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1月27日
刘诚龙
文人或谓文弱，却也有如狼似虎，生猛之徒。大清中叶时人曹秀先，曾充《四库全书》馆总裁，当评“一级作家”吧，反正其撰文也，都是在摛笔国文，有国花磨墨。每有国之大典，曹公都撰进诗文，屡蒙乾隆紫貂文绮之赐，更赐赏有“紫禁城骑马”之虚荣。
赐赏紫禁城骑马，荣则荣矣，或无关文功，单关体肥。曹公是曹胖子，据说肚皮上的肉，是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的。每天早晨去上班，阁下要整顿衣裳，曹胖子却要整理肥肉：卷一层肉，捆扎一下；再卷一层肉，捆扎一下，肚皮上要折叠几卷肉，“人言文恪肚皮宽松，折一二迭，以带束之，抱则依次放折”。
曹公曾做述职报告，中云“微臣善于吃肉”。曹公是肉食动物，一餐不吃一只烤全羊，也要吃一顿“半边猪”。曾坐筵席，主人端上一盘猪头肉、一盘肉大膀，有人听说曹胖子吃肉了得，便打赌：曹公，你若吃完这两碗，咱俩赌一个。赌甚？你说赌甚就赌甚。那就赌，一到十席的这两碗菜，都拿来我吃。曹胖子赌绩如何？胜了，全胜。
曹胖子吃肉，很是了得的。大清官员上班，貌似没得工作餐（没食堂，京都饭馆或都是其食堂），却不妨大庆典时有满汉全席（凡满洲贵族家有大祭礼，则设食肉大典），大清官员老作风，老习惯，吃了喝了，还要兜着走，“每赐食肉，王公大臣携一羊乌叉，皆以遗文恪”，皇帝赐肉，一斤半碗的拿不出手，少说也有半边一腿的，“轿为之满”；本来大家将皇肉转赠，是叫曹胖子回家慢慢赏用的，曹胖子却是碎嚼碎嚼，细啖细啖，如我等嗑瓜子也似，“至家，轿仓中之肉已尽矣”。
说个曹胖子事，无他意，只是好玩。曹胖子吃了肉，或有害于猪，却无害于人。曹胖子身为文人，又是肉食者，推想来，其论世不知人，会是刺人论世的，他却没见这般恶行状。
不知肉食动物如何，肉食人物却多有爱闹爱争的。铁嘴铜牙纪晓岚，爱吃肉爱得哭，“公平生不谷食面或偶尔食之，米则未曾上口也。饮时只猪肉十盘”。这家伙吃那么多肉，能量自然要释放，便与和珅斗斗嘴，过过嘴皮子瘾。
熊公十力先生据说也是爱吃肉的，天天都要吃肉。有警句是这么说的，文人宜散不宜聚，散，好写文章嘛。文人多是不听劝的，散，有甚味？聚，才可吃嘴出味，斗嘴耍子，文人是恨散而喜聚的。熊公爱上馆子，点菜，主人须点两盘鸡，一只鸡熊公独霸，他人不得染指鼎鼐，您若伸箸，他一筷子飞来，打落你肉，扒到他碗，“熊先生吃鸡非常霸道，别人不许染指一丝一毫，要吃得另叫”。熊公每餐都是要吃肉的，至少则半斤，一个人吃掉。这有半斤？他常常把厨子喊来质问，以后多秤点。“我看着称的，高高的，8两。”熊先生喜滋滋，不说了。半斤八两，厨子说的是老秤。
吾岂好辩哉？吾不得已也，吾吃了肉焉。熊先生吃了那么多肉，便来找梁漱溟公消化，消化之道，纪晓岚是上面进，下面出，熊十力是哪里进，哪里出，嘴里进的，便嘴里出。一来，便找梁公：来，来，你昨天说人是猴子变的，你说得多混账，人有猴子红屁眼么？熊先生站着说话不腰疼（熊先生好辩论，而且好站着说话），说起话来咕噜咕噜，轱辘轱辘，滔滔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梁公一代宿儒，不是孬角色，也是吃嘴皮子饭的，你黄河水来，他太行山挡，熊公好辩，嘴上未必讨得便宜。嘴上讨不得，大腿抡得过大嘴，熊公一记尊拳便来安梁公鸡肋，梁公十八岁开始便吃素的，鸡肋不足安尊拳，一个趔趄，扶了书桌，才在这个言论世界站住脚跟——“熊先生争论不过，还要打上两拳，然后骂一句‘笨蛋’，扭身便走。”（梁钦宁口述“梁漱溟和他的朋友们”）
扭身便走，到底是好的。文人好辩，辩得赢就辩，辩不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打得赢也跑，这是熊公之游击战，这也是好的，不使事态无限恶化。不比有些文人，辩得赢猛辩，辩不赢死辩，辩不赢不跑，辩得赢也不跑，乌烟瘴气，死缠烂打，恶语相加，粗鄙对骂——吾当然好辩，吾吃了猪肉的。
熊公与梁公，为道义争，非意气争；为道理争，非派别争。“祖父（梁漱溟）没少挨揍，但是他并不计较。观点不同也不妨碍两人是好朋友，”梁钦宁说。观点不同还是好朋友，都说国士无双，这里国士有一双。
国士真的是少的，蝈士却有蛮多双。蝈士者，鼓腹蝈蝈，我老家所谓负气麻蝈是也，这般麻蝈整天叫啊叫，聒噪不歇气，为公鸣还是为私鸣？在公地为私，在私地也为私。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却能远攻。大清有两个肉食者，一叫邱灵鞠，一叫丁野鹤，先前关系算好的，后来好辩成仇，“一日同饮铁沟园，论文不合，谩骂不已”，邱氏大概辩不赢，骂不赢了，见了墙壁上有把剑，操起来便刺，丁氏绕桌转，转也难转，跑出门，翻身上马，溜之大吉。溜之不吉，邱氏也追出门来，持剑骑马，追杀去也，还好，还好，没追上。“丁急出，上马逸之；邱追不及，乃返。”
中医有谓，吃啥补啥，吃啥成啥。邱公与丁公，估计文人聚餐，主人点了猪肉，点了牛肉，点了豹子肉。吃了猪肉，人变甚？不知，邱丁两位吃了牛肉，果然牛；吃了豹子肉，也果然都是暴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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