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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仁厚:心即理的义蕴与境界

第一节 心即理(良知即天理)的义蕴

    “心即理”与“性即理”是“朱陆异同”最中心的焦点。 朱子由于对孟子的本心缺乏相应的了解,未能正视本心的道德创生义,故认为心是气之精爽,是气之灵。 心能知觉、有动静,而所以知觉动静之理则是性。心不是性,亦不是理,而属于气,故只言“性即理”而不言“心即理”。结果是心性二分,心与理亦析而为二。象山则直承孟子而言本心,心即是性;性是理,心亦是理。既言“心即理”,而“性即理”自然含摄在内。 象山云:

    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与李宰书》)

    今之学者只用心于枝叶,不求实处。孟子云:尽其心,知其性,知其性则知天矣。心只是一个,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圣贤,其心亦只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为学只是理会心。(《语录》)

    象山所谓“心即理”的心是通宇宙人生而为一的,上下千古、东西南北之人皆同此心、同此理。这“心同理同”的心是超越时空之限隔的、绝对的普遍的心,故曰“心之体甚大”。盖本心“含万德,生万化”,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心与天同,即是心与理一。所谓为学理会“心”,亦即是理会“理”。理由心发。满心而发,则充塞弥沦于天地之间的莫非此心,莫非此理。所以象山说:“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斯理。”又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耳。”我的本心既与宇宙不限隔,所以“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己分内事即宇宙内事”。天地化育万物是宇宙内事;相应内在的道德本性而为道德实践以成己成物,使万物各得其所,各遂其生,则是人分内事。二者在内容意义上是同一的。象山又云:

    宇宙自有实理,所贵乎学者为能明此理耳。此理苟明,自有实行,自有实事,德则实德,行则实行。(《与曾宅之书》)

    象山所说的实理,亦即阳明所谓“良知之天理”。此天所与我、心所本具的理,是有根的,是真实的,故曰“实理”。实理显发为行为,即是“实行”;表现为人伦日用家国天下之事,即为“实事”;得之于己而凝为孝悌忠信等,即是“实德”。象山尝谓天下学问只有二途:一途议论;一途朴实。他自称其学为“实学”“朴学”,并且说:“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由本心实理流出而为实事实行,此即陆学精神之所在。阳明继象山而兴起,他四十九岁序《象山文集》,有云: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虚,遗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象山陆氏直有以接孟子之传。……故吾尝断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

    按:“人心惟危”四句语出《书经·大禹谟》。尧命舜只有“允执厥中”一句,舜推衍为四句以命禹,后世称为“十六字心传”。《论语》亦载:“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可见四句确有所本。“人心”与“道心”实非二心,心之本体纯粹至善便谓之道心,顺气质欲念而发便谓之人心。阳明尝言:“人心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插图]惟精惟一,旧解为“精以察之,一以守之”。所谓察,是察识人心之危;所谓守,是存养道心之微。这是将“精”“一”分别视为察人心、守道心之功夫。而阳明则谓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故云:“唯一是惟精主意,唯精是唯一功夫,非谓唯精之外复有唯一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唯精而求唯一也。”唯精唯一,允执其中。中,即是道心,即是仁,亦即是天理。后世析心与理为二,而精一之学遂亡。所谓心即理的理,即是天理。天理贯于事物,乃有事物之理。如此,则不但天理不外吾心,物理亦不外吾心。世儒外吾心以求所谓事物之理,则此理与身心之学有何相干?所以阳明说:纵格得草木万物之理明白,又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至于佛老之言心,大体遗弃“人伦事物之常”,贬斥仁义孝悌之理。殊不知仁义孝悌原是心之所以为心的本质,遗弃了仁义孝悌之理,心便只是一个干冷晶光的物事,那真可说是既空且虚了。阳明推尊象山,以为直承孟子而为心学之传。而“心,即理也”,所以无论世儒之“外心以求理”,或佛老之“遗理以求心”,皆是析心与理而为二,而不是圣贤相传的心学。

     有人问阳明:看书不能明,如何?他答道:

    须在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传习录》上)

     四书五经讲的是圣贤学问。圣贤学问是“生命的学问”,此属内容真理。凡内容真理皆系属于一念之觉醒,皆系属于心体。离开了心体,便没有圣贤学问。故阳明直判曰:“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论语》以“仁”为主,《孟子》以“性善”为主,《中庸》以“诚”“中和”“慎独”为主,《大学》以“明明德”“诚意”为主。《诗》以“温柔敦厚”为教,《书》以“百王心法”为教,《易》以“穷神知化”为教,《春秋》以“礼义大宗”为教,《礼》以“亲亲尊尊”为教。—凡此皆是属于内容真理而不能脱离主体者,故阳明以为“不过说这心体”。人若视四书五经为文字书册,推出去而日事于训诂考订,而不能会归于心体,不能契悟其中的真理,如此岂得谓之通晓四书五经?象山云:“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世儒不明所以,认为这是象山的狂悖之言。其实,象山说的却是最为平实的话。他只是表示六经千言万语,不过为我的本心仁体多方印证而已。由“明心体”以明圣人之道,乃是儒家之通义。明道所谓“学者须先识仁”,象山教学者“辨义利”“先立其大”,以及阳明之“致良知”,全是为学入道的紧切之言,亦正是圣贤之学的血脉门径。

     阳明以“良知”综括孟子所说的四端之心,故良知之学即是心学。良知心体在种种机缘上,自然而自发地表现为各种不同的天理,以“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如此自能“尽了万事万变”。因为世间万事归总而言之,亦不过正其非以成其是,去其恶以成其善而已。而良知心体正是“定是非、知善恶”的准据,亦是成就事物的实现原理。阳明有云:“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所谓虚灵不昧,即是指心而言。阳明所说的“心”是孟子的本心,亦即天心、道心;他所说的“理”是吾心应事接物之理,应事接物之理乃是道理,亦即吾心良知之天理。心为天心,理为天理,理由心发,即在心中。众理具于吾心,故曰“心外无理”。心者,万事之所由出,故曰“心外无事”。心之所发为意,意之所在为物,物即是事,心外无事亦即“心外无物”。故陆王之学实只是“一心之朗现,一心之申展,一心之遍润”。

     据上所述,可知“心即理”“良知即天理”并不是认识论的命题,而是形上学的命题。象山之学在由本心实理流出而为实事实行。阳明之学在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以正物成物,故曰:“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即是事事物物皆得其正、皆得其成。一切事物皆在良知天理之润泽中而得其真实之成就。摄物以归心,心以宰物、以成物,此便是道德的创生,形上的直贯。所谓“心与理一”“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皆需在这个意义上乃能得其了解,这亦就是“心即理”(良知即天理)最中心的义蕴。

第二节 良知现成、何思何虑

     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阳明综括四端之心以言良知(参见上第二章第一节),这个良知当然是“天所与我”“我固有之”,并且是“人皆有之”而“不异于圣人”的。阳明说:

     知(良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传习录》上)

     这自然会知的,即是先天现成的良知。从赤子落地哑啼一声,便已彰明昭著;自此以后,它无时不存,无处不行。吾心之良知随时呈现,即将这随时呈现的良知扩充出来,贯到事物上去,使事事物物皆得其正、皆得其成。这就是致知格物。这当下现前知善知恶知是知非的良知,即是良知本体,即是真良知。所谓“良知现成,当下具足”,并不是说有现成的圣人。即使王门所谓“满街都是圣人”,亦不是说街上个个都是现成的圣人,而是说街上人人都有可以为圣人的现成的良知。但良知虽然先天现成,却有呈现不呈现;已呈现矣,又有能致不能致。致,即是使良知扩充而贯下来之谓。阳明讲致良知,便正是从这能否贯下来处以言其致。所以“良知现成”绝无可疑,问题只在如何“致”,如何“体现”这现成的良知。

    要使这“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的良知致出来,还是要靠良知本身有不容已地要涌现出来的力量。除此,别无歧绕出去的巧妙方法。静坐、闭关、致虚守寂皆可有可无,并非使良知扩充而贯下来的本质工夫。聂双江认为独知是良知的萌芽处,是已发,不是未发之寂体,知善知恶之良知亦是已发,不是良知寂体,皆算不得真良知。关于此,已略见上第五章第三节之评述。罗念庵的思路与聂双江同,他从体现工夫之艰难与无有现成之圣人,而误以当下呈现的良知本身亦不现成。故亦认为眼前呈现之良知、知善知恶之良知,乃是已发的良知,只是一可良可不良的知觉,而不是真良知,真良知必待修整而后得,而修整之道即在归寂以求未发之寂体。殊不知良知只可以隐显说,而不可以已发未发说。若说眼前良知为已发,不足恃,则将永远无有足恃者。所以王龙溪苦口对他规正,说道:“说世间无有现成良知,非万死功夫,断不能生,以此较勘世间虚见附和之辈,未必非对症之药;若必以现在良知与尧舜不同,必待功夫修整而后得,则未免矫枉之过。”又道:“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未尝有三念之杂,乃不动于欲之真心,所谓良知也。若于此而不能自信,亦几于自诬矣。”龙溪所说皆甚谛当。“不动于欲”之“真心”,即是“真良知”,如何能以“可良可不良”之“知觉”视之?阳明《答陆原静第二书》明说:“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已引见上第五章第三节)念庵何忽视如此?可知他对阳明致良知教实无相应之了解。而聂双江甚至认为告子之“生之谓性”亦是“以当下为具足”,其“勿求于心,勿求于气”之论亦是“以不犯做手为妙悟”,他将告子之论与认“眼前呈现之良知为具足”者等同齐观,以为眼前呈现的良知是已发,与“生之谓性”的中性之知觉运动并无不同。如此了解王学,真是太离谱了。聂、罗二人皆私淑阳明,而未尝受阳明之锻炼,所以思路想法总不相应。

     要之,知善知恶的良知,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的良知,是随时随事而呈现的,这当下现前呈现的良知,即是良知本体,即是真良知。它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已发之和,是即中即和,即寂即感的。但如上所述,这不学不虑现成具足的良知要扩充而贯下来以成己成物,却须有个“必有事焉”的工夫(此义已见于第六章第四节)。但虽必有事焉,而良知心体上却着不得一分意思。若动于意或动于气,便是作好作恶(好恶皆读去声),而不是“何思何虑”的天理流行。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则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有其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除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毕竟物无善恶乎?”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着、习不察。”(按:此义须随阳明致知格物义分疏,不可颟顸过去。)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忿[插图]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曰:“先生曰:草若有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什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什么心?”(《传习录》上)

此一则为薛侃所记,兹分五点作一简要之解说:

    (一)以花为善、草为恶,乃是由“心之好恶”所生的善恶,这种善恶是意气或情感用事,所以是“躯壳起念”,是“气之动”。如能循理而不动于气,则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二)何以“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此需了解阳明说“无善无恶”的实义:甲、善与恶是对待性概念,在理(天理)上则不能说善恶。良知是天理,故吾人只能顺良知天理做去,此处着不得一分意思,意念一起即有善恶之分,所以说“无善无恶理之静,有善有恶气之动”。气之动犹言意之动。“气之动”与“动于气”不同,气之动有善有恶,而动于气则无论善念恶念一齐皆坏。盖人在好善恶恶上常不免又着一分意思,再转一个念头,这便不纯了。即使是善的念头,亦非真善,因它有了私欲夹杂之故。乙、说“无善无恶”,不是说良知天理有不善,或性有不善,亦不是说性或良知天理无所谓善与不善,其实意只是说,在良知天理这里不能说善说恶,着不得善恶的念头。故《传习录》下云:“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有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又云:“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也着不得些子。如眼里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可见阳明所谓无善无恶,只是遮拨在良知好恶上那个动于意或动于气的多转了一下的念头,而不是遮拨良知本性之为善。故曰“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三)佛氏无善无恶,是顺着他的路数而得一个清净至极,便一切都不管。圣人无善无恶,则是《尚书·洪范》篇所谓“无有作好(去声),遵王之道;无有作恶(去声),遵王之路”。这是好恶不动于气而一循于理。故草若有碍,除去便是,一时未除,亦不累心。

    (四)善恶不在外物而在我心—好恶一循于理便是善,不循理而动气便是恶。而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则是天理合当如此,而不是动气或私意。所以阳明说这是“诚意”,而“诚意只是循天理”。循天理只是“率性”,只是依良知之真是非而行,这是“何思何虑”,并未着一分意思。

    (五)同是“去草”,循理而为,便是“良知”之自然,便是何思何虑;动气而为,则是从躯壳起念,便是作好作恶。同是“草”,除去是因草有碍,依理当去;不除是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就碧绿之草常观万物生意(程子尝谓周茂叔窗前草不除,问之,曰:与自家意思一般)。

    既是“何思何虑”,所以不须“前知”。

    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即是神,其萌动处即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即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现在的几,便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传习录》下)

    按:《中庸》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中庸》之意重在说“至诚”,而此处问者之意则重在说“前知”,故阳明告以“圣人不贵前知”。“诚、神、几,曰圣人”,见周濂溪《通书》第四章。圣人至诚知几,几是动之微,就此萌动处知得是非、善恶、诚伪、邪正……便自然“遇变即通”“一了百了”。此良知天理之呈露流行,即是《中庸》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以及《易传》所谓“何思何虑”的境界。到此境界,心地莹澈,一循于理,不希求,不怨慕,无适莫,无将迎,亦无意必固我,只是一个精诚不息,直道而行。这“直道而行”的工夫,亦即程明道所谓“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有一个欲“前知”的心,便不是“直”而是“曲”,不是“公”而是“私”,不是“由仁义行”而是“趋利避害”。邵子(名雍,字尧夫,谥曰康节)精研图书先天象数之学,以为能前知,此则不免推算测度,已是“着了一分意思”,所以阳明以为“终是利害心有未尽处”。直道工夫,本无奇特,良知明觉,随感而应,故自能发而中节,自能尽了万事万变。

    但又需知:“何思何虑”并非“无思无虑”,所以阳明说:

    《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心之本体即是天理,有何于思虑得!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体,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

    思曰睿,睿作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为丧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传习录》中《答欧阳崇一》)

    据此可知,何思何虑并非沉空守寂之无思无虑,只是“不可着一分意思”,不可自私用智之意。致良知工夫到达纯熟之境,无一毫私意留滞,将自家生命从隐曲中翻出来,一切如如平常,随时光明自在,便是何思何虑境界。前章所举龙溪“四无”之说,亦是宋儒所谓天理流行,已达何思何虑境地。若将此义关联到实际生活上,则可举王龙溪批评唐顺之一段话以为例证:

    荆川唐子开府维扬,邀先生往会。时已有病,遇春泛,日坐治堂,命将遣师,为防海之计。一日退食,笑谓先生曰:“公看我与老师之学有相契否?”先生曰:“子之力量固自不同,若说良知,还未致得在。”荆川曰:“我平生佩服阳明之教,满口所说,满纸所写,那些不是良知?公岂欺我耶?”先生笑曰:“难道不是良知?只未致得真良知,未免掺和。”荆川愤然不服云:“试举看。”

    先生曰:“适在堂遣将时,诸将校有所禀呈,辞意未尽,即与拦截,发挥自己方略,令其依从。此是掺入意见,心便不虚,非真良知也。将官将地方事体请问某处该如何设备,某事却如何追摄,便引证古人做过勾当,某处如此处,某事如此处,自家一点圆明反觉凝滞。此是搀入典要,机便不神,非真良知也。及至议论不合,定着眼睛沉思一回,又与说起。此等处认作沉几研虑,不知此已搀入拟议安排,非真良知也。有时奋掉鼓激,厉声抗言,使若无所容。自以为威严不可犯,不知此是搀入气魄,非真良知也。有时发人隐过,有时扬人隐行,有时行不测之赏,加非法之罚。自以为得好恶之正,不知自己灵根已为摇动,不免有所作,非真良知也。他如制木城,造铜面,畜猎犬,不论势之所便,地之所宜,一一令其如法措置。此是搀入格套,非真良知也。尝曰:我一一经营,已得胜算,猛将如云,不如着一病都堂在阵。此是搀入能所,非真良知也。若是真致良知,只宜虚心应物,使人各得尽其情,能刚能柔,触机而应,迎刃而解,更无些子搀入,譬如明镜当台,妍媸自辨,方是经纶手段。搀有些子才智伎俩,与之相形,自己光明,反为所蔽。口中说得十分明白,纸上写得十分详尽,只成播弄精魂,非真实受用也。”

    荆川怃然曰:“吾过矣。友道以直谅为益,非虚言也。”(《王龙溪语录》卷一《维扬晤语》)

    龙溪这一段话真是精熟圆透。牟先生《王阳明致良知教》书中曾有评述云:看此段话,便可于致良知工夫得一实际用心之例证。若真是良知呈露流行,便自无“意见、典要、拟议安排、气魄、有所作、格套、能所”诸病。凡此等病皆非良知天理,而又皆足以阻隔良知天理,我见、我慢、好名、好胜、好权皆藏其中。阳明所谓“不着一分意思”,是就病之极隐细、极深微处说。放大而例证之,便是意见、典要、气魄、能所诸病。粗之,便是好名、好胜、好权、我见、我慢。再粗之,便是声色货利。凡此皆足以障蔽良知。对此等等病,若欲一一拔除之,试想其工夫须如何之严且密。对此无休止之工夫过程,且不说难易,说难使人沮,说易使人忽,唯当精诚不息耳。

第三节 终日乾乾、对越在天

     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

     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传习录》中《答罗整庵少宰书》)

     心之所在是心之物,意之所在是意之物,知之所在是知之物;物即是事,格物即是正此“心、意、知”之所在的事。所以说“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心、意、知必落实在事上,落实在事上的“心、意、知”即是物之心、物之意、物之知。所以说“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如此则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是修身工夫,并无内外彼此之别。

     “理一而已”的理与正此、诚此、致此之“此”同,是从本原处指目一个东西而泛言之;这个本原处的东西即是本心。本心不能空讲,就其具体而真切处而指点之即是良知,所以良知乃是指点本心之灵窍。一说良知,当下便见本心之实落处。而心、性、意、知、物亦是一事,一实落而见心、性、意、知、物之为一,便显出本体之具体而内在。中国圣哲证会本体从来不是隔离地言之,而是如其至真至实之具体处而言之。圣贤学问本是相应道德本性而为道德实践,故圣贤学问与圣贤工夫实为一事。工夫所至即是本体,从工夫见本体,依本体起工夫,故本体从未离越。而致良知正是顺承良知天理而起云为、而兴大用,所以无一刹那可离本体,而本体亦无一刻而不呈现于具体事象之中,故本体必具体而内在。在西方,则本体隔离,超越在上,吾身罪恶,坎陷在下,上下两不相融,故超越义特别显著。所谓“回头是父”亦只是见到一可仰祈、可挂搭、可赐我恩宠以拯救我之上帝,并非儒者之一念觉悟,便同本得。儒者觉悟之心乃是本心,所以本体不离越。

     在不离越之下,如何又能讲超越义?曰:超越不超越并不在于本体之离不离,超越只在意义上说,不在隔离上说。陷溺之罪恶与觉悟之本心总有对照,而对照不必相隔。西哲将此对照弄成本体与人相隔,而儒圣则虽有对照,本体与人却不相隔。超越是在此对照上说,不在隔离上说。程明道云:“终日乾乾,君子当终日对越在天也。”“终日乾乾”,语出《易·乾·爻辞》。“对越在天”,语出《诗经·周颂·清庙》之诗。乾乾,惕厉之象。对越在天,犹言对越上帝(唯上帝并非限于任何宗教内容所说之上帝)。而对越有二义:

    (一)原始之超越地对。凡《诗》《书》言天、帝,皆有人格神之意味,皆是超越地对。

    (二)经过孔子之仁与孟子之心性而内在地对。此时,人格神转为道德的形上的实体义,超越的天、帝与内在的心性打成一片,面对“既超越而又内在”之道德实体而承当下来,以清澈光畅吾人之生命,便是内在地对。此是进德修业之深邃化与内在化,《大学》《中庸》之“慎独”即由此而成立。

    人在道德实践之过程中总不免有昏堕陷溺,当陷溺之时即是罪恶之时,亦即所谓“落于鬼窟”。从鬼窟中觉醒便是从陷溺中超拔跃起,觉悟之本心超越于罪恶之上,如此本心性体即显示其超越义。词家所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正可表示从陷溺中觉醒时的惊喜。在此惊喜之际,只是一念之真。真性呈露,对照泯消,此时足见你自己超越之本领,而不见本体之超越义。但你在此处所显出的超越之本领,实际上即是本体呈现而超越罪恶。是以当既得之后,小心奉持,不敢逾越,便是敬畏之象。《中庸》所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即是敬畏。“终日乾乾”“对越在天”亦是敬畏。敬畏是保任勿失义,尊敬天命义。—当此之时,本体之超越义便显出来。所以超越必在保任戒惧时显。保任戒惧总在不睹不闻之时,而不睹不闻即是所谓静时,静时即安静肃穆之时。此时,吾心内敛而不外用(外用是动之时),即所谓回向是也。在回向内敛之时,便是天理鉴临在上,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上下左右,无不是道,真是“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此便是“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的慎独之时,而慎独之时亦正是本体超越之时。所以超越又在安静回向时见。回向即返本,人在返本时方有敬仰之意,而“本”即是“所敬仰”。面对所敬仰则超越义便显出来。“动时本体内在,静时本体超越。”所以超越不超越乃是“时”也,而本体自身则无所谓超越不超越。以是超越义实系于三时而见:

    (一)由与罪恶对照时而见。

    (二)由保任戒惧之时而见。

    (三)由安静回向之时而见。

    如此而言之超越义,与其他义(如内在义、具体义)并不相碍。动时本体内在,天理流行,只是一个良知明觉之感应,只是一个“何思何虑”;静时本体超越,性体渊穆,便是乾乾惕厉,“对越在天”。而良知本体即寂即感,实无分于动静。故“何思何虑”与“对越在天”,遂亦得其融释而不见相碍。

    以是在儒圣之学中,本体既超越亦内在,既内在亦超越,是“即超越即内在,即内在即超越”的。冯友兰说儒家只有道德境界而无天地境界,乃表示他对儒家即超越即内在、即内在即超越的性命天道相贯通之基本义根本无所契知。在儒家,实是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艺术境界通而为一。此义自孔孟下及宋明儒,皆随处指点,随时流露,不知此则无从了解儒家之学。此所以冯氏之书凡说到儒家,皆不免是外在的隔靴搔痒的不切之谈。阳明之学从具体而真实之良知指点本心,而本心即是天理所在,即是道体所在。故心曰天心,理曰天理,道亦为天道。而其形上学亦由此而透出。但却不是先概念地解析出,而是由良知这一中心点而扩充出,亦即由良知之感应而建立人物之同体。故阳明有诗云:“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到人的知能因明觉之感应而成为乾坤之知能,则道德的形上学遂得以成立。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又曰:“人又什么教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曰:“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了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传习录》下)

     人心与物同体,即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之意。天地间的个体虽然万万不同,但灵明只有一个。不能说我有一个灵明,天地万物又别有一个灵明。但从感应之几上说,感应之焦点还是我的良知之灵明,故阳明此处说为“我的灵明”。万万不同的个体,无不为这个灵明所润泽、所贯彻。这个灵明即是吾心之良知。故曰“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可见天地万物必须在此灵明之贯彻中,乃能得其呈现,以成其为天地万物。反之,良知灵明之感应,亦需凭借天地万物而后乃能得其真实而具体之显现。故又曰“我的灵明离却了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天之为高,地之为深,鬼神之为吉凶灾祥,是天地鬼神如此这般之呈现;去仰他、俯他、辨他如此这般呈现,则是我的良知明觉之感应。良知感应与天地万物之呈现是同在一个灵明中表现的,如果没有了我的灵明,则吾心良知之感应与天地万物之呈现便同归于泯。所以人死之后,亦便没有他的天地万物了。到了透露宇宙本体而言“乾坤知能”,而言“人心与物同体”,而言“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便已涉及道德形上学的成立问题。关于此,阳明并未架构思辨地积极地建立之,而只是就感应之几上略予指点。此外,尚有二段如下: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传习录》下)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传习录》下)

    此二则与上一则皆从感应之几上说,而并非严格之思辨。中国圣哲讲学本不从思辨入,而是从践履工夫入。工夫必归于具体,阳明即是由最具体之良知感应而建立人物之同体。说到此处,良知只是一个灵明,一个生机,一个实现原理。所谓“花树不在心外”,亦是随机之指点,是表示我与花树俱在一灵明之感应中同时呈现。感则俱感,寂则俱寂。

陆、王:

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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