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时代
从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到1928年华尔街崩盘之间的10年，是美国经济的又一个黄金十年。
二战结束后，美国通过“道威斯计划”（Dawes Plan）向德国放出高利息贷款，用于振兴德国经济、偿还战争赔款。接着，德国的赔款又被英、法用于偿还战时欠下美国的债务。此举丰厚的利润迅速振兴了美国经济，使美国再一次迎来了享乐的狂潮。这短暂的十年又被称为“爵士时代”。
“爵士时代”与“镀金时代”，表面上看是延续，实际上是告别。旧的社会结构正在崩塌：技术的进步和生产能力的提高，使汽车等消费品开始向平民普及，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现代艺术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凌乱的、抽象的、表现的现代艺术向规整的、模仿自然的、华丽的古典审美发起了挑战；战争解放了女性的生产力，让女士们脱去束胸和长裙，减掉长发，开始和男人一样出门工作...
1920年代的经典女性形象，美国女演员路易斯·布鲁克斯（Louise Brooks）
此时此刻，小洛克菲勒的妻子，艾比（Abby Aldrich Rockefeller, 1874-1948），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一名摩登女郎。她的穿着打扮不怎么时髦，整天忙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而事实上，她和小洛克菲勒正是“爵士时代”互相拉扯的两股力量：一个对新时代充满渴望，一个对旧时代矢志不渝。
小洛克菲勒与艾比，1916年
继承问题尘埃落定，新的篇章开始了。
图源：洛克菲勒家族档案中心
笼中生活
艾比出生在美国东北海岸罗德岛州的首府普罗维登斯，距离波士顿这个亚洲艺术中心只有80公里。她的父亲尼尔森·奥德里奇（Nelson Aldrich）不仅是一位成功的政治家，官至罗德岛州参议员兼共和党党魁；还是一名成功的投资者，通过投资东部铁路债券成为了富翁。
尼尔森年轻时曾在欧洲游历，是伟大的欧洲艺术让他坚定信念，投身政治。这令他对艺术抱着坚定的喜爱和支持。
艾比的父亲对美国古董艺术品市场有着深远的影响。1909年，他联名发起的佩恩·奥德里奇关税法案（Payne-Aldrich Tarrif Act）获得通过，免除了100年以上古董的进口关税，此举让美国成为了世界古董艺术品交易的中心。
唐 天龙山第21窟 菩萨头像
砂岩 高40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收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艾比的成长环境与小洛克菲勒完全相反。尼尔森对女儿们实行开明教育，乐于满足她们所有的愿望，家庭的氛围轻松而融洽。而小洛克菲勒在严厉的家教中长大，远离同龄人的玩乐，在教堂与家庭之间两点一线，只能通过锄草、捉苍蝇、削铅笔赚取少量的零花钱。
家庭环境的不同没有阻止小洛克菲勒与艾比的情投意合。然而，为了适应洛克菲勒家族式的守旧与严苛，艾比付出了代价。
小洛克菲勒一家人在缅因州的消夏别墅“鹰巢”前合影留念。从左至右：劳伦斯（三子）、巴布丝（长女），洛克菲勒三世（长子），艾比，大卫（幼子），温斯洛普（四子），小洛克菲勒，尼尔森（次子）
唐 8世纪 观音菩萨像
青铜鎏金 高27.3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收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艾比的婚姻是个艰辛的工作：任务重，资金少。本来她钟情于享受，喜爱时装、美食、社交。但婚后的生活中，小洛克菲勒的脆弱情绪时时刻刻需要她的关注和照顾，马不停蹄地生育6个孩子更是让她自顾不暇。不仅如此，艾比能够支配的资金只有数额有限的津贴，无法支撑过多的奢侈愿望。
1921年，西方社会一边欣欣向荣，一边发生着巨变。美国国会在前一年通过了《第十九条修正案》，第一次赋予了女性选举权，成为了美国女性解放运动的里程碑。在法国，毕加索回归了立体主义，用生机勃勃的平涂色块和几何形状创作了《三个音乐家》。而艾比的状态非常糟糕：心情低落、食欲不振、失眠、血压高。
激荡的时代、低落的状态都在提醒着她，她需要改变。
三位音乐家
帕勃罗·毕加索 绘于1921年
现藏于纽约现代艺术美术馆（MoMA）
北宋 文殊菩萨像
地黄木胎 高58.4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旧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巴基斯坦（斯瓦特河谷）9世纪
金刚法观音菩萨 （Vajradharma Lokeshvara）
青铜嵌银 高 39.4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旧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佛教艺术收藏
1921年的亚洲之行是艾比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1921年初，一封邀请函远渡重洋，抵达纽约。洛克菲勒基金会出资组建的北京大学医药学院将在当年9月正式营业，邀请洛克菲勒家族前往北京观礼。作为家族慈善业的首席代言人，小洛克菲勒决定携妻子前往北京，这将是他们一生中唯一一次的亚洲之旅。
亚洲之旅虽然舟车劳顿，但是远远超出了预期。小洛克菲勒彻底地过了一把瓷器瘾，而静谧的佛寺与庭院给艾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两人将成箱的瓷器、佛像、织物带回了纽约，努力在家中延续对亚洲的美好回忆。
亚洲之行扫清了艾比在1920年底所感到的低落，遗失已久的自我仿佛重新回到了她的躯体。回到美国后，艾比正式开始建立自己的收藏。虽然她仍然不得不依靠丈夫的资金，但她的品味比小洛克菲勒可要好多了。
小洛克菲勒与夫人艾比在北京，1921年
图源：洛克菲勒家族档案中心
艾比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早的、也是最成功的佛教艺术藏家之一。她的佛像收藏，今天收藏于大都会博物馆，虽然藏品总量并不大（目前藏于大都会博物馆的有21件），但大多数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至今仍是经典之作。
艾比既对亚洲艺术兴趣浓厚，但也对现代艺术颇为钟情，最终选择收藏佛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她对佛教的慈悲观抱有兴趣；其次，在亚洲亲身体验佛教场所的氛围受到了感召；再者，亚洲造像艺术能够满足她的审美趣味；最重要的是，小洛克菲勒认为现代艺术完全是胡扯，永远不会为现代艺术花钱。亚洲佛像成为了两人艺术观的平衡点。
艾比在缅因州夏季别墅“鹰巢”（the Eyrie）中的佛堂，摄于1960年
大理国 12世纪
观音菩萨像
青铜鎏金 高52.7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旧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虽然艾比收藏的是亚洲古代艺术品，但她的品味是现代化的。她的收藏方法有几个特点：1. 不惜代价地追求顶级品质；2.多元化；3.不强调完美无缺；4.不强调装饰性。
1.不惜代价地追求顶级品质
1920年代中期，顶级中国佛造像的价格在各国古董商的运作之下扶摇直上，直逼欧洲文艺复兴大师油画的行情。艾比在这个时代之所以能够成为顶级佛像的有力竞争者，在于她对顶级艺术品嗅觉敏锐。
艾比的佛像收藏中，价格最高、冠绝群雄的两件作品，可能就是购自山中商会的两件北魏铜鎏金弥勒像了。这两件华丽的作品至今仍是世界上最大、保存最完整、质量最高的北魏铜鎏金造像，堪称大都会博物馆的镇馆之宝。1925年，艾比说服小洛克菲勒花费17.5万美金买下它们，价格几乎相当于同一年杜维恩兄弟卖给小洛克菲勒的一幅波提切利的《圣子、圣母、与圣约翰》。
艾比写给姐姐露西的信中，表达了她购入这两件顶级藏品的决心：“它们太贵了，我是不会把价格告诉任何人的！但是它们实在太美了，因此，为了得到，不惜所有！” 现在，她至少实现了家庭内部的”平等”——在收藏上的花销与丈夫齐头并进。
北魏正光五年 （公元524年）
铜鎏金弥勒佛 高 76.8cm
购自山中商会，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收藏（ 1924-1938）
大都会博物馆藏 （1938年至今）
图源: metmuseum.org
北魏-东魏 铜鎏金弥勒 高59.1cm
一大一小两件北魏鎏金弥勒共17.5万美元，此为稍小那件
购自山中商会，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收藏（ 1924-1938）
大都会博物馆藏 （1938年至今）
图源: metmuseum.org
《圣子、圣母与圣约翰》 （又称“洛克菲勒的圣母”）46.3*33.8cm
亚力山德罗·费利佩尼，又名山德罗·波提切利（1444-1510）
1925年小洛克菲勒出资18万美金购自杜维恩兄弟
小洛克菲勒收藏（1925-1960），后由其子继承
2013年纽约佳士得秋拍Lot148，以1044.25万美金售出
2.多元化
早在1920年代，艾比就意识到了世界各个文化之间相互渗透、互相影响的重要性，广阔的视野令她的收藏颇具前瞻性。在解释自己对于佛教艺术不断发展的兴趣时，她说：“印度佛教艺术对中国艺术的影响，以及希腊和波斯艺术对于印度艺术的影响，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概念，非常有启发性。”
艾比的亚洲艺术收藏虽然以佛教造像为主，却包含了广阔的地域范围里（斯瓦特、犍陀罗、中国、朝鲜、日本），从5世纪至16世纪，长达1000多年的时间区间内，各种材质的造像艺术品。这与小洛克菲勒追求宫廷出处、奢华材质的收藏方式大异其趣。
明代 菩萨像
高125.7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旧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犍陀罗 4-5世纪
石雕菩萨像 高 76.2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旧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五代 10世纪
观音菩萨
木漆金 高 22.2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旧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小洛克菲勒夫妇在纽约54街西10号的住宅一角，摄于1937年。
3.优先考虑艺术价值，再考虑是否完美无缺
完美无缺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是否足够精彩，是否能体现某种天下无双的品质。艾比的收藏中最著名的唐代汉白玉菩萨像，无头无手，只余躯干。早在1935年远赴伦敦展览时就被盛赞为“存世最美的唐代造像”。今人观之，仍能为其美感屏气凝神。1926年，虽然这件造像的价格还不够买半个康熙五彩大花瓶，小洛克菲勒还是继续砍价，他曾表示实在没法忍受这样的残缺。
唐 石雕菩萨像 汉白玉
1935年，这件造像前往英国展览，被盛赞为“存世最美的唐代造像之一”。然而，2011年，艺术史学家斯坦利·亚伯（Stanley Abe）提出异议，他认为对于真正的唐代造像来说，这件造像太过完美，其装饰风格也与典型的唐代造像有所出入。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旧藏
后由小洛克菲勒夫妇的二儿子，美国前副总统尼尔森·洛克菲勒继承
现藏于洛克菲勒家族“瞭望”宅邸（Kykuit）
4.不强调艺术品的装饰性，让环境服务于艺术
艾比比小洛克菲勒更理解装饰品和艺术品的区别。挑选装饰品，最重要的是颜色和图案与环境的和谐。而艺术品的美在于它本身，与周围的环境无关。艾比有意识地为自己的藏品创造合适的陈列环境，让环境服务于艺术，而不是根据室内环境去挑选藏品。但是小洛克菲勒所选择的瓷器品种，恰恰总是与自己喜欢的法国宫廷风装潢相匹配的。
隋 彩绘石雕观音像
石灰岩 高185.4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收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54街西10号，小洛克菲勒夫妇家宅
隋代菩萨立像曾优雅地立于门口。
图源：洛克菲勒家族档案中心
可以发现，艾比的收藏原则就是抛去阶级、地域、环境、甚至品相的偏见，去欣赏艺术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百年时光如大浪淘沙，这种理念至今仍然没有过时。这就是艾比的藏品成为“经典款”的原因。
艾比的理想
艾比的理想并不比一名男子要狭隘。关于事业方向的选择，她曾对儿子们说：“你们的人生不应在微小而容易的事业中草草度过。你们的使命是为商业、宗教、职业领域、乃至私人生活中的正义而战。这一直是我的理想，而你们也将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艾比的佛教造像收藏本身当然非常成功，但更了不起的是这个收藏的后续影响。艾比从1921年底开始收藏佛像，到1927年以前，她的所有藏品都是先征得丈夫同意，再由丈夫出面购买的。到了1927年，小洛克菲勒开始提供艾比每年2.5万美元的“艺术基金”，供她自由支配。一年之后，这笔基金翻倍达到5万美金。
这笔资金的数额虽然没有那么惊人，但对做些事业已经绰绰有余。在这笔有限的资金的支持下，艾比于1928年起在54街自宅成立了一家小型画廊（Topside Gallery），用于展览马蒂斯、塞尚、毕加索、梵高等艺术家的作品（由于她的预算有限，多为纸上画作），逐渐形成了影响力。
北魏 5世纪晚
菩萨头像
石灰岩 高 35.6cm
艾比·奥德里奇·洛克菲勒旧藏
1942年捐赠大都会博物馆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1929年，与另外两位纽约女性收藏家一起，艾比创立了纽约现代艺术美术馆（MoMA）。承自父亲的社交技巧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她的努力下，现代艺术博物馆获得了纽约各界人士的广泛赞助。虽然直到最终她都没能拥有世界顶级的现代艺术藏品，但她为纽约创造了展示现代艺术的顶尖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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