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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之死

父亲之死

1960年的初春,寒气逼人。

不少山坡还是一片暗红色,春苗蜷缩在泥土面上,伙食团的菜蔬地里,牛皮菜被剥得只剩一个嫩芯。

我们伙食团种了很多牛皮菜,它产量很高,可以不断地剥叶子。这本来是猪的饲料,如今却成了人们的主食。一心维护集体的伙食团长(就是原先的生产队长)每天还在坚持不懈地苦熬——为社员们煮着每人二两米的牛皮菜稀饭。

饥饿无情地折磨着人们。但大家还得每天一起出工去挖窖苕种的炕土。十几个看起来牛高马大的汉子半天却挖不到几尺宽,挖几下就不得不停下来用锄把撑着胸口喘气。一喊“歇稍”,大家就到处搜寻可以充饥的野菜和野草。

父亲被天螺山煤矿遣散回来,不久就患上了肿病。当时,农村普遍流行着两种病:肿病和干病。肿病浑身“发胖”,干病则骨瘦如柴。最无知的人也知道医治它们的灵丹妙药就是粮食,可粮食却是珍稀!父亲也曾有幸地吃过几回“上级”发下来医治肿病的东西,诸如烂红苕糟子粑粑、花生枯粑粑、菜子枯粑粑……也许是欲壑难填,也许因为营养“特别”,父亲的病却越来越重。

人,是爱惜生命的,相信除了不得已而献身的烈士之外,大多数的人都不会视死如归!父亲在饿得难忍的情况下,在坡上免不了时常顺手牵羊,这在伙食团里就免不了经常被团长敲敲打打。为了不拖累妻儿,他和我们分了居,搬了去和单身使牛匠尤全发住在一起。尤全发是会计尤臣全的叔父,自从停止犁田,尤臣全就把他赶到一间黑屋子里面,那屋子只有个一尺见方的洞,姑且算做窗户吧。父亲和他住在一起,被人称做“城隍庙的鼓捶”——一对。他俩用高粱秆和乱草铺床,破子做灶,经常在坡上抠红苕、刨芋子、掐麦吊、摘豆荚……拿回黑屋在破子里面去烧。平时不洗脸、不洗澡,样子活象鬼王  。那尤全发更能“打粗”,在坡上看见癞蛤蟆,剐了皮子就咬;看见小蟋蟀,扯了翅膀就吞。有一次,他在回家的时候路过塘堤,塘堤上栽有匏瓜,刚刚结实。伙食团的炊事员在十分尽责的监视中看见他在塘堤上蹲了下去,以为他要偷摘匏瓜,就风风火火地跑到跟前一看,只见他睡在瓜窝旁边,两眼翻白,口角流涎,气若游丝,赶紧报告团长。团长念在他是贫下中农,又是会计叔父,连忙叫炊事员舀了一碗米汤去灌,说也奇怪,那米汤竟然胜似仙丹,把他从阴阳界上拉了回来。父亲呢,在山粮收尽以后,饿得没法,有时趁母亲在外劳动,就偷偷跑回家来,把母亲一粒粒积攒起来的杂豆翻了去。有一次我回到家中,弟妹向我号哭。我问明原因,怒不可遏,一阵风冲到他的黑屋子里,叫他把东西拿出来,他不肯,我就同他扭打起来。毕竟我年轻些,占了上风,把杂豆夺到了手。可在回家后却遭到了母亲的责备。母亲说:“算了吧,你看你爸爸还活得到几天!”

后来,我天良发现,想着父亲和母亲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而我同他毕竟是父子,就跟母亲去把他抬了回来。替他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烂衣服。只见他脸色蜡黄、皮肤发亮,两只眼睛象两个水泡。换下来的衣裤上虱子成堆。我不由得深深自责,为了争夺一点吃食,我竟动手殴打自己的父亲!我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就经常半夜大着胆子去偷菜蔬地里的萝卜来煮跟他吃。每天收工之后,就和弟妹漫山遍野地去搜寻可以入口的东西,挖田鼠,逮青蛙;到小河、到池塘里去拾田螺,弄鱼虾,哪怕是一星半点,我都希望能用它们来让父亲苟延残喘。

元宵过后,我看到父亲病危,就到伙食团里哀求团长,要他预支一点白米给我。然而,这个当年打了我两刀背,诬我是贼的队长却冷笑几声,劈头给我一顿臭骂:

“你想得安逸!你们哪点特殊?人要死了,死了有啥子希奇!未必然才死你一个吗?曾令康、李开彬、关大平不是早就死了!你们这种地主死了干净,免得挡倒我们进不了共产主义!”

这真是经典的名言!怪道伟人要提醒人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彻底地消灭剥削阶级(包括他们的肉体!)。

我被骂得噤了声。觉得自己真是急昏了头,找错了对象,白费了几口热气!

等到中午,分到了我家的一份“绿色食物”。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瓦回家,母亲仔细地把牛皮菜挑开,把清汤浪水的“稀饭”舀了一碗,我从床下把偷来的腌得半生不熟的白萝卜撕成碎片,放在碗面上,端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吃饭!”

父亲仰躺在竹子绑成的床上没有动弹。借着从瓦缝中透进的光,我发觉他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只有喉结还在轻轻地蠕动。

“爸爸,吃饭!”弟妹们也同声喊叫。

母亲放下正在为弟妹们分饭的小瓢,立起身挨近床前,使劲地摇了几摇父亲的身子,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回过头来向我们凄楚地哭着:“你们的爸爸已经死了!”

我们大家围着他,抓起他发粘的、流淌着黄水的、冰凉的手,哭喊着,只见他眯成一条线的眼角滚出来一滴浑浊的泪珠。

我们一家大小哭成了一团。然而,他去了!得到了解脱!他才40岁,正值中年!他有遗憾吗?也许他在咽气之前还希望吃上一顿饱饭吧!

我把朋友送给我的一个旧衣柜敲掉隔板,从中间锯开,把父亲“黄水奔流”的遗骸装进去,我和母亲、二弟三个人用一条扦担把他抬上了新坟累累的乱葬岗,让他和一批共产主义的“挡路人”一起永远地停止他们的“反动”!让贫下中农放放心心地建设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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