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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钗黛形象解读史上的“阴阳界”(一)

一、尊钗抑黛的脂评本原著

正确解读《红楼梦》中的钗、黛形象,乃是读懂全书的关键。经过笔者在《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论宝钗》等多部专著中的详细论证,现在我们大家知道曹雪芹、脂砚斋等人对于薛宝钗形象和林黛玉形象的理解和评价,跟清代晚期以来一直占红学主流地位的拥林派观点,几乎是截然相反、全然对立的。这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总体评价方面,自清代晚期以来的主流红评一直是倾向于捧林诬钗,对黛玉总是不吝词句地加以褒扬,对宝钗则竭尽口诛笔伐之能事。但脂评本原著的基本立场却是尊钗抑黛,一方面热情盛赞宝钗的品格与风骨,一方面黛玉则多被当作批判、反思的对象。譬如,钗、黛二人所抽得的花名签。宝钗被明说是作者心目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有着“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赞誉:

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第63回)

黛玉在获得“风露清愁”之称号的同时,却又被评价为“莫怨东风当自嗟”,指明她的人生悲剧实在怨不得别人,只能归咎于自己: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第63回)

一个是“群芳之冠拥有可以“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的盛德,一个却被作者批评为“莫怨东风当自嗟”,仅仅是让牡丹来同情她,“陪饮一杯”而已。很明显,在曹雪芹的笔下,宝钗与黛玉的地位已是高下立判!

而脂砚斋就更是以批语的形式,指明宝钗、袭人的品行与气度“高诸人百倍”,晴雯不及袭人远矣,黛玉亦不及宝钗远矣: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假。(甲戌本第8回双行夹批)

不管是曹雪芹,还是脂砚斋,其尊钗抑黛的立场,都与在后世占主流地位的拥林派观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二,在钗、黛与家长的关系方面,后世的拥林派评家多爱将宝钗描绘成了拼命讨好家长,处心积虑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阴谋家,黛玉则被说成是孤标傲世,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的绝尘仙子。但脂评本原著所再三强调的却是宝钗的耿直、孤高,以及黛玉的心机多端。譬如,在庚辰本第17、18合回,脂砚斋即指出,对于写应制诗讨好元春一类的事情,宝钗是根本不屑为此,黛玉却极度热衷:

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在庚辰本第77回中,脂砚斋还指出,宝钗不仅不屑于巴结、讨好家长,对于贾母、王夫人身上偶尔露出的小家子气和虚荣心,她甚至敢于当面批评,以“调侃语”的方式来加以讽刺:

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庚辰双行夹批:调侃语。】(第77回)

此外,脂批及小说正文中,批判黛玉心机多端、“机谋深远”的内容,亦比比皆是:

写黛玉自幼之心机。(甲戌本第3回侧批)

黛玉之心机眼力。(甲戌本第3回侧批)

“……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庚辰双行夹批: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得妙!】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庚辰侧批:不直偷,可畏可怕。】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庚辰侧批:可怕可畏。】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庚辰双行夹批: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一耗耳。】……”(第19回,贾宝玉语)

一句话,在脂评本原著中,拼命讨好家长,处心积虑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恰恰是林黛玉自己,薛宝钗反倒根本不屑于去跟林黛玉抢男人、争婚姻!黛玉本来是将宝钗也当作她自己那样的心中“藏奸”之人,所以处处加以攻击和算计。结果发现,宝钗不论是器量,还是眼光,都实在比她高得太多。因而才在宝钗以德报怨的无私关爱下,真心悔悟,承认:“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第45回)

第三,在钗、黛关系方面,后世的拥林派评家多爱将黛玉的上述悔悟之言,说成是上当受骗,意谓“单纯”的黛玉被“狡猾”的宝钗给骗了。脂砚斋的观点亦与此相反,全力盛赞宝钗对黛玉的真情关爱:

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之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目,非细心看不出。细思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庚辰本第45回双行夹批)

在脂评本原著中,不仅不是什么“单纯”的黛玉被“狡猾”的宝钗给骗了,反倒是宝钗的光明、正直,照出了黛玉的阴暗、藏奸,让黛玉在羞惭之余,只好痛改前非。曹、脂的这一看法,亦是对后世拥林派观点的一个严重的冲击!

第四,在人物思想意志方面,后世的拥林派评家喜欢将宝钗描绘成“醉心功名富贵”之人,黛玉则多被说成是具有反叛精神的新青年。但脂评本原著却花了很多篇幅,描写了宝钗“只以品行为先”的正义原则和勇于“讽刺时事“的愤世精神,以及黛玉重名重利,热衷于“邀恩宠”、“独立名”的世俗本质。譬如,书中很多艳羡功名,竭力媚世邀宠的诗句,即出自黛玉之口: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第18回,《世外仙源》)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第18回,《杏帘在望》)
双瞻御座引朝仪。(第40回,《牙牌令》)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第50回,《騄駬谜》)
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第76回,《中秋联句三十五韵》)

而全书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力的那一首《螃蟹咏》,却恰恰是出自宝钗之手:

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第38回)

恰如脂砚斋所说:

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

宝钗看重的是品行,而不是功名,追求的是正义,而不是富贵,因而她才敢于“讽刺时事”、“借蟹讥权贵”!至于“何幸邀恩宠”、“鳌背三山独立名”,那不过是黛玉的追求罢了!

第五,在钗、黛与宝玉的关系方面,后世的拥林派评家通常是将宝玉、黛玉看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同时认定宝钗与宝玉的思想性格则格格不入。但脂砚斋却恰恰强调宝钗与宝玉在愤世嫉俗方面有着“较诸人皆近”的本质,在这方面,黛玉与宝玉反倒是相互隔膜而疏远的。简言之,宝钗与宝玉是似远而实近的关系,黛玉与宝玉是似近而实远的关系:

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第六,对于宝玉、宝钗的“金玉良姻”,后世的拥林派评家常憾于黛玉未能与宝玉成婚,而竭力诅咒钗、玉夫妇婚后无甚感情。脂评本原著却明确将诸如“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之类的赌咒之言,判定为贾宝玉的“终身误”,并预言宝玉不会永远“误”下去,迟早会移爱于宝钗。甚至反过来,直截了当地盛赞宝钗与宝玉的“金玉良姻”必将充满至浓至烈的爱情风韵: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作者的立场,恰恰是要告诫那些轻言宝玉“只念”黛玉,“空对着”宝钗的读者闭嘴“莫言”!因此,他才专门以宝钗(金娃)与宝玉(玉郎)的夫妻恩爱为例,阐述了贵族子女的婚姻,一样可以深有爱情,未必全是政治联姻的道理。

除此而外,脂批中有多处言及后三十回佚稿中宝钗、宝玉婚后的夫妻恩爱,亦可为“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一语作证:

……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最后,脂批还提示读者,全书最终的结局并非后世拥林派评家所说的宝玉甩了宝钗去找黛玉,而恰恰是宝玉甩了黛玉,娶了宝钗,最终又在宝钗的主动引导下,“悟道”出家,复返大荒山: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宝钗借以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正是这种“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冷香丸精神。唯其如此,她才能做到“虽离别亦能自安”!

一言以蔽之,在后世拥林派眼中,通部《红楼梦》不过就是一部宝钗“耍阴谋”,然后黛玉“受害”致死的斗争史、迫害史。而在曹、脂的笔下,实际情况则正好相反,黛玉“机谋深远”,反而落了个“莫怨东风当自嗟”的结果,宝钗勇于“讽刺时事”,且“只以品行为先”,凭着自己愤世出世的精神,将贾宝玉最终引向了体悟大道的正路。整部《石头记》,乃是一部悲天悯人史、心灵拯救史!这两者的意境高下,当然也是天悬地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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