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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婉茹:“哭儿”丹华(第19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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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23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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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儿”丹华


二女儿丹华,在世只有八十八天,啼哭也陪伴了她八十八天。在过去五十多年的岁月里,我一直努力地想忘记她,随着日月流失一点一点抹去记忆,淡化她,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按当地人的习俗也不会有人提她。

但在2019年12月16日至2020年1月16日老伴住院期间,他在自己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之时,几次告诉陪伴他的儿女说:“文革”还欠了我家一条人命。

当孩子们问我时,就如一把尖刀扎破了我将要愈合的伤口,脓血并流。我再次想起54年前那苦熬的日日夜夜,想起那哭哭啼啼不断声的88天,想起那可爱的女儿,想起那时无处安身的我,在学校周围、西河岸边游荡俳徊,我压在心底的往事又沥沥在目。

1966年暑假,宜川县全体教师在宜川中学集中封闭开了83天教师会,造反派们揪出了教师队伍中的牛鬼蛇神、黑帮分子,大会小会揭发,轮流批判,写大字报精神摧残,被迫集中住牛棚。老梁被打成了黑帮分子,我作为家属也受到揭发批判,家也被抄了。

开教师会前,不到两岁的大女儿被我学生郭详好心的家长暂时收养在他家,怀有身孕的我被赶出了原来的宿舍,被迫住在集体宿舍,接受批判教育。开完教师会,己经临产的我再次被赶出集体宿舍,无处安身。我求工作组给牛棚中的老梁传话,允许我回老家三原鲁桥镇坐月子,得到的回答就两个字:“不能”。我们学校就我一个外地教师,在当地没有家,我就昼夜像个游魂似地、失魂落魄地俳徊在学校周围,游荡在西河滩附近。

在西河滩有个瓜棚,我盯着它,想起之前牛家佃一个疯婆子曾在这里生过孩子,之后被民政部门接走了。我看准了它,因为在陕西大多地方都有个习俗,认为容留孕妇在家里生产坐月子会带来霉运,而这个瓜棚之前有过孕妇生产,想必它的主人也会将就容留我吧。

我的心思被学校李校长看透了,他就和家人四处寻找,终于在广播站街西口找到了一间面西开门,北面紧贴在房东南墙上,其他三面都是铺板的简易房,西边拆下一块铺板就是门,远远看去,就像是贴在房东南墙的一块瘤子。李校长帮着说服了房东,在他和老梁的学生宁振玉帮助下,我当天就住进了这个三面漏风的简易房中。

第二天天麻麻黑,胎儿就我腹中翻腾开了,我就提着准备好的包衭,扶着铺板、把着院墙,艰难的朝医院方向一步步挪出了广播站街。九月底的土街道四处泥泞,一脚没踩稳就掉进街边两尺多深的排水沟里,头碰到沟边,手一摸黏黏的不知是泥是血,脚下都是污泥脏物。这时天己漆黑一片,路上空无一人,我凭着记忆爬上沟边。实在走不动了,我跪下摸到沟西边,顺着沟边向南爬,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到了电影院的售票窗口,就向东摸到药材公司门前,通过西南方向半米来宽的小巷,我忍着阵阵巨烈的腹庝,终于到了县医院。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叫开门,人就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值班人脚下,睡得迷迷糊糊开门的人用脚踢了我一下,灯光下我认出他是药房的庆林。这时庆林也认出了我,他连忙喊来值班医生,才把我扶进了病房。

恰好那晚值班的是妇科医生梁玉珍大夫,她是上海人,德高望众,医术精湛。她并未因为黑帮家属身份歧视我,依然温和善良的为我诊治。梁大夫见我头破血流、满身污物,狼狈不堪,一点也不嫌弃的很快给我清洗包扎了伤口、换下污衣。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遇到了梁大夫,就保住了我母女二人的命。

这天是10月1日,国庆节的陕北小城已经很冷了,那天还下了雪,细心温柔的梁大夫始终以病人为重,她用一个个纸条细心的帮我把病房窗户的缝隙都糊住,一切有条不纹紊的做完,才坐在我床边问长问短,陪伴我一整夜。10月2日凌晨起,我整夜只听见女儿的哭声,我压根没想到,我们母女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病房第二天又住进一个农村产妇,梁大夫对他们依然热情耐心,夸她丈夫体贴,夸她婆婆疼爱媳妇,夸她小姑子贤惠,夸产妇生了大胖小子,他们全家都乐开了花。

梁大夫每天忙完后总不忘走到我床前,哄哄女儿、安慰安慰我,指导我应注意事项。我强忍着孤苦,我知道要活下去,就得到寒冰的水房,去洗刷尿布和脏衣服;就得冰天雪地的去买饭。同病房陪护的人不理解,“你怎么生孩子也没个人管?”我含着泪水无法诉说,他看我太惜惶了,就帮我打饭、提热水。这样在医院熬过了8天。

10月9日,我办完出院手绪,左肩背着包衭、右手抱着女儿,辞别了恩人梁大夫和病友走出医院。我一脚深一脚浅走进风雪之中,一不小心滑倒了,我摔掉包衭左手着地,防止摔掉了女儿,百米多点的路,滑倒、爬起、拣起包衭,又滑倒、又拣起沾满泥雪的包衭,就这样三番五次的在冰天雪地里艰难前行,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才到了租住的房子里。

卸掉铺板进了屋门,面西的大炕上飘满了雪花,我把沾满雪泥的包衭扔在地上,扫了炕上的雪才把女儿放下。我狠劲地摔掉脚上的冰圪塔鞋,用铺板挡住西边的”门”,才顾得解开一直啼哭着的女儿的被子。我上炕抱着女儿,解开自己外衣,用身体温暖她冰凉的小身子。这时天己经全黑了,我没火没灯,就用手摸着找到干被褥,全都围在我们身上,我就这样就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睡着了。天还没亮我就被冻醒了,这时再也睡不着,只能抱着孩子发抖。

第二天我 学生的妈妈郭大婶来了,她一边拉着我大女儿萍萍,一边挑着一付水桶,后边还跟着一位挑担硬柴的小伙子。大婶把好久没见过面的萍萍交给我,我悲喜交集。大婶看了我二女儿冻得通红的小脸,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地挑着水桶到东门外去担水了。水挑回来倒在小缸里,不停点的就破柴烧水。宜川人的大炕都连着一大灶台,烧水做饭的同时炕也就慢慢热了,我才直起了哆嗦的身子,颤抖的手舀了碗开水。家里的泥雪开始蒸腾起了水气,大婶忙了一上午温暖了我们的新家,就匆忙赶着回汽车沟家,给上班的大叔和郭祥回去做饭了。

我就这样和两个女儿开始了我新家的生活!

郭大婶每天来帮我挑一担水,因为缸小不够用,我就去河里打个冰窟窿洗菜洗衣,回来时再捎一壶水。我很忙,小女儿每周去看医生一次,我每天得上街买吃的用的,下河提水洗衣洗菜刷尿布。我出去时,刚过两岁的萍萍就在炕上哄哄妹妹玩,我教会她拍着小被子哄孩子睡觉,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陪着妹妹一起放声大哭。

房东大姐听着心疼,就进来埋怨我说:“你家真没人了,你个月婆子成天满到处跑,你听大娃声都哭哑了,月娃都哭成猫咪声了。”我无言以对,只能认命。我也知道,十冬腊月,就是一个正常人,在冰水里洗涤对身体都有伤害的。我想当时,我都不如瓜棚那个疯产妇,民政局还出面给月儿找了主,主家把产妇接到家里,服侍到孩子出月,而我呢?只能面对这政治加风俗的残酷折磨!娘儿三人在这肿瘤屋里熬了46个日日夜夜。

1966年12月13日,学校通知我12月15日按时上班。这时宜中一个熟识的教师路过门前口渴了,就进来倒水,一看杯子里都是冰块,我赶快说那是河水。他眼含泪花,扭头就到门口商店买了一包当地产的黑饼干给萍萍吃。这是我那46天,除郭大婶外唯一见到的熟人乡党。

1966年12月15日,我怀里抱着小的、手上牵着大的回到学校,到教育主任王老师那儿报了到。王主任给我布置了任务,带两班数学,再包一个幼儿班。那就是说,我从早上六点多上早操到晚上下自习,除吃两顿饭外,全是上班。

当年宜川人吃两顿饭,一大早上完早操、早读后再上两节课,之后回家吃早饭。中午开始连上四节课,之后吃晚饭,再上晚自习。

我没办法只好花钱请北窑的刘转娥给我看娃,我上课时转娥引萍去玩,小女儿自己在炕上哭。数学是我的专业,教学生轻车熟路,而包带幼儿班,我文体都不胜任,名副其实的是误人子弟。但重主课(数语)轻副课(体美音)的家长,都心干情愿盲目的把娃交给我,包括学校的老师,还对我说几句奉承话。我也只有在教室教点文化课,然后就领着35个小朋友到体育场去疯。丢手娟、击鼓传花、捉迷藏、河边抓泥鳅,我把能想到的招都使出来,直到下午结束,把一个个小朋友交给家长,我才能回到炕边看自己的小女儿。

转娥回家她吃完饭再来了,我才带萍萍到灶上吃口窝窝头,又回来到教室给学生辅导数字。转娥是我的小学学生,后来因故辍学,周日我就按初中课本给她教点语数,她很认真,我布置的作业都做了,她看到我的艰难,家里人也支持她全心的邦助我。转娥帮我带孩子时,我总叫小女“哭儿”,她给我说:“张老师,你不能叫娃 '哭儿’,越叫越哭。你看我姐妹三个我为三,大看没男娃就给我起了个转娥,我下边就转了生了弟弟。”我听后说对,不能叫哭儿了,她是国庆第二天生的叫华。转娥说那就叫丹华,宜川古名丹州,杨老师的娃就叫丹生。我们后来报户口的名字是梁宜华。

按医生要求,我每周三都要带孩子到医院去,转娥就带萍萍到她家吃饭。我上完课洗把手、就抱上哭个不停的宜华往医院跑,但还是需要请假。那时我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能误课,因为上课看病都在上班时间,所以每次请假王主任都会为难,因为我的工作是连轴转,象个机器,必须有人接。1966年12月27日周三,我再次请假时,一向温和的王主任也急了,说他没法批准。我也因耽误工作难为情,就向他保证就再请这最后一次假,主任还没开口,我留下了书面保证抱着哭着的宜华走了。

12月29日周五,宜华哭完了88天,再不哭了。

那天我上完最后一节课,回到家里,没听到哭声,我浑身一个激灵,一下子倒在了正烧着的铁炉子上,听到炉倒烟筒垮的声音,院里的老师们都冲了进来,王主任也慌了手脚,赶紧请来了雷大夫,但是一切都晚了。

我追悔没及,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我说了绝话,我给主任做了保证,我写了书面承诺:我再不请假了。

来到这个世界88天的宜华似乎知道了我的保证与承诺,她走了,她给我留下了终生内疚。这内疚我想把它深深地埋在心中最深处,用时间来冲淡、化解。但一遇宜川或文革二字,就会想起她,想起我这个苦命的孩子,锥心钻肺,疼痛难忍,但始终没有让后来人知道。

在老梁生命最后的一个月里,他会时时想到亲人,特别是那些离世的亲人,他就在迷迷糊糊间给床边的儿女提到“文革”还欠了我家一命。孩子们问我,我第一次给他们说出了上面那些事。

1966年12月29日,我送走了宜华,大家收拾了铁炉倒地的残局,我擦干眼泪,领着幼儿班的小朋友在操场玩,李刚校长见我红肿的眼,劝我回去,他领走了孩子们。

56年过去了,老梁先我走了,走前提起了二女儿,肯定心有内疚,当时如果我能回老家生产,那我娘儿仨定不会遭受那常人难以忍受的罪,不会把宜华留在宜川的西郊荒野。

在老梁去世即将三周年之际,今年5月13日,儿子陪我回到宜川,我要感恩宜川帮助我的恩人,要看看宜川脱贫致富的新篇章,我更想看看我的哭儿宜华,带回她的灵魂,安放在老梁身边,把她的名字刻在我们亲人立给老梁的纪念碑上。因我的两个外孙女起名宜星稚、宜月稚,所以就还是叫哭儿丹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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