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环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戴敦邦 绘）
金鸳鸯：分析人性的一个标本！
——读《红楼梦》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札记
魏建宽
何谓“人性”？“人性”的本质是什么？
孟子说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告子说人性无所谓善恶！
两千多年前的先圣们，面对“人性是什么”这个论题，就莫衷一是。这个论题，也成了聚讼千年的论题。
小说家呢，他们只负责呈现，不会直接站出来表明自己的观点，他们更多地是用故事说话。
读《红楼梦》第40回，我总觉得曹雪芹是在借金鸳鸯这个人，在向我们读者表明他的人性善恶观，并借鸳鸯告诉我们人性似一条奔涌于地下的河流——多么幽暗，又多么复杂。
刘姥姥进大观园，首先捉弄刘姥姥的是谁？猜都不用猜，一定会是王熙凤——
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不住。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李纨是厚道实在的，这是曹雪芹笔下的“善良”的人性；王熙凤呢，却为了帮闲逗趣贾母开心，竟不择对象。
李纨准备的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的菊花，显然是为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众人准备的，也就十几朵吧。贾母先簪，刘姥姥看见贾母只取一朵，所以她应该知道王熙凤给她插满头的菊花，是在捉弄她，存心将她扮成众人眼中的“老妖精”，故意制造笑料，以取悦贾母。因为贾母最喜热闹，也最喜看热闹！
刘姥姥明知王熙凤捉弄她，她当然尴尬，但她迅速化解了尴尬，这一招就是“自嘲”！将羞辱当作“体面”与荣光！阿Q的“儿子打老子”，是自欺；刘姥姥的“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却是自嘲，清醒而无奈的自嘲。
其实贾母对刘姥姥，倒真的是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她们第一次见面之时，当刘姥姥称贾母为“老寿星”时，贾母答话称呼刘姥姥多么得体——“老亲家”，贾母还紧接着就问“你今年多大年纪了”，这是第三十九回写得非常清楚的。本回贾母与王熙凤谈论“软烟罗”时，也说“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
贾母是将刘姥姥当作了金陵王家的亲家的，所以贾母才会以儿媳妇王夫人的口吻来称刘姥姥。而王家的千金小姐、今日的荣国府管家媳妇王熙凤竟自己作践自己的亲戚刘姥姥来了！
这王熙凤实在是不够良善啊！刘姥姥，她可是你王家的亲戚啊！世上哪里有存心让娘家的亲戚在自己的婆家出丑，并借此来博得婆家的老太太欢心的人呢？王熙凤却就偏偏是这样的人！
见王熙凤都这样捉弄与作践刘姥姥，鸳鸯于是也参与了进来了，而且是主动的参与，下面的文字就是贾母于秋爽斋设宴的场面描写——
凤姐听说，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纨、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是说的是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
有组织、有剧本地恶搞刘姥姥的策划人竟然就是鸳鸯！
鸳鸯是谁？
她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人！她是荣国府的金字宝塔的塔尖上的人物贾母身边的人，是最被贾母倚仗与宠信的丫环，她是贾母身边最懂贾母又最会讨贾母欢心的人。
见鸳鸯主动要策划恶搞刘姥姥，王熙凤哪有不积极响应的理由？王熙凤天天都在琢磨如何让贾母开心以讨这位老祖宗开心。在王熙凤看来，正愁找不到这样的“戏码”呢，所以她与鸳鸯两人一拍即合！
早宴即将开始，贾母对刘姥姥仍是尊重，贾母是这样吩咐的——“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贾母是将“老亲家”刘姥姥拉到身边坐的，称呼还是“亲家”！
可此时呢？王熙凤与鸳鸯在忙什么？——
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调停已毕，然后归坐。
由后面的情节可知，鸳鸯与王熙凤她们商量的就是要让刘姥姥用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并给她一碗鸽子蛋吃，以便让刘姥姥姥大出其丑！
这台如今日相声演员陈佩斯表现的《吃面》般的幽默搞笑剧，也的确让荣国府的贵妇小姐们一个个笑得都失态了！
这个剧本的第一编辑是谁？——就是鸳鸯！
当刘姥姥说出“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之时，贾母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只得让琥珀在后捶着。此时，贾母也意识到“这定是凤丫头促侠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
实际上，刘姥姥这笑星的剧本的第一编辑，还真不是王熙凤，她是鸳鸯！
曹雪芹，写到这里，其实是在借贾母的语言描写告诉读者——鸳鸯纵然再爱闹，也不至于恶搞到她的“刘亲家”的头上啊！
其实，这就是曹雪芹在对鸳鸯的人性进行褒贬！——鸳鸯这个丫头，心底不该有这等“恶念”，更不能付诸行动！
孟子给“人”是这样定义的——“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鸳鸯策划恶搞刘姥姥就是失去了人作为人都应拥有的“恻隐之心”。
其实，按理来说，鸳鸯对刘姥姥本该会送去同情心的，因为她的父母的处境与刘姥姥是近似的。
至第四十六回的“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的情节，曹雪芹会详细地将鸳鸯的父母介绍给读者看。那一回先有王熙凤向邢夫人的介绍：“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后有贾琏向贾赦的回复：“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
金鸳鸯的父母皆为荣国府的家奴，金鸳鸯即荣国府的奴才的孩子，即荣国府的“家生子儿”，也就是贾府世世代代的家奴，这样的家奴是连人身自由都没有的人啊！更何况金鸳鸯她的父母，也已经是贫病交加之人。既然如此，金鸳鸯见到刘姥姥，是最能体会到这个七十五岁的风烛残年的乡下老妪进荣国府打秋风的悲苦的。可是呢，金鸳鸯却成了恶搞刘姥姥的策划人！
好一个连最起码的同理心都没有的金鸳鸯！
“刘姥姥以象牙镶金筷子吃鸽子蛋”表演完毕，鸳鸯有没有于心不忍？——当然也有！
这就是曹雪芹的高明，他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之处。
曹雪芹让鸳鸯于无人处向刘姥姥解释——
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
原来鸳鸯的人心，也有柔软之处！
原来这就是人性的复杂之处！
其实鸳鸯也认识到自己策划的让刘姥姥这位“篾片”出演的滑稽戏，是会伤害刘姥姥的尊严的。
“篾片”，何种职业的人呢？就是旧时依附于富贵人家、为主子帮闲凑趣的人！
鸳鸯为了让自己的主子贾母开颜，这个出发点没有错，但你却不能去伤害另一个人的自尊啊，尤其这个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乡下老妇人的啊！
她伤害了一次还嫌不够，还要接着伤害刘姥姥，并且还要刘姥姥积极配合，这实在是有点过了！
当鸳鸯被推举为酒席上的牙牌令官时，且看她鸳鸯是如何大显“威风”的——
鸳鸯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声。
读者看看，刘姥姥都求饶了，鸳鸯还是不依，接着就是宣布牙牌令的规矩的场景——
“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
贾母、薛姨妈、湘云、宝钗、黛玉是十分顺畅地接住了鸳鸯的酒令，迎春是受了罚的。而其它剩下的参与者呢？曹雪芹是这样写的——“原是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令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个，下便该刘姥姥”。
好一个“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这是何等的居心啊！
好在这个刘姥姥竟有惊人的表现——
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就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
读到这里，我是很自然地联想起了赵本山与范伟于1997年的央视舞台表演的小品《红高梁模特队》，那个小品也有所谓的“大雅”与“大俗”的尖锐对立，赵本山的“红高粱模特队”的舞台上的喷农药的舞台表演，是不是与刘姥姥的“两只手比着”、说出了“花儿落了结了个大倭瓜”这等来自底层生活的看似大俗实则为大雅的表演，有着某种类似？
当鸳鸯与贾母等“众人哄笑”刘姥姥的大俗之时，她们这些贵族太太、奶奶、千金小姐及其奴婢仆从的优越感，仿佛得到了极度的满足，但与此同时，王熙凤、鸳鸯等人之所以为人的悲悯之心也在她们的哄笑中彻底的失落了！
读者们请记住，本回开篇写的是贾母征求贾宝玉如何操办回请史湘云的宴席的情节，贾宝玉提出的建议是什么？——
宝玉因说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
也只有没有“分别心”的贾宝玉，才能提出这等建议。宝玉要的是人与人在这场宴会上的尽可能的平等，少一些礼数上的拘束，才能各人尽欢！
谁也没想到，这场宴席在金鸳鸯的主导下、王熙凤的十二万分的热情协助下，会朝着一路失控的剧情方向发展！
贾宝玉无法预料，金鸳鸯也无法预料这个让她们哄笑了一次又一次的七十五岁的乡下刘姥姥，最后竟醒眼朦胧、跌跌撞撞地睡在了怡红公子的红绡帐中！
红绡帐里卧的不是鸳鸯，却是乡下的七十五岁的“大倭瓜”——刘姥姥！这是不是黑色幽默？
金鸳鸯以刘姥姥为主角，导演出了一场场滑稽戏，但她哪里料想得到她自己的命运却是她自己无法编导的！
这是不是曹雪芹要告诉我们读者的？
而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无名氏，更是直接将鸳鸯的人生结束写成“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将鸳鸯这个人物形象的结束，安排得如此悲惨，是不是也包含着续写者对鸳鸯人性中的“恶”的惩罚的动机？
2022年9月22日 初稿
（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就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 戴敦邦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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