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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陪高中生写好《红楼梦》人物形象?——老魏的旧文《说说“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

说说“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

       ——如何解读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以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情节为例

(小说“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原文附于拙文之后)

魏建宽

写在前面的话:

读《红楼梦》,人物形象解读,是绕不过的,《说说“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就是我十多年前写的人物形象分析札记。当年引导学生读《红楼梦》,心想自己也应该动动笔,写些文字。文字虽粗鄙,但毕竟是出自自己之手,与学生交流起来,谈读书阅读札记的体会倒是真切的,于是就有了这篇小文。当年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编有高中《语文读本》,第3册即选有《红楼梦》的“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一情节,而这一情节的“重场戏”就是王熙凤的,因此想着说说这位“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写作这篇小文时,曾参阅刘再复《红楼人三十种解读》、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王朝闻《王朝闻集·论凤姐》等著作。诸位大家,我最敬服的是刘再复。刘再复1989年,漂泊异国,自此祖国已成故国。刘再复说,我在异国读《红楼梦》就像犹太诗人海涅漂泊异国时将《圣经》当作心灵的文化地图阅读。刘再复是将《红楼梦》当作慰藉孤独之心的良药的,这样的阅读境界,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境界!

我的许多谈语文教学的文字,绝大多数是由江西师范大学主办的《读写月报》刊发的,此文也曾刊于《读写月报》,特此感谢主编漆宇舟大姐、施小民老哥的厚爱。

                                2021年8月7日记  时正立秋日

王熙凤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国府贾蓉之妻秦可卿托梦给王熙凤,称婶子王熙凤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其实,王熙凤并不仅仅是贾府小姐、贵夫人中的第一号能干人,论才干,贾府中的哪一个男人又能出其右呢?

王熙凤是贯穿整部《红楼梦》的轴心人物之一,曹雪芹让她或直接或间接参与了荣宁二府的所有重大事件。林黛玉进贾府的场面,她出尽了风头;元妃省亲,少不得她捧羹把盏;铁槛寺弄权,一场官司的胜负竟在她的袖里乾坤之中;毒设相思局,贾瑞一命呜呼还不明不白;秋爽斋成立海棠诗社,尽管她只会吟一句“一夜北风紧”,众姐妹也不得不拉她来当个“监社御史”;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王熙凤耍贫嘴逗得史太君痛快地笑了一个晚上;借刀杀人调唆秋桐逼得尤二姐吞金自尽;献掉包计瞒天过海,让宝黛情缘终成水中月镜中花。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哪一件离得开王熙凤?

无数的读者迷恋《红楼梦》,无数的读者为曹雪芹能塑造出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而叹为观止,无数的红学家也为王熙凤这个人物写下了数不胜数的赏析文章,但我认为惟有美学家、哲学家刘再复先生《红楼人三十种解读》一书评王熙凤评得最为精当——

“她有才,但属鬼才。所谓鬼才,就是善变之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变幻莫测,谋事谋人杀伐入化,不留痕迹,阴谋暗算功夫更是高强,即使施行凶残诡计,也在逗乐笑谈之中。她让你恨,让你爱,让你哭,让你躲,让你追,让你琢磨不定。她在贾府里倒海翻江,叱咤风云,有她在,贾府就热闹,没她在,贾府就寂寥,她是大英雄,又是大坏蛋……这个'能干人’,说到底是个'能变人’、善变人。在贾母面前一副面孔,在王夫人面前一副面孔,在铁槛寺老尼面前一副面孔,在贾珍面前一副面孔,在贾蓉面前一副面孔,在贾瑞面前一副面孔,在贾琏面前一副面孔……至少有一百副面孔,一万个心思……

《红楼梦》全书描写王熙凤的令人拍案叫绝的章节真是太多了,但高中的学生真正爱读并能读完《红楼梦》的人事实上却不多。怎样才能让学生对《红楼梦》先窥一斑而揣知全豹,并进而产生阅读整部《红楼梦》的兴趣呢?对此,人民教育出版社主编的高中《语文读本》第3册《生命进行曲》的编辑的确费了一番思量,我认为他们选择《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节编入读本,有着过人的眼力。《红楼梦》前八十回,字字珠玑,回回锦绣,《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更是其中的华彩乐章之一。学生如果真正读懂了《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或许就真的能爱上《红楼梦》,进而迷上《红楼梦》。

曹雪芹之笔有鬼神莫测之妙,你看他在让王熙凤出场协理宁国府之前,就为王熙凤的登场做了足够多的铺垫,这些文字可绝不是闲笔!

宁府本应由贾敬主持家政,可贾敬忙着修道成仙,“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自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了呢?”这样主持丧事的重任便落在贾敬的儿子贾珍肩上,但贾珍可以忙外,应对前来祭吊的男宾还可独力支撑,但来吊唁的“诰命夫人”等女眷按仪礼有的场合必须由女主人来接待,那么谁能应对得体呢?按理该由贾珍的妻子尤氏来担当,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尤氏又犯病不起。正在贾珍焦头烂额之际,贾宝玉向贾珍推荐了王熙凤。在贾珍“拄着拐”前来又“滚下泪”的一声声恳求下,在征得了王熙凤的姑姑王夫人的同意下,王熙凤才在宁府处于极度尴尬、极度困窘之时“临难受命”,登场亮相了。

在王夫人即自己的姑姑面前,你看,王熙凤没任何顾忌,自信十足——“大哥哥可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吧!”一句话,王熙凤“最喜揽事,好卖弄才干”的性情纤毫毕现了。

在贾珍这位隔府的同辈兄长面前,你看,她又能尽量抑制住内心的表现欲,显示出应有的谦恭——“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既尊重了贾珍,又顾及了尤氏,这话不是说得滴水不漏得体又得人心吗?

也正是在贾珍“作揖”感谢之后,王熙凤取得了贾珍的完全授权凭证——“宁国府对牌”,也获得了贾珍的绝对信任——“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对牌)取去,也不必问我”。王熙凤后来能威风八面、颐指气使地处置宁府的下人,权柄何在?就在这里!

小说首先是说故事的艺术,曹雪芹是最能讲故事的人,他要让王熙凤成为脂粉队里的英雄,他就要让她成为“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主角,他就要给王熙凤搭出一个可以供她大显才干的舞台,他就要让她尽力尽心尽性尽管痛快淋漓地去表演。

曹雪芹真是深谙写作上的铺垫之道,并能得心应手地运用此法啊!

相对于铺垫之道来说,衬托之法也被曹雪芹运用到了炉火纯青境界的功法。

贾珍固然是陪衬,就是宝玉这一回在曹雪芹的笔下也成了王熙凤的陪衬!当王夫人正在交待王熙凤“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之时,“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写宝玉的“早向”“强递”,不正是借宝玉这个“富贵闲人”的行动,来写凤姐的值得绝对信任吗?来衬托凤姐的才堪此任吗?

荣国府的王夫人与邢夫人又何尝不是陪衬?邢王二位夫人身为贾珍的族婶,当宁国府的贾珍应对丧事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之时,她们自然应该竭尽全力帮助贾珍。当王熙凤刚一接受了贾珍的协理之任后,邢王二位夫人该回自己的荣国府去歇息之时,就可以放心去歇息了。这不是借邢王二位夫人写凤姐的能干吗?也难怪邢王二位夫人能放心,你看二位夫人一走,王熙凤“来至三间一所的抱厦内”一坐,就悟出了宁国府内务管理上的五大弊端。一团乱麻,到了她的手中,立刻便有了头绪。

宁国府的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告诉她们“不要把老脸丢了”,并警告她们说:“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这是衬笔!借宁国府的大总管、大奴才——奴才群中的主子之口,道出了他对王熙凤的心狠手辣的诚惶诚恐,这一背面敷粉,也尽显了王熙凤的声威。

王熙凤于会芳园登仙阁的秦可卿灵前“放声大哭”之后,“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又是衬笔!王熙凤的一颦一笑,一哭一泣,都成了他人观察揣度的对象,都能极为神奇地左右她身边的人的神经与泪腺分泌功能。

王熙凤于抱厦内“现场办公”,“迎送亲客上的一个人未到”,“即命传到,那人已张惶愧惧”,这是正面描写。正当王熙凤“冷笑”着极尽挖苦之能事地批评这个倒霉鬼之时,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也只好诚惶诚恐地等着,不敢上前禀报事情,只得“在前探头”。好一个“在前探头”,将平日里王熙凤的杀伐之气写尽了,又补足了——这又是衬笔!

语文读本的选文中的最后一笔——“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不在话下。”——则是衬笔的总收束。至此,王熙凤的声威,王熙凤铁腕的力量,宁国府的下人们也该领教够了!

对于王熙凤这一人物形象,曹雪芹是倾注了他复杂的情感的。脂砚斋评《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这样说:“写凤姐之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骄大。”如果说前两句为褒,后二句则是贬了。曹雪芹对他笔下王熙凤的情感就是这样爱恨交加。因此,我们不能仅仅用贴标签的方式去概括她的性格特征。在人性意义层面,王熙凤是一个有深度的人物,她的身上包含了我们人类自身的众多人性密码。

有评论家说,王熙凤“帮凶时不露血迹,帮闲时不露媚迹,帮忙时不露汗迹,”,真是概括得太妙了。如果说献调包计使宝黛缘绝是她帮凶不露血迹,元宵宴逗得贾母乐不可支是她帮闲不露媚迹,那么协理宁国府她则是帮忙不露汗迹的绝好的例子。

王熙凤之所以能在贾府左右逢源,这不难理解。她的娘家深受朝庭恩宠,王子腾官为九省统制,这是背后的大靠山;身在贾府,王夫人又是自己的姑姑。史太君想不宠爱这个孙媳妇还不行呢,这是人的势利心使然,更何况王熙凤还有着无人能及的邀媚取宠的心机与手段。

王熙凤为什么能在贾府恣意妄为?为什么只有她才会干出毒设相思局那类心狠手辣到令人瞠目程度的事来?这就需要我们去加以探寻。仅从人性的角度上看,因为王熙凤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也是一个对善良、对法度、对正义不存丝毫敬畏之心的人。在《红楼梦》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中,王熙凤就对净虚老尼直言不讳地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相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邪恶任意放纵不存丝毫羞耻之心,那么这个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也正因为如此,在协理宁国府时,王熙凤才会这样说:“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王熙凤口中的“你们奶奶”是谁,正是贾珍的妻子尤氏。王熙凤就是要同尤氏来比“果敢之气”,来比“杀伐之气”,来比谁对奴才更凶、更狠、更刻薄、更苛酷、更无情。要知道,她王熙凤来宁国府“办公”,还只是受人之托,只是担当“协理”之责,本该可以多做些“顺水人情”,可她就是要逞能斗狠,用酷法严刑来整治宁国府。

王熙凤治事之才的“珍贵”,自然已不必再提。王熙凤“英气”勃发,也不让须眉,否则秦可卿怎会称她为“脂粉队里的英雄”?只是她身上的“骄大”之气,读者则不能效仿,这是浸透了中国“厚黑学”毒素的“骄大”之气。王熙凤脸皮之厚,可以令她在尊者、长者、贵者、得势者面前尽显媚态;王熙凤心肠之毒,可以令她在弱者、卑微者、与她为敌者面前不择手段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读者千万别认为她没有泯灭天良,她是接济过刘姥姥,那并不是她良心发现,而是为了表现她的权力欲,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读了王熙凤在宴席上怎样捉弄刘姥姥的那段文字,你就会觉得此言不虚。

也正因为如此,曹雪芹在第五回写作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判词时,才会这样讽刺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这不仅是给王熙凤的判词,其实也是曹雪芹写给天底下些唯恐才干胜不过王熙凤、心毒超不过王熙凤的人的判词!

否则曹雪芹在给王熙凤的女儿的判词中怎会这样说:“劝人生,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今天我们读《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些难道不应该是我们应该关注与感悟到的吗?

后记:此是旧文,重读后略改数字!2021年8月7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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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红楼梦》第十三回原文——《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猻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

因念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顽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是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嚈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随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罢。”贾珍听说,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

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敛殡,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紊乱。

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看时,上面写道: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政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消烦记。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个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扶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

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笑道:“婶子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样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的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儿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见说的有理,便不作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还礼不迭。

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又问:“妹妹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听说,只得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儿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正是: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上文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红楼梦》校对)

附:《红楼梦》第十四回原文——《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节选)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有理。”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取呈文京榜纸札,票上批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簿册。即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一宿无话。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众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只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唤进来看视。

一时看完,便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客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他们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们管。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他们相干。这四个人单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个描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个描赔。这八个单管监收祭礼。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总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着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掸帚,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帐描赔。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罢,又吩咐按数发与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一个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煎了各样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与凤姐。那凤姐不畏勤劳,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

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筵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尼僧,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

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吃了两口奶子糖粳米粥,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来旺媳妇率领诸人伺候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府。

大门上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仆从两边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罩,簇拥着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来请安接待。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

来旺媳妇献茶漱口毕,凤姐方起身,别过族中诸人,自入抱厦内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传到,那人已张惶愧惧。凤姐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在前探头。

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却先问:“王兴媳妇作什么?”王兴媳妇巴不得先问他完了事,连忙进去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说着,将个帖儿递上去。凤姐命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掷下。王兴家的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时,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要支取东西领牌来的。凤姐命彩明要了帖念过,听了一共四件,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说着掷下帖子来。那二人扫兴而去。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因问:“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儿回说:“就是方才车轿围作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家的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个,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买纸料糊裱。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又发与这人去了。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说,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

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彼时宁府荣府两处执事领牌交牌的,人来人往不绝,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利害。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今日人众,恐秦钟受了委曲,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秦钟道:“他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咱们去了,他岂不烦腻。”宝玉道:“他怎好腻我们,不相干,只管跟我来。”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吃什么!原是那边,我们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一面归坐。

凤姐吃毕饭,就有宁国府中的一个媳妇来领牌,为支取香灯事。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们今儿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了我。”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罢,领牌而去。

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领牌子做东西?”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无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他们作,也得要东西,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他们要东西去。”凤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还搁的住揉搓。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与宝玉看了。

正闹着,人回:“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打千儿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的?”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去。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混帐老婆,──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所在。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看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得进城,就在净室胡乱歇了一夜。次日早,便进城来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坐落。

里面凤姐见日期有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的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划得十分的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

(上文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红楼梦》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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