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为什么会贫穷?

我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有些人不太明白行为经济学是个什么东西。按我的理解，行为经济学事实上是我们按照经济学的那一套逻辑和方法，来进行对人们行为和心理的分析，从而试图找到一些决策的内在原因。在贫困方面，行为经济学就是剥开贫困的表层现象，试图从更深层的地方找到贫困的原因，再试图解决它。

行为经济学在扶贫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人们的行为和贫困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我们想知道，穷人的睡眠状况，心理健康状况，酗酒抽烟这些行为或心理到底与贫困的关系如何。换句话说，我们想对这两者进行因果推断(Causal Inference)。因果推断是社会科学中最具吸引力，也是最难下定论的一个研究。第一个可能是，穷人的行为导致了他们的贫困。这个关系应该是比较合理的，事实上也比较符合直觉。比如说，穷人可能天生意志力就更差，总是控制不住自己酗酒抽烟，从而花掉更多不该花的钱，从而一直都无法累积资产实现富裕。大量的实证数据表明，穷人在投资 / 储蓄、借贷、照顾孩子、劳动效率、时间观念、按时吃药、食物消费等方面表现得更差，我们称之为 Sub-optimal Behaviour。以借贷为例，穷人会倾向于借一些高利贷来缓解燃眉之急，比方说他们会经常借一些两三天的短期资金，像是今天借 50 美元，三天后还 51 美元。其实，只需要计算简单的单利，就知道这样借款的利率有多离谱，但是他们总会选择这一成本高昂的提前消费。

造成这些 sub-optimal behaviour 的原因有很多。第一个就是穷人所处的环境所致，这一环境包括了空间上的环境和社会上的环境。穷人一般很难住得起离工作地点近的地方，所以他们花在上班 / 做生意的路途时间要更长，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相对来说更容易迟到。在社会环境方面方面，穷人所受到的社会保护事实上是更少的。举个例子，我们在上班的时候要求缴纳养老金或是其他保险等，这一投资是有益的，即使对其中机制不了解也能从中受益。但穷人呢？他们当然也可以类比养老金机制，在年轻的时候存钱使得自己一生的收入更加平滑，提高自己的效用，但有多少穷人能够把整个养老金的逻辑搞清楚并且去实践呢？事实上，富人之所以富，是因为很多时候别人已经帮你做出了最优的决策，而不需要你自己担心，比如养老金，自来水，孩子的义务教育等等。在 Duflo and Banerjee 的'Poor Economics'里面的穷人不加低成本的氯来净化水的例子也印证了这一观点。其实我们上面所说的分析，是基于“不好的行为导致了贫困”这一逻辑来展开的。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其它可能性。首先，可能是因为穷人没怎么受过教育，那么这一因素就同时影响了他的收入和行为，那么就存在行为与贫困之间没有因果性这一可能。其次，或许并不是行为导致了贫困，而是贫困反过来会影响人的行为呢？这个问题就有趣得多了。

Mullainathan and Shafir(2013)提出的假设就是，贫困会通过影响人的认知(Cognition)而影响人的行为。这个假设的核心在于稀缺(Scarcity)会对人的认知容量(Cognitive Capacity，也称 Bandwidth)造成额外的负担，而认知的容量是有限的，自然就不会有足够的 cognition 用在其他事情上了。因此，当某样事物过于稀缺而吸引了过多的认知能力时，人们对于其他事情就集中精力进行决策了。穷人之所以会有上面那么多的 sub-optimal behaviour，是因为他们对于钱的稀缺导致的。但是，这一假设并不是说”穷人因为贫穷而导致了许多不好的行为，所以他们会变得更穷“。从逻辑上来推理，前半句话在这里是没有问题的，后半句话则需要更多思考。比如说穷人虽然因为金钱的稀缺而投入大量精力在这一方面而没有足够精力去决策其他事情，但是他们也可能会因为一直思考如何赚钱而变得更加富有。Shah et al.(2015)证明了人们在某一方面投入更多的注意力会提高决策能力，因此在后半句话里是有一个 trade-off 的。不过我们暂时先集中注意解决前半部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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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以上的理论， Mani et al.(2013)做了两个实验，第一个是在新泽西州的一个商场里做的。实验者在商场里随机问行人是否愿意参加一个认知能力的测试，愿意参加的人需要告诉实验者自己的年收入是多少。我们发现受试者中的收入差别很大，年收入的中位数为$70000，最穷的大约为$20000，我们选择一个界限划分富人和穷人，比如$80000。在了解他们的收入后，我们将所有的受试者随机分为两组并准备接受一个认知能力的测试。但是，所有的受试者在接受测试前都要被要求思考一个假设的问题：“假设你的车突然坏了，需要 X 元钱进行修理。你可以直接给钱，可以选择贷款，也可以选择先不去管它，过段时间再修理。你会如何选择？”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两组受试者被给予了不同的 X。第一组被告知他们需要$1500 进行修理，称为 Hard。第二组被告知他们需要$150 进行修理，称为 Easy。因此，现在我们有四种状态的受试者(Rich, Hard) (Poor, Hard) (Rich, Easy) (Poor, Easy)。我们发现，穷人与富人在面临相同情况时，表现却有着很大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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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ven's Matrices 和 Cognitive Control 是两种不同类型检测认知能力的实验。我们先只看浅色条，可以看出在面对 Easy task 时，穷人和富人的认知表现相差无几，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但是，他们都面临 Hard task 时，情况出现了很大不同：富人几乎没有受影响，在 Raven's Matrices 里甚至还略高于 Easy task 下的表现，虽然在统计上是不显著的；穷人却在两个实验中都有了非常显著的差异，在 Hard task 下几乎下降了 50%的分数。对于富人来说，$150 还是$1500 其实相差得并不多，或者说富人觉得这个问题只需要直接给钱就行，并不需要进行思考如何抉择。但是穷人在面临$1500 的修车费时，他们或许是在考虑万一这真的落在头上，自己该如何进行抉择。是直接给钱？那接下来需要在哪些方面削减开支？还是选择贷款？利率自己是否承担得起？换句话说，这一问题极大地占用了穷人的 Bandwidth，使得他们在后续的实验中表现得更差。这是一个贫穷会影响认知能力的有力证据。

第二个是在印度的 Tamil Nadu 做的实验，样本是来自 54 个村的 464 个农民。这些农民全部都以种植甘蔗为生，甘蔗的收入占了他们总收入的 60%。甘蔗与其他作物不同，它的成熟周期非常长，大约为 18 个月。因此，这些农民的收入是不连续的，他们会在丰收的时候拿到一大笔钱，然后用这笔钱应付接下来 18 个月的开支。因此，大部分的农民在丰收前的那段时间口袋里都没什么钱了，因为他们上一笔收入已经是十几个月前了。实验者做的事情就是在他们丰收前给他们做一个认知测试，再在他们丰收后再做一个认知测试，看看同一个人在丰收前后的表现是不是一致的。这个实验与商场的实验相比，在设计上更加精巧。第一，商场实验只是在一个很小的空间内选择了一些样本，这一结果可能存在系统性差异，并没有普适性。第二，也是更加重要的一点，我们在商场实验时，其实是“人为地”让人们去想象他们如果面临这一笔支出的情形，但是我们真的可以由此就推论人们在实际生活中也会有着同样的表现吗？并不一定。因此，我们需要一个更加“自然”的手段去研究这一问题，在甘蔗实验中，我们选定的是同一个人作为研究对象，唯一变化的就是他手上的钱。这笔钱也并不是实验者给他们发放的补贴，而是他们自己通过劳动所获得的钱。可以说，整个实验做得非常干净，设计非常巧妙。当我们对农民进行测试时，发现丰收前的农民明显地比丰收后的农民表现得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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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一块的研究只是解答了上面所说的其中一部分，即贫困会影响到人的认知能力。但是人的认知能力下降是不是就一定代表着将来会贫穷，其中的机制又是怎样的，其实这一块还没有特别好的文章，但现在 Kaur, Mullainathan, Oh 和 Schilbach 这几位正在做一方面的 RCT，希望将来能很好地解答这一问题吧。另外，上面所提到的 Raven's Matrices 和 Cognitive Control 这些实验，我就另开一篇专栏来写，这两天就放上来。

欢迎讨论和指正。

Reference:

1.Mullainathan S, Shafir E. Scarcity: Why having too little means so much[M]. Macmillan, 2013.

2.Shah A K, Shafir E, Mullainathan S. Scarcity frames value[J].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15, 26(4): 402-412.

3.Mani A, Mullainathan S, Shafir E, et al. Poverty impedes cognitive function[J]. science, 2013, 341(6149): 976-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