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这首诗，在“小雅”的编排顺序中，上接《鹿鸣》与《皇皇者华》的宴乐雅歌和家国辛劳，下接《伐木》的友悌情深。它唱出了亲友血气的特性以及对生命的无限眷恋。
这样的排列能让读者体会到编排匠心，每一首诗都不再是孤立的存在，它和其他的篇章是有机的结合，形成其宏大交响。
《棠棣》一诗，是整个交响中的最动人的部分，此一篇几乎概括了整部《诗经》的深沉诗意。
而它的诗意或者说惊心动魄之处，则完全体现在几个奇特的出人意料的字词和意象。
第一个是棠棣，首章：“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棠棣”这个意象完成了榫卯相合、贯穿始末的比喻。古文字学家高亨先生说：“常棣：借为棠，即棠梨树。”这个注释会削弱原诗的意味。（见高亨注《诗经今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版）
关于“棠棣”另外的注释，也许更符合《棠棣》这首诗。如，北宋的宋祁认为：“唐棣”是“栘”。《尔雅》的解释也是：“唐棣，栘也”。（《尔雅》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再参阅李时珍的说法：“枎栘木生江南山谷，树大十数围，无风叶动，花反而后合。”（《本草纲目》华文出版社2009年11月版“木2·枎栘篇”）
再参阅《论语·子罕》“唐（通“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唐通“棠”，“棠，即唐。”（李梦生《左传今注》凤凰出版社）
可以认定，棠棣这种植物的特质就是，花开之后复再合拢。这个特性多么符合诗中咏叹的“兄弟阋于墙”。兄弟之间发生龃龉没关系！终究和好，就像花朵分开后又合上。读者会惊讶于棠棣这种植物的属性。也更惊讶古人紧紧拥抱大自然，顺手拈来的比兴如此恰当而奇特。
第二个是鹡鸰，诗中第三章：“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脊令就是鹡鸰。据师旷《禽经》上说，鹡鸰这种鸟群体情深。它的特性让人心动：一只离群，其牠鸟就鸣叫以寻找同类。鹡鸰俗称“雪姑”，它叫起来，天会降雪。设想一下，假如同伴们听不到它的叫声，但能见到飘落的雪花，然后沿着雪花的飘落去找到同伴，这何其美好。
第三个是“裒”，第二章：“原隰裒矣，兄弟求矣”。高亨先生将这个“裒”字注释为：“聚集”。（见高亨注《诗经今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版）。在今天市面上的所有版本，都将“裒”字解释为“聚集”。
通观全诗，这个“裒”字，应该是古文中的另一种解释：“减少”。严可均在《全文》里说：“裒辑”。“裒”相对“辑”是减少、裁剪的意思。
这个“裒”字，体现出古典文字的精妙使用。正确理解这个“裒”字，方能把握《诗经》的深沉诗意。
我是在痛苦中领悟这个字的，那是我的恩师去世时，我看着师母静静坐在老师的遗像右下方，许久，师母说：“我的天地都塌了”……
后来，我联想到约翰·多恩的诗句：
所有人的离去
都是我的减少。
而古希腊伯里克利在悼念青年士兵时说：
他们的死
像是从我们的一年中夺走了春天。
《棠棣》使用这个“裒”字，其深深的伤痛已经不言而喻，“原隰裒矣”！我们的挚爱亲朋的离去，难道不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原野在减少吗？
当我们深刻领悟这几个意象，再重新涵咏《棠棣》的诗篇，则有无穷无尽的意味，则有贯穿千年的深沉诗意。
都说“古哲文字，一字千金”。我想，古人未曾远离大自然，他们歌咏生命，充满与自然想通的气息。作为被《诗经》点染、并存在于汉语家园的我们，领悟和正确解读《诗经》中的意象乃至语词，是打开《诗经》秘密的钥匙吧。
（本文为第三届伯鸿书香奖·阅读奖获奖作品）
（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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