶。
【克诺索斯大宫殿的遗址和复原】
遍布于米诺宫殿中的壁画体现出他们的艺术个性：自由、奔放、感性、写实。他们丰富的色彩或许和古埃及有关，却又不同于近东刻意追求庄重和神圣的艺术风格。他们自在地表现着闲适优雅的宫廷生活，奇特繁闹的祭祀场景，热闹的集市和港口，惊悚的跳牛竞技……这些自由的表达一如后世的希腊艺术。
【米诺壁画：祭司】
【米诺壁画：羚羊和拳击男孩】
【米诺壁画：狮鹫】
【米诺壁画：祭祀场景】
米诺的珠宝工匠更是当时地中海的一绝，在迈锡尼和其他地区的宫廷中都有着米诺工匠的身影。和同时期的埃及（中王国）相比，他们的珠宝或许没那么繁复，却充满着大胆的想象力和臻于极致的精细工艺。
【米诺首饰，大英博物馆藏】
而米诺王朝珠宝首饰的精华就是印章。这在我们听来或许有些违和，在地中海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
精雕细琢的印章，带有辟邪祝福的纹饰，使用稀有的半宝石材料，正适合作为首饰佩戴。米诺人甚至把他们的印章做成了珠子的样子。
【米诺扁橄榄印，马车】
米诺王朝早期的印章形态多样，到中期后以四类形态为主：
1、透镜形或扁橄榄形板珠穿孔印，一面刻印，印记从复杂到简洁都有。
2、多棱柱形穿孔印，三面或四面均有刻印，印记以抽象的辟邪纹饰和米诺线性文字为主。
3、金质印记戒指，戒面雕刻精细复杂的生活或仪式场景，其中一些显然是陪葬品。
4、带柄的平印，略少见，题材通常和2一样比较简洁抽象。
第一类印章形态影响了整个东地中海，特别是迈锡尼。我们关注的那颗小珠子，显然和此类形态有关。
到米诺晚期和迈锡尼时代，1和3成为了主流，2则还有一定程度使用。
【米诺扁透镜印，狮扑牛】
【米诺扁橄榄印，格列芬】
【米诺多棱印，辟邪纹饰】
【米诺带柄平印，辟邪纹饰】
【米诺金印记戒指，山羊交媾】
米诺王朝印章题材从写实的生活和宗教场景到抽象难解的几何纹饰组合都有。其中生活题材包括动物描绘、战争、祭祀等，其中海洋生物的描绘奇异诡谲，是其他文明甚至后世希腊也难以比拟的。
抽象纹饰包括了米诺特有的文字系统Linear A，其他则多为辟邪意味的纹样，同时装饰性也极强。
【米诺扁橄榄印，乌贼/鱿鱼】
【米诺扁橄榄印，对虾】
【米诺扁橄榄印，对海豚】
【米诺扁透镜印，几何纹饰】
【米诺扁橄榄印，几何纹饰】
【米诺扁橄榄印，线性文字】
米诺的印章工匠们尝试着各种手法，只为更真实而更生动地描绘他们热爱的这个世界。他们的大胆和想象力足以让后世的希腊人汗颜。
他们雕刻的动物，四肢以奇特的角度扭转着。这一构图将俯视和侧视两个不同的视角融为一体，企图呈现一个立体的生灵，虽然怪诞但却和今天的一些艺术手法相合。
【米诺扁透镜印，牛】
【米诺扁透镜印，牛和羚羊】
他们描绘重叠的动物，这在之前的印章上是从未有过的创举。为了使画面不单调，他们还让动物的头转向不同的方向。
【米诺扁橄榄印，重叠的羚羊】
【米诺扁透镜印，重叠的牛】
他们描绘的人物体态优雅灵动，细节部分却往往并不强调。这和近东僵硬却细节繁冗的人物大相径庭，在当时也是独辟蹊径的。
【米诺刻印金戒，跳牛】
【米诺扁透镜印，跳牛】
因为贸易或战争，这些伟大的工匠来到了希腊本土，在迈锡尼的土地上传播技艺，开花结果。于是同时期迈锡尼人的印章作品和米诺如出一辙，当然总体水准不如，画虎似猫的更多。
按之前的认识，迈锡尼王朝覆灭后希腊艺术也陷入了沉寂期，此后经历”东方化“的学习过程和几百年的酝酿，终于在古典时代重铸辉煌。
【迈锡尼扁透镜印，牛】
【米诺扁透镜印，狼头人和一对狼】
【米诺扁透镜印，子母羚羊和鸟】
然而就在今天，出现了“皮洛斯宝珠”那特异般的存在。
“皮洛斯宝珠”的出土地对应着《荷马史诗》中皮洛斯所在，既迈锡尼势力下的一个诸侯邦。不过和西周的诸侯不一样，这个时代的希腊本土城邦构成更为松散，更依赖经济和军事上的纽带。
在《荷马史诗》中，皮洛斯的首领内斯托尔曾经和三位迈锡尼王并肩作战，可谓”三朝元老“。他是狡诈而老练的战士，又是经验丰富的谋臣，阿伽门农和其他希腊联军几次都听从了他的鼓舞和劝诫。当然，这也说明皮洛斯和迈锡尼人的关系是比较亲密的。
而”皮洛斯宝珠“便来自这个东地中海霸主的”亲密伙伴“，其主人可能是一位伟大的武士。
【希腊陶器彩绘上，白须老人或为内斯托尔】
“皮洛斯宝珠”的特点是工艺极其精细，而这种精细度在其他的橄榄型印章上是无法看到的，无论米诺还是迈锡尼。同时，米诺印章那流畅灵动的风格也“无损”地保留着。
这枚宝珠就像在告诉我们一个被忽略的事实：米诺或迈锡尼或皮洛斯人完全有可能雕刻出极度精细而优美的作品！只是我们此前没有找到它们！！
对于所有研究这个时代艺术乃至希腊艺术的人，这是一个挑衅（如果不是嘲笑的话），因为希腊古典时代的精细优雅（虽然有点笨重）有了真正的对手！这个对手还是希腊人自己！所谓”颠覆“，此是其一。
【古典时代的希腊印章】
唯一可以在艺术水准上勉强够着”皮洛斯宝珠“的是一些黄金戒指上的刻印，但是在精细程度上依然不是一个量级的。这中间有着工具上的差异，所以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也暗示着米诺和迈锡尼工匠们如果有心，是能做出更好的作品的。
【米诺刻印金戒，摇撼圣树（葬仪）】
【米诺刻印金戒，祭祀场景】
更进一步，”皮洛斯宝珠“或许可以提供一些线索，帮助我们弄清《荷马史诗》中描写的那些传奇国度是否真实存在。那里的神一般的武士们是否真的在茫茫海外的土耳其抛洒鲜血。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更多意想不到的发现会彻底完成这一颠覆。历史已经证明这种意想不到的发现总会不断出现，而我们也期待更进一步揭示爱琴文明那隐藏的不凡。感谢打开新世界之门的”皮洛斯宝珠“。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