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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五三):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绮梦”不宜用指“中国梦”

近些年来,读到不少当代诗词作品用“绮梦”代指“中国梦”。其根据,可能来自于网上有学者释“绮梦”为“美梦”。

窃以为这样的用法不大妥当,试为考述、分说如次。

南宋词人高观国的词里,有“罗绮梦”。其《酹江月·灵岩吊古》曰:“专宠谁比轻颦,楚腰吴艳,一笑无颜色。风月荒凉罗绮梦,输与扁舟归客。舞阕歌残,国倾人去,青草埋香骨。五湖波淼,远空依旧涵碧。”这里的“罗绮”,显然是“美女”的代名词。在这首词的特殊语境中,是指西施。词人似有取于唐·卢注的《西施》诗:“惆怅兴亡系绮罗,世人犹自选青娥。越王解破夫差国,一个西施已是多。”

单用“绮”字与“梦”搭配成辞的,则有南宋·奚㵄《长相思慢》词:“日折霜檐,寒欺雾幕,晴枝浅弄春华。惊回绮梦,独拥绫衾,腮痕微印朝霞。倦起心情,念风移霜换,依旧天涯。雁影水云斜。算相思、一点愁赊。”这里,“绮梦”显然是指抒情女主人公所做的与爱情、与情侣相关的梦。

此后元、明两代,用例不多。而清人诗词文中,特别是词中,每好用之;且多沿袭南宋·奚㵄词例,与男女情爱相关联。例如:

赵尔忭《忆旧游·应冒君辟疆命悼董姬小宛》词曰:“问红闺月冷,翠袖天寒,何处魂招。七载随鸿案,正闲关烽火,迹等萍飘。故巢幸还无恙,射雉向东皋。怅话到前尘,惊回绮梦,添倍无聊。〇萧萧。岁寒信,看雪压苔枝,尽是愁条。影事零星忆,纵爱河易涸,此恨难消。岂因玉楼须赋,征到董娇娆。且莫叩苍穹,昙花自昔容易凋。”

郭麐《南乡子·茉莉》词曰:“小玉雪肌肤。道是珠娘道是吴。一种却教侬艳羡,花奴。得叩船舷见彼姝。〇绮梦半销除。振触闲情尙为渠。记得夜凉人睡醒,纱㡡。爱问云鬟堕也无。”

陈文述《清微道人重修卞玉京墓记》曰:“玉京道人,桃叶艳姿,莲花净体。曾窥选后,奏绿绮于侯门;解证禅宗,被黄絁于佛国。谢琴河之闺咏,勘破兰因;礼钟梵于香台,忏除绮梦。”

徐凤采《浣溪纱·题戈顺卿词》词曰:“谱岀新声托素琴。三生绮梦四愁吟。白云飞满旧罗襟。〇醉月香怜横体玉,评花丝绣压闺金。芭蕉卷雨美人心。”

许谨身《洞仙歌》词曰:“旧情历历,早窥帘人远。绮梦阑珊一场短。怕明年、春到梁燕归来,竟失却、昔日双栖庭院。〇铢衣已烟散。惆怅何曾,算只当初悔曾见。是道莫相思,眼底心头,有多少、侬幽怨。看万丈、游丝最缠绵,便似剪、春风也难吹断。”

程庭鹭《忆旧游·自题秋雨填词图》曰:“惯当杯侧帽,红烛乌丝,醉擘蛮笺。偏易春韶换,早消磨绮梦,尽化秋烟。禁他一帘细雨,点滴损秋眠。记佛火僧寮,夜潮客舫,长在愁连。〇阑珊。更谁省,是宴散旗亭,水皱笙寒。鬓影难重绿,只风怀消减,悟后逃禅。可堪未除结习,零响叶商弦。凭读曲沉吟,飘零彩笔非少年。”

徐宗襄《暗香·袁浦遇都中旧伶》词曰:“似曾相识。问归来燕子,飘零谁惜。舞罢羽衣,犹忆宫商李謩笛。朝雨轻尘浥。遍看襟上,啼痕难觅。但回首、绮梦如烟,香冷已无迹。〇京国。丽春色。尽妒艳逞妍,总易消歇。翠华望极。自谪蓬莱路敧侧。多少嫣红姹紫,任收入、东皇仙籍。待诉与、离别恨,甚人解得。”

蒋敦复《高阳台·寄月坡诸君》曰:“画阁呼灯,珠帘读曲,西风红板桥头。劝酒双鬟,当时未解离愁。庾郎纵有江南赋,到今朝、难说悲秋。付东流。十里秦淮,明月高楼。〇青衫何止天涯泪,看韶芳不再,绮梦都休。满目山川,那堪重忆前游。销魂怕听吴娘句,又潇潇、暮雨苏州。甚勾留。水国苹花,几点眠鸥。”

贝青乔《真娘墓歌》诗曰:“一片情天石难补,海涌峰头掩香土。哀灯下照娇灵栖,啼斑留蚀翠珉古。鬼花开不红,结磷惨流碧。绮梦何沉沉,长夜永无白。欢侬不解含古酸,雏姬蹋醉来姗姗。”

叶衍兰《解连环》词曰:“冶魂销尽。怅红楼锁恨,殢春无影。浑不记、绮梦欢尘,有宵语翠篝,晓妆鸾镜。几度清歌,便换了、樽前芳讯。剩湘帘一桁,麝粉香残,鸭篆烟冷。〇秋怀顿成薄幸。叹情随月蚀,人替花病。洒别泪、犹渍青衫,纵鸳轸重调,凤箫慵整。玉砌苔窝,尚留得、袜罗纤印。料飘蓬、瘦蛾蹙损,画阑独凭。”

刘观藻《洞仙歌》词曰:“云愁雨懒,恨旧欢难继。欲觅蓝桥路无际。算衣香鬓影,绮梦如仙,犹记得、昔日桃枝年纪。”

吴思熙《谒金门》(凉似水)词曰:“犹自瘦吟窗底,秋在丝丝鬓里。绮梦零星重记起,教人愁不寐。”

陈作霖《柳梢青·白秋海棠》词曰:“宵来绮梦难寻,送别处、芳芜已平。却藉罗巾,揾干啼血,珠泪盈盈。”

樊增祥《无题》诗四首其二曰:“思种千花绕曲栏,词清寄与雁头笺。锦如红叶叶飘水,眉似翠山山锁烟。许我将心同白藕,知谁有意蓄红莲。照人佳月如菱镜,诗咏秋窗绮梦圆。”

类似的用例,还可以拈出许多。囿于篇幅,就不遍举了。

鉴于“绮梦”一辞的这种特殊关联与指向,再加上它多用于逝去与破灭,一般也不用于憧憬与向往,故用它来代指“中国梦”,实在不宜。敬请诗友们三思!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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