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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老房子,90后看到什么

[摘要]上海的石库门只是一个缩影,浓缩着我们对城市的记忆、困惑与想象。对90后来说,更是如此。

上海,正在转型。

这种转型体现在城市的方方面面。对李彦伯来说,这种感受同样体现在历史建筑上。作为一名研究历史建筑的学者,他每年都要为大一新生上一门实践课程:带领几百名学生测绘上海的老房子。

这门课上了6年,前5年,他们一直在与时间赛跑,看是房子消失得快,还是测绘记录更快。当学生读到大二,回头再想看看原来测绘的老房子时,常常已成绝版。

但是今年,“比赛”明显放缓。他终于可以有余力,让这些90后大学生们去深入思考,我们该怎样对待城市的历史,又该怎样设计上海的未来。

上海的石库门只是一个缩影,浓缩着我们对城市的记忆、困惑与想象。对90后来说,更是如此。

这群年轻孩子对自己土生土长的城市历史,原来非常陌生

6年前,李彦伯回到母校同济大学任教。他发现给新生们解释建筑是困难的。这还是一群高中生,很懵懂,说再多的理论知识,都用处不大。

其中有一堂课,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所有专业、共300多名新生一起上。李彦伯给这堂课的实践部分写教案时,忽然想到,为什么不让学生们实地了解和测绘上海的石库门呢?

此举一石三鸟——新生们真正去面对一个现实的建筑做测绘;面对活生生的、真实的居民做访谈;而最重要的,他们可以亲身体验石库门,也由此近距离地了解上海的本地文化。

石库门之于上海,其经典性已无需赘述。里弄,是这座城市的社会底色和文化记忆。“不管我研究建筑多少年,石库门和里弄街坊是永远绕不开的课题。”

课程开始之初,大一新生们很兴奋,他们可以走出校园,新奇地打量这座城市。然而只要去过一次之后,学生们回来时的情绪往往是低落的。

有学生惊讶地感慨:“上海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也有上海学生特意对李彦伯说:“老师,我很惭愧,在上海长那么大,第一次走进石库门里弄。”

这群年轻孩子对自己土生土长的城市历史,原来非常陌生。

“我们学院的上海生源大约在30%左右。但我发现,石库门的作业,上海学生对比外地学生,没有任何优势,两者对老房子、人的生活状态的了解程度没有差别。”

至今为止,这门课已经上了6年,一批批新生前来,但是大家的反应年年相似。

在石库门长大的上海90后已经凤毛麟角。现在舆论场上,中老年上海人对老房子的保护每每都会反应激烈,似乎关于城市的文化留存,大家已凝聚起共识。

然而我们未曾注意到,上海的年轻人,对里弄空间和生活方式“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他们中的大部分,长于公寓房,享受着独门独户的现代设施,即使影视作品里,偶尔出现老上海的弄堂生活,他们也不会和现实多做勾连。

一座城市空间更迭的背后,还有代际的淘汰。城市曾经拥有的文化,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渐渐丢失、模糊。即使那些物理空间还在、建筑还在、文化地标和符号还在,但记忆已经远去。这是更可怕的。

逸庐

精美的石库门,让我记下你最后最美丽的瞬间

2014年,当时还在读大一的房婷婷和其他3名同学组成一个课题小组,第一次走入济南路185弄,大名鼎鼎的“逸庐”就在其中。房婷婷没有想到,跨进石库门的那一步,彻底颠覆了她的观念。

作为一名95后上海人,她从小喜欢画画,渐渐迷上建筑。高中读书时,经常光顾浦东图书馆。那里大大的玻璃窗,明亮透彻的阳光,岁月安好的氛围,总令她驻足许久。她发现自己喜欢城市里的公共建筑,比如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甚至为此跑去苏州,特意看一眼贝聿铭设计的现代建筑。

考上梦寐以求的同济建筑系,她对未来的想象,就是有一天自己能设计出时尚、新锐的公共建筑,如浦东图书馆那般。

然而上了这门课后,她忽然发现:“我过去每一次从上海的老街经过,都从未注意到石库门,我对这些老房子是冷漠的。”

实地测绘前,李彦伯会先在课堂上介绍上海老房子的特征。PPT上有一张图他每年都会放:一面破旧的墙壁,挂满几排密密麻麻犹如蜘蛛网般的水表和电表群。

这张图带来的视觉震撼,每一年,都会听到全班同学在底下发出“哇”一声。然而房婷婷说:“感慨之余,我当时听课其实没有太大感觉,甚至不懂李老师在说什么。”

直到走进济南路185弄,他们才懂。

原来居民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光线是如此暗,楼梯是如此陡,空间是如此局促,至今还有人倒马桶……房婷婷终于懂了,此后不管老师在课堂上对老建筑说什么,她发现自己的脑海就会浮现一幅活生生的画面。

济南路185弄的建筑细节特别好看。天井和门楣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尽管外观破旧、斑驳,测绘时有些房子屋顶已经没了,街道萧条,拆了一半,然而时间却依然无法抹去它的美丽。

上世纪初,这里是法租界的太平桥地区。建成之初,想要打造一个“东方巴黎”。石库门的建造者大部分来自江浙,于是石库门里融入了江南民居风格。在东西文化的交汇中,这里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而完整的华人居住社区。

2014年时,这个里弄往南步行10分钟,就有一家唐家湾菜场,居民告诉房婷婷,他们常去那里买菜。往北不远就是新天地。

新天地仿佛一座历史建筑陈列馆,工程人员按照当年图纸进行复原,弄堂、石库门门框、门楣、楼房高度及屋顶晒台都遵照旧时,最终使新天地成为一个开发与保护共存的经典案例。

然而与新天地遥遥相望的逸庐却没这么幸运。如今,逸庐已经消失,房婷婷手里的测绘作业成为“绝版”。小组交上去的作业结尾是这样一句话:

精美的石库门,让我记下你最后最美丽的瞬间。

废墟之上,记忆犹存。房婷婷们开始意识到,原来,炫酷,未必是一栋好建筑。

起个大早,相约去看里弄居民如何倒马桶、吃早餐

老建筑的作业,让徐煜忆起小时候。

她出生在上海的工人新村,当时家里住在没有电梯的6层楼房。年幼时,母亲时常拉着她去逛家门口的马路菜场,小街巷的生活画卷,至今都印刻在脑海,成为她对这座城市的记忆。

如今,马路拓宽,绿化优美,但空间却似乎缺少了活力。下一代的孩子会怎样认识上海?

“我是一个文科生,高考选的是历史,所以对上海开埠略微有点了解,但依然肤浅。”徐煜说,中学时代忙于应试,同学们从不考虑这些问题。如果自己不是大学读了这个专业,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关注老房子。

但也有高中生对上海老房子感兴趣。

2015年3月,李彦伯在外滩美术馆做演讲,题目是《失忆的城市》。听众中有一位高中生,提问质量很高。

报告结束后,李彦伯问她:怎么会想到来听这样一场讲座?对方答:“我没有去过上海的里弄,看到讲座题目就来了。”

原来,还是有年轻人想了解城市的过去,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此后,李彦伯带着大学生做实地调研时,遇到合适的课题,就会问这位高中生有没有兴趣一起来。考虑到她还在上高中,有一次调研,李彦伯特地把时间排在了周六。

调研结束后,高中生给李彦伯发来一条短信,上面写着:比起你们专业的眼光,我可能更关注这些老房子的未来命运会如何。

“好问题。”李彦伯说,“老房子不是静态地原封不动就算保护。我们需要考虑生活在里面的人,他们的居住质量和生活状态。究竟怎样对待老房子,一直是一道复杂难解的社会题。”

所以,这门课除了测绘,大学生们还必须采访居民,记录内容,最终整理成“口述史”。

任务书的要求很细致,比如分组时,每组必须要有一位上海同学,每组需要男女搭配,每组要有一位手绘达人。

当学生们接触到真实的场地、真实的人、真实的有历史沧桑的建筑,他们很容易进入一个特别的语境。在这个语境里,他们学会自己扣问和思索。

有一组同学特意起个大早,相约去看里弄居民如何倒马桶、吃早餐。也有同学大清早在那里速写和照相,寒风中,手被冻得直发抖。

“我相信,这种身体的记忆,会和这些老房子、居民的生活一起,永远留在他们的脑海。”李彦伯说。

学生在记录上海老房子的过程中,留下了手绘和照片。

我们没有想到代际更迭,但这些90后学生想到了

与居民的交流并不容易。敲开门后,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有学生遇到一位老爷爷,他是一名退休工程师,得知学生来做测绘,立即拿出图纸一起画,他想要比比谁画得更好。

也有居民非常警惕,怀疑学生们是拆迁组派来的“耳目”。提出测绘要求时,居民坚决不许。学生说:“我们是做作业,不会怎么样。”居民回答:“这是我家,我就是不给你们上楼。”

他们懂得了,原来真实的空间、真实的生活是这样,世间千姿百态。

李彦伯给学生们设计的问卷也分两个板块。一是基本信息,另一个指向分析。比如询问里弄居民对居住条件是否满意?

学生们积累了大量访谈。他们开始从人的角度,而不仅仅是建筑的角度来理解空间了。他们主动说起,石库门的空间十分逼仄,楼梯陡峭,作为90后爬楼都很艰难,何况那些老居民。有一位老奶奶告诉学生,有一次她生病需要急救,人却下不来。

上课时,老师们曾反复强调建筑的“可达性”,这下有了充分认识。

也有学生问李彦伯:石库门如此破旧,居民住得如此痛苦,还留着它干嘛?

有学生发现,里弄住的大多是老爷爷、老奶奶,60-80岁人群占大多数,老龄化非常严重。再过20年,这代人基本不在了,我们又该怎样对待这些老房子?

有一组学生的作业全是问句:

空荡的街道,残破的墙,居民被赶到远方居住,他们可习惯,现在还好吗?

围墙的下面是拆掉的里弄,被抹去底色的城市能恢复生机吗?

美丽的砖瓦内一片狼藉。透过围墙,我还能依稀看见石库门里弄的行制,想象人们当年生活的场景,而我们的下一代呢?

也有学生提出,能不能主动引入代际更迭,把老房子改得好一些,让年轻人住进来?毕竟,也有外国人喜欢租这些老房子,说明不是人人嫌弃它。

“我们没有想到代际更迭的问题,但这些90后学生想到了。”李彦伯感慨。

你在拆,我快点记,这种模式是不够的

最初的5年,李彦伯的这门课一直在和时间赛跑。

他全面铺开,每年布置约80个老房子地块。往往上午分好任务,下午就有学生跑来说:“房子已经在拆了。”“这个地方已经平了。”

李彦伯意识到,记录需要加快,再加快。80个地块中,三分之一都会涉及到正在拆迁、拆迁公告贴了、屋顶已经没了或者已经人去楼空……“我告诉学生,你们要多记录,很可能你们看到的,就是老房子的最后一眼。”

然而近两年,情况有了变化。他明显感到,拆的速度慢了下来。同一时期,业内也在讨论存量空间,讨论城市更新。城市进入了转型期。无论是开发商还是管理者,都在寻找新的方向。

李彦伯觉得,不能再以防守的姿态来对待。你在拆,我快点记,这种模式是不够的,“我们想主动去影响和思考里弄的未来。”

于是,今年的课堂任务有所变化,老师们联系了上海一些街道,下辖几十个里弄街坊,双方深度合作,几个学生小组共同研究一个弄堂。对弄堂的记录,从广度走向深度。

王霞是大一新生,她所在的组被分到巨鹿路的景华新村。

景华新村一点都不像旧式里弄,更像联排别墅,外表干净,弄堂宽敞。据查,景华新村建于1937年,由当时地产大王周湘云修建。初建成时,人们使用金条买卖房屋,住户均为当时有身份地位的人,从银行买办、资本家、艺术家到大学教授。

他们的居住使里弄环境优美,建筑外观与内部的物品保存完好,大部分甚至使用至今。比如卫生间浴缸、房间门把手均为外国进口,门把手为全铜材质,十分精致,管道煤气齐全。因楼房的表面重新粉刷过,看上去依然很新。走进楼内,磨得光滑的木质楼梯和地板才显出它的老派。

密集的空间,错落的节奏,热闹的景象。南面临街开了各种店铺,如服装店、饭店、音像店。东面入口处还有理发室、传达室、蔬菜铺和杂货间。

王霞小组测量的是东边第一单元。

第一户,80平方米的屋子,整个3层仅住着一对父子,显得十分宽敞。父亲已经退休,儿子刚开始工作。

父亲买下了隔壁单元的备餐室和亭子间,打通墙壁,整个房间面积真大,还能摆放一张大餐桌。他们自己设计了吊顶,大房间分隔出工作室、卧室和小型卫生间,堪比豪华公寓。

“在他们身上能够看到上海小资生活的状态。”王霞说。

第二户住着一家三口。女儿大学毕业,身体不好,所以父母和女儿一起住在朝南的大房间。他们把楼下的亭子间租给别人。访谈时,这对夫妻对里弄生活十分满意。

而住在顶楼的人家,更能反映上海曾经的历史:一家三口一同挤在一个房间中,房间同时充当客厅、餐厅、书房。随处放置的杂物,让生活空间更显拥挤。生锈的窗框、斑驳的墙面、潮湿的天花板,与前两户形成鲜明对比。

为了改善生活,这户人家在晒台上加盖了一个厨房。

“在晒台上做饭,楼上楼下来来回回穿梭,是不是非常不便?”王霞问道。

李彦伯对今年的学生下了一个此前未有的新任务:里弄居民住得不舒服已不必多说,学生们不如提炼出一个问题,并给出解决它的设计方案。

比如,楼梯照明差,学生的解决方案五花八门,有人提出新造楼梯,有人提出结构重塑,还有人把墙面改成大玻璃。

又比如,老年人没有社交空间,有学生的设计方案是在老房子屋顶上加盖一层“顶楼花园”,供老人们交流和散步。

王霞提出的问题是老房子里杂乱的自行车无处安放。她的解决方案出人意料——设计了一个摩天轮。把自行车挂在摩天轮上,可以从下面转上去。一个摩天轮可挂20辆自行车,而整个摩天轮的占地面积很小,靠着建筑外墙就可以安置。

还有学生提出:弄堂也可以有艺术氛围。他设计了一组潜望镜管道,攀附在裸露的水管线路上,目的是吸引游客参观。比如一位游客透过这个潜望镜,可以看到另一端的画面,是生锈铁门上的一副铜把手,它像一件艺术品般呈现在眼前。但你不知道这个把手究竟在弄堂的哪里。这样的设计,会吸引更多大众关注石库门的美。

“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温饱方案,更是提升生活品质,放大文化传播的方案。”学生信心满怀。

学生在记录上海老房子的过程中,留下了手绘和照片。

一个楼梯上上下下,一个厨房乒乒乓乓,一个晒台嘻嘻哈哈

一个学生至今记得,调研时遇到一位老爷爷,给他讲了一个段子:

上海市民每人拎一个马桶上街倒,结果外国人在路上看到就问:这是什么东西?我们就回答说:这是古董。

老爷爷还告诉学生,自己住的楼,没有光,天井作用不大,衣服只能晒在门口,采光通风都不好。但他语气中,分明对自己住了70年的老房子依然留恋。

一位老阿姨主动给学生们讲起老房子的故事。她手舞足蹈地说:

“喏,大弄堂的门口写着逸庐,就是梅干菜大王住过的。边上18号也是私房。185弄口以前是杜月笙侄子的房子,很有名。这些历史我都能讲。我就是留恋,想看看房子拆的过程。看好以后,我好写一些东西。”

学生们把自己的感受写在作业上。

有人写道:通过这次里弄空间的调研,我知道了上海旧时代的居住方式。在与居民交流沟通的过程中,从不同人的视角了解里弄,也提高了交际能力。研究里弄就好似研究上海的发展历史,研究上海的文化,收获颇丰。

有人写道:里弄是老上海生活的象征,在老人们的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我们也应该去欣赏它爱护它。

学生们开始意识到,上海的喧嚣繁华之下,还有静静的路、静静的里弄,住着从小就生活在里弄的老人,喜静的外国人,蜗居的奋斗者……他们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与现代公寓里的彼此陌生不同,这一栋房里的居民,有的亲如家人,有的怨如仇敌。

一个楼梯上上下下,一个厨房乒乒乓乓,一个晒台嘻嘻哈哈,这样共生的生活模式,在城市现代化步伐飞速的中国越来越少。

在李彦伯看来,社会在前,空间在后。建筑设计中,建筑的位置其实排在后面。

手头积累了大量学生作业后,李彦伯透露,通过与街道的深度合作,今年学生们好的设计方案不仅会集结出书,而且很可能选择一部分落地成为现实。

改一扇窗、修一道门,这些细节的微手术,究竟能改变多少老房子和住在里面的人的命运?我们不得而知。但这段用身体丈量历史的经历,会深刻在一批批年轻学生的骨髓里。他们会懂得如何尊重历史文化,如何倾听人的诉求,如何回归空间的本质:为人服务,而不是为炫酷的造型服务。

明年,这门课可能还有新做法。每一年、每一届学生的反馈,都在刺激师生们共同去反思。反思如何对待城市的历史,如何更新城市的未来。(文/龚丹韵)

(应要求,文中学生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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