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learshine
编辑：@抬杠长学问
2017.10.30
太长不看版
▲ “口呼吸理论”是进口的伪科学理论，代表人物为英国医生 John Mew；该理论认为张口呼吸会变丑，闭口呼吸会长得漂亮。
▲ 口呼吸理论源自腺样体面容理论，它们都缺乏循证证据，但却成功引发家长对孩子生长发育的焦虑，催生出闭口呼吸训练、口呼吸矫正器等骗钱的生意；
▲ 长相受到遗传和环境影响，强行闭口呼吸并不能改变容貌；
▲ 严重的腺样体肥大需要手术，咬合不正则需要进行正畸，都不能通过闭口呼吸获得改善；
▲ 是否认同口呼吸理论，可作为评价口腔医生专业水平的参考。
正文
“口呼吸面容”的话题近年来非常活跃。这类文章通常都配了几组对照图，可爱的小女孩或小男孩，大了之后却“长残”了。这些文章说，正常人应该闭口呼吸，图中的孩子正是口呼吸的受害者——“长期用口呼吸，气流冲击硬腭会使硬腭变形、高拱，久而久之，面部的发育会变形，出现上唇短厚翘起、下颌骨下垂、鼻唇沟消失、硬腭高拱、牙齿排列不整齐、上切牙突出、咬合不良、鼻中隔扁曲等，面部肌肉不易活动，缺乏表情”。
被引用频率很高的“口呼吸危害”图，John Mew 的患者
这些文章打着科普旗号，声称英国正畸医师 John Mew 对口呼吸面容有数十年深入研究，他的 Orthotropics（Mew的自创词，可译为“正姿”），通过闭口呼吸和主动锻炼面部肌肉就能改善容貌。Mew的理论进入中国后快速盛行起来，甚至被收入部分口腔医学教材，网络上也可见到大量口腔医生和健身教练的相关宣传和课程。
许多网友震惊地表示，自己就是因为从小鼻炎，张口呼吸才长残了；家长们看到孩子经常张着嘴巴，甚至流口水，觉得孩子一天比一天变得难看，非常担忧。一些网友看过专业人士们的宣传后行动起来，闭口呼吸并上传自拍，声称短短几天就记录下“神奇的改变”。一些家长花钱去听口呼吸恐吓营销讲座，学习理论并购买器械，包括胶带、口罩、嚼子、头套等，总之要把嘴巴封起来：千万别张口呼吸啊，长残了怎么办！
口呼吸真的会影响面容吗？闭嘴呼吸就会变美吗？
在普遍的社会观念中，龅牙、张口呼吸、流口水，被认为是一种愚钝面容。尤其在欧美，“口呼吸”一词甚至带有贬义。口腔正畸学自 20 世纪初期发展以来逐渐被广泛接受，人们发现矫正后不但牙齿变得整齐，面容也会变美了。但是正畸价格昂贵，过程也有些难熬，需要患者的良好配合和坚持。
而“口呼吸理论”是如何出现的呢？
早在 1872 年，“腺样体面容”假说即被提出，它认为腺样体肥大的患者会有一种特殊面容表现：脸很窄很长，门牙突出，静息时上下唇分离。20 世纪 60 年代的一些研究发现，腺样体切除术后，部分儿童的鼻呼吸堵塞改善，面容发育也有所改善。但之后更多研究表明，腺样体肥大与否，都可能长着一张“腺样体面容”的脸。也可能是窄长脸型的儿童，更容易被肥大的腺样体堵塞呼吸。
无论如何，腺样体面容这一假说现在已经很少提了。但科学家对面容和呼吸关系的研究仍在继续。有人认为，单纯的鼻腔呼吸道阻塞就会影响面容发育，于是便诞生了“口呼吸影响面容”理论：鼻呼吸堵塞引发口呼吸，进而导致面容改变。
典型的“腺样体面容”
可见，国外主流医学界一直关注腺样体面容和口呼吸理论，并进行了很多研究，但仍然缺乏可靠证据。经典口腔医学教材都会进行介绍，也会指出现有证据局限在案例、传闻和假说阶段。
例如 Orthodontics: Current Principles and Techniques 用整整一章对一百多年来呼吸-面容相互关系的研究历史进行详细回顾，发现在没有其他基础疾病的情况下，口呼吸只会造成口干、喉痛疼痛等轻微症状，可能使正畸患者的感受不好。由于循证证据不足，临床操作建议仅提出正畸过程应当考虑呼吸问题，核心重点则放在睡眠呼吸暂停（属于呼吸或耳鼻喉疾病范畴）这类严重表现。
Contemporary Orthodontics 也花了大量篇幅分析口呼吸的各项研究，认为已有研究存在种种问题，无法证实口呼吸与姿态改变、咬合不正之间的关系。比如，检测鼻孔内气流阻力时，需要至少一个鼻孔是部分堵塞的。而正常呼吸时，两侧鼻孔其实是交替工作的。因此这种阻力检测不可能准确。另外，口呼吸理论支持者津津乐道的猴子实验，把猴子的鼻孔彻底堵上一段时间，的确出现多种咬合不正，但却并非人类“口呼吸”的类型，反而有些是下颌向前突出（口呼吸理论认为口呼吸导致下颌向后向下生长）。
此外，正常生理状态下的呼吸并非100%鼻呼吸，比如运动时通气量增大，很容易张口呼吸。静息状态，当人在紧张、注意力集中以及正常对话时，都会导致气流量增加，出现部分口呼吸。反过来看，张嘴就一定意味着口呼吸吗？嘴唇分开时只要用舌头顶住软腭，就只是鼻呼吸了。所以有些儿童虽然经常张着嘴，但实际上并没有口呼吸。
总之，口呼吸理论虽然被写入教材，被大量研究，但一直没能得到证实。而John Mew老先生虽然在中国鼎鼎有名，却没有一本国外口腔教材提到他。
20 世纪 60 年代，适逢口呼吸理论开始发展，John Mew 成为正畸医生，并创建自己的Orthothopics正姿学说：张口呼吸会导致面部肌肉和骨骼形态发生改变，脸越来越长；那么只要闭口呼吸并进行主动的肌肉训练，培养“正确”的呼吸习惯，脸型就会变漂亮。
Mew 还反对常规的正畸，认为对人伤害很大。他倡导的正姿法开始时间较早，哪怕是幼儿，只要观察到张口呼吸，就建议开始纠正。他认为自己的正姿法使很多儿童避免了正畸的痛苦。
Mew 的正姿法从未获得主流医学界认可——这很容易理解，连正姿法的理论基础“口呼吸改变面容理论”都还没准儿呢。而且 Mew 从未组织开展过任何设计精良的对照试验，他只是反反复复亮出那些病例照片。在循证医学快速发展的今天，这种证据力度远远不够。
但 Mew 仍然数十年如一日在坚持。他的儿子 Mike Mew 子承父业，父子两人出了好几本书，还成立了“伦敦面容正姿学院”。中国很多口腔医生听到这个高大上的名字，就把它当成了正规的医疗学术机构，其实就是Mew父子两人的私人诊所，它长这样：
John Mew 所在的机构：伦敦面容正姿学院 London School of Facial Orthotropics，其实他自称的全名更大气，小黑板上写着：国际面容正姿学院 International School of Facial Orthotropics
除此之外，Mew 父子还将自己打造成受排挤的孤独科学家形象，经常开展民间讲座，并通过赠送书籍进行宣传。国外也有少数口腔医生支持Mew，但都很边缘化，作报告或宣传时经常使用John Mew做代言人。
2014年，85岁的 John Mew 在英国牙科总会门前举着三明治抗议牌，认为正姿法被打压，导致公众缺乏选择权，只能被迫接受正畸手术
2012年，“诺贝尔哥”郭英森在北京高校门口摆擂台
看到这些照片，各位应该明白了吧，Mew 的正姿法不过是民科理论罢了，根本就是伪科学。
那么，我们的面容发育到底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呢？
首先当然是遗传。除明显的脸型、五官长相以外，严重咬合不正也更容易在下一代中观察到，这显示了遗传的作用。
其次是生长发育过程中受到的环境影响。除了疾病、营养等因素，面容会随着生长发育的不同阶段改变，骨骼和软组织的发育共同影响到面容的表现。
不同组织结构的生长曲线，出自 Contemporary Orthodontics
大脑、上颌、下颌骨骼的生长发育并不同步，所以成人的脸不是新生儿、幼儿的脸简单放大，而是逐渐发生变化。新生儿脑袋很大，脸很小，出生后大脑仍然快速发育，7岁左右完成，颅顶和颅底的形态基本固定。然后上颌和下颌逐渐开始发育，面部开始增长变大。若下颌骨向前向下生长，会长出突出的长下巴，面部显得平坦；若向后向下生长，则显得下巴短小、嘴部突出。
除了骨骼发育的影响，容貌变化也可能受到面部软组织发育的影响。例如有理论认为软组织或咀嚼肌无力，就会使得下颌骨向下向后旋转，导致下颌后缩，上门牙突出，嘴唇无法闭合，口呼吸，脸变长。但这些理论仍在研究当中，根本机制尚未阐述清楚，更别提如何用于临床医学实践。这些未经可靠验证的理论还会互相解释和影响，比如肌肉无力的理论会把口呼吸拉进来，口呼吸也会把肌肉无力塞进自己的理论中。
漫长的正畸过程中，下颌部位的骨骼线条会受到影响，牙齿突出造成的嘴唇不能闭合也会因此消失，也就是我们常见到的“整完牙变好看了”。但这一过程是被动的。同时，当前的正畸也会评估软组织发育状态，尤其是肌肉的作用。但主要目的是为了考虑软组织对面容的外在观感，提供更加个性化的正畸方案，不再强求达到“完美”的骨骼正畸效果。
一个有意思的案例，出自 Contemporary Orthodontics：
嘴唇的发育晚于面部骨骼，随后很快赶上，青春期结束前超过骨骼发育。嘴唇的厚度很快达到峰值后就开始明显变薄。因此，图中的女孩在11-14岁时门牙很明显，侧面看嘴巴向前突出。16-19岁发育期结束后，嘴部不再显得突出。这个女孩没有做过正畸
这只是一个正常的面容发育的例子。因为软组织发育程度不同，造成了青春期前后的面容在观感上有所差异，如果她恰巧成为了正姿法的习练者，也很容易成为 Mew 的另一个“成功案例”了。
由于口呼吸理论本身的边缘化，加上 Mew 多年来的坚持不懈，现在搜索“口呼吸”，会发现很容易指向 John Mew。“口呼吸理论”和 Mew 的“正姿法”在民间已经难以区分。但有趣的是，中外语境中对“口呼吸”的描述其实有所差异。
在国外，Mew 宣称的面容变化指的主要是脸很窄很长，然后才是下巴后缩、龅牙、无表情等等。因此“腺样体面容”或“口呼吸面容”在国外还有一个同义词，就是“长脸综合征”。而在国内，长脸窄脸则很少提，用于恐吓营销的核心词汇更加强化了“丑”。常用的形容词是：面容畸形、牙龈暴露、龅牙，另外则扩展了打鼾、黑眼圈、注意力不集中、智力下降、蛀牙、磨牙、偏头痛、气管炎、驼背等等更加容易引发焦虑的内容。
这种差异很容易理解。东亚人头颅和面部相对较宽，“长脸”“窄脸”某种程度上并不会令家长忧心，需要动用更可怕的字眼才能引爆话题。
中国女性（左）和白人女性（右）重建平均正脸对比
两幅图比例尺一样，白色条为10mm
图片来源：http://onlinelibrary.wiley.com/doi/10.1111/srt.12240/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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