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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得主帕慕克:是伊斯坦布尔 还是君士坦丁堡

  编者按:近日,伊斯坦布尔机场发生了恐怖袭击,世界开始聚焦在这个亚洲与欧洲,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世俗主义与政教合一交相冗杂的城市。作为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是伊斯坦布尔市民。他在这里生长,成熟,见证了土耳其的种种“双重性”。这种双重性,也导致了土耳其的内外政策,时常出现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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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尔 [保存到相册]

  伊斯坦布尔原为拜占庭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 希腊后裔仍对“征服”抱有仇恨

  和伊斯坦布尔大部分的土耳其人一样,小时候我对拜占庭没什么兴趣。这词儿让我联想起诡异、留胡子、穿黑袍的希腊东正教神父,穿越市区的水道桥、圣索菲亚教堂以及老教堂的红砖墙。对我而言,这些东西是遥远年代的残迹,用不着去了解。甚至征服拜占庭的奥斯曼人似乎也非常遥远。毕竟这些东西已被我们这些人所属的第一代“新文明”所取代。但即使奥斯曼人听起来就像科丘描述的那般古怪,至少我们还认得他们的名字。被征服之后不久,他们便不留痕迹地消失了,或者大家是这么告诉我的。没有人告诉过我,他们的子孙后代如今在贝尤鲁经营鞋店、糕饼铺和缝纫用品店。他们是家族企业,当我们去布店,我母亲想看看窗帘用的锦缎或坐垫套用的绒布时,听见的背景声音就是父亲、母亲和女儿以连珠炮般的希腊话彼此闲聊。之后回到家,我喜欢模仿他们古怪的语言,以及柜台前的女孩同父母说话时激动的手势。

  从家人对我的模仿所作的回应,我知道希腊人就像城里的穷人和郊区的居民,不太“高尚”。我想必然跟“征服者”默梅特从他们手中夺走城市有关。庆祝伊斯坦布尔的征服五百周年——有时称之为“伟大奇迹”——是1953年的事,在我出生后的一年,但我可不认为这项奇迹哪儿特别有趣,除了发行的系列纪念邮票之外。一张邮票展示的是出现在夜里的船,另一张则展示贝利尼所绘的“征服者”默梅特,第三张则展示鲁梅利堡垒的高塔,因此可说这一切犹如一队游行行列,展现与征服有关的所有神圣形象。

  通常,你要看得出你究竟站在东方还是西方,只需看你如何提起某些历史事件。对西方人来说,1453年5月29日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对东方人来说则是伊斯坦布尔的征服。若干年后,我的妻子就读哥伦比亚大学,在考试中使用“征服”一词,她的美国教授指控她有“民族主义情结”。事实上,她使用这词不过是因为在土耳其念中学时学的是这种用法。由于她母亲有俄国血统,她可说是较同情东正教徒的。也或许她不认为是“陷落”或“征服”,感觉更像是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倒霉人质,除了做回教徒或基督教徒之外别无选择。西化运动和土耳其民族主义促使伊斯坦布尔开始庆祝“征服”。20世纪一开始,这座城市仅有半数人口是回教徒,非回教徒居民大半是拜占庭的希腊后裔。在我小时候,城里较直言的民族主义者所持的观点是,常使用“君士坦丁堡”一词的人是不受欢迎的外国人,他们抱着民族统一的梦想,希望有一天,首先统治这座城市的希腊人回来驱逐占领了500年的土耳其人——或至少把我们变成次等公民。于是,民族主义者坚持用“征服”一词。相对而言,奥斯曼人却愿意把他们的城市称为“君士坦丁堡”。

  即使在我的时代,致力于共和国西化的土耳其人也慎防太强调“征服”一词。总统拜亚尔和首相曼德勒斯两人皆未出席1953年的五百周年庆典。尽管庆祝活动已计划多年,最后一刻却认为此种做法可能冒犯希腊人和土耳其的西方盟国。冷战时期才刚开始,而身为北约成员国的土耳其不希望提醒世界有关征服的事。然而三年后,土耳其政府蓄意挑起所谓的“征服热”,任凭暴民在城内胡作非为,抢夺希腊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财物。不少教堂在暴动期间遭破坏,神甫遭杀害,西方史学家在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记事中描述的残暴因而重演。事实上,土耳其政府和希腊政府都犯了把各自的少数族裔当作人质的地缘政治罪,也因此过去50年来离开伊斯坦布尔的希腊人多过1453年以后的50年。

  塞浦路斯悲剧:暴恐分子残杀非回教徒 蹂躏希腊和亚美尼亚妇女

  1955年,英国离开塞浦路斯,希腊准备接管整个岛的时候,土耳其的一名特务人员,往希腊城市萨罗尼加土耳其国父出生的房子扔了一枚炸弹。土耳其各大报以特刊传播此一消息后,仇视城内非回教徒居民的暴徒聚集在塔克西姆广场,烧毁、破坏并洗劫我母亲和我曾去贝尤鲁逛过的所有商店之后,整个晚上在其他城区干相同的事情。

  一群群暴乱分子极为狂暴,在欧塔廓伊、巴鲁克尔、萨玛提亚和费内尔等希腊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引起极大恐慌。他们不仅焚烧洗劫希腊杂货店和乳制品店,还破门而入,蹂躏希腊和亚美尼亚妇女。因此,说暴乱分子跟“征服者”默梅特攻陷城市后大肆洗劫的士兵们一样残暴,并非毫无道理。后来才发现,这次暴动——恐怖持续两天,使这座城市比东方主义者的梦魇更像地狱——的组织者有政府支持,他们在政府的纵容下劫掠城市。

  因此,当天整个晚上,敢在街上走的每个非回教徒都冒着被暴民处死的风险。隔天早晨,贝尤鲁的商店成了一片废墟,窗户被砸碎,门被踢开,商品不是遭掠夺就是被痛快地摧毁。到处撒满衣服、地毯、布匹、翻覆的冰箱、收音机和洗衣机,街上堆满破碎的瓷餐具、玩具(最好的玩具店都在贝尤鲁)、厨具、当时很时兴的鱼缸和吊灯所残留的碎片。在脚踏车、翻覆焚毁的汽车、劈烂的钢琴、倒在布料满地的街上凝视天空的残破假人模特儿当中,有三三两两镇压暴乱的坦克车,却来得太迟。

  若干年后,我的家人长篇大论地讲述这些暴动,因此细节之生动仿佛我亲眼看过。

  基督徒家庭清理他们的商店和家园时,我的家人回想起我伯父和祖母从一扇窗奔往下一扇窗,愈来愈恐慌地看着愤怒的暴民在我们街上走来走去,砸碎商店玻璃,咒骂希腊人、基督徒、有钱人。不时有人群聚集在我们的公寓外头,但正好我哥哥才刚培养了一个爱好,迷恋上阿拉丁的店出售的土耳其小国旗(或许是想利用当时风靡全国的高涨民族主义情操吧),他在我伯父的“道奇”车上挂了一面旗,我们认为,愤怒的暴民因为它才没把车弄翻,甚至还放了窗户一马。

  十岁以前,神在我心目中有个清晰图像:老而憔悴,披着白纱巾,是个外表平凡的可敬妇人。她虽像人类,却跟我梦里的幽灵更有共同之处,一点都不像我会在街上碰见的人(土耳其语有个单字“O”的意思指“他”、“她”和“它”)。因为她出现在我眼前时是上下颠倒,稍稍偏向一边,我幻想世界中的幽灵们在被我发觉时,羞怯地消失在背景中,她也一样:在以某些影片和电视广告中出现的摇摆手法拍摄周遭世界后,她的形象锐化,开始上升,达到云雾中的恰当位置便隐没而去。她白头巾上的皱褶,就跟雕像和历史课本上的插图一样,清晰而精细,覆盖全身,因此我甚至看不见她的手臂或腿。每当这幽灵出现在我眼前,我便感到强大、庄严而崇高的神灵降临,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恐惧。我不记得曾请求她的帮助或指引。我非常清楚她对我这般人不感兴趣:她只在乎穷人。

  在我们的公寓楼房里,惟有女仆和厨子对这幽灵感兴趣。尽管我隐约知道,至少就理论而言,神的爱超越他们之外,扩及屋檐底下的每个人,我却也知道我们这般人幸运得足以不需要她的爱。神之存在是为了帮助痛苦的人,安慰孩子无法受教育的穷人,帮助一天到晚恳求她的街头乞丐、患难中的无辜之人。这就是当我母亲听说通往偏远村落的道路因暴风雪而封闭,或穷人因地震无家可归的时候便说“愿神帮助他们”的原因。请求帮助似乎还是其次,倒是表达出我们这种富裕人家在这时候感到的一丝内疚:帮助我们遗忘无能为力的空虚感。

  身为逻辑思考的生物,我们理所当然地确信,把光辉藏在一堆白披巾后头的这位柔和而年长的神灵不愿听我们说话。毕竟,我们没为她做任何事,而我们公寓里的厨子和女仆以及周遭每一户穷人家,都得下苦功,利用各种机会,与她取得联系。他们甚至每年斋戒一个月。我们的哈妮姆不服侍我们时,便跑回她的小房间铺上地毯祷告;每感觉快乐、哀伤、欢欣、惶恐或愤怒时,她便想到神;每当开门或关门,第一次或最后一次做任何事,她便召唤神的名字,而后屏声息气地喃喃低语。

  除了想起神与穷人之间的神秘关系之外,她并未使我们过分费心。几乎可以这么说,知道他们仰赖别人拯救,知道有另一个力量能帮助他们“承受负担”,我们如释重负。但此种宽慰的想法,有时因害怕穷人有一天会用他们与神之间的特殊关系对抗我们而冰消瓦解。

  伊斯坦布尔中产阶级:最怕的是底层狂热信教者 冲击已有的西方生活方式

  我记得有几回——更多是出于好奇心,而非出于百无聊赖——看着我们的老女仆祷告时心中感到的不安。透过半开的门往里看,我们的哈妮姆看起来很像我想像中的神:在祈祷毯上微微偏向一旁,慢慢弯下身把脸埋在毯子上,站起身后,再一次弯下身,拜倒在地时,看起来犹如乞讨,接受她在世上的卑微地位。不知何故,我觉得焦虑而且有些生气。她只在无迫切职责在身、没有别人在家时才祈祷,断断续续的祈祷声划破寂静,使我心烦意乱。我的眼光落在爬上玻璃窗的一只苍蝇。苍蝇四脚朝天掉了下来,挣扎着翻过身时半透明的翅膀嗡嗡作响,与哈妮姆的祷告和低语声混杂在一起,突然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扯了扯她的头巾。

  据我的经验,妨碍她祷告会让她不高兴。这位老妇人费尽力气对我的侵扰不予理会,让我觉得她做的事像是假的,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因为此刻她只是假装祈祷)。但她专心祈祷的决心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算是对我的挑战。当神介入我和这位妇人之间——这妇人始终疼爱我,把我抱在膝上,在街上告诉停下脚步夸赞我的人,说我是她的“孙子”——我就像家中每个人一样,对虔敬之人的信仰感到不安。我与土耳其世俗中产阶级的每个人共同惧怕的不是神,而是信奉者的狂热。

  有时当哈妮姆祈祷时,电话铃响,或是我母亲突然需要她做些什么而大声呼叫她,我就朝母亲直奔而去,告诉母亲她在祷告。有时我这么做是出于好心,有时我更受那种奇特的不安、妒忌、惹麻烦的欲望所驱使,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我急欲知道何者较为强烈,女仆对我们的忠诚,抑或她对神的忠诚:一部分的我渴望与她遁逃而入的这另一个世界作战,有时得来的却是威胁的回应。

  “你在我祷告时扯我头巾,手会变成石头!”我仍继续扯她的头巾,但什么也没发生。但就像我的长辈们那样,虽宣称不相信这些胡说八道,却仍然谨慎小心——以防时间证明他们错了——我知道超过某个限度,便不敢去惹她,别因为这回没变成石头……正如我谨慎的家人们,我意识到若嘲笑了宗教或表现出没兴趣缺缺,最好立即转移话题:我们把虔诚与贫穷画上等号,却从不敢高声说出。

  对我而言,仿佛他们一天到晚把神挂在嘴上是因为贫穷。我之所以得出这种错误结论,完全可能是因为看见家人以怀疑和嘲弄的眼光看待一天祷告五次的信徒。

  假使神不再以披戴白头巾的名流形象出现,假使我与她的关系是引发一丝恐惧和告诫的话题,一个原因是我家没有人认为应当给我上宗教课程。或许因为他们没什么可教我,我不曾见过我有哪个家人在地毯上跪拜,或斋戒,或低声祷告。在此意义上,你可以说我们这类家庭就像无神论的欧洲中产阶级家庭,缺乏勇气划清最后的界线。

  说来似乎是说风凉话,然而在土耳其国父新共和的非宗教狂热中,抛弃宗教即是现代化和西化。自满之中时而摇曳着理想主义的火焰。但那是在公开场合,在私底下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填补精神的空虚。消除了宗教,家变得和城里的“雅骊”遗迹一样空洞,和“雅骊”四周长满蕨类的花园一样昏暗。

  因此在我们家,便交由女仆填补这空虚(并满足我的好奇——神如果不重要,何必盖那么多清真寺?)。不难看出迷信的愚蠢。(“你若碰这个就会变成石头,”我们的女仆说道,“他的舌头打了结。”“一个天使来把他带上天。”“别先放左脚。”)绑在教长陵墓上的布块,在奇哈格为苏父爸爸点着的蜡烛,女仆因无人送她们看医生而自行调配的“老妇偏方”,以及几百年的回教僧派以格言、谚语、威胁和建议等形式进入我们这共和国时代欧洲家庭的遗物,它们或许是一派胡言,却同时也在日常生活中留下痕迹。即使到现在,在某个大广场或走廊、人行道时,我仍会突然想起不该踩在铺路石之间的裂缝或黑色方格上,于是不由自主地跳着走。

  我的脑子把这些宗教训谕跟我母亲的规定(例如“不要指指点点”)混为一谈。或者,当她跟我说不要打开窗或门因为穿堂风会吹进来时,我便想像穿堂风是某个灵魂不能被打扰的圣人。

  因此我们不把宗教看做神通过先知、书本和律法对我们发言的体系,而是把它降格为古里古怪、时而逗趣的一套下层阶级奉为依归的规章。撤去了宗教的力量,我们得以接纳它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当做某种古怪的背景音乐,陪伴我们在东西方之间左右摆荡。我的祖母、父亲、伯父姑妈们,他们一天也没斋戒过,但在斋月期间,他们就跟禁食的人一样在饥饿中等待日落。冬日的夜来得早,祖母跟她的朋友们玩牌时,斋戒结束即是大吃一顿的借口,也就是说,享受更多烤箱里的食物。但还是有些让步:一年当中,这些群众的老妇人每个月都一边玩牌一边接连不断地吃着东西,但斋月期间,日落将近时,她们停止大啖,垂涎欲滴地盯着附近的一张餐桌,桌上摆满各种果酱、奶酪、橄榄、肉饼和蒜头腊肠;当广播传出笛声,表示斋戒即将结束,她们便如饥似渴地注视餐桌,仿佛她们和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五的普通回教徒一样,从黎明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她们彼此问道:“还有多久?”听见炮响,她们等厨子贝吉尔在厨房里吃过东西,然后她们也朝食物扑过去。至今,每当听见笛声,我仍会流口水。

  我的第一趟清真寺之行加强了我对一般宗教,尤其是伊斯兰教的偏见。几乎是偶然的,有天下午无人在家,我们的女仆哈妮姆没征求任何人同意便带我去清真寺——倒不是急着想朝拜,而是在室内呆腻了。在帖斯威奇耶清真寺,我们看见二三十人——多半是后街的小商店老板,或给尼尚塔石的有钱人家干活的女仆、厨子和门房,他们聚在地毯上时,不大像集会信众,而更像是聚在一起交换意见的朋友。等待祈祷时刻到来时,他们彼此低声闲聊。祈祷的时候我在他们当中走来走去,跑到清真寺一角玩我的游戏,没有人停下来责备我,反倒像我小时候那些大人对我一样,露出甜美的微笑。宗教或许属于穷人的领域,但我现在看见——与报上以及我的共和国家庭所丑化的对象恰恰相反——信教的人是无害的。

  然而帕慕克公寓里对他们的取笑,使我知道他们的善良纯洁要付出代价:土耳其现代化、繁荣、西化的梦想因而更难达到。身为西化、实证派的有产阶级,我们有权治理这些半文盲人口,我们乐于防止他们太依赖迷信——不仅因为私底下对我们来说很合适,还因为我们国家的命运取决于此。我祖母若发现某个电工跑去祈祷,就连我也看得出这与他没把小小的修理工作干完无关,而是跟妨碍“我们国家进步”的“传统与习惯”有关。

  土耳其建国思考:建国时过于强调西方生活方式,拜金主义致民众精神空虚

  土耳其国父的忠实信徒控制媒体,他们将戴黑头巾的妇女和拨弄念珠、满脸胡子的守旧派当做嘲笑对象,学校为纪念共和国革命烈士举办典礼,这一切都提醒着我,这个民族国家属于我们,而不属于穷人信众,他们的虔诚把我们这些人跟他们一起拖垮。但与我们家的数学和工程狂热者们感觉一致,我跟自己说,我们的控制权并非取决于我们的财富,而取决于我们现代而西化的眼光。因此,我瞧不起跟我们一样有钱却不西化的家庭。这些区别后来站不住脚,因为土耳其的民主较为成熟的时候,有钱的乡下人开始涌入伊斯坦布尔,将自己引见给“社会”。那时我父亲和伯父生意失败,损失惨重,使我们不得不难堪地被不喜欢现世主义或对西方文化一无所知的人远远超过。如果教育让我们有资格享用财富与特权,那该如何解释这些虔诚的暴发户?(当时我对有教养的苏菲信仰、梅拉那教派 或者伟大的波斯遗产仍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被左派人士斥为“富农”的新富阶级持有的观点无异于我们的司机和厨子。如果伊斯坦布尔西化的中产阶级支持过去四十年来的军事干预,从未竭力反对军事介入政治,那不是因为担心左派分子起义反叛(土耳其左派分子从来不曾强大得足以取得此一功绩),反倒是,精英对军事的宽容是出于担心哪一天下层阶级和暴发户联合起来,从各省蜂拥而来,打着宗教旗号消灭中产阶级西化的生活方式。但假如我再继续讨论军事政变和政治伊斯兰(这跟一般认为的伊斯兰没什么关系),便可能破坏本书隐藏的对称性。

  我发觉宗教的本质是内疚。小时候因为对不时出现在我想像中的白头巾尊贵女士不够敬畏,且不够信仰,而使我感到内疚。跟信仰她的人保持距离,也使我内疚。但是——正如同我全心拥抱我经常逃入的幻想世界——我尽我童稚的力量对这种内疚表示欢迎,肯定我的不安能深化我的灵魂,增长我的才智,为我的生命带来色彩。至于住在伊斯坦布尔另一栋房子里的另一个快乐的奥尔罕,在我的想像中,宗教并未对他造成任何不安。每当厌倦了宗教内疚感,我便想找到这个奥尔罕,知道他不会浪费时间想这些事,宁可去看电影。

  尽管如此,我的童年并非从未降服于宗教的指示。小学最后一年有个老师,如今在我记忆中既讨人厌而且独裁,尽管当时的我只要看见她便快乐无比。她对我笑时,我如醉如痴,但只要她眉毛一扬,也能使我肝肠寸断。这位年长、白发、愠怒的女人向我们讲述“宗教之美”时无视信念、恐惧和谦卑等难题,反倒决定把宗教视为理性主义者的功利主义。据她的说法,先知穆罕默德认为斋戒的重要性不只为了磨练人的意志,也为了增进健康。好几个世纪以来,敌视宗教之美的西方女人仍享用健康的斋戒之乐。祈祷加快你的脉搏,好比体操,使你保持警觉。在我们这个时代,不计其数的日本机关和工厂内,吹响哨子表示暂停工作,每个人做五分钟运动,颇像回教徒停下来做五分钟祷告。她那理性主义的伊斯兰,肯定了我内心小小的实证主义者对信念和自制的隐秘渴望,于是斋月期间的某一天,我决定也要斋戒。

  虽然我是在老师的影响下做这件事,我却没有告诉她。当告诉母亲时,我看见她虽诧异,却很高兴,还有些担心。她是“以防万一”而信神的人,即便如此,斋戒在她看来也是落后的人才做的事。我并未跟父亲或哥哥提起这件事。甚至在我进行首次斋戒之前,我对信仰的渴求即已变质,成为最好加以保密的耻辱。我熟知家人微妙、多疑、嘲弄的阶级看法,知道他们可能说什么,因此我进行斋戒,没让任何人察觉或轻拍我的背说“干得好”。或许母亲应当跟我说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毫无斋戒的义务,可反倒为我准备了我最喜爱的东西——麻花蛋糕和凤尾鱼烤面包——等着我斋戒结束。她一定程度上乐于看到这么小的男孩对神表示敬畏,但她的眼神又说明,她已担心这是否显示某种自毁性情很可能决定我一辈子心灵受难。

  我家对宗教的矛盾心理在“祭牲节”上最为明显。就像所有的穆斯林有钱人家,我们买一头公羊,养在帕慕克公寓后方的小庭院中,直到节庆的第一天,街坊的屠夫过来宰杀它。不同于土耳其漫画书中那个有颗用黄金打造的心的小英雄,希望公羊能幸免于难,我不很喜欢羊,因此每回见到在劫难逃的公羊在庭院中嬉戏,我并未为之心碎,甚至庆幸不久就能铲除这只丑陋、蠢笨、腥臭的动物。不过我却记得我们的做法使我良心不安:把羊肉分给穷人之后,我们自己则坐下来享受家庭盛宴,畅饮我们的宗教严禁的啤酒,享受从肉贩子那儿买的肉,因为我们嫌新鲜祭肉味道太腥。仪式重点在于用动物取代小孩作为祭品,证明我们与上天的关系,借以摆脱我们的内疚。由此可见,我们这样吃肉商的好肉取代我们献祭的动物,有理由感到更加内疚。

  我们家在缄默中忍受着比这类事情更令人不安的疑虑。我在伊斯坦布尔的许多西化、现世主义的有钱人家看见的心灵空虚,都反映在这些缄默中。人人公开谈论数学、学校的好成绩、足球,热热闹闹,但他们却与基本的存在问题格斗——爱,怜悯,宗教,生命的意义,妒忌,憎恨——颤抖而迷惘,痛苦而孤单。他们点燃一支烟,专心听电台播放的音乐,一语不发地重返内心世界。我为表达对神的秘密之爱而进行的斋戒,也大致出自同一种心理。由于冬天日落得早,我不觉得是在挨饿。即便如此,吃着我母亲为我准备的餐点(凤尾鱼、蛋黄酱和鱼子沙拉,与传统的斋月饮食大不相同),我仍感到快乐而平静。但我的快乐跟敬神的关系不大,而是单纯对自己成功地通过考验感到满意。吃饱后,我去库纳克电影院看了一场好莱坞电影,把整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此后我再也无心斋戒。

  虽然我不像我所希望的那般信神,部分的我仍希望神如果像人们所说的无所不知,以她的聪明,应当明白我何以无法信仰——并因此而原谅我。只要不四处宣传我没有信仰,或旁征博引地攻击信仰,神就会了解,减轻我为我的缺乏信仰所承受的内疚与煎熬,或至少不过分把心思放在我这样的小孩身上。

  我最恐惧的不是神,而是过度信仰她的那些人。虔诚者的愚昧——他们的判断力永远无法与神相比——神不容许,而他们的全心爱慕,则是令我害怕的第二件事情。多年来,我心头一直怀着恐惧,有一天,我会因为“跟他们不一样”而受到惩罚,这种恐惧比我在我的左派青年期间阅读的所有政治理论给我的冲击要大得多。想不到的是,后来我发现我那些现世主义、半信神半西化的伊斯坦布尔同胞们,很少有人跟我有同样的内疚感。但我喜欢想像他们在一场车祸后,躺在病床上,从未履行宗教职责、始终对虔敬者不屑一顾的人,开始对神心领神会。

  中学时有个同学有足够的勇气拒斥此种心领神会。他是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出身于靠经营房地产致富的富豪家庭,他在他家位于博斯普鲁斯沿岸山丘上的豪宅大花园里骑马,还曾代表土耳其参加国际马术竞赛。我们有回下课聊到形而上学,就像小孩子有时做的那样,他见我恐惧得发抖,于是仰头看天,喊道:“神如果存在,就让它把我击毙吧!”接着他以某种令我震惊的自信,加上一句:“可是你看,我还活着呢。”我因自己缺乏这样的勇气而感到惭愧,也对自己暗中认为他说得没错而感到内疚。尽管心中惶惑,却挺高兴,虽然我也不很清楚原因。

  满十二岁之后,我的兴趣——和内疚——以性为主,甚于宗教,不再考虑信仰之心和归属之心之间无法估量的矛盾关系。似乎从那时候起,痛苦不在远离神,而在远离我周围每个人,远离城市的集体精神。虽然如此,每当在人群中、在船上、在桥上跟某个披白头巾的老妇人迎面相遇,我仍不寒而栗。





  本文摘自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罕-帕慕克的自传性作品《伊斯坦布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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