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踮着脚尖在道德的钢丝上颤抖
2007-10-25 00:03:46 来自: 老妓|扶立 (就算摇到没牙我他妈至少还能滚)
提示: 有关键情节透露
在中国,公然谈论性,要么是脸皮巨厚作风泼辣的猛人,要么是喝醉了酒的疯子。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人民群众的话语权被裤腰带封杀在上半身以内,眼神稍往下移,就有无数雪亮的目光齐刷刷戳在背后,当场秒杀。
我历史成绩向来不高,也无意分析这种对性的压抑和隐讳是在哪个朝代开花结果,又在哪个理学家的宣扬下根深蒂固。但至少有一点是贩夫走卒都共知的:谈论性的人是可耻的。
隐讳和淫秽的,发音如此相近,开口说出来就成了淫秽,缄口不言就成了隐讳。在这两者之间,是市井中流传不息的荤段子,是隔壁王大婶和前院红脸小媳妇的交头接耳。隐秘的渠道和私密的场合,只有借助这两者人们才能畅所欲言,触及那个跟柴米油盐一样平常、却不能像柴米油盐一样言说的话题。
所以我说《伏羲伏羲》是个了不起的小说。1988年,这个时候贾平凹的《废都》还没爆炸,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仍悄无声息,改革的春风尚未吹起。这个时候刘恒以了不起的勇气,书写了性这个隐讳的话题。这属于作家的敏锐,也属于作家的胆识。
《伏羲伏羲》从一个男人的视角挖掘了性的成长。从16岁的杨天青的性觉醒(“前晌他跟着叔叔欢天喜地地进了史家营王麻子的宅院,出来的时候却揣了一脑袋古怪的念头”),到18岁杨天青对性的自我教育和茫茫黑暗中的摸索(“它不该是这个样子。它理应是这个样子。因为它不可能有比这更适宜的样子。”),再到22岁的初体验(“袭击了他的是类似于快活而又超越了快活的雷霆与风暴”),一个男孩(“他仍旧是个孩子,里里外外都是”)成长为一个男人(“他动用了不曾动用的男人的伟力,以巨大的叫声作了搏战的号角”)的历程,在一段战战兢兢的乱伦之恋中走过。对于一个男孩这是幸运,对于一个男人这是不幸。
这种成长是每一个已经成为男人的男人都熟知的,却不能说出的,刘恒把他说出来了,这是对男人的隐秘内心的自我披露,也是对雄性人类所具有的共性的一种暴光。所以我说的作家的胆识就在这里得以体现,自揭其丑永远是世界上最巨大的勇气之一,在这种勇气面前,写作技巧和文学价值都不值一提。
小说也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男人的性的死亡。杨金山的下场是一个闹剧也是一个悲剧。当一个男人面对无法挽回的软弱和无力,面对欲望沟壑的无法填平和自尊的失落,他只能用变态的手段来饮鸩止渴。杨金水和菊豆的年龄差异,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发生。这是一个伏笔,也是故事得以伸展的源头,甚至在我们从小说一开始看到杨金山将年轻的菊豆迎娶回家,我们就已经揣摩到悲剧的沉重感。
人的动物性本质总是轻易地就能操纵男人,所以男人总是身体先行,甚至用下半身代替头脑思考,所以男人的欲望总是来得更猛烈也更直接,所以当男人繁衍后代的本能与繁衍后代的能力脱节,男人的失落感也就各外沉重。杨金山的悲哀是所有男人的集体性悲哀。每一个男人都将面临无可奈何的一天,将面临脱节和失落。当这种脱节境地置于一个拥有更年轻的身体的女性面前,悲剧便顺势而生、无可回避。
还有杨天白,这个还未成为男人的准男人,是造成悲剧的诱因,也是作为道德裁判的身份进入小说的。杨天白无所不在的目光,代表着道德法庭的审视。一个男孩在未成长为男人之前,永远无法理解身体欲望的强大,也无法体会道德的虚妄。在没有成为男人之前,他唯一拥有的只是也只能是道德,他只能坚定地站在道德这一遍,以道德的名义,不是亲手却胜似亲手地扼杀父亲的生命。
我常常想,如果杨天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是否就能够体会父亲的挣扎和无奈,进而放松对他的道德审判?但故事已经完结,这种假想也只能是一种可能性,夹杂在众多的可能性中摇曳不定。
而作为三个男人之中、也是小说之中唯一的女性,带着欲望解放了一个男孩的欲望,菊豆是杨天青的指路人,也是他的老师。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杨天青是怎样在女人的引领下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仪式,又如何与女人共同探索出更多身体的奥秘。女性在这里更像是一个符号性的角色,她的用意在于终结一个男人同时又开启一个男人。同时又作为另一个准男人的生命源头,将男人的一生都书写尽了。
所以我更倾向把菊豆的角色意义淡化,把《伏羲伏羲》看成是一个满怀欲望的男人的成长史,一个男人的欲望与道德伦理的冲突和搏杀。这与大男人主义无关,出于作家本身男性身份,他只能揭示他所熟知和亲身能够体验的男性成长,这是客观,也是局限。一个男性作家要探索女性的内心已是不易,遑论女性隐秘的身体的欲望?男人永远无法站在女性的角度身受,也自然无法感同,反过来也一样,
《伏羲伏羲》,一个在充满禁忌的年代的跳出来的小说,在欲望不可言说的年代书写了欲望,男人的欲望。从出生到懵懂到幻灭,男人的完整的一生的欲望。
在无法脱离的社会性中,一个人的欲望如此强悍又如此脆弱。道德,道德是欲望的死敌也是欲望无法摆脱的依托。欲望踮着脚尖在道德的钢丝上小心翼翼的行走,钢丝绳下面是万丈深渊,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在两头用力挥舞着道德。想平稳地走过道德太难了。这时候欲望怎样选择?
一种方法是卧倒,向道德匍匐,紧握着它,爬行;这种姿势丑陋但却安全。
更稳妥就是挂在道德的钢丝上,虽然命悬一线,但只要不脱手,就能平平稳稳的到达另一头。
另一种是无所顾忌、放肆的奔跑,结局大多是粉身碎骨,但痛快淋漓。
但大多数的,还是像菊豆杨天青一样,在颤颤巍巍中进退两难。这是大多数人的处境,沉默的大多数,绝对的大多数。在一个性被隐讳起来的年代,欲望不是道德的对手。
走投无路的困境中,只有向深渊跳落,远离道德却成全了自由。杨天青选择了纵身一跃,这是他必然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他活不到人心不古身体敞开的新世纪,也无法再忍受漫长的隐忍和煎熬。他只能跳落,用另一种巨大的勇气。我更愿意把这视为勇气而非被逼无奈,是因为即使在今天,这种勇气也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缺乏这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