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把头偏向左边，左手做着按弦的动作，右手像是在拉着弓弦。同学们说这是做着拉小提琴的梦。
最恐怖的是，我伸出右手，向着空中乱抓，嘴里还喃喃说着，好像跟空中看不见的什么人在说话——这就是后来才知道的“抓空”。两个同学被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文：张 妥
诵读：杨 莉
编辑：林小菲
早上醒过来以后，护士测量我的体温，显示是40.8℃。护士吩咐陪护我的同学说：你们用酒精棉球擦患者的手臂和额头。
一会儿，来了一些同学，他们昨晚知道了我的病情后，趁早上还没有上课，来医院看我。其中还有一个关系非常要好的实习厂老师，他带给我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是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根据自己的经历写的一部长篇小说。书中介绍了一个叫作保尔.柯察金的主人公。他少年时代和一个名叫冬妮娅的美丽少女产生了朦朦胧胧的爱情。保尔参加革命后，两人失去了联系。保尔在革命的熔炉里忘我劳动，两人再见面的时候，是在一个筑路工地。冬妮娅已经结婚，他看到保尔过着这样艰苦的生活，感到实在不能理解。可是，保尔却认为这是自己最有意义的生活。保尔后来得了伤寒，眼睛几近失明，生命垂危。可是他顽强地活了下来。活了下来的保尔来到牺牲了的革命战友的墓地，此时有一段著名的独白，我曾多少次将这段话抄写在不同的笔记本上。他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当我们面对死亡的时候，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愧疚，那么，他就应该说，我整个的生命和精力，都献给了人类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还记得南宋被元朝所灭，南宋丞相文天祥被俘，元朝统治者对文天祥非常器重，答应他只要投降新朝，不但生命无虞，而且还有高官厚禄。可是文天祥保持气节，毅然决然选择了死亡。他有一首《过零丁洋》的诗，其中有两句千古名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也曾让我感动得心潮起伏。
《红岩》中，革命者成岗被抓捕，敌人要他写“自白书”。他的“自白书”中有两句，说“面对着死亡我哈哈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想起这一切，便觉得死亡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能够坦然面对。
中午十一点左右，我母亲和妹妹来到了病房。学校领导知道“出血热”病的危险，早上派车去了我家，告诉了我我的父母亲关于我在住院的消息。母亲赶紧问啥病？去的人不敢如实回答，就含混地说：不太清楚。你们到医院问医生吧。
父亲便说：那就赶紧走吧。我母亲瞪了一眼，说：你去了有什么用？你就守在家里。我去。
母亲到医院就知道了病情，她几乎昏厥。可是她忍住了。她到了我跟前，说：娃，没什么，人吃五谷得百病，你这就是个小“灾持”，医院大夫有能力，只要你自己挺住，就一定能度过这个灾难。
我妹妹也站在我床前，她只有十二岁，一副颟頇的样子，看着我笑。她大概觉得能见到哥哥就是好事情了。
看到母亲和妹妹，我的无所畏惧、慷慨赴死的冰一样坚硬的心肠立刻变得春水一样柔软。我怎能贸然就选择死亡呢？我的生命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生命啊。
母亲曾和前夫生了一个儿子，从小聪明伶俐。母亲说我的哥哥有时候做错了事，母亲生气就“装死”。哥哥害怕，就用小手捂住母亲的鼻子，看母亲是不是真死了。接着就对母亲说自己错了，再不这样了。哥哥十四岁那年得了急性脑膜炎，因为无钱及时医治，不幸死亡。母亲非常后悔，总是说自己大意了大意了。母亲说，其实上天给自己有过暗示，只是自己太笨太笨了，没有理解，才造成了我的哥哥的死亡。母亲说她有一次做梦，她的背上背了一个大孩子，但是还有一个小孩子也向她的背上爬。已经背着的那个大孩子看到后，就溜下脊背，让母亲背起了这个小孩子。母亲说，这个小孩子就是我，那个大孩子就是我的哥哥。我们俩一个属相，都属虎。一山不容二虎，于是我的哥哥就让了我。母亲说，当时要是知道，烧些纸，攘一攘也就过去了。可是竟然错过了，因而才使我哥哥失去了生命。此后，凡是我有个小病小灾的，母亲总是惊慌失措，说娃呀，你可不敢吓唬妈妈呀。
我那时候就暗下决心，在我父母亲不能动弹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安度晚年。可是，我现在却生死未卜，天下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到这里，我大颗大颗的泪珠流了下来，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活下去。
“出血热”病有五个阶段，分别是高烧期，低血压期，少尿期，多尿期，恢复期。临床的病友是个湖北人，跟我说：孩子，这个病很痛苦的。在这儿，你就一个信念，肉是大夫的，骨头是自己的。咬住牙，大夫让干啥就干啥。
但是人的意志总是有限的。在“少尿期”，我就经历了今生永远忘不掉的腰痛。连续几天几夜的剧烈疼痛，让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痛不欲生”。好在我坚持过来了。
恢复阶段，有一天吃了二斤二两半的粮食，那也是我今生的一个记录。忽然有一天，特别想喝“大桥饭馆”的面汤。我就对低年级的好朋友田军奎说：你给我打一碗大桥饭馆的面汤。田军奎听后，面露愧赧之色——这的确是个没面子的事情啊。可是他马上说：没有问题。
我从一九八二年六月四日晚上住院，到了六月二十六日就基本痊愈了。这二十二天的治疗过程，让我体会了生死，体会了友情，更体会了母爱。我的母亲每天晚上都是在学校的乒乓球台上度过的。
回到家里，母亲说：去年冬天你遇到了“邪气”。本来攘一攘也许就没有这个“灾持”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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